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貴刹那之間的神色變化,原本不至於被看得清楚,可是梅影偏偏就是看清楚了。誰讓他們本也是一同在昭德宮長大的呢?雖則長貴進宮來的時候,已是十幾歲了,比梅影和司夜染都大了很多。但是好歹也還有當年尚且沒心沒肺時候相處的情分。
只可惜,人長大了,便什麽都變了。
梅影卻隻當沒瞧見,冷哼一聲道:“你問我什麽時候來的,是怕我盡數聽全了你跟仇夜雨說的話吧!長貴,我倒要問問你,六哥哪裡得罪過你,你為何要跟仇夜雨沆瀣一氣,恨不得六哥死了?!磐”
長貴沒惱,卻一聲苦笑,仰頭向天。朱紅宮牆、輝煌金瓦之間,卻飛過玄羽昏鴉去。
長貴幽幽道:“梅影,你有沒有覺得過這個世上真是不公平?宮門外那麽多的男人,庸庸碌碌,心懷禍水的都可衣食無憂、子孫滿堂;可是憑什麽我就被淨了身,這麽零碎兒地在宮裡給人當奴才?我究竟做錯了什麽!”
“我曾問過我爹,我爹說,我這輩子倒是沒做錯什麽。我問既然我沒做錯,可不可以饒了我,可不可以不送我進宮淨身?可是我爹說,不行。我便抗爭,我說我麽做錯事,我今生不該受這樣的罪……我爹厲聲說,那是我前世造下了孽,必須今生來還!”
長貴轉頭望向梅影,苦澀地笑:“前世,好遙遠啊。我看不見前世,我便沒有話反駁我爹,所以終究還是被我爹給送進了蠶室……刀子師傅給我淨身的時候,我疼得死去活來。養傷的那三個月裡,每一天都是在鬼門關前打轉,說不定隨時就熬不過去了——那時候我就逼著自己想,想自己究竟前世造過什麽孽,要今生遭這麽大的罪來還?”
“三個月後我熬過來了,順利進了宮當了內侍。然後打熬著在娘娘跟前兒算是有了點頭臉,我這才央人幫我在宮外打聽家裡的近況。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爹是賣了我——縣裡為討好宮裡,特尋眉清目秀的男孩子送進去伺候……於是選中了我。我爹一來不敢違抗官府,二來也憑借著我,謀得了一個胥吏的差事。”
長貴苦笑出聲:“直到那時我才明白,原來不是我前世造了孽,是我今生投錯了胎。倘若我也能投胎在王侯將相家,我便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模樣!在宮裡當奴才到死,到臨死前將這一輩子拚死拚活攢下的錢財都送去給那刀子師傅,將我那根寶貝兒贖回來,才能囫圇個兒地入土……否則,死了都不能轉世投胎!候”
有風吹過,長貴伸手抹了抹眼角:“在宮裡伺候這些貴人主子們,看著滿眼的繁華卻沒一樣兒是屬於自己的;伺候主子侍寢,看著他們在帳子裡顛鸞倒鳳,而自己卻是個不男不女的殘廢!到老了、不中用了,便被掃地出門,或者是到廟裡,或者就是在玄武門外的塌房裡等死!——無依無靠,沒著沒落,死了的那天連個給戴孝摔盆兒的都沒有!”
長貴說到此處,又扭頭向梅影望來,滿眼的哀傷:“而你呢,梅影,你四歲入了宮,長到如今是不是連爹娘的相貌都忘乾淨了?你雖說能看似比我好些,至少還是囫圇的人,可是你卻也與我一樣,進了宮便一輩子都不可能被放出去的!”
“看你這綺年玉貌,可是卻也只能在宮牆裡一天一天的枯萎了。而這后宮裡,只能見著一個真正的男人,那就是皇上。所以這后宮裡,所有的女人巴望的人也只有皇上!可是你們這些當宮女的,就算能熬到如你今天這個地位,卻又怎麽跟那些主子們去比?她們是皇上正經的嬪妃,卻還有一年到頭都見不到皇上一面的,你們這些宮女就算再美貌又能怎樣?”
“再說后宮的主子們最恨的就是身邊的宮女去勾.引皇上。於是極有姿色的,不是根本就到不了皇上眼前,更有的早就被自己宮裡的主子私下使了暗刑,給幽閉了……”
梅影先前一腔的火氣,被長貴這一番話給說的點點散去。到最後,已然忍不住眼底含淚。
她何嘗沒有過跟他一樣的呼號:這輩子,她憑什麽就是這個命?
長貴通身的戾氣也都散盡了,他抬步朝梅影緩緩走來,面上線條全變成柔軟:“咱們這樣的人在宮裡,也只能彼此相依為命。人世淒苦,也只有咱們這樣的人相互取暖。所以這宮裡才會結成‘對食’,縱然歷朝歷代的主子都明令不準,可是這法子卻也千百年來從未真正禁絕。幸好到了本朝,咱們皇上也體恤咱們,不再嚴禁對食……所以梅影,你我都得找個伴兒才好。”
長貴說著,就來握梅影的手:“我答應你,只要有我一天在,我就一天保護你周全。”
梅影驚得一顫,忙向後退去,如避蛇蠍一般狠勁甩脫。
厲聲低叱:“長貴,你想要幹什麽?!”
長貴磔磔一笑:“躲什麽呢?梅影,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對你這份心思。你不過一直都裝不知道罷了。”
宮牆夾道此時別無旁人,兩帶紅牆在斜陽余暉裡默默伸展,輝煌卻已黯淡,層層疊疊的陰影將過道擠壓得窄小,讓人有些透不過氣來。梅影默默後退,腳後跟抵到了牆根兒上,慌亂之下只能伸手去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