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顧心道, 真是不好意思,若是別的,讓讓你們也便罷了, 但長公主的夫君這個位置, 他是斷斷不可能拱手讓人的。
校場邊的三個內官等待多時, 眼下見他們出來, 立刻進了校場去清算,三人馬上箭袋中的箭羽, 尾部顏色皆不相同,賀顧白色、陸歸寧黃色、魏世恆紅色,哪隻兔子是誰射殺,非常好辨認。
很快那三個內官,便回來告訴了吳德懷清點後的結果, 吳德懷帶上他們三人回到了禦帳前, 躬身回稟皇帝道:“陛下,箭羽已全部輕點了,白箭共三十九、紅箭七、黃箭四。”
場下的陸歸寧很有眼色,吳德懷話音剛落, 他便一撩衣袍下擺,跪下慚道:“臣弓馬騎術不精, 今日獻醜了, 賀世子與魏兄勝我多矣,臣願賭服輸。”
皇帝道:“既然要比試, 輸贏勝負自然在所難免,卿不必自責,平身吧。”
陸歸寧叩首謝恩,起身很自覺的走到了邊上的王沐川身邊, 朝他笑了笑。
王二公子卻只是面無表情的掃了他一眼,並未言語。
場下只剩下最後兩人,皇帝撫了撫須,目光落在賀顧身上,突然冷不丁開口道:“賀顧,你可知罪?”
賀顧本來正美滋滋琢磨接下來的擂台,他應當也十拿九穩,萬萬沒想到皇帝突然就要問他的罪,他愣了愣,想了一會,實在沒想到自己究竟犯了什麽錯,茫然道:“臣……臣愚鈍。”
皇帝把手中端著的茶杯往案幾上重重一放,終於沉聲道:“你好大膽子,竟敢欺君!”
賀顧還是很茫然,不過這次他終於回過神來叩了個頭,這才抬頭道:“臣……臣愚鈍,還請陛下明示。”
皇帝萬萬沒想到這家夥敢騙他不說,騙完了竟然還給扔到了九霄雲外,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
“那日,你不是親口說你拉不開那張弓嗎?怎麽朕今日見你,分明將它使得如臂使指啊?”
賀顧這才反應過來,心裡咯噔一聲,暗罵自己怎麽這般大意,竟然忘了這一茬,眼下好死不死皇帝還計較上了。
只是賀顧從來就是大大咧咧混不吝的性子,上輩子是這樣,這輩子恐怕也改不了,但欺君這種罪名,他是萬萬不敢認的,好在電光火石間,賀小侯爺腦海裡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絕佳的借口。
“陛下!臣那日並非作偽,的確是拉不開那弓……”他面色微微帶了幾絲羞赧,“臣自小認床,又隨父親留在承河日久,乍一回京一時睡不慣家中床榻,那日進宮前一晚,臣又不巧落了枕,半邊身子都沒什麽力氣,這才……”
皇帝:“……”
皇帝一時竟然被他這看上去十分合情合理、又天衣無縫的借口給噎住了,然而還不等他回答,旁邊的皇后已然關切道:“可憐的孩子……承河的確風沙大,本宮聽說那裡多有胡人夷族出沒,是個不毛之地,真是苦了你,小小年紀就要跟你爹跑那麽遠,現在可曾好些了?”
賀顧燦然一笑,揖道:“謝娘娘關懷,如今修養多日,早已大好了。”
讓皇后這麽一打岔,皇帝便也不好再追究賀小侯爺的“欺君之罪”了,他雖然心知賀顧落枕,多半是在扯謊,但結合殿前對答和賀顧的表現,皇帝也同樣猜到,賀顧那日藏拙,大約也是因為長公主,他本來也無心問賀顧的罪,便乾脆揭過不提了。
只是賀世子一副對長公主情根深種的樣子,皇帝看的不由得在心中暗歎了一聲——
若他的“長公主”真是女兒身,能為她找個如此一表人才,又真心愛慕她的夫君,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他這做父親的,當然也只會老懷大慰。
但是……
唉,真是造孽。
皇帝想及此處,面上帶了三分無奈,擺了擺手。
吳德懷見狀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轉身道:“既然只剩下賀世子、魏公子兩人,最後這切磋,便也不必再特意往擂台去了,還請二位就地比試吧。”
賀顧愣了愣,轉頭去看那魏世恆,卻見他也正盯著自己看,眼神十分幽深。
……其實魏世恆的眼神並不是幽深,他只是有點慌。
陛下吩咐他一定要奪得此次武試魁首,他本來也信心滿滿,覺得不過是些整日裡錦衣玉食、紙醉金迷的紈絝子弟,要勝過他們想必易如反掌。
宮中暗衛,長的是隱匿行跡,幾息功夫,便能於無聲間奪人性命。
而弓馬騎射,則是軍旅行伍之人才會長於此,他雖著意練過,自認水平還算上佳,卻萬萬沒想到,竟然遇上了賀小侯爺,這麽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
眼下若是切磋也敗給他,他便有負於陛下的囑托了。
雖然聖上仁慈,想來便是有所懲處,也並不會把他怎麽樣,但這些年他費盡心力才得到了陛下的重用,豈能這麽容易,就因為一個才十六歲的毛孩子叫陛下失望?
魏世恆的牙關緊了緊,腮幫子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
他衣袖下的五指,也暗暗成拳。
武試最後的這場切磋,並沒有兵刃,只是赤手空拳,吳德懷如此安排,也是考慮到陛下、娘娘和長公主都看著,若是搞得刀光劍影的,萬一見了血晦氣不說,還會驚了聖駕。
誰知賀顧卻在開始前又舉起了手,喊道:“吳內官,有件事,我覺得我還是該說一下。”
吳德懷無奈,也不知這位小祖宗又怎麽了,隻得道:“小侯爺請講。”
賀顧道:“我力氣有些大,若是空手切磋,沒個兵刃緩衝一二,只怕傷了魏兄,要不還是……”
他抬眸看了看對面的魏世恆:“要不還是給魏兄準備個兵刃,便是未曾開過鋒的,也……”
魏世恆本來剛才還只是因為陛下命令,才起了幾分爭勝之心,眼下卻不想,這小侯爺一副唇紅齒白瘦不伶仃的模樣,竟然也敢這般托大,當即冷哼一聲道:“魏某還不至如此嬌弱,小侯爺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小侯爺赤手空拳,我卻有兵刃在手,豈不叫人看了我魏世恆的笑話,還是不必了。”
吳德懷點頭,道:“既然魏公子都這麽說了,那便還是開始吧。”
賀顧摸摸鼻子,心道這可是你說的,一會可不能怪他欺負人啊。
眾人很自覺的將禦帳前一小塊空地清出來,隻留下賀顧和魏世恆,吳德懷遠遠看了一眼帳中的長公主,見她微微頷首,這才氣沉丹田的喊了一聲:“比試開始——”
魏世恆還在想一會下手需得輕一些,雖然這小侯爺年少氣盛、甚為托大,叫他有些不喜。
但這些王孫公子,他卻還是惹不起的,若是真將這細皮嫩肉的小侯爺打出什麽好歹來,回頭跟陛下也不好交差……
誰知他才剛想及此處,吳公公話音剛落,魏世恆眼中,原本離他足有三四步遠的,賀小侯爺的身影卻倏忽間如疾電一般消失了,那藍衣少年速度快到,就連魏世恆這樣常年習武的人,眼睛都幾乎只能捕捉到一點殘影。
他心中大駭,直到這一瞬間,他才明白過來,自己太輕敵了。
還好武人的直覺,讓他立刻猜到了那少年即將襲來的方向,魏世恆側身避開,腰身往背後一彎——
一個角度匪夷所思的鐵板橋。
果然躲開了後側賀顧裹挾著勁風的掌風,魏世恆將計就計,抬手便捉住了賀顧成掌的右手,緊接著,猛力狠命一拽——
沒……沒拽動???
魏世恆簡直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少年的手腕還有些清瘦,和他這樣膀大腰圓的成年男子比,甚至說得上纖細,誰知他一拉之下,卻隻覺得那細細一截手腕,連帶著手腕的主人,簡直就如同十幾人合抱粗的參天巨木那樣,便是他再怎麽使勁兒,也難撼動一二。
他不甘心的又拽了一拽,賀小侯爺仍然是穩如泰山,紋絲不動。
魏世恆還在跟賀顧的手腕較勁,卻不想賀顧竟然也一把拉住了他,這次那少年左手也一並伸了過來,一把抱住了魏世恆右臂。
魏世恆立刻感覺到,一股匪夷所思的大力,從肩部傳來,他眼前景物一空,還不及反應,已經被賀顧一個乾淨利落的過肩摔,整個人都被甩到空中翻了個個,最後扔在地下,發出一聲轟然巨響。
魏世恆胸膛撞到地面,傳來一股悶悶的巨痛,他當即眼前一黑,喉頭腥甜,差點吐出一口血來。
他短暫失去了片刻意識,等到恢復意識,卻已經被賀顧騎在背後了。
頭頂傳來少年有點遲疑的聲音。
賀小侯爺扯著嗓子,朝遠處正呆若木雞,看著他們的吳內官喊道:“吳公公!這樣……應該算我贏了吧?”
吳德懷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心想,賀小侯爺……可真是個猛人啊。
嘴裡隻得回答道:“自……自然算了。”
魏世恆都這幅德行了,要是還不算,難道要等賀小侯爺一拳把他腦袋開了瓢嗎??
賀顧當即松開了魏世恆被反剪的雙手,喜滋滋追問道。
“既如此,那陛下何時為我與長公主殿下賜婚??”
吳德懷當即開口怒斥道:“放肆!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豈容你來指摘起長公主殿下的不是了?殿下何等才學,難道還看不了你區區一個監生的文章?”
那青年被吳德懷訓斥,這才猛地回過神來,自己竟然在天家面前如此失儀,霎時白了一張臉,可惜話已出口,再後悔也已經晚了。
皇帝擺了擺手,吳德懷見狀連忙低頭躬身退後,皇帝目光這才轉向階下跪著的白衣青年:“朕若沒記錯,你父親是禦史台的趙秉直吧?”
白衣青年瞬間感覺到手心足底一寒,牙關也不自覺的打起戰來。
皇帝淡淡道:“趙秉直是個本分的人,不想卻教出你這麽不本分的兒子,來人……”
然而他話音未落,珠簾後的長公主卻道:“父皇且慢。”
眾人俱是一怔,卻聽長公主道:“既然你口口聲聲說我心有偏私,我便讓你留下,看完下場武試。”
皇帝和皇后對視一眼,竟然並沒有反對。
吳德懷雖然心中看趙秉直那個缺心眼的兒子很不順眼,但長公主既然已經決定了,他也隻得捏著鼻子認了。
盡管認了,卻免不得要叫他吃點苦頭。
吳德懷當即喚來兩個人高馬大的內官,兩人一左一右,將那呆若木雞的趙家公子架住,跟在了前往武試場所的眾人背後。
武試場所是禦苑中臨時設立的一個小校場。
賀顧心知他雖然過了文試,但自己那份答卷平平無奇、沒甚亮點,也實在稱不上才華橫溢,若要指望著通過文試脫穎而出,肯定是不可能了。
武試他必須拔得頭籌。
還好,武試嘛,既然沾個武字,那是賀小侯爺吃飯的家夥,他一聽到這個字,頓時心也不慌了,氣也不喘了。
隻暗自琢磨一會切磋時,萬一對上了王二哥,可千萬別把他揍壞了才好。
午後日頭高懸,陽光灼人,吳德懷辦事甚為妥貼,早已在校場中設好了禦帳,以供皇帝皇后和長公主歇息乘涼,賀顧等人則被安排在了校場中。
賀顧見著校場入口處,幾名內官牽了四匹高頭大馬進來,不由得微微一愣——
難道今日武試竟不止切磋,還要比騎射不成?
……遭了,他今日來之前,一門心思琢磨著要在陛下和娘娘面前,表現的像個文質彬彬的好孩子,今日他身上衣裳好看歸好看,卻也是賀顧甚少會穿的寬袍敞袖,十分不便弓馬。
賀顧急中生智,眼見著那邊牽著馬的內官們還沒過來,索性將頭上發帶扯下一截,從肩背臂膀處繞了一圈,把袖口腰身束緊,又在胸前打了個蝴蝶結。
王沐川冷眼瞥他一眼,並沒說話,那位榮遠伯府的世子陸歸寧倒是看著他挑了挑眉,十分新奇的笑了笑。
賀顧瞧見吳德懷在禦帳中,低頭躬身附耳在長公主身前,也不知公主叮囑了他些什麽,良久他才施施然過來,將武試的比法告知賀顧四人。
武試也分了兩輪,先比騎射,二比擂台。
吳德懷心知,大約陛下和長公主殿下,還是心軟了,不忍讓他們直接上擂台,平白挨一頓好揍,倒不如在騎射環節,便讓他們知難而退,若能如此,也是件好事。
果不其然,四名內官剛把馬兒一牽來,王沐川見了那馬,立刻皺了皺眉,抬手揖道:“川不擅騎射,還請吳內官轉告陛下、娘娘和長公主,既然要比騎射,我便只能棄權了。”
吳德懷道:“既如此,便請二公子先一旁觀禮吧,少頃試畢,咱家自會安排宮人帶二公子出宮。”
王沐川頷首,看了眼賀顧,便走到一邊去了。
賀顧琢磨,若是方才,長公主念他們四人名字時,是根據文章好劣區分先後,那現在文章最好的王二哥已經棄權了……
而他最大的對手,竟然是這個看起來平平無奇、已經三十來歲的魏世恆。
他文章排在最末,武試若不能拿個魁首,恐怕是蓋不過人家的。
他可得支棱起來啊!
想及此處,賀顧便第一個接過了內官遞來的馬疆,一個縱躍翻身上馬。
他這一躍乾淨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身姿如燕。
便是吳德懷這等沒摸過馬的人,也從他簡簡單單一個上馬動作,看出賀小侯爺的馬上功夫定然不差,吳德懷眼睛微微一亮,在心中暗叫了一聲好。
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
當年太祖皇帝馬上得天下,多年來,弓馬騎射在大越朝不僅是武人殺敵的手段,於勳貴們,也自有一套切磋比試的體系。
百發百中固然厲害,然而真正厲害的,卻絕不是站著不動,盯著靜靶悶頭射。
——縱使馬背上顛簸著,卻還能百步穿楊,那才是真功夫。
禦苑的臨時校場雖然不算大,但馳著馬跑一個來回,卻也需要整整一盞茶的功夫。
偌大的校場裡放出去了五十隻兔子,打得兔子數量最少的,便要被請去邊兒上和王二哥喝茶了。
賀顧從內官的手中接過弓箭,掂了掂,皺眉心道怎麽這麽輕,他低頭看著那馬下的小內官道:“可還有更重的弓?”
內官應是,又從邊上取來一張弓,賀顧又掂了掂,仍是輕飄飄不得勁。
不是他非得矯情作態,賀顧從小就天生大力,小時候他練騎射摧殘壞的弓,就是沒有一百也得有八十,這要是真的跑起馬來,他一個不慎,搞不好連弓帶弦,都能給扯斷了,糟蹋東西便也罷了,可不能耽誤了武試。
吳德懷在邊上看著,也不由得詫異道:“小侯爺,這已經是校場裡開弓之力最大的了,竟還不順手嗎?”
賀顧也很無奈,隻得摸摸鼻子,道:“還是太輕了。”
吳德懷隻得又回了禦帳中,去跟皇帝通稟,回來時他身後跟著個小內官,內官懷裡抱著張眼熟的大弓。
吳德懷道:“陛下說,這是那日賜給小侯爺的角弓,小侯爺走的匆忙,未曾來得及帶走,原想等今日試畢了,再叫小侯爺帶回去。正好,眼下您若是實在沒有順手的弓,不如試試它?”
賀顧一時竟也沒想太多,隻接過了弓,掂了掂,手感果然和那日一樣好,他當即笑道:“多謝公公。”
吳德懷皺巴巴的老臉微微一笑,道:“那便開始吧。”
賀顧和魏世恆、陸歸寧三人勒馬到校場口,只等吳德懷一聲令下,比試便可開始了。
賀顧轉頭看了看遠處禦帳,卻見一抹紅色人影不知何時,竟從帳中走了出來。
他遠遠地瞧不真切,心中卻猜到,那定然是長公主,頓時覺得胸腔中熱血沸騰,簡直恨不得當即就跑馬進校場,把所有兔子都打來給她。
大約這世間所有的男子都是這般,一旦墜入情網,便迫不及待的想叫心上人知道自己是最好,最適合她的男子吧。
“開始!”
吳德懷話音一落,三人便一勒馬疆,馳入校場,絕塵而去。
賀顧雖然重生後,心性受到這幅十六歲的身軀影響,又變回了少年時那幅跳脫飛揚的性子,但畢竟軍營裡打滾十多年,騎射的本事早已如同刻在了骨血裡一樣。
當年亂軍之中一箭取得敵將首級這種事,他也不是沒乾過,何況只是幾隻小兔子?
進場不過片刻功夫,賀顧鎖定目標,勒馬、開弓、短短幾息,已經一氣呵成、連中三箭。
與此同時,禦帳中的皇帝嘴角微微抽搐,他看著校場中開弓如滿月,箭去如流星的賀小侯爺,嘴角抽了抽,心道那日這孩子果然是在藏拙。
只是不知他為何要如此?
皇帝忍不住轉頭問身邊的皇后:“阿蓉,朕應當沒記錯吧?那日賀世子隨他爹進宮,不是說他拉不開這張弓麽?”
皇后卻完全無暇他顧,她眼睛發亮的看著校場裡風采奪人的未來女婿,喃喃道:“本宮就說,不用選、不用選了嘛。”
又回頭去看長公主,道:“瑜兒快看看……咦?”
這才發現帳中,長公主剛才落座的長椅,此刻已經空空如也了。
長公主站在帳外校場邊,那雙一向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桃花眼,正定定的注視著校場裡,白馬馬背上的藍衣少年。
胯下馬兒馳騁如飛,而那少年的額發在風中烈烈飛揚,露出一小片光潔瑩潤的白皙額頭,他劍眉飛鬢,雙眸明亮如星子。
好一個意氣風發少年郎。
賀顧後腦原本束著發的純白發帶,剛才被他扯落一截,此刻正好被風吹的飛在頰邊翻騰,他索性張了嘴,一口咬住那發帶,眼裡又盯上一個目標,左手又從馬背上箭袋裡抽出一箭,搭在弓弦上,行雲流水的開弓——
又中一箭。
他垂下手中長弓,臉上露出一個帶著幾分得意的燦爛笑容,遠遠看向了長公主站著的這個方向——
蘭疏跟在長公主身後,垂首道:“殿下,日頭灼人,還是先回去吧。”
長公主仍然穿著那身紅色宮裙,也仍然面覆薄紗,一雙桃花眼淡如秋波,神情仍是淡淡。
蘭疏見他沒動,又問了一句:“殿下……?”
“還算有幾分本事。”
長公主的語氣淡淡的,這句話說的聲音很低,蘭疏卻聽到了,不由得一愣。
那邊長公主頓了頓,又道:
“……倒也不算是個紈絝。”
“罷了……說不動你,可你就算不為了自己考量,也該好好為長陽侯府和你妹妹想想……”
賀南豐頓了頓,壓低聲音道:“……你是不是聽信了那些謠言,說儲君之位要易主……才會打起長公主殿下的主意?”
回京前,賀顧分明還是個有理想有抱負、志在四方的熱血男兒,賀老侯爺還是不相信他會僅僅因為長公主殿下美貌,就願意葬送自己今後的前程。
他心道,這小子別不是錯了主意,想要另辟蹊徑、打起了做未來皇帝小舅子的心思吧?
畢竟大越朝自開國以來,雖然看似一直在嚴防外戚乾政,但許多政令其實都沒有做到令行禁止,喊喊口號的不在少數,便是現在,在朝中得任實職的外戚也不是沒有——
比如先皇后和繼皇后的哥哥,吏部尚書陳元甫陳大人。
賀顧問:“什麽謠言?”
賀老侯爺道:“前些日子,宮中的確傳出消息,說太子殿下犯錯觸怒君父,又被禁足在東宮,雖不知殿下究竟犯了什麽錯,但既然聖上只是將他禁足,可見還是對太子殿下心存期許、希望他改過自新的。”
“陛下雖和皇后娘娘恩愛非常,但多年來,也從未流露過一絲一毫東宮易主、變動儲位的心思……可見太子殿下簡在帝心,將來繼承大統者,依為父看,十有**還是太子。”
“先皇后過世多年,這一點太子殿下雖的確不比三殿下,有個母儀天下的親娘在,是以這些年京中總有些見識淺薄之人,說陛下早晚會廢儲再立。”
“但他們也不想想,單是體弱多病受不得北方天寒、自小養在金陵這一點……三殿下不在陛下膝下長大,又多年不見君父,他豈能拚得過陛下自小教養的元後長子呢?”
賀老侯爺搖頭晃腦,把他琢磨的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猜測對兒子娓娓道來,越說越覺得自己這番話,簡直就是真知灼見,完全沒注意到旁邊賀顧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奇怪了。
賀老侯爺坑兒子還是有一手的,這番話賀顧並不是第一次聽了。
上輩子他就是被這麽誤導……才投入了太子門下。
賀老侯爺還在滔滔不絕,賀顧還沒怎麽樣,他倒是先把自己給說得又憂心了起來。
“……姝兒畢竟只是婦人,她未曾見過事,恐怕聽了些傳聞便信以為真,才會……”
賀顧聽得欲言又止。
賀南豐不會真的以為,萬姝兒想讓她做駙馬,只是想讓長陽候府抱上皇后和三皇子這條大腿吧?
他不會真的以為萬姝兒是個一心為了賀家好的賢婦吧?
不會吧不會吧?
賀南豐又道:“……似咱們家這種世襲勳貴,怕的不是無功,而是有過,尤其儲位之爭,更是詭譎難測,一旦站錯位置,將來新帝登基清算之時,任你往日潑天富貴,也難保住,這樣的前車之鑒已有太多了。”
賀南豐語罷,這才發現賀顧一直沒說話。
賀小侯爺唇角微微勾起,看著親爹的眼神有點古怪,他笑容略略帶著點譏諷的意味。
“便是不站錯隊,難道爹以為就能保住富貴了?”
他冷不丁來這麽一句,賀南豐愣了愣,沒明白他在說什麽。
馬車已經停在了侯府門前,賀顧弓著腰準備下去,他動作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還沒回過神的賀老侯爺,悠悠補了句:“……如今大越海晏河清,聖上龍體康泰、正值盛年,爹還是別想太多了。”
有些事,賀顧活了一遭,心裡門兒清,但他卻不好直接告訴賀老侯爺。
比如,沒了他賀顧,未來新帝屁股底下那張龍椅,還保不保得住,那可難說。
這話可不是賀顧自大,上一世二皇子裴昭臨和太子鬥了十多年,可惜最後還是棋差一著。
裴昭臨被圍剿於凌江江畔時,新皇已然登基為帝,他心知新皇肯定容不下自己,若是被俘回去,不僅難逃一死,估計還要被安上一個逆王的名頭,被萬人唾罵。
願賭服輸,成王敗寇,二皇子自刎於凌江江畔,臨死前隻啞著嗓子歎了一句:“大哥勝我,無非有二。其一他為元後長子,大義所向,我為妃妾所生,君父不喜;其二便是……大哥得了賀子環你。”
那時賀顧奉了君命,帶裴昭臨回京,若帶不回活人,也要帶項上人頭回去。
賀顧聽裴昭臨這麽說,也只不過付之一笑。
他替新皇料理了二皇子,又抄了三皇子的恪王府。
那段日子,京裡無論是昔日裡趾高氣揚的勳貴們,還是曾經自命不凡的清流們,只要是摻和過奪嫡之爭的,但凡聽了賀顧這個名字,就沒有不悚然變色的。
賀侯爺是新皇沾滿了鮮血的刀——
雖然汙穢,卻鋒利。
後來賀顧被問罪,有一條原因,便是濫殺皇室宗親。
賀顧後來才明白,站錯隊固然要命,然而不管他追隨了誰,見不得人的刀,總是要在江山定平後被收起來的。
重生後他想的越來越明白,賀顧不那麽怪太子了,但同樣,他也會離太子遠遠的。
這輩子,賀顧不想再做任何人的刀,他隻想做個普通人,和自己喜歡的女子成親生子,活的輕松點,什麽從龍之功,誰愛要誰要吧。
至於長公主厭男這碼子事——
賀顧相信水滴石穿,只要他們成親了,他好好表現,長公主總會被他打動的!
三月初五,宮中為長公主裴昭瑜挑選駙馬,擇出京畿家世清白的官家子弟十余人,一一進宮參與內廷考察。
不管賀南豐如何橫眉豎眼,賀小侯爺還是把自己打扮的帥氣逼人,施施然的出門了。
這些天征野也多少看出了點不對來,世子爺的反應實在不像是心儀於宮外哪家官家貴女,相反他自那日從宮裡回來以後,打聽其他幾位被宮中納入駙馬待選名單的官家子弟,倒是很勤快。
……就差讓征野去把人家家裡八輩祖宗都查出來了。
賀顧雖然打了兩輩子光棍,不知道怎麽追姑娘,但眼下選駙馬卻不是追姑娘,競爭對手可要多得多了。
和別人鬥他就在行了——
兵法不是白學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在進宮的馬車上,賀顧還在拿著來之前,他特意手抄的小紙條複習。
小紙條上的字兒密密麻麻,征野湊頭過去瞥了兩眼,只見紙條上全是賀小侯爺列舉的競爭對手和假想敵們的各項資料與情報。
“榮遠伯府世子,陸歸寧。
相貌:中上(然不及我);文才:尚可(然不及我),武藝:馬虎(遠不及我),對公主心意:不祥。
戶部尚書次子,王沐川。
相貌:中上(然不及我);文采:上佳(我不及多矣!);武藝:無,對公主心意:無(遠不及我)……
征野看了幾眼,滿腦子都是賀顧各種筆跡的“不及我”三個大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終於按捺不住心中那個猜測了,忍不住道:“爺,你認真的啊?”
賀顧不顧馬車顛簸,還在聚精會神看那個小紙條,道:“什麽?”
征野:“……”
小侯爺的心思不難猜,征野幾乎是立刻就猜到,他會這樣只有一個原因——
看來世子爺那天跟他說的心儀女子,十有**就是長公主了。
征野有點無語:“您這紙條上,全是不及您的,既然如此,還有必要這麽認真看嗎?”
賀顧抬頭看他一眼,道:“誰說的?”
他指了指王沐川名字後面,‘文采:上佳’背後的‘我不及多矣’五個大字,滿臉憂心忡忡。
“文章我是肯定寫不過王二哥的,他分明無意做駙馬,不知怎麽也在此次宮中的名單裡。”
二人話音剛落,馬車似乎是已經到了宮門前,剛一停下,賀顧就聽到了馬車外一個少年略帶嘲諷的聲音。
“誰知這傳言是不是他賀顧自己傳出來的?若是陛下真的看中他,早該為長公主殿下將他定下,豈會還要與我等一同應選?”
“我等俱是應召入宮,陛下可沒說咱們分高低貴賤、三六九等,各位哪個不是相貌堂堂文武俱佳的好男兒?只要內廷司的結果沒出來,這駙馬之位,便誰都有機會!”
賀顧:“……”
怎麽還沒開始選,他倒好像先成了眾矢之的……
但最吸引人目光的,還是正中間那個最大的碗。
不為別的,就為了他大……真是好大一碗糖醋排骨。
飯桌前坐了五個人,分別是——
莫名其妙不高興,黑臉狠瞪兒子的賀老侯爺。
看著丈夫笑的溫柔小意的侯夫人萬氏。
完全沒察覺到自己親爹正在瞪自己,正看著那晚糖醋排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賀小侯爺。
還沉浸在剛才大哥給了自己一個好臉色,十分美滋滋的二少爺賀誠。 w ,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