第一百二十三章
放榜這日正好休沐。
賀顧如今雖說掛在了恪王這棵樹上,朝野上下,但凡是個不瞎的,都看得出來,日後恪王生則駙馬生,恪王榮則賀顧必然位極人臣。
但對應的,倘若恪王這艘船翻了,屆時就算賀家沒什麽錯處可供指摘,日後也必遭清算,討不得半分好去。
只是以後的事畢竟是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隻論今朝不論來日,賀家出了個這樣年紀的十二衛統領,已是祖墳冒青煙了。
是以言家二老雖然也憂心儲位不決與賀顧日後的處境,但乾著急畢竟也沒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賀小侯爺這邊官運亨通,又抱了個白胖閨女,儼然是沒什麽可叫言家二老替他多操心的了,全家人的心便都掛在了賀誠那還沒放的春闈科試成績上——
眼瞅著放榜在即,言老夫人三日前便索性拽上了賀顧賀誠兄弟兩個、連帶著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憋壞了的賀容,一道去了趟京郊廣庭湖邊的觀音廟,替賀誠進香祈福。
賀誠年紀漸長,臉皮倒是不增反減,深覺讀書人科考博個功名,不靠著自己的本事,卻要靠這些個什麽亂七八糟的祈願進香、怪力亂神,真是十分丟人,只是他企圖拉著大哥賀顧攔住言老夫人,卻不料賀小侯爺這次並沒和他站在統一戰線,拒絕的十分義正詞嚴:“去了也不會少塊肉,廣庭湖的觀音廟,可靈驗的很哩!”
賀誠:“……”
於是賀二公子不但沒勸住他那駙馬大哥,這次還捎上了剛滿周歲的小侄女兒寶音,一家人便這麽浩浩蕩蕩的出門去了。
廣庭湖邊的觀音廟,的確是個寶地。
賀顧自然記得那塊“心想事成玉”,也記得那個賣給他護身符和舅母陸氏保命小藥丸的黃臉道士——
有些事,說來也不知到底是那黃臉道士真有本事,還是陰差陽錯真就偏偏給趕了巧。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許久,內廷又有意壓下此事,不許臣下們再議論提及,但去年年節太子逼宮,叛軍扣押官家女眷,一點傷亡也無,自然是不可能的,盡管事後死了、傷了的,都被一一打點堵過了嘴,但真親歷過那件事的,卻也都心知肚明——
天家父子都骨肉相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底下的人想一點血也不出,那怎麽可能?
威遠將軍府雖然往日在京城也算不得一流的勳貴人家,但畢竟恪王得勢,賀顧這個“駙馬”又是肉眼可見的受小舅子和皇帝看重……
要論看人下菜碟的本事,內廷司的宦官們稱第二,天下怕是再無人敢自認第一,言老夫人和陸氏、還有駙馬的胞妹長陽侯府賀家的三小姐賀容,自然也得了宮裡遞出來的帖子,受邀入宮享宴——
那時自然無人猜到,本該一團和樂的年節宮宴,卻忽然從四面八方冒出來數不清的、叛亂的五司禁軍,本該是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名利場,卻不過一個眨眼的功夫,便有人當場血濺五步。
據陸氏後頭親口回憶,說死的離她和言老夫人最近的,是那文昌伯爵府家的夫人,那婦人平日裡一貫最愛自恃身份、拿腔捏調的拜高踩低,見了叛軍,慌亂之下竟張口便是怒罵質問,於是當即便成了那被殺雞儆猴出頭的雞,命喪黃泉。
言老夫人年輕時畢竟也是跟著言老將軍南征北戰、見過血拿過刀的,與尋常柔弱婦人,自不能比,故而雖然上了年紀,卻很臨危不亂,在女眷和孩子尖銳哭喊、亂作一團的兵荒馬亂裡,竟悄沒聲的躲過了叛軍、拉著陸氏和賀容尋了個間隙,躲進了禦苑花叢中的灌木深處裡,等到五司叛軍殺的殺、捉的捉,收拾的差不多了,過了一日多,才被巡邏時的叛軍發現,一塊捉進了英鸞殿。
不幸中的萬幸是,祖孫三個陰差陽錯之間躲過一場最凶險的屠戮,保下了一條命來。
陸氏與賀顧複述此事的時候,賀顧正抱著寶音給她喂米糊糊,賀容在旁邊聽了,不由插嘴道:“說來也怪,宮變那日,外祖母、舅母與我的運氣這樣好,躲過一劫,回來便發現大哥兩年前成婚時,送給我們的那塊護身符,竟都不知何時碎成齏粉了。”
賀顧一愣,道:“有這等事?”
言老夫人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道:“確有此事。”
陸氏雙手合十,閉著眼趕忙念起佛來,也不知她咕咕叨叨念叨了些什麽,半晌才睜開眼道:“神明保佑,讓顧兒給咱們的護身符救了一命,否則如今,說不得也要和伯爵夫人一樣……”
言老夫人聞言,趕忙打斷道:“如今都過去了,平白再提這晦氣事、說這些晦氣話做什麽,還不住嘴,呸呸呸!”
陸氏聞言,恍然回神,連忙閉口不言噤聲了。
賀顧哭笑不得,道:“不瞞舅母,那護身符,我也是從上次舅母買丹藥的道長處買來了,就算要謝過神明,也該謝過那位道長和三清祖師,恐怕謝不到西天佛祖頭上去的。”
陸氏連忙道:“你這孩子!真是口不擇言,可別滿口胡唚,平白惹怒了神佛。”
賀顧見她一副緊張模樣,也不好再勸了,只是心裡不免琢磨了起來——
那自稱“三山大仙”的黃臉道士,雖然瞧著實在像個四處行騙的江湖野道,但如今看來,無論是他和珩哥的重生,還是那叫外祖母、舅母、容兒躲過一劫的護身符……
黃臉道士定然是個極有真本事的世外高人了。
所以,當初道士說的……“真龍為了救你一命,溯回前塵、逆轉陰陽,損了一角,以後怕是也再難成龍”之類,那時聽著以為只是渾話的頑笑,難不成竟也是真的嗎?
所以……所以如今陛下才會如此陰晴不定,留著逼宮謀逆的太子不除麽?
儲位也始終懸而不決……
難不成冥冥中都是天注定麽?
賀顧這些日子越想此事,心裡便愈發多一分憂慮,倒也不是他一定要指著日後珩哥承繼大寶,自己好跟著雞犬升天,只是珩哥不得大寶,繼位的便只有廢太子和忠王二人,忠王且不論了,如今便是叫賀顧來看,也瞧的出陛下的心思再明顯不過,他可從無叫這缺心眼的二兒子繼位的念頭,不是忠王,便只能是裴昭元……
若真是他……
賀顧絕不能忍得是他,若真是他,珩哥付出那樣大的代價換他重活一回,又是何苦來?
但惱也惱了,急也急了,該等還是得等,賀顧也只能暫且先安慰自己,皇帝許還是念著和裴昭元的父子之情,這才猶豫著不忍心下殺手……
難怪珩哥要放任孟氏親自把廢太子的所作所為,血淋淋的撕開來放在陛下面前,讓他看個清楚了。
賀顧只希望,黃臉道士的話不會成真,什麽“難成龍”之類的都是他當初胡說來逗自己的,陛下也只是不忍心對親兒子那麽快下殺手,畢竟倘若真如那道士所說,珩哥再難“成龍”,豈不是老皇帝將來……終歸會有反悔的一天?
倘若真有那一天,他與珩哥……如今是不是便不該再按兵不動,也得硬著頭皮,走太子逼宮的老路了?
賀顧心裡有些拿不定主意,索性便先聽了言老夫人的提議,去京郊觀音廟替誠弟進香祈福,倒也起了再尋一尋那黃臉道士的心思。
損了一角……再難成龍,這又究竟是什麽意思?
早春三月,廣庭湖畔仍舊是波光粼粼遊人如織、春桃才露七分俏,好個風景秀麗、如畫如詩,只是哪裡又還能尋見那道士的影子?
賀小侯爺抱著閨女,長歎兩聲,隻得惆悵而歸。
三日之後,承恩寺下春闈終於放榜了——
放榜這樣的日子,承恩寺榜前自然是人潮湧動、擠了個水泄不通,賀顧帶著賀誠遠遠瞧了瞧那一片黑壓壓的腦殼,不由暗自咂舌,心道這些個讀書人,平日瞧著都文弱不堪之乎者也的,如今倒是個個都能為著搶個好位置觀榜打破頭,擠的臉紅脖子粗,擠完站上好位置了,還要假惺惺的互相拱手“勞駕”“冒犯”的客氣來客氣去,真是叫人牙酸。
好在他與賀誠兄弟兩個,畢竟身上都淌著言家那古怪、說不清緣由天生大力的血,是以雖然兄弟倆身板兒瞧著並不起眼,卻硬是讓他兩個硬生生擠到了人群前列——
其實賀小侯爺本可不擠的。
原因無他,如今他相好恪王殿下掌著議政閣批紅的大權,又統管著刑、工、吏、禮四部,春闈放榜名次他焉能不知?
只是裴昭珩有心先給賀顧透露,卻不料他倒捂了耳朵,硬說難得賀誠考了這麽一回,還是得他這做兄長的,親自陪著弟弟到承恩寺榜下去看,才像那麽回事。
裴昭珩聽了,倒是心思微微一動。
……也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了,當年他與子環“成婚”前,在宗學堂相識,那時賀顧進學便十分用功,後頭他與子環相交,更知他雖然出身將門,但於文章治國之道卻也有自己見解,只是耽與駙馬這一層外戚身份無法參加科舉。
如今他胞弟科考,子環卻這樣上心,難道是抱負未平,胸中留了憾事的緣故麽?
賀顧卻並不曉得,後頭抱著寶音小姑娘的恪王殿下,已然神遊天外的想了那許多有的沒的,完全沉浸在了人群的喧囂、興奮、緊張和期待糅雜的情緒裡。
他當然緊張——
因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上輩子他與誠弟兄弟兩個,分明是同母所生,他卻一生不曾知曉誠弟身世。
誠弟分明有才學,前世卻埋沒一世,平白遭受了許多本不該他承受的苦難,終於重活一世,老天有眼,叫珩哥覺察出了異常,他這才認回了誠弟,顏姑娘又給他治好了眼睛——
賀顧當然比誰都希望,賀誠能有與前世截然不同的命運了。
只是他想歸想,也並沒有做白日夢,最好的預期便是賀誠二榜提名,進士出身,畢竟十幾歲的進士出身,已是很了不得,說句萬裡挑一,也決不為過了。
但萬萬沒想到,賀誠給他的驚喜,卻並不止於斯——
賀顧常年習武,自然是目力過人,故而不必如同那些苦讀熬壞了眼睛的儒生們一樣湊得老近才能看到名次,他眼尖,遠遠就在高高在前的一甲前三名單裡,清楚的看到了自家弟弟的名字——
一甲第三,今科探花!
賀誠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豈止是進士出身,直接一步到位,進士及第了。
賀顧還沉浸在震驚之中,險些以為自己是看花了眼,旁邊卻已經傳來一陣交頭接耳的喧囂聲,繼而便是浪潮一般,或真心或酸溜溜的道喜。
“籲!快瞧瞧,咱們今科的探花郎來了!”
“恭喜恭喜,賀兄年紀輕輕,進士及第,咱們國朝多少年沒出過十幾歲的三甲了?前途無量啊!”
賀誠明顯也沒預料到這忽如起來、過於大的驚喜,更是從沒應付過這等場面,當即便面色漲的通紅,被一群人圍了個水泄不通,饒是他平時也算得上機靈,此刻亦不免張口結舌的搭不上話來了。
賀顧回過神來,心中又喜又酸又澀,五味陳雜,瞧著弟弟被圍得層層疊疊,倒也沒直接去解救他,畢竟這些道喜的除卻瞧熱鬧的、落榜了的,不少都是賀誠的同年,此刻正好結識一二,於他來說也不算壞事。
這些書生認得賀誠,卻沒幾個認得賀顧,是以他雖然今日一身錦衣,倒也沒人特別注意到他什麽,賀顧十分輕巧的便自人群中穿了出來,一眼便尋見了正抱著寶音的裴昭珩。
也不知是有心還是湊了巧,賀顧今日圖吉利,特地叫蘭宵選了件緋色衣裳,恪王殿下便穿著一身暗赤色滾玄銀紗的便裝,倆人倒都不約而同的穿了紅,此刻站在一起,一深一淺,倒顯得很是相得益彰。
裴昭珩抱著寶音,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串糖葫蘆,正有一下沒一下的從她面前晃過去,只是晃得十分不誠心,賀顧方才走過來,隔了老遠也看出他沒打算真的喂寶音吃,只可惜寶音卻不曉得,還兀自等著,睜著烏溜溜的一雙圓眼睛,“啊啊”的盯著那在她頭頂上飄來蕩去的糖葫蘆,急的流了一嘴角的哈喇子。
賀顧走近了道:“誠弟這成績,你早就知道了,我瞧著你也沒什麽反應,還以為他考的尋常,珩……咳,王爺倒是好定力。”
裴昭珩把視線從寶音身上挪開,抬眸淺笑著望了他一眼,道:“本打算先告訴你,子環卻不願意聽。”
賀顧擺了擺手,回過頭去看了看還在人群裡急得滿頭冒汗的賀誠,又扭了回來笑道:“若王爺真與我說了,今日的歡喜,豈不是平白少了三分?”
裴昭珩道:“少不了,王老當年便是探花出身,如今時隔多年,又親自教出一個探花來,王老若知道了……”
“……定然也為誠弟高興。”
他最後一句刻意壓低了三分聲氣,賀顧聽了,自然知道這是怕旁人聽了去,但這話裴昭珩本可不在外頭說,如今卻偏說了,逗他尷尬的用心簡直昭顯無疑,真是十分居心叵測。
只是知道歸知道,尷尬還是一點不會少,賀顧臉上有點發燙,挪開目光咕噥了一句道:“……誰是你誠弟了。”
裴昭珩聽清了,倒也不和他計較繼續分說,只動了動唇角垂下眸看著寶音——
寶音已然叫那串夠不著的糖葫蘆急的滿頭是汗了。
賀顧看不下去了,把閨女一把奪回懷裡,道:“王爺又不給她吃,平白逗她做什麽?”
裴昭珩道:“雙雙饞了。”
賀顧道:“我還能看不出她饞麽?”
這小丫頭片子自打滿了月睜圓了眼睛,看什麽能進口的吃食,都是兩眼放光,也不管自己那一口寒摻的米粒兒一樣大小的小白牙咬不咬得動,見了人便是“啊啊”“嗚嗚”的哀哀乞食,她瞳仁又與親爹賀顧生的一般無二烏溜溜的黑,瞧著倒像是條可憐巴巴搖尾巴的狗兒。
賀顧心知多半是方才寶音見了哪家的少爺小姐吃糖葫蘆也饞了嘴,要麽就是有買吃食的小販過去讓她瞅見了,珩哥是有分寸的人,知道寶音年紀小吃不得這個,估計多半就是買來逗弄小丫頭給她望梅止渴的。
賀顧道:“還是收了吧,我瞧著望這梅也止不了什麽渴,倒把好好的孩子急壞了,王爺怎麽沒事老逗她?”
雙雙在他話裡仰頭看著那邊的另一個爹,嗓子眼裡發出“嗷嗷”兩聲,顯然也十分讚同她1號親爹的觀點,為自己的感情受到了玩弄而憤怒。
裴昭珩舉著那串色澤飽滿、鮮亮晶瑩的糖葫蘆,沉思了一會,道:“扔去可惜,不如子環吃吧。”
賀顧:“……”
他正要說話,身後卻忽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賀統領!”
賀顧一愣,扭頭去看,卻見叫他的人是個身長七尺左右,面目還算俊朗端正、小麥色皮膚二十來歲出頭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他繼任十二衛以後,皇帝近衛玄朱一衛的衛首,姓齊名通的。
齊通身為玄朱衛首,常年跟著皇帝左右,尋常吏衛五日一休沐,玄朱衛換防一旬才得一休,他又是衛首更是輕易不敢離宮,賀顧如今管著十二衛,自然清楚,是以瞧見他便面色一變,壓低聲音道:“你怎麽在這裡?今日不是沒輪到你休沐嗎,陛下呢?”
齊通拱手算是簡單見了個禮,這才低聲道:“陛下那邊,不知何時召了廢太子從行宮返京,眼下怕是已經到京郊了,陛下方才命我親自出宮去接廢太子入宮,屬下瞧著,陛下倒像是想宣召、見他一面,屬下路上想著此事,覺得恐怕還是要與統領知會一聲,索性就去了公主府問過統領行蹤,尋您來了。”
賀顧聞言,沉默了一會,瞧他一眼,道:“齊衛首有心了,此事你做的不錯。”
齊通拱手道:“分內之事罷了,既如此,陛下的旨意不敢耽擱,屬下這便出城迎廢太子去了。”
賀顧道:“你去吧。”
語罷便目送他翻身跨上了馬背,帶著身後幾十個侍衛馳馬離去了。
裴昭珩今日出門,倒是帶了帷帽,他如今身份敏感,出門自然要帶著承微等一眾護衛,如此不免惹人注意,再加上他相貌著實是見過一次就不會再叫人忘記,屆時多生麻煩,是以便稍作遮擋,方才齊通看見,也沒認出這位便是如今深得陛下信重的恪王殿下,還隻當他是哪家的王孫公子,出門來湊著春闈放榜的熱鬧,並沒多心。
賀顧把方才齊通所言低聲轉告給裴昭珩,末了道:“見了孟氏,也便罷了,如今竟還宣他進京,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還有想說的,只是此刻周遭人多耳雜,也不便發牢騷,隻得忍了。
他想起前兩日關於那黃臉道士當年所言的猜想,心頭不由得愈發信了道士當初的說辭三分,閉了閉目,道:“我看這事透著古怪,不能放任陛下一個人見他,珩哥,我得進宮去。”
裴昭珩道:“我與你同去。”
賀顧道:“不成,你去了,雙雙怎麽辦?你得替我把雙雙送回公主府去。”
裴昭珩頓了頓,道:“承微送雙雙回去。”
賀顧沉默了一會,道:“……珩哥真的不能去,才召他進京,你便去了,貴人何等多疑?屆時又該怎麽猜忌你?如今只有我回去,才沒有錯處可供人指摘,這個節骨眼,珩哥萬不能把把柄留給旁人。”
裴昭珩道:“我並無什麽把柄,怕落在旁人手中。”
賀顧:“……”
賀顧說不過他,隻好妥協,叫下人去和遠處人群裡的賀誠打了個招呼,又把雙雙交給了承微,讓他帶著雙雙先回公主府,這才轉身和裴昭珩上了車馬。
兩側道路街市繁華,人聲喧囂,賀顧卻仍能清晰的聽見車轍壓在石板路上的聲音。
他的手心不知何時起了一層汗。
“珩哥,我還是覺得,你不要進宮為妙,上輩子……我跟了他十多年,我太了解他了,皇上讓他進京這事,多半是他早有預謀,斷斷不可能只是隻進宮見一面,他不知道攢了什麽壞要使,你也去見他,這太危險了。”
“只有我能去,也只有我最該去,眼下這節骨眼上,珩哥平安了,我便也能平安,珩哥明白我的意思嗎?”
車馬隨著行路微微震顫,賀顧盯著裴昭珩的眼神卻無比認真,一瞬不錯。
裴昭珩道:“子環,我亦與他鬥了多年。”
賀顧一怔,有些恍然——
是啊……前世他死後……珩哥篡位奪權,不也是和太子鬥?他了解太子,珩哥卻也一樣了解。
裴昭珩道:“父皇會叫他進京,我早有預料準備,此事今日也該了結了,子環不必隻身犯險。”
賀顧還不及反駁,前頭馬車卻已經停下了——
到太和門外了。
車簾子掀開了短短一刻,很快放下,外頭皇城的守衛見了車馬裡的兩位爺,自然是一眼也不敢多看,一句也不敢多問,二話不說便放行了。
一路上行路寂然,半個宮婢內官也沒瞧見,賀顧心裡不對勁的預感一點點印證,如今也顧不得規矩不規矩,乘輦不乘輦了。
兩人飛快到了攬政殿外,卻見大門緊閉,齋兒並兩個小內官正垂首立在庭下,腳步有些微晃,想是在打瞌睡。
賀顧四顧了一下,果然攬政殿周遭防衛少了半數以上,畢竟齊通和玄朱衛一多半的人都被皇帝叫出宮去接廢太子了,此處人不少也得少。
賀顧叫了一個留在此處的守衛,低聲皺眉道:“就這麽點人,齊衛首走了,難道你們就不知道補衛嗎?”
那守衛縮了縮脖子,連忙道:“回統領的話,已和外城牆那邊的說過了,只是遲遲沒見幫手來,想是……想是還在出宮的路上。”
賀顧道:“出宮路上?等他們來了黃花菜都涼了!”
又道:“你去把東六門各門的青龍、螣蛇二衛全部叫來。”
那侍衛領了命,不敢多話,連忙麻溜的依言去了。
賀顧這頭剛安排完,那頭齊通便已經帶著人通秉,踏進了攬政殿的花園——
多日未與裴昭元相見,他顯得明顯憔悴了許多,頭髮雖然還是束的整齊,卻顯得毛躁,面色也有些灰白,只有嘴唇是有顏色的,卻也隱約帶著幾分烏青,往日裡的天之驕子、東宮儲君成了這樣,叫人見了便心生不忍。
好巧不巧,賀顧剛抬起眼,便對上了裴昭元再也不帶一點偽裝和掩飾的目光,那目光讓他覺得像是毒舌的信子,陰森、幽暗還有些隱約藏不住的厭惡。
是曾經他在幡然穎悟後,對上過太子眼神褪去所有偽裝、真實的模樣。
賀顧的背脊僵了僵,他本能的想要後退一步,脊骨卻被一隻溫熱的、指節修長的手撐住了。
太子遠遠拉著嘴唇笑了笑,道:“多日不見三弟,春風滿面、容光煥發、志得意滿,聖人誠不欺我,果然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見啊。”
裴昭珩目光在他身上淡淡的一頓,很快挪開,壓根連半句話也沒有回答。
太子卻不知怎麽的,好像是被踩到了什麽痛腳,眯著眼道:“怎麽,覺得如今大哥落了難,不配叫你答一句話了嗎?”
賀顧回過神來聽不下去了,皺眉沉著臉冷聲道:“陛下要見您,大皇子殿下,還是不要耽誤時間了吧?”
裴昭元聞言,緩緩轉過頭來看著他,忽然笑了笑,道:“狗仗人勢的東西,你又得意什麽?”
賀顧面無表情:“十二衛防衛禁中,職責所在,不敢懈怠,更不知殿下所言得意從何而起?臣不過奉命行事而已。”
裴昭元喘了兩口氣,一邊轉身朝殿門走,一邊冷冷道:“你們以為……孤死了,你們就能好過?等著吧……等著吧……”
賀顧聽得稍稍皺眉,那邊殿中卻傳來了王忠祿的聲音。
“宣——”
“大皇子覲見。”
裴昭元聞言轉頭看向殿門,深呼吸了一口氣,也不再看賀顧與裴昭珩二人,隻整理了一下衣冠袍服,便抬步踏進殿中去了。
賀顧看著他的背影消失,蹙了蹙眉,轉頭看著裴昭珩低聲道:“皇上這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麽藥?”
裴昭珩道:“父皇的藥賣不成了。”
賀顧一愣,正要再問,那邊殿門裡頭卻傳來一陣動靜不小的爭執聲。
他眉頭一動,轉頭道:“這是在做什麽?不行,我得進去保護陛下。”
裴昭珩道:“困獸猶鬥罷了,我已命人將他剩下的眼線內應全數摸清,今日正好引蛇出洞,大哥鬧不出什麽動靜來了。”
賀顧道:“這……”
正說著,屋裡卻忽然傳來皇帝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逆子——”
“逆子!”
那聲音顫抖著、乾啞著,仿佛承受了什麽難以言喻的劇烈痛苦。
賀顧神情一變,這次還不等裴昭珩言語,他便足下一點躍上台階,一腳蹬開了攬政殿的大門。
誠然,裴昭元若不是喪心病狂了,應該乾不出在皇帝的攬政殿親手弑君弑父這等事來,但倘若他真的幹了……
皇帝如今絲毫沒有交代,恪王也只是恪王,並非國朝新儲。
那就麻煩大了。
他剛一踹開門,還沒看清殿內情形,便感覺到身後一陣勁風襲來——
賀顧心頭有些不耐。
又是這招。
裴昭元能不能來點新鮮的?難道就真的只會見不得光的偷襲摸人屁股不成?
他十分迅速而靈巧的轉身,抬手便是一握,快很準的抓住了身後那持刃之人的手腕,拉著手腕仰起便是“哢吧”一聲。
身後傳來那人的慘叫。
賀顧卻無暇他顧,隻朝著屋裡看去——
太子倒在冰冷反著光的光滑地磚上,額頭不知被什麽東西砸的血流如注,旁邊地上竟是往日禦案上那方上好的惠州硯,和一把十分精致、泛著銀光的短匕。
賀顧一眼便認了出來——
那是淬過劇毒的。
太子昏迷不醒。
賀顧扭頭看了一眼靠在榻枕上的老皇帝,卻見他只是瞳孔擴散,眼神有些空洞,嗓音乾澀的重複著“逆子”兩個字,像是受了什麽驚嚇。
賀顧探了探太子的鼻息,探完了才單膝跪下恭聲道:“卑職救駕來遲,陛下,大皇子殿下他……”
皇帝粗聲道:“押下去!押下去!朕再也不要見他,朕再也不會信他,朕……朕從今往後,都再也沒有這個兒子!”
賀顧看出他精神狀態不太對,也不知方才這父子兩個究竟在殿內說了些什麽,竟然把一向穩如泰山的老皇帝氣成了這樣,嚇成了這樣,隻得道:“陛下受驚了,臣這便遣人去請太醫來……”
誰知話剛到一半,那頭榻上的皇帝,卻忽然張口噴出了一口暗紅的血來。
光化二十三年,三月廿八。
春闈放榜,與此同時,皇長子裴昭元於洛陵行宮暴病而亡,一應喪事從簡,無封號無追諡,妻女家眷皆落發,北往蓮華寺修行。
皇帝病灶積久,咳喘成疾,時有咯血之像,太醫院會診多次,依舊束手無策,天子難理朝務,一應朝政隻得全權交由議政閣打點,批紅之權交於皇三子恪親王,洛陵、承河大營兵書虎符則一分為二,交於皇二子忠郡王與皇三子恪親王。
皇帝自此臥病不起。
春去春來,草長鶯飛,一晃三年過去,慶國公主府裡的小郡主福承,也已然長得粉雕玉琢,唇紅齒白,跑起路來一顛兒一顛兒,眉眼彎彎、笑聲咯咯,直如個人參娃娃一般。
賀小侯爺的心態逐漸從擔心黑猴閨女以後嫁不出去,演變成了憂心以後哪家的小兔崽子會把自己家的小白玉蘿卜拱了,整日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寶音長到快四歲,已然是出落得和“長公主”……咳,或者說和三殿下九分相像,雖然臉還胖嘟嘟帶著嬰兒肥,也能看出形狀幾乎別無二致的桃花眼,一樣水光瀲灩瑩潤閃亮亮的瞳仁兒,一樣雪一般剔透的皮膚顏色,還有一樣長長彎彎的濃密眼睫,和淺粉色的薄嘴唇。
任誰見了這小丫頭,要是沒見過恪王殿下的還好說些,倘若見過,都實在不免懷疑駙馬這其實是在替小舅子養閨女,腦補出一場十分混亂的皇室內闈秘聞來——
還好三殿下和長公主是雙生子,賀顧這才稍微有些推說的,盡管是個人都知道當初冊封寶音的文書裡寫著寶音的生母是“慶國長公主”,不過是為了抬舉她的身份,但既然皇帝都這麽說了,只要賀顧拿出這根雞毛當令箭,盡管心裡不定怎麽想的,總沒人敢再當面問些叫他尷尬的問題了。
只是寶音長得雖然全隨了三殿下,性子卻是一點假也不摻的……是賀侯爺的親閨女,或者說,賀侯爺的翻版。
也不知道究竟是親爹血脈的力量太強大,還是因著前段日子差事忙時,賀顧把寶音放在了言府小半年,仔細想來,他也是絕不會把自己閨女出落成了個女山大王的鍋扣在自己頭上的——
……主要是因為賀容這個姑姑不對勁,俗話說侄女像姑姑,上梁不正下梁能不歪嗎?
賀顧本來想著把閨女放在外祖母哪裡,定然是虧待不了寶音的,幾個月後再去接,一定白白胖胖,萬萬沒想到白胖是白胖了,只是進院門兒時看到的卻不是白胖的面目,只有一張灰頭土臉糊的看不出本來膚色的小花臉,和兩個骨碌碌亂轉的眼珠子。
賀顧:“……”
他看了看院子裡一大一小兩個木馬,和表情明顯心虛以及尷尬不敢對上他目光的賀容,無語凝噎了一會,道:“這是在做什麽?”
賀容乾咳一聲,道:“外祖母出門進香兩日,我怕寶音無聊,就來帶著她玩玩。”
賀顧道:“玩什麽?我聽說外祖母給你相看了五六家人家的公子,都是好人家的兒郎,你可有看中的?”
賀容聞言,臉瞬間一下子垮了下來,道:“二哥都沒有成親,幹什麽要催我?”
寶音在邊上,□□騎著一個晃悠悠的小木馬,聞言也十分認真的搖了搖腦袋瓜。
她頭上的雙丫髻也不知是誰梳的,手藝實在叫人不敢恭維,也可能是實在玩得太瘋,已然散了一個,要落不落的墜在腦殼邊上,顯得有些滑稽。
賀顧一看見閨女,語氣便不由得軟了三分,蹲下身刮了刮她的鼻子,溫聲道:“雙雙為什麽要搖頭呀?”
寶音眨巴眨巴眼睛,抬頭看了看賀容,又看了看賀顧,認真道:“姑姑!只要嘚兒駕~嘚兒駕~不要嫁~”
賀顧愣了一會,回過神來有些哭笑不得,寶音卻又道:“爹爹!”
賀顧一愣,道:“誒,爹爹在呢,怎麽啦?”
寶音看著他,十分認真的一字一頓道:“以後爹爹,不要叫我雙雙啦!”
這倒是奇了,小黑猴自打出聲賀顧都是叫她雙雙,怎麽到將軍府呆了半年,乳名也不讓叫了?
他剛想問為什麽,旁邊賀容卻乾咳了一聲,忽道:“大哥你先和寶音玩著,我……我內急,先去出個恭!”
語罷便帶著兩個小丫鬟飛快地溜了。
賀顧莫名其妙,隻得低頭繼續問寶音:“為什麽不要爹爹再叫雙雙啦?”
寶音道:“因為寶音是兩個寶音!”
又道:“不對,是一個寶音,一個雙雙!”
賀顧聽得一頭霧水,道:“什麽東西?”
寶音見他蹲下身來,索性一把抱住賀顧的胳膊,認真道:“姑姑說,做了壞事,就說不是寶音做的,寶音就不會被婆婆打屁股了。”
賀顧:“……”
好家夥,小小年紀,已經學會撒謊了。
賀顧:“那壞事不是寶音做的,是誰做的?總得有人承認錯誤吧?對不對?”
賀小侯爺試圖苦口婆心的帶著閨女走回正道。
誰知寶音聞言,隻用一種看笨蛋的“你怎麽連這都不懂的”表情看著她爹,看的賀顧都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太笨沒領會小丫頭的意思,寶音才十分無奈的解釋道:“姑姑說了,幹了壞事,不是賀寶音做的,賀寶音是一個乖乖的小姑娘,是……是……”
“……是裴雙雙做噠!”
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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