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便也歎了口氣,走到她面前,垂頭望住她眼睛:“你恨朕?”
“是,我恨!我恨不得現在就殺了你!”
皇帝轉了轉頸子:“朕這宮裡,與你一樣跟朕有仇的人,不是你一個。便比如現在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他曾是大臣之子,受了他叔叔獲罪的牽連而被淨身送入宮來,成了朕的內官。”
“或者再往前推,功勞煊赫的三寶太監在鄭和,當年也是被俘獲的小罪人,還在軍中當過秀童,後來進了宮來不也一樣是忠心於朝廷?他們是男子,被去了勢,從此連做一個男人的資格都失去,可是他們都能接受,怎麽你一個小小的丫頭,卻要這麽無法釋懷呢?”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他們能忘記,能為了現世的安穩而不惜當奴才苟活下來,我卻不能!”吉祥一雙妙目裡滿含火光,手已悄然伸進腰上垂下的兜囊裡去留。
大包子見狀忙從地上爬起來,一撲身抱住了吉祥的手:“吉祥,你別犯糊塗!”
皇帝目光便滑下來,望住她那小小的兜囊。他親自伸手一把扯斷,捏在手裡,解開繩口藩。
吉祥怒道:“狗皇帝,你還給我!”
“哎喲,你快閉嘴!”大包子嚇傻了,一把捂住吉祥的嘴。
皇帝卻依舊沒惱,反倒目光悠然從她面上滑過,然後徑自伸手進那兜囊。
原來是兩柄木雕荊釵。
非金非玉、無寶無彩。
皇帝拿出來,湊到鼻息,輕輕聞了聞。尚能聞見女子發香,便歪首問她:“這是你素日用的?”
吉祥便狠狠哼了聲,眼淚迸落:“自然是我用的!我從前不過是冷宮裡的小小宮女,後來也不過是這蚊子都飛不進一隻的內書院裡的小小女史。我哪裡用得起金玉的釵環?”
“用料雖粗,手工卻也好。是誰給你做的?”皇帝耐心問:“看著手藝不像是內造辦處的手法。”
吉祥狠狠咬住唇,不肯再說。
皇帝便笑了:“以為你不說,朕便什麽都猜不到麽?這樣的手工,朕自然是曾經見過,而且見過許多回。”
他走上前來,將那荊釵替吉祥插進發辮:“是小六幫你做的,是不是?”
吉祥便是一震,再抬起眼來,眼中終是有淚。
她想要跟那狗皇帝同歸於盡,用的也隻想是他當年替她削的這兩支荊釵。彼時他們都還小,都剛進宮不久,他沒能力給她金玉的首飾,便親手替她削了這麽兩根。她便也跟寶貝似的收起來,隨身帶著,每日裡都要細細拿出來摩挲……
那段少女的心事,是真的。她未曾騙過他。
皇帝插好荊釵,退後一步,微微眯眼:“嗯,好看。此時若用的庸金俗玉,反倒埋沒了你的清麗。便是這樣麗質天生,才最是可人。
皇帝這話越說越明白了,大包子聽得心下一片滾燙。
他便趕緊勸著吉祥:“還不謝恩?皇上一片體恤之心,你可千萬別再鬧了。皇上心懷天下,自不會與你一個小丫頭計較。你快點謝恩,然後陪皇上進內書庫擇書。時辰不早了,若是凍著了龍體,咱們都擔待不起!”
皇帝也讚成:“朕倒還好說,可是你穿得這樣單薄。你對朕的怨,朕容你慢慢細說;只是現下你還是陪朕進書庫吧。”
吉祥眼中的淚痕未乾,內心百般掙扎。
而眼前這個男子的眉眼之間,更是在燈影迷離裡化作了司夜染的臉。
雖然皇帝年過三十,司夜染還是個少年,但是他們畢竟是血親,眉眼之間的神情極為相像。更叫她無法自控的是,司夜染這樣眉眼從未對她露出過這樣體貼備至的溫柔神情,而偏偏是眼前這個大大的仇人、第一回正式面見的高高在上的皇帝,卻對她這般溫柔呵護……刹那之前,叫她恍惚。
眼前這個人,是不是不是那個狗皇帝?眼前這個人,是不是十幾年後的大人?
大人現在對她絕情,是不是還是因為少年心性,一言不合不肯讓著她;可是等他再長大十年,到時候他就會讓著她,不再與她生氣,不再跟她說割袍斷義,而是會用這樣溫柔寬容的目光凝視著她了?
她心下狠狠一慟,便垂下頭去,率先奔上台階,將皇帝和大包子都甩在背後。
嘩啦啦鎖頭被打開,她的淚也滾燙地落在了手背上。
她真沒出息,灰了無數次心,也警告了自己無數回,可是竟然直到此時,卻還忘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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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進了書庫,四壁擋住風寒。好歹暖和點了。
可是書庫裡為防走水,冬天也不能用火盆,於是終究還是冷的。
皇帝的眼睛更是從進了門兒就沒從吉祥的身上移開過……
大包子便趕緊趁機說:“皇上,這內書庫裡不能取暖,別凍壞了您的龍體。您要什麽書,這便叫奴儕趕緊去取。取完了,奴儕好伺候著皇上趕緊回宮安置。”
皇帝便有些不耐,微微皺了皺
眉,隨便說了一套書名。大包子循著書目,便一架子一架子地去找。皇帝則自在地跟吉祥說著話兒:“你冷不冷?”
吉祥繃緊面孔:“不勞皇上費心。”
皇帝反倒一笑,冷不丁伸手捉住吉祥小手,談了談溫度,便隨即放開。
“皇上!”吉祥又羞又惱。
皇帝哈哈一笑:“是你不肯告訴朕,朕隻好自己探探。你還是冷了,回去披件衣裳再來。”
“微臣說了,不勞皇上費心!”吉祥急得恨不得跺腳。
皇帝聞言便輕輕挑了挑眉間:“嗯哼,終於跟朕自稱‘微臣’了。如此說來,你方才對朕的氣兒已經散的差不多了,不再想弑君,而是又當朕的臣民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吉祥急忙反悔。
皇帝卻笑了,隨手抽出一卷書來,點住了吉祥的嘴:“好了,不準跟朕頂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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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包子叮當地抱著一摞子書回來,小心翼翼盯了一眼兩人。
皇帝便嗯了一聲,又說了一個書名,又叫大包子去找。大包子便認命又朝另外一個方向的盡頭的架子找了下去。
皇帝見大包子沒了蹤影,便解開自己身上的外衣,脫下來披在了吉祥的身上。
那衣裳上還帶著皇帝的體溫,吉祥被燙著一般連忙跳開,一把扯下來扔回給皇帝去:“皇上自己留著吧,微臣不敢用!”
皇帝笑得便更輕松:“你不敢用什麽?這也不是朕的五爪龍袍,不過是一件內侍的衣裳。你縱穿了也不違製。聽朕旨意,穿上!”
皇帝便又親手將那衣裳給吉祥裹上,兩隻袖子索性在她鎖骨處打了個死結,叫她解不開。
此時此境,吉祥的腦袋完全無法自如運轉了。
對於皇帝,她有自己的謀劃。她首先想殺了他,其次想利用他。可是哪裡想到今晚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皇帝,卻仿佛完全變了個人?
他不再是廢後口中那個薄涼無情的少年,也不再是僖嬪口中那個恩威難測的中年君王,她甚至不再是司夜染口中那個城府極深的孤家寡人。
今晚夜色中的他,像個淘氣的孩子,像個恣肆的少年,沒有架子,沒有距離,全身上下都是溫暖放松的微笑,甚至還帶著一點調皮無賴。
她沒防備,便一下子潰不成軍,不知如何組織防線。
她面上的神情逃不過皇帝的眼睛,他便垂首微笑,“給朕講講你和小六小時候的故事。小六那孩子淘氣不淘氣?長大了馴得一手好鳥技,是不是小時候淨爬樹掏鳥窩來著?”
吉祥又是重重一驚。此時皇帝眼中的——她沒看錯麽,竟然不是防備不是嫉恨,而是——慈愛?
她便別開頭去,輕輕閉上眼睛:“他是爬樹掏鳥窩,不過不是淘氣。他是想借此爬上高高的樹梢,高高地想看一看大藤峽外面的世界。他知道他不是大藤峽的人,他知道他不該永遠埋沒在大藤峽裡,所以他想變成展翅高飛的鳥兒,他甚至想變成高天上的那片流雲,高高地看得見山外的天地。”
彼時坐在高高大樹的樹冠上,那個孩子意氣風發卻又難掩哀傷,他向她指著山外的那片世界,一字一字道:“……那叫,大明江山。是我的,大明江山。”每每說完,他便雙淚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