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便化作一抹憂傷,若遠若近地印在窗紙上揮之不去。
“娘娘怎地連奴婢都認不出了?奴婢卻無法忘記娘娘,始終伴在娘娘身邊,從未曾離去。”
貴妃聽得此話,還有那聲音說她從未曾離去,隻覺心尖驚跳,伸手一把扯住自己的衣襟,已是喘不上氣來。
她困難地低喊:“柳姿,柳姿……”
可是柳姿顯然是睡沉了,並未答話。
窗外的人便仿佛聽見了,也跟著輕聲呼喚:“柳姿?怎麽又睡沉了。娘娘叫呢。我多少回告訴你,給娘娘上夜決不能瞌睡,總要盡心盡力才行。墮”
貴妃便更是喘不上氣來,脖子上仿佛被人死死扼住。
可是貴妃就是貴妃,當年十九歲就陪在太子身邊,替太子擋下多少明槍暗箭,於是危急之下依舊未失冷靜,伸手抓過一個鬥彩的香爐便狠狠朝地下扔去。
啪嚓一聲,瓷器碎裂,這樣大的動靜,整個昭德宮裡裡外外都聽見了回聲。
隔著一道門的柳姿終於被猛然驚醒,急忙爬起來衝進門來:“娘娘!”
柳姿手上舉著紗罩燈,進來之後光影變幻,貴妃撐著脖子努力呼吸,眼睛卻還是死死盯住窗格子,說不出話來,卻是朝柳姿示意。
貴妃的模樣嚇壞了柳姿,她也連忙望向窗格子去,只見窗外風聲月色,花影搖曳而過,便也嚇了一跳,連忙舉著燈到窗邊去,厲聲召喚:“三清!你睡死了麽?”
窗外這才砰地一聲,三清的嗓音帶著糊塗傳進來:“娘娘!柳姑娘!怎麽了?”
柳姿咬牙:“待得天亮,瞧我不告訴了你師父,掀了你的皮去!”
三清嚇得噗通跪倒,隨即又是一聲低呼:“師父。”
接下來窗外寧靜了下來,風停了,月色也明亮起來,原本點點的梅花光影散去不見,重新恢復成樹影婆娑。
薛行遠在外頭先低聲訓斥了三清一句:“叫你給娘娘上夜,這是多大的福分,這是怎麽了!”
借著忙向窗內問:“娘娘,奴儕來了。不知是怎麽了?”
貴妃望著那再無異動的窗格子,這才平靜下來些,可是喉頭依舊堵著上不來氣。
柳姿忙叫:“薛公公,快去請當值的太醫來。娘娘不好了……”
薛行遠忙親自去請太醫,柳姿回奔到貴妃身邊,幫貴妃順著氣。
貴妃便盯著柳姿:“……梅影,是梅影。”
柳姿也嚇了一跳,轉頭去望窗外,卻是垂淚喝道:“梅影!咱們好歹伺候娘娘一回,不管你心下有什麽,也不該來驚嚇娘娘。你快去吧,若心有不甘,你盡管來找我,托夢給我便罷,我替你轉告娘娘就是。”
昭德宮直鬧騰到天亮,貴妃才終於沉沉睡去。這一病就是多日再起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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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蘭芽更是親赴禮部,督促禮部將朱佑樘的名字登錄進玉牒名案,繼而行文送宗人府。
自科舉之後,時隔數年,蘭芽終於又當面見到禮部尚書鄒凱。
過往種種,都於心尖劃過。蘭芽再見到鄒凱,面上已然是波瀾不興。
而鄒凱對於今日的蘭芽也自然不敢怠慢。
從前司夜染羽翼之下的小丫頭,如今已然獨當一面。尤其日前為了護著皇子敢當堂與貴妃對峙的聲名早已傳開。
鄒凱便也迭聲讚歎:“孩子,你爹的在天之靈一定會為你感到欣慰。”
蘭芽靜靜一笑:“隻叫我爹在天之靈欣慰,哪裡足夠?侄女從未忘記家門大仇。如今羽翼已豐,侄女接下來就要為家門昭雪,手刃仇人!到時候朝堂之上,還要仰賴伯伯您幫襯。”
鄒凱尷尬一笑:“啊,那好說,自然好說。”
禮部的行文準備好了,已經送往了宗人府。蘭芽這便起身告辭。鄒凱親自送到門外。
跨過門檻,天地陽光灑下,蘭芽卻止步回身,從袖口裡摸出一封信,放進鄒凱的掌心。
那信封已經有些舊了,可是字跡卻依然清晰如昨。鄒凱一看便面色大變!
——正是當年他私下裡與寧王的通信。
蘭芽自不意外,淡淡一笑:“當年我西廠偵辦寧王一案,不小心從寧王在大寧的書房裡找見的。好在當時人多眼雜,誰也沒細細留意;或者說就算留意了也未必能看出什麽端倪來,畢竟您並未用真實名姓。只是就算他們都不認得,侄女卻還是認得伯伯的筆跡,這便連忙收存起來了。”
鄒凱一張臉漲得紫紅:“孩子啊……你聽我解釋。”
蘭芽淡然一笑:“不必了。侄女相信伯伯就是。伯伯留步,侄女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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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禮部尚書鄒凱便會同六部九卿,更加賣力上表,敦請皇上早立太子。身為禮部尚書,鄒凱自然對太祖立下的祖訓更為清楚,言必稱“無嫡立長”,明確敦請皇上立皇三子為太子,並且挪皇三子生母出冷宮,賜宮苑,晉位分,以正
皇三子身份。
皇帝便也在眾臣敦促之下,不得不下詔,正式將吉祥挪出冷宮,賜住長樂宮(就是後來的永壽宮)。卻暫時未定位分,眾臣心下一時不免頗有議論。
吉祥原本也以為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挪到長樂宮後,自以為至少是個妃位,能與宸妃平起平坐。卻未成想,皇帝竟然沒有任何示下。
吉祥忍耐不住,便又叫人去請蘭芽來。
蘭芽勸她的也依舊還是從前的那個字:“等”。
吉祥一聽便惱了:“等?我還要等?我究竟要等到什麽時候?”
蘭芽也隻靜靜瞟她:“若不想等,你可做得出宸妃的斷腕之舉,將三殿下寄名在貴妃名下?”
吉祥便眯起眼來:“那老婦休想!”
蘭芽點頭:“我知道你不肯,貴妃也知道,皇上就更知道。所以貴妃千方百計要打壓你母子,而皇上則要你等。”
吉祥心下便也是忽悠一顫:“你的意思該不會是,我得等到貴妃那老婦死了之後,我才有出頭之日吧?”
蘭芽淡淡點頭:“必定如此。”
吉祥大失所望,深深搖頭:“……曾經,在內書庫的那些夜晚,他明明也是喜歡我的。可是卻原來都沒有用,他對我的那點情分卻終究還是比不上對那個老婦,是麽?”
“可是你有兒子,貴妃卻沒有。所以你的福分在後頭,你就得將眼前的放開,留給貴妃。”蘭芽盯住吉祥的眼睛:“你已經走到了今天,多麽不易,你得懂得珍惜,切勿心急求成。否則,你便連來日的福分都沒了。”
吉祥眯起眼來:“你什麽意思?”
蘭芽盯住吉祥:“你要明白,皇上要你等,就是不準你與貴妃爭。”
吉祥驚得迭聲冷笑:“他不準我爭?他不準我跟貴妃爭,倒也罷了,可是他憑什麽封了邵靈竹的宸妃,卻連個位分都不給我?”
蘭芽目光微涼:“所謂子憑母貴。皇上冊封了邵氏這樣特殊的位分,還是要警告你不要爭。否則就算貴妃沒了,還有宸妃在你前頭;若你鬧得狠了,便說不定連三殿下的太子之位都沒了,畢竟宸妃還有四殿下呢,不是只有你一脈香火。”
吉祥驚得半晌無語。
蘭芽盯著吉祥的眼睛:“這天下的人,在皇上面前都有順服與桀驁兩面。可是皇上需要的只是所有臣下的順服,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桀驁。所以你我同樣都要永遠記住一句話:順君者生,逆君者亡。吉祥你永遠不要去做借三殿下再去爭寵的傻事,你安安靜靜地等,安安靜靜地撫養三殿下長大,待得三殿下立為了太子,你母子便也自然苦盡甘來。”
蘭芽的話已然說得十分明白,而接下來當吉祥聽說皇帝反倒越來越頻繁地召幸宸妃,並賜給她母子許多財物的時候,這顆心還是怎麽都安定不下來。
雖然蘭芽是開解過她,警告過她,可是此時兒子只是被皇帝認了而已,尚未冊封為太子。而皇帝回手就繼續盛寵宸妃,還在朱祐杬接下來的生辰宴上親自將那個孩子抱在膝頭,萬分慈愛……她這顆心又怎麽能有底?
說不定皇帝的心隨時還會改了,重新又將宸妃的孩子冊為太子呢!
蘭公子只有一句話說對了:子憑母貴。就算只是為了兒子,她也不能這樣坐以待斃,她得設法重新得到皇帝的寵愛。
唯有皇寵傍身,她在這后宮裡才不會永遠居於忍下,她也才能護著兒子,順利登上太子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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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八百親的大紅包~注釋:關於朱佑樘何時冊封太子,相關史籍的記錄也不同。有的說見面第二天就冊封了,有的則明確記載是數月之後。本文傾向後者——因為古來冊封太子都是隆重的儀軌,不可能見面第二天就草草宣布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