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夜兼程,回到京師。
蘭芽惦記著與賈魯的七八日之約,以及後頭與秋蘆館婢女的十日之約,更重要的是——兄長,便一路上懨懨不語。
倒是司夜染竟也一樣,一路之上話並不多。
也許兩人的心思相同:在南京的那一日一夜隻合入夢,入夢在那天高皇帝遠的故都,一旦北歸,重回皇上腳下,便不得不一點點掐滅了心裡那點子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們的命,都還攥在皇上掌心。進退之間,至少目下,未必全能由得自己。
待得車進崇文門,又到了那再熟悉不過的城門口,蘭芽忽地心下一動,轉頭望司夜染:“……當日在這城門口,小的所見的碧眼慕容,卻不是大人。候”
司夜染這才動了動,輕哼了聲:“為何?”
蘭芽便別回頭去,臉上微微有些紅:“那時的碧眼少年瞧見我,目光如狼一般陰狠冰冷……”
雖則那時的司夜染剛滅她滿門,見到落網的她之後,似乎也有理由對她那般殘忍凝視——可是時到如今,她卻相信,他不會。
越想越是臉熱,她便用力隻望向窗外:“只有到了估衣鋪前那回,才是大人。”
彼時那少年目光特特從她被虎子握住的手上劃過,之後才變得陰冷。
此時想來,竟似乎,似乎……
蘭芽不敢再想。
她的小手卻悄然被人捉住,不容她掙扎,攥緊。
蘭芽眼中便有些熱,低低道:“只是大人的身子總該好好調理。雖然能變成碧眼,方便大人偽裝;縱然大人自己也擅醫術……可總叫眼睛這樣變色,卻是不妥。”
司夜染緩緩眯眼:“你,早發現了?”
蘭芽輕輕點頭:“只是起初,沒敢這樣想。眼瞳變色,本是太過詭異之事。”
所以她即便早就覺得司夜染有某些細節與冰塊相似,卻始終卡在眼睛的顏色上,無法確信。
司夜染一路來的沉默便緩緩放松下來,自在地擺弄著她的手指問:“何時發現的?”
蘭芽遙望窗外,尋著牙行的方向道:“春和當那晚,大人幫我捉嗜血蟲。我那晚被蟲咬,大人……大人幫我吸出毒液,然後我便發覺大人的眼瞳,似乎有些變色。”
那晚他被司夜染第一回強行親熱,只顧著恐懼和掙扎,便不敢確信自己眼睛看見的,也隻為那是他yu念的緣故,所以看起來像是“眼睛綠了”。
蘭芽忍住因回憶而來的臉紅,轉眸凝視他此時淺色如銀的眼瞳:“小的便忍不住想,大人或許體質有異,當遇到蟲毒,毒液入血,便會改變眼瞳顏色。只是大人自己精通醫術,所以平日可善加調理,方不會被人窺破。”
司夜染聽見自己心下悄然的歎息。
那些事,縱再藏著,卻也要被她一件一件地找到答案了。
他便隻好點頭:“沒錯。我幼時在大藤峽,受過諸多蟲毒。我自己都不知,我身子裡究竟有過多少蟲子的毒液。”
蘭芽陡然色變:“怎麽會這樣!況且大人年幼便入宮,那麽身在大藤峽的時候豈不還只是個幼童?怎會有人那麽狠毒到那般對待大人?”
司夜染靜靜凝視蘭芽,卻避過問題,隻淡然一笑:“噓,你流淚了。別叫我瞧見,否則我會知道你是在心疼我。”
蘭芽一怔,連忙舉袖拭淚。
雖則尷尬,卻不想被他這麽輕巧地避過去,便追問:“那彼時,是何人替大人解毒?大人縱擅醫術,可那時候年幼,定然也不能是自己解的……”
西南苗瑤山寨各部多擅養蠱蟲,蠱蟲多為多種毒蟲之毒集合而成,且蠱蟲又分多種……所以其詭異非中原醫術可識、可解,且一向諱莫如深,少有人真正了解。
司夜染蹙眉。蘭芽便不依,“大人你告訴我!”
她這般心急……自是為他心疼。他心下便不自禁地一再柔軟下去,築不起藩籬。便只能歎息一聲道:“……是有個人,一直鑽研各種蠱蟲,悄悄替我解毒。”
蘭芽不知怎地,心頭又亂又慌:“那豈不是說,那人於蠱術之上極為精通?那必定是上了年紀的長者,是不是?否則修為不夠,豈敢解毒?”
司夜染眉頭緊鎖,避過話鋒,隻幽幽道:“並非那麽簡單,她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為了救我,她自己也曾一次一次中毒。她便以自身的毒做試驗,找到正確的法子,再來醫我。”
蘭芽的臉有些白,不過努力地笑:“好厲害!此人,大人可否引薦我認識?”
司夜染轉開目光去:“……不必了。”
蘭芽便怔怔盯住他。
他若是大藤峽人,怎麽會在幼童之齡,於大藤峽遭受這般非人的折磨?
可是他若不是大藤峽人,他又該是何人?
那他想要秘密起事,難道不是為了給大藤峽報仇?那他,又是為了什麽?
而爹爹的死、家門慘案,是否又與他
身上的這些謎題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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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話不投機,司夜染徑直回了靈濟宮,叫人送蘭芽回西苑。
回到西苑,蘭芽便聽雙寶說了周靈安的事。
雙寶笑眯眯道:“這回仇夜雨可慘了,剛繼任紫府督主,卻遇見‘妖狐夜出’的詭案。拿不到狐狸精,無法向皇上交旨,這個督主之位便不必繼續坐了。”
蘭芽一聽“周靈安”便是一怔,前前後後問清楚了,便隻覺脊梁溝有些發涼。
蓬萊新娘,她路中曾遇;那獨獨喊妖孽的道士李夢龍,還是她親手救下的。這案子外人看起來似乎毫無頭緒,卻與她勾連諸多!
蘭芽有些手冷,便道:“寶兒,難道你不覺著這案子發得也巧?”
“巧?”雙寶揉著後腦杓:“奴婢倒沒看出哪兒巧了。”
——狐妖、道士,難道你沒想到咱們在南京是如何將懷仁拿下的?
話都到了嘴邊,蘭芽方想起,雙寶彼時在京師,並不知道南京的那段往事。
蘭芽便歎了口氣:“這案子,是衝著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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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苑歇息了一個下午,待到掌燈時分,蘭芽便拎著兩個盒子回到了靈濟宮。叫初禮通傳,說要見梅影。
見蘭芽這竟是揣著拜見主母的禮數,初禮也是心疼,忍不住湊到耳邊道:“公子實則不必如此拘禮……大人沒叫奴婢們如此,公子就更不必如此。”
蘭芽倒是淡然一笑:“話不可如此說。梅姑娘不光是梅姑娘,她也是代表了昭德宮和貴妃娘娘。”
初禮只能由衷地躬身一禮:“公子雅量,奴婢拜服。”
蘭芽輕哼了聲:“你少扯淡。快去通稟是正事。”
梅影卻不住在司夜染的觀魚台,而是另外辟了院子,門楣上掛“清梅塢”。
初禮進去不久,便引著個小內侍一塊出來。蘭芽錯眼一瞧,卻是雙壽。
從前因著那玉鎖片的緣故,蘭芽跟雙壽心下還小有芥蒂,可是這回自從知曉了玉鎖片是落到了司夜染的手裡,蘭芽瞧著雙壽便不由得怎麽瞧怎麽順眼起來。
瞧見蘭芽這麽盯著他笑,雙壽心裡這個打鼓,隔著老遠先給跪下了,狼狽解釋:“蘭公子容稟——不是奴婢故意要來伺候梅姑娘,是,是大人安排的。奴婢不敢違抗啊!”
在他們這幫下人眼裡,梅姑娘既然進了靈濟宮,便自然跟蘭公子成了死對頭。誰道梅姑娘身邊伺候,誰就得成了蘭公子的眼中釘。縱然禮公公都被蘭公子抽過鞭子,他們這一個一個的哪還能跑的了?
蘭芽笑罵:“小兔崽子,你胡說八道什麽呢!沒的叫人以為本公子跟梅姑娘不合,你這是挑事兒,是給自己找鞭子抽哪!”
蘭芽這話說得動靜響亮,就是故意給這前後左右的小內監聽的。日後在她與梅影關系的這事兒上,絕不準有人嚼舌頭,給外人添了拿把柄的機會。
門內也傳出一聲脆生生的啐:“誰說不是!再有這麽亂嚼舌根的,我第一個便容不得他!”
蘭芽抬眼一瞧,原是梅影親自迎出來了。已成“人婦”的女子,情傲冷豔猶在,這幾日卻平添了幾分憔悴。
曾經在昭德宮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大宮女,此時立在燈影裡,身影纖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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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中毒之後的那個郎中麽?他瞧見了什麽,怕得遠走——便是眼睛的變色~這在古代可不得了,會以為妖變滴~
現代醫學也有虹膜異色症,有先天遺傳與後天損傷的成因~~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