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是江南的孩子,長這麽大也都是在江南的地界裡,無論是在南京還是在杭州,見慣的都是江南的山水風物。此次懷恩調他來遼東盯著司夜染,也只是看中了他的聰慧,兼之從前已與司夜染有多次交手。懷恩卻沒意識到,長樂的見識終究有限,江南與塞北根本是兩個世界。
他以為江河封凍,舟楫不發,那麽路便是封死了。縱然冰面也可承受重量,但是那麽滑,能走多遠呢?
因此上藏花帶著固倫,坐著馬拉的冰爬犁從冰上安然渡江東去,長樂竟然沒有半點的防備。
等長樂發現兩個孩子有幾天沒見影蹤的時候,已經是好幾天之後了。
長樂氣急敗壞急忙發急報給懷恩。
這回官驛遞送倒是真的受到了冰封雪凍的阻礙,等信兒終於突破了風雪送到了京師,又是半個月之後了。
懷恩接了信兒,也是心下懊惱。不過好在司夜染本人還在。
懷恩一聲冷哼:“也算他聰明。倘若他本人敢逃遁而去,皇上和咱家必定都不會放過那蘭太監!”
懷恩親自去拜訪了萬安。
這兩個人,一個是內官之首,一個是外臣之首,多年共同伴駕,心下早有默契。
懷恩將事情首尾說了一遍,鄭重抱拳:“閣老,此時到用著閣老那個人的時候了。”
萬安卻躊躇了,搓著手繞開豐。
懷恩眯起眼:“閣老……可是改了主意?”
萬安停下,抬眼望住懷恩:“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再提已無意義。再說給不給嶽如期昭雪,又關你我什麽事?”
懷恩眉頭便是高高一挑:“難道只因為閣老是對那人動了真情,將那人收為了外室的緣故?!”
窗戶紙捅破了,萬安反倒站得穩了,高高仰起頭來回望懷恩。
“沒錯,從前她是一張牌,可是如今……她卻已是老夫的內人。於是這件事,老夫絕不會為難她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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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恩與萬安沒能談攏,可是情勢卻於次日一早便發生了一個叫他們二人都始料未及的變化。
如今已然身為刑部尚書的賈魯竟然上書皇帝,言說有當年秘事上奏。因事涉及家母,故此懇請皇帝肯與面陳。
賈魯升為刑部尚書,因多年功勞,皇帝也曾賜予過賈魯母親誥命。身為誥命夫人,各級官府的確不宜直接審問。皇帝思忖之下,便用了貴妃的由頭,說是貴妃請賈魯的母親進宮相見。
萬安是萬家人,自認比貴妃矮一輩,是貴妃的族侄,於是賈魯的母親由此便也是貴妃的娘家人、外命婦,按著宮規自然可在年節進宮請安。
賈魯陪著母親進宮,皇帝便早早派了人來接了老夫人進了乾清宮。
身為乾清宮總管,蘭芽親自在宮門外迎候著。三人見了面,蘭芽見禮,賈魯和老夫人都深深凝望了蘭芽一眼。
相顧都是客套話,並沒說其他什麽。
直到老夫人親自面聖,皇上便將所有人都支了出去。便是賈魯和蘭芽,都沒叫在殿內伺候。
蘭芽親自陪著賈魯朝外走。
天地悠悠,宮閣儼然。冬風浩蕩而來,吹動簷角銅鈴。
兩人並肩朝外走,誰也沒說話;可是縱使無言,卻已此時無聲勝有聲。
誤打誤撞相識,並肩斷案;到後來兄弟相稱……這一路走來,不知不覺已是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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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
老夫人向皇帝跪倒,口稱“罪婦”。
皇帝連忙親自扶起:“夫人平身,坐吧。這些年朕也明白萬安一直隱瞞夫人身份的緣故,畢竟夫人是韃靼人。朝廷雖然與草原多年為戰,然夫人卻無罪。朕是天下共主,韃靼亦是朝廷領土,夫人自然也是朕的子民。”
老夫人深深垂首:“罪婦依舊有罪。”
“此事罪婦也已隱瞞多年,算起來已是欺君之罪。罪婦多年未曾敢告訴給閣老,更從未吐露過隻言片語與小兒,所以罪婦請皇上開恩,若責罰請責罰罪婦一人,閣老大人和小兒都是不知無罪。”
皇帝歎口氣:“老夫人先說是怎麽了,何苦這樣自苦?”
老夫人垂淚道:“……當年嶽如期嶽大人出使韃靼,按著草原的規矩,是要用自己的女人來款待遠方的貴客。罪婦便與五名少女被揀選出來,當做見面禮送進了嶽大人的帳篷。嶽大人也被嚇了一跳,堅決婉拒。”
“可是按著草原的規矩,貴客倘若不接受女人的款待,便是看不起主人。罪婦鬥膽提醒了嶽大人。”
“彼時朝廷和韃靼剛剛都有一點點化乾戈為玉帛的心意,雙方還都在試探之中,於是若有半點風吹草動的小小誤會,便會毀了這一切。嶽大人雖然不願,可是不能不為了朝廷大局為重,當晚——他隻選了罪婦一人留在他帳中。”
“大人先時只是讀書,並不想與罪婦如何;可是罪婦卻有使命在身,便——用盡了手段,終於,終於與嶽
大人共度良宵。”
皇帝也是唏噓:“如此說來,你們二人也都沒有錯。倒也難為了嶽卿。”
提起往事,老夫人面頰微紅:“既然與大人已有過一晚,其後為了避免王帳再送其他女人去,嶽大人便留下了罪婦。人心肉長,嶽大人雖然盡力以禮相待,但是罪婦自己卻對嶽大人生了真心情意,於是……其後便夜夜都陪在大人身邊。”
“可是出使終有盡頭,嶽大人早晚有一天會走。罪婦便想方設法想要一個大人的孩子,這樣大人離開草原回到大明的時候,說不定就會帶著罪婦同往……可是罪婦卻終究錯了,大人在草原與罪婦相伴,實則都是不得已之舉,他心中從未有一日忘記過夫人。於是出使完畢,罪婦竟然也沒能得到大人的孩子。大人臨走將他自己身上所有私人的財物都留給罪婦,卻不肯帶罪婦一起走……”
“罪婦不甘心,便一橫心偷偷跟著使團一起南下,來到了京師……罪婦鬥膽找到嶽府去……卻,卻最終還是被拒之門外。”
“罪婦流落京師,無依無靠,幸遇了閣老大人,被他收留,至今。”
皇帝便也點頭微笑,沒說什麽。
人之常情,那時候寂寞的草原,有這樣善解人意又熱情如火的少女相伴,嶽如期不得不虛與委蛇。
可是家有賢妻,嶽如期又怎可能將一個蠻幫少女帶回府中呢。
老夫人說到這裡卻是神色一整:“就因為罪婦曾與嶽大人這樣的關系,所以罪婦敢說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嶽大人身在韃靼的一言一行。”
皇帝便也點頭。
老夫人重又跪倒叩頭:“聽聞嶽大人昭雪一案重提,罪婦知道這麽多年隱瞞的事情不能繼續隱瞞下去了。否則對不起嶽大人在天之靈,也愧對朝廷賜予罪婦的誥命。”
皇帝點頭:“那你說說,你究竟隱瞞了什麽?”
老夫人面色一整:“當年在草原,是有個孩子一直在跟蹤和監視著嶽大人的。嶽大人與王帳所有的往來對話,他全都窺伺在畔;甚至他還曾經偷偷潛入嶽大人的帳篷來偷偷翻看嶽大人的文書,被罪婦撞見過。不過那孩子欺罪婦不認漢字,於是他便說是來替大人收拾文稿罷了。”
皇帝目光一寒。
老夫人卻不等皇帝說話,一口氣說下去:“那孩子就是嶽大人的書童!”
“而嶽大人獲罪,官府發了皇榜歷數的嶽大人的罪狀,那一樁樁一件件也都只有那個書童才知道。除了那個書童之外,即便是當時身為嶽大人副手的鄒凱鄒尚書都難以知道!於是罪婦前來揭發:當年構陷了嶽大人的主謀之人,就是那個半大的孩子!”
皇帝手指收攏,攥緊雕龍的扶手。
老夫人一字不斷:“……而那個孩子,罪婦後來也曾有幾次機會見到。他不是別人,正是後來曾經權傾天下的西廠廠公、禦馬監太監司夜染!”
老夫人含淚向上叩頭:“皇上明鑒,罪婦願以項上人頭擔保句句是實。皇上,嶽大人沒有私自勾結韃靼,嶽大人身在草原之時,時時處處不忘是皇上的臣子,樁樁件件都是維護大明朝廷的啊。是有小人顛倒黑白,誣陷了大人。皇上,您要為嶽大人做主啊……罪婦替嶽大人在天之靈求皇上了!”
皇帝呆坐龍座半晌,疲憊揚聲:“蘭卿何在?進來,聽聽老夫人的這段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