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高義是京郊白羊口所百戶官,本次西征大軍開拔之後,據說欲博一份軍功,特意走了南安王府長史官的門路,被緊急征調入軍中效力。
今夜正輪到他當值,看守大軍糧庫。
糧草乃大軍命脈之所系,南安王一向視為重中之重,每晚皆隨機安排一名千戶、四名百戶輪換當值,並無固定人員,且隻用京中帶來的衛所精銳,不用藩王親衛。
今夜,恰恰就輪到寧高義等人值守。
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個看似平平無奇的衛所百戶其實大有來頭,此行絕非為了打仗立功,而是身負驚天密令!
聽著四更鼓打過,寧高義回頭看了看黑洞洞的糧庫,見幾個同班百戶都有些昏昏欲睡,因說道:“趙兄、王兄、韓兄,四更了,咱們要不再進庫裡巡視一圈?”
趙百戶笑道:“老弟,規矩是死的,沒見魏千戶都已歇著去了?咱們幾兄弟何必沒事找事?
咱們幾百人把糧庫各處守得密不透風,能有什麽事兒?何況方才已經巡過幾遍,我看免了罷。”
王百戶也笑道:“就是,糧庫要地重兵把守,裡裡外外好幾萬人,蒼蠅都飛不進來,老弟莫要杞人憂天。”
韓百戶笑道:“要我說,咱們這幾百號人就是個過場,若叛賊能殺到這裡,早他媽大敗虧輸了,這幾十萬石糧,就靠咱這點人保得住?所以,趁早放寬心,挨到天亮換班是正經。”
寧高義搖頭道:“只是王爺軍令如山,不好違背,三位兄長所言也有道理,這樣罷,勞煩三位大哥守住門戶,小弟帶人進去轉一圈,也放心些。”
“去罷去罷,我等理會的。”三人笑著擺手。
寧高義拱拱手,轉身帶了一隊人進入糧庫。
迪化城糧庫從未囤積過這麽多糧草,原有糧倉遠遠不夠,大部份軍糧都存放於現搭的棚子下,堆得如小山一般,好在這裡天氣乾燥,雨水極少,不必擔心變質腐壞問題。
糧庫中嚴禁煙火,寧高義等數十人隻帶了幾個燈籠略微照明,好像一隊幽靈行走於黑暗森林之中。
寧高義一雙銳目在黑暗中四處逡巡,精光熠熠,細致入微地觀察著地形道路。
雖然今日是第一次值守,但幾輪巡視下來,他已可以保證對糧庫的熟悉程度不在任何人之下,這是他從小訓練的本領。
走了半圈,心中已有定計,寧高義忽然停步,道:“二虎,你帶人繼續巡視,我去解個手,待會門口會合。”
“大哥,要不要派兩個人跟著你。”隊正二虎道。
寧高義笑罵道:“跟個屁,老子是去撒尿又不是打仗,留個燈籠給我便是。”
二虎笑著撓了撓頭,把燈籠遞給他,道:“那我先帶人去了。”
“去罷,盯仔細些。”寧高義接過燈籠,轉入一條小徑,把燈籠杆插在磚縫裡,解開腰帶,作勢方便。
“是。走!”二虎一揮手,帶著眾人去了。
寧高義側耳靜聽腳步聲走遠,忽地撩起皮甲、上衣,探手入懷,竟抽出早已貼身纏著的十數條油布。
隨後拿起旁邊搭在糧倉上便於觀察的木梯子,打橫踩在腳下,雙臂較力,抓住梯腿猛力一提,木梯哢嚓一聲崩解分開,散落一地橫杆。
寧高義快速將油布緊緊纏在橫杆上,做了十幾支火把,跟著拿出火折子,點燃一根往上一拋,準確投入糧倉的通氣口中,旋即毫不停留,提著十幾支火把,奔向下一個地方。
但見他並不繼續往前走,反而與巡邏隊伍背道而馳,打了個時間差,輕輕松松地把剛剛巡視過的糧倉挨個投入火把。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巡邏隊即將出來時,寧高義方才飛快往裡衝,直撲最裡間現搭的糧草棚子。
四五支火把同時扔到堆積如山的糧包之上,頃刻之間,火頭四起。
“走水了!走水了!快來人!”糧庫外的人終於發現不對,頓時驚叫起來,紛紛衝進來救火。
寧高義神色不變,看著眼前漸漸燃燒起來的糧山,好整以暇理了理衣甲,快速往外奔去。
“方才我看到十數個喬裝成我軍的賊子潛入糧庫四處放火!追趕不及!快救火!”寧高義看著驚慌失措的幾個百戶喝道,說完便提起木桶往糧庫裡衝。
“跟上!”
眾百戶來不及思考,也跟著他衝了進去。
糧庫中為防失火,備有許多大水缸,此時眾軍士各拿桶、盆拚命舀水救火。
不過糧倉高近兩丈,下面還有數尺高的地台,裡面最上層著火,憑人力潑水哪裡能潑得進去?
僅有的幾具水龍射出的水箭不過杯水車薪。
寧高義見狀,喝道:“快去裡面,先搶救露天的糧草!”
“對對,快走!”眾人恍然,外面幾個糧庫燒了就燒了,裡面大頭不容有失,忙跟他進去。
但見裡面堆積如山的糧包早已變為火焰山,在夜風鼓動下,火苗躥起數丈高,人在數丈外便覺熾熱難當,別說滅火,連靠近都有所不能。
寧高義早存死志,越發作出奮不顧身之色,喝道:“隨我救火。”說完提了一桶水,便衝過去,幾十個士卒也跟他衝了上去。
“寧兄回來!”
“小心!”
“棚要塌了!”
寧高義卻充耳不聞,潑完一桶,又回來提了一桶,忽聽頭頂哢嚓聲響,棚頂被燒著,風一吹便垮塌下來,帶著熊熊烈焰將寧高義並數十軍士埋在裡面。
“寧兄!”
“快去稟報大帥!”
南安王並孫秋趕到時,早已回天無力,整個糧庫付之一炬不說,在勁風吹拂下,無數火星四散,竟將許多軍帳、民房都燒了起來。
眼睜睜看著糧庫燒成白地,照亮了半邊夜空,孫秋艱難地吞了口唾沫,道:“王爺,這……如何是好?”
南安王臉皮抽動,強自鎮定,道:“殿下勿憂,昌吉、達阪城、吐魯番等地還有數十萬石軍糧,足可支撐。”
孫秋微微松了口氣,還好還好,忽聽幾騎急促蹄聲傳來,幾個傳令兵臉色慘白,翻身下馬。
“報!啟稟大帥,昌吉傳來急報,說前日糧庫失火,軍糧盡毀。”
“報!稟大帥,達阪城、吐魯番急報,說三日前有歹人夜襲,火攻糧庫,軍糧……盡數被焚。”
啊?!四周眾軍士頓時騷動起來,個個面無人色,神色驚惶,雖沒讀過兵書,但傻子也知道,沒飯吃還打個屁的仗?
南安王連聞噩耗,如墜冰窟,一個恐怖的猜想浮現在腦海中,有人不希望自己打贏!否則怎會這麽巧,四城糧草同時損毀!敵軍哪有這等神通?
“今日糧庫當值之人是誰?!”南安王咬牙切齒地道。
“末將在。”魏千戶並趙、王、韓三名百戶忙出來跪下。
“怎麽走的水?”南安王道。
眾人忙把寧高義的話說了。
南安王看著搶出來的數十俱焦屍,隻覺五髒六腑似乎都被大火燒成了灰燼,長長歎了口氣。
死士!
而且是非常聰明的死士!
直到死亡前一刻都在一心一意為幕後之人打算,自始至終未露出半分破綻。
讓他想推卸責任都找不到話說。難道說朝廷有內奸,派死士焚了大軍糧草?
旁人問你,死士何在?答曰眾目睽睽下,英勇救火犧牲了。
這不是扯淡麽?
孫秋臉色慘白,這一把火將他前一刻的皇圖霸業都燒成了飛灰,心中已在盤算回去後怎麽把責任推到南安王頭上。
自己若能輕輕摘出去最好,若不能,主要罪責必須讓南安王背起來。
南安王戎馬一生,從未經歷過如此絕境,二十萬大軍孤懸西域,而足以供大軍半年之用的糧草竟一夕盡毀,若此時賊軍反撲,軍心必潰。
不行!必須立即撤退,否則有全軍覆沒之憂。
只要兩路先鋒軍能順利拿下伊犁,即便糧草被焚,不戰而退,在禦前也有個交代。
南安王瞬間拿定主意,正要下令撤回古城哈密一線,忽聽又有幾騎快馬來報。
“報!大帥!西路軍日前在博羅布爾喀蘇山口遇伏,大敗四散,忠靖侯被俘。”
“報!大帥!南路軍前出鞏乃斯鎮後,在鹿苑峽谷被羅刹人伏擊,死傷慘重,倉皇撤退,泰和伯李剛被滾石砸斷了雙腿,生死不明。”
“報!大帥,托克遜方向忽然湧出數萬賊軍,分兵圍困達阪城和吐魯番,情勢危急,兩城防守請大帥發兵救援。”
連續幾個噩耗讓南安王急怒攻心,隻覺眼前一黑,天旋地轉。
“王爺!”眾親兵忙扶著他。
四周成千上萬士卒失魂落魄杵在當地,鴉雀無聲,惟余夜風呼嘯,火光熊熊。
南安王歇了好一會,深知自己現在萬萬不能倒下,因擺手道:“傳令,全軍即刻開拔,退往古城。
命達阪城、吐魯番守軍自行突圍,或撤往古城,或退往哈密,讓他們自行決斷。”
“是!”
“殿下,咱們也撤罷。”侍衛統領低聲道。
孫秋點點頭,微一沉吟,道:“賊軍顯是早有預謀,未必能讓我們從容撤退,先跟著大軍相機行事。”
“是。”
“殿下……”南安王有些苦澀看著孫秋,欲言又止,方才畫的餅有多大,現在就有多慘。
孫秋攜著他走到一邊,低聲道:“王爺不必過慮,此番看來,大軍內必有奸細,很可能是朝堂中某些重臣不願我等建功,待到回京,此事我定要面稟父皇。
有的人實在太過分,為了黨爭置國家安危於何地?!”
南安王心中湧起一絲希望,忙道:“對對!殿下所言極是!有人要陷殺我等並二十萬大軍,其心可誅!陛下絕不會聽之任之!”
“事不宜遲,王爺快指揮撤退罷!”
“是,小王這就去。來人,保護殿下!”
——
賈琮靜靜看著連夜出城趕來的龐超,歎了口氣,道:“先生,如今西征軍潰敗,咱們如何是好?”
龐超沉吟道:“此刻宮裡並不知情,前線加急戰報傳來,至少還需十天半月,期間大可詐做不知,暗中籌劃,待朝廷卷土重來時,趁勢把西域拿下,如此公私兩便。”
賈琮緩緩點頭,南安王完蛋了,朝廷不可能就這麽算了,若再整軍出征,王爺一脈是別想沾邊了,自己則可以安插親信。
“這次王爺黨馬失前蹄倒給我們提供了新的思路,若能拿下西域,其利之大,遠勝遼東,如此我手裡就有兩塊地盤了。”賈琮沉聲道。
龐超笑道:“他們打的如意算盤是好的,卻不想偷雞不成蝕把米,西域這塊地方,若能取之,足以立下永世之基。”
賈琮道:“永不永世倒也罷了,落在我手裡總好過落在外敵或王爺黨手裡,至少我會足額給朝廷繳稅。
畢竟是天朝故土,咱們窩裡鬥就算了,若把老祖宗留下來的地方丟了,後世子孫如何說咱們?”
龐超道:“此乃胸懷天下之言,超佩服。”
“先生過譽了,不過是國人應有之義。”賈琮歎了口氣,道:“回去時把這消息悄悄透露給皇后罷,讓她高興高興,表示咱們也不是吃乾飯的。”
龐超頷首答應。
接著兩人又議了議未來可出征西域的人選問題,直到三更方才罷了。
賈琮派人送走龐超,回到楊四娘房裡,見兩人衣著整齊,正坐在桌邊守候。
“和龐先生說了會話,讓你們久等了。”
“無妨,什麽事?”楊四娘道,白秋薇也關切地望過來。
賈琮招呼兩人坐下,低聲道:“西域……敗了。”
兩人大驚:“怎會如此?不是有二十萬大軍?!”
賈琮苦笑擺手,道:“戰場形勢千變萬化,也不是說人多就一定贏的,總而言之西征軍完了。咱們也得早作準備。”
“你說怎麽做?”兩女忙道。
“方才我已和龐先生商議過了,四娘速派精乾之人趕赴西域,深入民間,建立聯絡站,打探消息,記住一定要頭腦靈光,心甘情願之人,不必節省銀子,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賈琮道。
“好。”
“薇兒,則派些心腹去那邊傳教,與四娘一明一暗,這是你們的拿手好戲。”賈琮道。
白秋薇愕然:“傳教?”(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