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歸的車隊走了,蘭芽親自站上京師的北城門,手扶牆垛遙遙目送。
卻還是不敢被他看見,只能將身形躲在牆垛之下。
看那東海號車隊上的各色旗子迎風獵獵,而在那一片鮮豔的顏色之中,獨獨沒有插著旗子的運屍車黯淡孤單地遠去。
她克制著,他何嘗不也是如此,只能遙遙看見他坐在車上,脊背挺得筆直,卻不能看見他回眸望來一眼……
終於,終於,車隊走遠了,她這才忍住難過從城垛背後現出身來,踮腳遙望遠方。旗子獵獵,車輪轆轆,他們走遠了植。
便在那車隊即將融入天際之時,猛然見最黯淡的那輛馬車忽地伸出一根馬鞭。馬鞭高高舉起在半空,大鞭子猛然一甩,在清寂天地間甩出一個響亮的鞭花兒,那動靜清脆得宛若乍然爆響的炮仗,隔著遙遠都能聽得真楚。
蘭芽指尖摳進牆縫兒裡去…墮…
她知道,那是他在無言地與她道別。
從此天地悠悠,這浩浩蕩蕩的京城,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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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車隊走得再也看不見了蹤影,她裹緊披風還是立在城牆上的風中,遲遲舍不得離去。
雙寶上前,低低提醒:“公子……”
她終於動了動,微微點頭:“仇夜雨,殺。”
大人走了,也許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這天下的事,瞞得過各級官府,卻瞞不過遍布天下的廠衛。如今西廠是在自己手裡,錦衣衛北鎮撫司也已歸心,最大的擔心自然是東廠。若仇夜雨活著,以他與大人和她的過結,一定會派人在遼東緊咬不放。
所以仇夜雨這個人雖然尚罪不至死,可是她卻也不能再留得他活在這世間。
為了保護自己最愛的人,她不在乎從此變得心狠手辣。
雙寶聞言微微愣了愣,隨即目色之中也再無猶豫,而是躬身退下前去交待衛隱。
城樓風聲鼓蕩,左右值守的官兵早已調開,此時便只剩下她一個人居高臨下俯望這京師天地。
她忍不住想起,曾經有一日,曾經有一人也帶她走上過高高的城樓,帶她俯望城樓下的山川風物、百業匯集。他曾與她說,那是他的天下……
如今高高立在城頭的,只剩下了她一個人。為了她,他放下了他的天下。而她,則要拚盡自己的全力,讓他能放得下,走得遠。
佛說:萬般執著,不如放下。
可是這人世紅塵,太多的事,哪裡容得下凡夫俗子想拿便拿,想放就能放得下?拿起與放下之間,卻是要付出百萬倍的代價,甚至是千萬倍的疼痛,萬萬倍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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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當西邊天際只剩下最後殘留的一絲余暉,錦衣衛北鎮撫司有飛馬急急趕到,報說東廠提督太監仇夜雨因拒不交待,獲大刑伺候,結果沒能熬得過去,死於大刑之下。
蘭芽抬頭望望西邊天際。那最後殘留的一絲余暉終於沉落下去,漫長的暗夜終於降臨。
她垂首歎了口氣,吩咐道:“雙寶,掌燈。”
靈濟宮裡的燈,遠遠近近地亮了起來。紅紗罩子的宮燈,一盞一盞地映在幽幽夜色裡,眯著眼望過去,像是一個一個的血點子。一路鋪陳迤邐而去,宛若血色鋪成的路。
她獨自一人立在這暗夜血影裡,淡淡揚起下頜,雙眼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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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廠廠公竟然死在西廠手裡的消息,第二天一大早便已傳揚開了。
有高興的,說惡有惡報。多年刑獄酷烈,害死了多少忠臣良將,今天廠公自己也死在同門手上,真是叫人痛快!
也有來不及高興,先心驚膽寒的,說東廠刑獄雖烈,然東廠的廠公都能死在西廠的手上,就足證西廠的陰狠更在東廠之上;同為並列的緝事廠,竟然能將對方的首領刑問至死,真是駭人聽聞。
於是不到午時,群臣遞送的奏疏就已經堆滿了內閣和司禮監的書案。
內閣還好,死了的人和掌刑的人都不是自家的,只需隔岸觀火即可;司禮監就為難些。東廠是司禮監執掌,仇夜雨本身還兼著司禮監排名第二的秉筆太監的差事,仇夜雨死了,東廠吃了大虧,就等於整個司禮監的人都被扇了大耳光一樣。
這些年司禮監執掌皇帝的朱批之權,凌駕於內外所有官屬之上,早習慣了眾人的恭敬阿諛,如何受得了今日這奇恥大辱!便有司禮監一眾太監前去找掌印太監懷恩跪求,要懷恩找皇上要個說法。
懷恩自然明白仇夜雨之死乾系重大,他從一早晨起來便連早晚都吃不下去,書案上奏疏摞起了小山高,他卻也沒有心思定奪。便是在左右思量皇上的心意。
從前的司夜染縱然年少跋扈,卻也不敢與東廠和他司禮監公然撕破臉,在他面前還一口一個“弟子”的自稱。可是這個蘭公子剛剛獨自執掌西廠多久,更是才從遼東歸來,便有這麽大的膽子!
待得一眾手下前來跪求,他卻已然疲憊卻
清醒地捋出了皇上的心意。
——東廠是什麽地方,仇夜雨又是什麽樣的身份,倘若沒有皇上的默許,倒要問問那個蘭公子有幾個腦袋敢辦下這樣的大事!
隔著門,懷恩又自己定了定神,才起身走向外去迎著一班手下:“都回去吧,各安其職。東廠的事,咱家已然知曉。西廠提督蘭公子自也是奉旨行事。各位,皇上的旨意,難道各位還要去跟皇上問個究竟麽?”
能當上司禮監太監的,自然都是宦官中的人精兒,聽懷恩這麽一說,心下自然也都有了計較,不敢繼續囉唕。
各自退去之後,懷恩的徒弟、也是秉筆太監的長慶伺候著師父喝茶,暗暗地問:“仇夜雨既然死了就死了,他本也不堪大用,只不過師父顧及著公孫寒的老人情。可是東廠督主的位子卻不能放著不管,師父應早作打算為好。”
懷恩點頭:“實則咱家心下早已有個人選。只是時機還稍差了一點,他還在外差,不能回來。”
長慶目光一轉:“師父說的可是靈濟宮那人?”
懷恩轉眸望了過來。長慶便也點頭:“若論廠衛之事,果然沒有人比他更為諳熟。他若走馬上任,自然駕輕就熟。師父說的是,只是這一時半刻,還不方便調他回來。”
懷恩點頭:“為今之計,唯有暫作打算。若臨時派個人去,以東廠內部的盤根錯節,去了也是被架空,沒什麽實際效用。不如順水推舟,暫且送貴妃娘娘一個人情。”
長慶便也是一挑眉:“師父說的莫非是涼芳?可是師父難道忘了,涼芳總歸是靈濟宮出來的人?!”
“靈濟宮出來的又怎麽了?”懷恩冷冷一笑:“他卻將司夜染恨入骨髓。只可惜他也不算是咱們司禮監的人……”
懷恩說到這裡,自己也是沉吟。就連他都不好來劃分涼芳的歸屬:
涼芳小時候原本是東廠看中的人,跟其他三芳一起被送進曾誠府裡,只是彼時年幼,不好評判他是否忠心。所以不敢就認定了他還是東廠的人;
後來他又以靈濟宮的身份進了宮,可是他進宮之後的言行分明是跟司夜染懷了深仇大恨,後來輾轉探知,他是將曾誠的死歸咎在了司夜染的身上。如此說來他又不是靈濟宮的人了;
雖說進宮之後算是貴妃的人,可是他私下裡卻也沒少了跟僖嬪交往,明裡暗裡做過不少違背貴妃的事;
至於從前的僖嬪,今日的宸妃……好像宸妃也並不能拿捏得住這個涼芳。
這般錯綜複雜之下,竟然還一時不好將這個涼芳定位,說不清他心裡究竟想的是什麽,他究竟該算是誰的人。
長慶聽了也是皺眉,卻隨之緩緩一笑:“這個涼芳倒像是個變色龍。不過倒也不是壞事。他雖然不是咱們司禮監的人,但也不是咱們司禮監對頭的人,現在算來算去隻可算是貴妃娘娘的人。那暫時用這個人在東廠抵擋一時,想來對咱們倒並無損失,還能在這風口浪尖幫咱們低調一時。尤其現下宸妃仗著皇子,風頭正勁;貴妃年老色衰,聲望已經大不如前……此時若咱們司禮監將東廠提督太監的職位交給貴妃娘娘身邊的涼芳,貴妃娘娘一定會承咱們這份情。”
懷恩讚許點頭:“好孩子,你也終於看得明白了。”
“什麽宸妃得勢,又說什麽貴妃失寵,那不過都是看不懂皇上心的盲眼人才說的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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