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顏之雅其人, 雖是女子、又年紀輕輕,但在汴京城,莫說是行醫的這一行裡, 便是在朝堂上下,也是小有名氣的。
畢竟去年除夕宮宴時, 皇后娘娘受驚、命懸一線,是她治好的, 今年年節宮變皇上得了那樣嚴重的咳症,又是她治好的——
倘使她不是個女人,作為一個大夫, 這樣的光輝戰績, 早也夠天家為她開個後門, 讓她進太醫院做個不大不小的醫官了。
可她既是女子, 便只能叫人替她惋惜投錯了胎,嗚呼哀哉的可惜一回了。
所以當賀顧知道顏之雅準備推拒了皇帝破例、許她進入太醫院為官的意思時, 眼珠子險些沒從眼眶裡掉下來。
雖說他也知道顏之雅一向是自由散漫慣了的,想必八成不願意每天晨昏定省似的定點點卯去太醫院赴職辦差。
……但若隻為著這個, 放棄了這麽好的機會,賀顧實在有些替她可惜, 不由苦口婆心的勸她道:“皇上的意思,姑娘怎麽也敢推拒?這也太過大膽了,萬一惹得陛下不悅了, 你一個女子,怎麽……”
顏之雅道:“侯爺不必替我擔心,皇上和我提這事時,就說過倘我不願去,便另給我一份賞賜, 他老人家也不會因此怪罪於我一個小女子的,況且太醫院的差事,無非就是給宮中貴人們看診,我如今閑在家中,宮中若有什麽貴人這病了、那痛了,叫我進宮去看,我也一樣去的,何必非得再進那勞什子的太醫院呢?”
賀顧沉吟片刻,道:“這……也是,不過當年你家老太爺官至太醫院院判,你若能承繼祖業,本也可算一段佳話了,可你既不願,皇上也不追究,那便……”
顏之雅卻話鋒一轉,忽然放下了茶杯,抬目看著賀顧,神色肅穆道:“小侯爺,我的事就先不必說了,你可知我今日來見你是為了什麽?陛下又為什麽要破例重重賞我?”
賀顧一怔,道:“這……你救了皇上和娘娘兩回,陛下有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顏之雅卻搖了搖頭,道:“不是為著這個。”
方才進來時,顏之雅便說有事要和賀顧商量,是以整個茶廳裡只有他們二人,小廝侍婢並未跟著進來,此刻周遭靜謐無聲,賀顧看著顏之雅的眼神,心裡忽然沒來由的咯噔了一聲。
顏之雅沉默了一回,長歎一聲,道:“慚愧,我的恩賞……實是因著賣了侯爺,才得來的。”
語罷便把昨日進宮,在宮中皇帝問她的話,一五一十的轉述給了賀顧。
賀顧聽完,心跳也不由得快了幾分,誠然他已從三殿下那裡知曉了陛下已經知道雙雙是他生的這事,但親耳聽見顏之雅告訴他皇帝是如何逼問她的,仍覺得呼吸有些凝滯,背心隱隱起了一層薄汗。
賀顧沉默了一會,道:“這……我知道顏姑娘和陛下說實話,也是沒有辦法,姑娘雖然醫術過人,畢竟也只是個弱質女流,陛下九五之尊……他要逼問你,姑娘也是迫不得已,賀某不會因此怨怪與姑娘的。”
何況皇帝知道這件事,也不是顏姑娘第一個捅出去的。
顏之雅卻又搖了搖頭,道:“侯爺又錯了,我並沒有和陛下說實話。”
賀顧怔然,奇道:“什麽?”
顏之雅低頭從袖口裡摸出了兩個繡著月季花的小荷包,放在案上,這才抬頭看著賀顧認真道:“侯爺,還要多虧你當初親自去了樊陽一趟,將我從老家接了出來,又出錢出力的幫襯著我開醫館、張羅營生,雖說我也救了侯爺幾回,但銀子診金也沒少拿,真要論起來,侯爺於我有恩,我顏之雅不能做個忘恩負義的人。”
她說著,推過了案上一個荷包到賀顧跟前,道:“侯爺,你切切要記住了,這個荷包裡的藥丸,可保得你、言家、還有小郡主的性命和安穩——”
賀顧聽得茫然,撚起了那個荷包,納悶道:“……這是什麽?”
顏之雅沉默了一會,道:“這是可保三年之內……小侯爺都再不會有孕的藥物,侯爺回去打開荷包,裡面有張紙條,只要按照我在上面寫的法子服藥,便可得安穩。”
賀顧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好險沒從長椅上驚得跌下去,半晌才目瞪口呆道:“什麽……這……姑娘不是說,我再不會有下一回了嗎?”
顏之雅撓撓鼻子,低聲嘟噥道:“都說了不是實話了……那都是忽悠陛下的嘛。”
賀顧:“……”
所以顏姑娘給他這荷包裡頭的東西……雖說他是男子,恐怕用藥與女人不同些,但其實也和避子湯沒什麽兩樣吧?
顏之雅道:“這藥為何要吃,我就不多說了,小侯爺不是蠢人,只要仔細想想,便能明白陛下會不會允許賀家再多一個你與王爺所出的孩子……”
她歎了一口氣,低聲道:“真得虧得咱們小郡主是個姑娘了。”
又把另一個荷包推給賀顧,道:“至於這裡頭的藥膏,可以去淤活血,侯爺拿回去用個十天半個月的,什麽疤痕也都消了,算是當作我賣了侯爺的賠禮吧。”
她說完,也不等賀顧留她再問,便站起身來告了辭,飛快的一溜煙兒跑了。
賀顧拿著那兩個小荷包,站在茶廳正門看著顏姑娘離去的背影愣怔出神。
他於朝堂上的事,雖然嗅覺遠不如王二哥敏銳,但方才顏之雅已經那樣點撥,就差把話挑明了,他仔細一想,自然是恍然驚覺,明白了皇帝特意將顏之雅召進宮去詢問此事的用意——
皇帝於賀顧一直有提拔之意,再說當初召他入宮、親賜禦臨劍、以及太子逼宮、還有那憑空冒出來供他驅策側的承河神武、銳迅二營,這一連串的事,如今想起來,也不難明白太子要逼宮這事,皇帝早有準備,且願把寶壓在自己身上,足以見得對他的重視。
倘若他日三殿下真能登基為帝,屆時與他既有郎舅之親,又有朋友之誼,且還有勤王、從龍之功、備受先帝看中的自己,必得重用——
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正如如今的陳家一樣,尾大必然不掉,皇帝禦極天下二十年,焉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賀顧一想便能明白,自己雖是外戚,“長公主”卻已逝,要和天家親厚,受朝廷重用,便只有抱緊了三殿下的大腿,皇帝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才拿捏住了他,選了他這顆棋子為三殿下所用——
可如今,他和殿下有了這一層關系,雙雙是個姑娘也就罷了,倘若將來再多一個孩子,又不巧不再是個姑娘了,屆時這孩子雙親都是男子,他究竟姓裴還是姓賀?這天下又究竟是姓裴還是姓賀?
賀顧想及此處,不由得出了一身的冷汗,誠然他敢對天發誓,自己絕無此心,可恐怕此刻在陛下的眼中,他卻也再不是當初那個沒什麽威脅的賀子環了。
晚些時候賀顧帶了點東西,自己去了一趟恪王府。
王府的門房小廝見了他明顯一愣,道:“呦,這不是駙馬爺嗎?您怎麽親自上咱們王府來了,王爺他……”
賀顧道:“他還沒回來麽?”
小廝連忙道:“回駙馬爺的話,王爺確還沒回來,這些時日咱們王爺忙著處理朝務,整日忙的腳不沾地的,眼下這天還沒黑,這個時候……往日王爺起碼都還得再過一個多時辰才回府呢,要不您先回吧?等王爺回來了,小的再……”
賀顧道:“不必了,我就上裡頭去等著他。”
又看著那發呆的門房小廝道:“帶路吧。”
小廝這才回過神來,賀顧身份貴重,又是王爺的親姐夫,他自然不敢輕易推拒,隻好一邊賠笑一邊領著賀顧進了王府的正門。
恪王府雖也在西大街,距離公主府近的不能說一牆之隔,卻也已經算不得遠了,分明是一母同胞兩“姐弟”的府宅,規製卻差的天遠,一面是整個城西佔地最廣、便是賜予親王為宅邸也不為過、皇后娘娘親自叫內廷、內務二司布置修葺的慶國長公主府;一面是明明主人是貨真價實的一品親王,卻普普通通、低調到幾乎看不出一點主人家也是皇族的恪親王府。
王府並不大,賀顧跟著那小廝進了二道門在茶廳落座,也不過是半盞茶的功夫,小廝叫丫頭傳了茶便自退去了,獨留下賀顧和征野主仆二人在茶廳裡坐著。
很快外頭便傳來了一個腳步聲,不是別人,卻是聞訊而來的蘭疏。
多日不見她,賀顧知道蘭疏雖換了個名字和身份,卻仍在三殿下身邊當差。
蘭疏的身份自然是和尋常仆婢不同的,不僅因著她自小照看三殿下長大,更因著賀顧每每一見了蘭疏,便會想起當初三殿下還是“長公主”時,那段在公主府近乎無憂無慮的時光。
他站起身來笑道:“蘭姨,你怎麽來了。”
蘭疏趕忙把手帕別在腰上,一邊跨進門來一邊擺手道:“駙馬爺快坐下,還用得著起身和奴婢打招呼麽?豈不折煞了奴婢?”
又和門邊垂首侍著的婢女道:“這麽冷的天,就放駙馬爺在這坐著?怎麽這樣沒有眼力見,還不快去取盆炭火來?”
丫鬟們聞言,趕忙依言轉身取炭火去了。
賀顧笑道:“我來前又不是不知道天寒,身上穿得厚實著呢,凍不著哪兒去,蘭姨不必替我擔心。”
蘭疏一邊和他見了禮,一邊道:“駙馬爺年紀小,不知道月……額,不知道倘若這時候落了寒病的厲害,以後年紀大了可有的受呢,莫說傻話。”
賀顧心頭一動,立刻明白過來,蘭疏這多半也是知道了。
蘭疏抬頭不著聲色的用余光掃了一圈,見除了賀顧與征野再沒有第三個人了,心裡不由得微微有些失望。
賀顧這次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雙雙年紀還小,不好帶她出門,蘭姨若想瞧他,改日上公主府看就是了。”
蘭疏被他看出心思,倒也不尷尬,聞言隻笑道:“那奴婢改日可得好好去瞧瞧咱們小郡主,生的什麽俊俏模樣?想必定然是像……像……”
說到這裡,又頓住了,忽然迅速的轉移了話題,道:“王爺往日回來的都晚,我方才知曉小侯爺來了,已叫人去衙門和王爺通傳,只是如今太子被囚,王爺除了刑部、工部,還得分管著吏部、禮部決斷不了的差事,實在是忙的腳不沾地,也不知他今日究竟能不能早些回來,近日天寒,若是再等一會王爺沒回來,您還是回府歇著吧,該好好養身子的時候,可萬別落下了病根兒。”
賀顧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太子被囚,那往日太子管著吏、禮二部肯定要分出去,以忠王的脾性皇帝必然不會放心把這麽重要的事交給他辦,那自然是落在了裴昭珩的肩上,他一個人管著這麽繁雜的差事,這些日子竟然還能每日天昏都往公主府去看他和雙雙,真是……
三殿下來的一日比一日晚,可笑賀顧雖然知道他忙,卻也從沒想過他竟已忙成了這樣,忙成了這樣還不算,每日下了朝回來還要去看他和小黑猴父女兩個……
賀顧沉默著沒說話。
……說不心疼那是假的。
蘭疏正要再言語,外頭卻傳來了小廝的低語和一個有些急促的腳步聲。
賀顧一怔,回過頭去便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琥珀似的眼眸。
“……子環,你怎麽來了?”
賀顧站起身來,這次他第一個注意到的便是裴昭珩有些泛青的眼底。
他喉結滾了滾,不知怎麽聲音便有些發澀,道:“……你能去看我,我便不能來看你麽?”
裴昭珩一愣,半晌才道:“自然並無不可。”
蘭疏見自家王爺回來了,很有眼色的指揮著小丫鬟在廳中放了炭火盆子,又朝征野搖了搖手,征野見狀也立刻意會,一行人就這麽無聲無息的掩了門退出去了。
屋中便隻余下賀顧與裴昭珩二人。
裴昭珩察覺到賀顧今日有些不對勁,走近了拉過賀顧的手,感覺到那手背的皮膚一片冰涼,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道:“子環今日……這是怎麽了?”
賀顧也不知道自己是被北風吹的,還是什麽別的原因,總之鼻腔裡不大通暢,他抽了抽鼻子,抬眸看著裴昭珩道:“殿下,顏姑娘今日來見我了。”
便把顏之雅今日和他說的,都一一轉述給了裴昭珩。
賀顧說完,又抽了抽鼻子,悶聲道:“這事,你……你本可不告訴陛下,為什麽要冒這個險?”
裴昭珩沉默許久,答道:“沒有為什麽,我只是想子環和寶音,都能堂堂正正的活在世上。”
賀顧道:“可萬一……萬一即便寶音是個女孩,陛下也對我不放心,我若有什麽還事小,如果連累了你,那這麽久以來殿下的努力,就都付之一炬……”
裴昭珩垂眸看著賀顧。
恢復記憶以前的裴昭珩,眼神一向是溫潤柔和的,無論是行動還是言語,他整個人都像是一塊柔潤的暖玉,散發著恰到好處的光澤,而恢復了前世的記憶後,賀顧明顯感覺到三殿下給他的感覺變了——
他望著自己的眼神,雖然是那樣的沉靜,像是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可卻又好像會說話一般,蘊藏著不曾出口的萬語千言。
……一如那個夢中,無聲、卻也無力的看著他離去的帝王。
裴昭珩道:“子環,我已是活過一次的人了。”
賀顧一愣,半晌才怔然道:“我……我也是啊。”
裴昭珩抬手撫上了賀顧的額發,又順著那額發,指腹在他頰畔遊移著、跳動著、像是一抔不安分的火,撩動的賀顧的呼吸也稍稍急促了幾分。
他呆呆的看著垂眸注視著他的三殿下,臉上卻不受控制的開始發燙。
裴昭珩分明神色淡淡、可指腹卻在賀顧的耳後、頸側……跳動著、遊移著,他動作間平靜的仿佛不帶一點情緒,卻又實實在在的在逗弄著賀顧、掌控著他每一分每一毫的情欲和渴望。
賀顧受不了了,聲音有些發顫,重重出了兩口氣,抬手想去抓他的手,道:“殿下……你……你別這樣……唔……我有話要和你說……”
裴昭珩卻不回答他,隻低聲道:“子環……我已活了兩回,活的太長、太久,旁人想要的東西……我卻早已厭了,你可明白?“
賀顧愣愣的抬頭看著他,他仰著頭,呼吸間唇齒吐出一縷縷帶著水汽的白霧,感覺隔著這一層朦朧的白霧,裴昭珩看著他的眉眼卻好像帶著一種別樣的、幾乎能蠱惑人心的魔力。
許久,賀顧才好容易回過神來,有點磕巴道:“我明白殿下的意思,我只是……只是覺得,為了那個位置……太累了……殿下也太累了,可卻又不能不去搶……若是……若是太子登基,必不會放過你我,若是忠王,皇上卻又絕不會傳位於他……雙雙還那麽小,我一想到竟還要用雙雙來做賭注,我心中便不是滋味……”
裴昭珩的動作頓住了,這次他抬手撫了撫賀顧緊蹙的眉,低聲道:“子環放心,你和雙雙,都會平安無事,以後你我是堂堂正正的夫妻,雙雙是你我堂堂正正的女兒,不必活在陰影下,我亦決不會讓你們活在陰影下。”
賀顧一怔,道:“堂堂正正的夫妻……這……”
裴昭珩道:“承河兵權如今在我手上,父皇不會、也不敢拿你如何。”
賀顧幾乎睜圓了眼睛,道:“……什麽?這……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裴昭珩道:“我親自去捉拿楊問秉,一是為了除去此人,二則是為了此事,父皇也心知肚明,否則若只是因我擅作主張除去楊問秉,他不至大動肝火。”
賀顧有些恍惚,心中卻電光火石的明白了過來——
……是了,眼前這個三殿下,是和他一樣活過了兩世、不知經歷了多少次的九死一生,才逆風翻盤、篡了已登大寶的兄長之位禦極天下的裴昭珩,他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即便生身母親被害,也只能咬牙隱忍不發、白紙一樣單純的少年郎了。
他仍然愛著這個完整的裴昭珩……
可卻也無法避免的心疼。
賀顧身上忽然不知哪裡冒出了一股力氣,用力的把眼前這個人一把推在庭柱上按著他的肩抬著頭凶狠的親吻著、咬噬著他的唇。
然後在對方有些意外和怔愣的眼神裡,抬起頭看著他,用舌尖舔了舔唇角,低聲道:
“……給我。”
皇帝拖著不處決太子,朝臣們先是不敢催,後頭又催到懶得再催,皇帝卻還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太子始終在行宮幽禁著,卻不曾廢黜。
皇帝要拖時間,時間卻不等人,日子一日一日的過著,很快春去秋來,過了中秋,賀顧的日子倒是過得也自在又閑適,每天早起練刀,在家裡陪陪小黑猴,喔,不對,現在已經不是小黑猴了——
月份長著,寶音的眉目便愈發的舒展開來,好在公主府不差錢,她兩個爹也不差錢,幾個奶娘輪番伺候著,才喂得飽這個小飯桶,一日日的白嫩胖嘟嘟起來。
人大約是過了那股子倒霉勁,運氣便會漸漸的好起來,賀顧就明顯的感覺到自寶音出生以後,自己的日子便過得越來越舒心了。
中秋一過,秋闈放榜,賀誠一鳴驚人,高居榜首,做了大越朝開國以來汴京府最年輕的解元。
這下子可把賀顧給高興壞了,雖然只是秋闈,但是賀誠可只有十五六歲的年紀,能有這份出息,一向只出粗人沒有半點文墨氣的賀家,也算是祖墳冒青煙了。
雖說鋪張不好,但弟弟有了這麽大的出息,他這個做兄長的,若不替賀誠好好操辦慶賀一場慶功宴,豈不是枉為人兄?
便特地回了長陽侯府去,替賀誠張羅了一席豐盛的慶功宴,又去請了一眾親朋好友、還有賀誠在國子監談得來的同窗,這才算是妥當了。
外祖言家二老、妹妹賀容自不必說,替賀誠治好了眼睛的顏之雅也不必說,都是來了的,還有當初幫忙通融賀誠進學讀書的王家人、以及他大哥賀顧的家眷——還傻笑著牙牙學語的郡主侄女,也都被抱著來了。
賀誠本來有些不好意思,一再和賀顧說不用如此費事的弄什麽慶功宴,他春闈還沒考,尚且不知道是個什麽成績,這就敲鑼打鼓的慶賀,傳出去了未免現眼,卻被賀顧瞪著眼給堵了回去,道:“難道解元還不夠嗎?舉人都已夠選官了,這也就是在京城,若在咱們樊陽老家,還不得大擺七天的流水席,如今不過是宴了兩桌賓客而已,怎麽就鋪張現眼了?”
賀誠說不過他,隻得訕訕作罷。
王家倒是很給面子,王老大人、王老夫人都親自來了不說,成了婚的王家大哥、大嫂、還有他夫婦倆那剛滿兩歲的小女兒,以及新婚的王二哥和崔氏夫婦也都來了,真可謂是傾巢出動。
這事賀顧倒是知道為什麽,應考前半個月賀誠厚著臉皮找他,說想請王家大哥給開開小灶講講應考經驗,賀顧去問過,王沐澤尚且年輕,雖然在國子監做祭酒,卻並不涉及秋闈巡考、出題一乾差事,是以也不必避嫌,爽快的應了。
結果賀誠上王家還沒兩天,王大哥這頭還沒怎麽使上功夫,倒是讓被革職留在家中閑出屁來的王老大人給撞見了,賀誠性情謙遜有禮,年紀雖輕、學問卻很扎實,哪個長輩見了能不愛?
何況還是一向惜才的王老大人了。
於是這邊賀誠一舉得中,那邊王老大人也十分欣慰,畢竟他隻教了半個月,就教出一個十五歲的解元來,就算不好說出去得瑟,心裡卻還是熨貼又得意的。
賀誠的慶功宴分了兩席,一席是親朋,一席是賀誠的同窗好友。
賀顧坐在親朋這一席,朗聲笑道:“看來我這老師關門小弟子的身份,今日倒是讓誠弟給搶去了。”
王家大哥笑道:“你這促狹鬼,如今都是當爹的人了,還連你弟弟都不放過,也要拈他的酸吃他的醋嗎?”
他語罷,旁邊王家大嫂懷裡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也跟著脆生生的喊道:“促狹鬼!促狹鬼!”
王家大嫂見狀趕緊一臉尷尬的去捂女兒的嘴,低聲斥道:“瞎說什麽呢?那是你賀家叔叔!”
又抬頭對賀顧道:“凝兒還小,賀兄弟可別和她見怪。”
賀顧笑道:“我怎會同大哥與嫂嫂的女兒計較?凝兒才兩歲,說話就這般利索了,一看就知是個聰明的姑娘。”
王家大嫂聞言臉上不由得掛了一縷笑意,轉頭看著旁邊被嬤嬤抱著的寶音笑道:“凝兒就是被寵得壞了,鬼靈精、皮得慌罷了,看看咱們小郡主,那才是真的機靈呢,再瞧瞧這小模樣,從小就是美人胚子,大了必然更俊的!”
賀小侯爺聽人家誇自己閨女,自然是無有不高興的,嘴角的笑意擋也擋不住:“那得叫雙雙和凝兒學學,都不知她什麽時候能開口叫爹,光生得漂亮可不夠,若是不聰明,往後被旁人欺負了去怎麽辦?”
言老夫人本來正在和同桌的王老夫人笑著說話,聞言抬起頭來,笑道:“哪有你這麽心急的爹?咱們雙雙才八個月,學說話且還得一段時日呢,沒這麽快的。”
王沐川道:“郡主有你這樣的父親,往後只有她欺負別人,旁人豈能欺負了他去?”
王老夫人看著二兒子笑道:“你這孩子,成了婚嘴上也沒個遮攔,怎麽說顧兒的呢?他做爹的,自然要寵著姑娘了。”
正此刻,征野卻自外頭進來了,附在賀顧耳邊低聲道:“王爺來了。”
賀顧一怔,剛想問今日也不休沐,他是怎麽來的,廳外那個熟悉的腳步聲卻已在短短幾息功夫裡由遠及近——
恪王殿下來了。
裴昭珩進了門,不待眾人起身給他行禮,便溫聲道:“諸位長輩,不必多禮,一切如常便可。”
言家二老知道他和賀顧的關系,倒沒怎麽,王家人除卻始終都是那一副表情的王二哥,明顯都有些意外。
賀顧見王大哥、王大嫂還有老師夫婦二人面色有些猶疑,趕忙解釋道:“王爺就是來湊個熱鬧,既然他都說了,那咱們還是該怎麽樣怎麽樣就是了,不必拘禮。”
他這頭解釋著,那頭乳娘懷裡的寶音卻不知怎麽的,忽然看著進門來的三殿下傻笑著、脆生生的喊了一句:“疊疊!”
賀顧:“……”
言家二老:“……”
顏之雅:“……”
在座的雖然有不少都心知肚明小郡主這頭一聲爹,可沒叫錯人,但王家人卻並不知情,小賀容、以及還在另外一席和同窗說笑的賀誠也不知情——
言老夫人回神最迅速,立刻反應飛快的給外孫打起了馬虎眼,站起身來笑道:“剛才還說咱們雙雙不會叫人呢,看看,眼下不是就會叫爹爹了?”
語罷走過去從乳娘懷裡接過還在傻笑的寶音,道:“只是認錯人了,好雙雙,這個才是你的爹爹呢。”
賀顧十分尷尬,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那頭王家人的目光變得十分意味深長,至少王二哥的目光……是很不對勁的。
言老夫人這話題轉移的實在有些太明顯,太過於欲蓋彌彰了。
賀顧正覺得十分下不來台,那頭賀誠卻帶著個人過來了,見這邊席上一片沉默,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有些摸不著頭腦。
賀顧趕忙道:“誠弟怎麽過來了?不再陪你國子監的同窗說說話?”
賀誠撓了撓頭,先是給裴昭珩見了個禮,這才道:“方才我們在那頭瞧見王爺來了,泉聲和王爺是表親,他說想來和王爺見個禮,我就帶著他過來了。”
賀顧一怔,這才看向了賀誠背後的那個少年——
這個白白嫩嫩圓滾滾的小胖子,瞧著有些眼熟,賀顧很快就想起了他的身份——
七夕宮宴上見過,這小胖子似乎是陳元甫的幼子,叫做陳泉聲的。
還真是三殿下貨真價實的表親——
陳家人一出現,賀顧心中便警鈴大作,他著實沒想到賀誠在國子監竟會和陳元甫的兒子結交,而且還交情不錯,否則以賀誠的性子,倘若只是泛泛之交,賀誠是絕不會請他來自己的慶功宴的。
陳泉聲長得實在白胖,兩個小眼睛雖然面積不大,滴溜溜的轉著卻顯得很機靈,他煞有介事的朝裴昭珩見了個禮,這才道:“要見恪王表哥一面,實在太難了,我有些話想和表哥說,不知能否借一步說話。”
裴昭珩淡淡看了他兩眼,道:“廳外說吧。”
兄弟兩人便一前一後徑自出去了。
賀顧看著他們離去,對陳家人卻實在有些放不下心來,便拉了賀誠到門邊皺眉道:“你怎麽會和此人相交?誠弟可知他是……”
賀誠道:“大哥,我知道,泉聲是陳大人的幼子。”
賀顧揚眉道:“你既然知道,還把他請來,你可知陳家……”
賀誠壓低聲音道:“大哥,我都知道的,但是大哥信我一回,泉聲和他父親、大哥不同,我既然把他請來府上,也是想過的,泉聲這次相見王爺和大哥,也是因著不想……不想……”
說著頓了頓,改口道:“總之,泉聲是來幫王爺和大哥的。”
賀顧聽得莫名其妙,道:“什麽亂七八糟的。”
又道:“你說他還要找我?”
賀誠道:“不錯,大哥你也跟著一起去吧。”
賀顧聽得半信半疑,但賀誠又不是會騙人撒謊的性子,他雖然年紀輕,卻是懂事的,賀誠既然開口這麽說了,想必便有七分真,便也不再追問,果然轉身循著裴昭珩和他那小胖子表弟離去的方向去了。
果然沒走幾步路,便遠遠在花園裡一處角落見到了正在交談的裴昭珩、陳泉聲二人。
見賀顧來了,陳泉聲似乎也不意外,他身上的錦衣雖然把那一身的五花肉裹得緊繃繃,卻還是努力彎腰朝賀顧行了個禮,道:“泉聲見過駙馬。”
賀顧狐疑道:“誠弟說,你也要見我?”
小胖子搖頭晃腦煞有介事道:“不錯,我今天來,是來投誠的。”
賀顧一愣,道:“投誠?”
陳泉聲在花園小池塘邊上踱了兩步,道:“俗話說,良禽擇木而棲,只有辨不清是非曲直,看不清前路方向的人,才會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我如今便是看準了,太子表哥和王爺表哥,到底哪一棵才是值得棲的良木,這才上門投誠來了。”
賀顧雖然知道他在說正事,看著他那信誓旦旦搖頭晃腦的樣子,卻沒來由的有些想笑——
陳小公子是不是良禽尚且不得而知,不過倒的確是隻胖鳥,倘若樹枝不穩當,的確有可能叫他給踩踏了。
賀顧道:“你今日所為,你父親和大哥可曾知曉。”
陳泉聲理所當然道:“我是良禽,他們是沒頭蒼蠅,非要上那注定沉底兒的賊船,我為何要和他們打招呼?”
又道:“夏蟲不可語冰。”
賀顧斂去了眼底笑意,眯了眯眼道:“你在你家年紀最小,恐怕也說不上什麽話吧?投誠?陳家如今當家作主的,即便沒有陳大人,也有你哥哥陳大公子,王爺與我如何信你不是有詐?你又有什麽本事,值得我們信任你?”
陳泉聲看向裴昭珩道:“皇上拖到現在,還未廢儲再立,表哥這麽聰明的人,一定清楚為什麽,對吧?”
裴昭珩沒有答話,只是目色淡淡的看著他。
陳泉聲倒也不急,隻道:“皇上和王爺表哥都想辦,卻一時半會不能辦成的那件事——我有法子幫你們辦成。”
賀顧心中一動,道:“……你要什麽?”
陳泉聲沉默了一會,忽然“噗通”一聲跪在了裴昭珩面前磕了個頭,他這個頭磕的十分結實,抬起頭來額上原本白嫩的皮膚,已然淤青一片。
“倘若他日表哥得權,泉聲懇請表哥……勿要趕盡殺絕,好歹……好歹念在姑母的份上,莫誅陳家九族。”
裴昭珩垂目淡淡看著匍匐在地的陳泉聲,半晌才道:“即便你不相助,此事本王也可辦成。”
陳泉聲身上的肥肉顫了顫,道:“表哥的意思,泉聲明白,但是若有我相助……便可省卻許多不必要的殺戮、不必要的麻煩……”
裴昭珩道:“這些年來,陳家和大哥無故造出的殺孽和麻煩,難道便少了嗎?”
陳泉聲卻還是悶聲道:“懇請……懇請表哥看在姑母的份上,不要趕盡殺絕,日後泉聲願為表哥肝腦塗地、以效犬馬之勞。”
賀顧聽得一愣一愣,也不知道他倆在打什麽啞謎,那剛才還顛顛的小胖子就成了這副模樣,卻聽裴昭珩道:“可以。”
賀顧一驚,正想勸三殿下別這麽快就被陳家這小胖子花言巧語的給忽悠了,卻見裴昭珩緩步行到了那匍匐在地的小胖子面前,神色冷淡的蹲下身抬起了他的下巴,道:“不過,表弟還是回家好好和舅舅解釋清楚——良禽可以擇木而棲,但卻也只有一雙腳,若想要這頭叫你來燒本王的熱灶,那頭自己又不忘燒著大哥的冷灶,分明只有一雙腳,卻要掰成兩半用,小心日後可不要一著不慎跛了足,連站也站不起來了。”
陳泉聲被他攥著下頷捏的生疼,目光卻被迫正對上了那雙冷冽的桃花眼,一時驚得險些忘了呼吸。 w ,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