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相見不識
長褚元年的冬天因得北漢使者的前來而顯得不那麽寒冷。蕭世行善言談,又曾在夏天來過楚京,因而與南楚各權貴豪門世族十分相熟。在慕容修未召見他的時候,他會收到各種請帖,或到朝臣與貴門權閥家中做客,或在秦樓楚館中應酬,說是夜夜笙歌也不為過。
夜幕降臨,楚京中街道人來人往,各種紅彤彤長串燈籠迎著寒風招展,酒肆茶樓依然亮著通明的燈火,熱鬧非常。楚京的禦街有四條,每一條在夜下看來都如火龍一般,兩旁商鋪林立,叫賣聲、招攬生意的聲音此起彼伏。在最熱鬧的一處三層酒樓前車水馬龍,進進出出皆是衣飾華麗的權貴高官。
蕭世行依在窗台,俊顏上帶著飲酒的微醺,看著南楚京城的熱鬧。不得不承認,北漢與南楚比起來,商賈的確不盛。而連年的戰事更不利於北漢的強盛。他想著陷入了沉思中。
“蕭王殿下,在下敬蕭王殿下一杯……”有人打破他的沉思,端了酒水前來敬酒。滿眼所見都是腦滿腸肥的高官巨賈,說著虛偽恭維的話,一個個眼中都帶著估量看著他。期望能從他這遠方的一貴客身上尋得一點與自己有關的利益。
蕭世行掩下眼底的鄙夷,拿了酒杯與他們敬酒,方才清亮的眼又變得酒意朦朧。笙歌聲起,歌舞伎們窈窕的身段,媚眼流波的眼眸在酒席中更助酒興。直到夜半闌珊蕭世行這才在隨扈的摻扶下離開了這酒樓。他上了馬車,重重呼出一口氣,方才醉意迷蒙的俊眸漸漸清亮。與南楚的高官權貴們打交道,不多點酒量還真的不行。他自嘲一笑。
馬車緩緩動起來,他閉上眼假寐。空蕩蕩的街道只有馬蹄的得得聲。蕭世行閉著眼,酒意上頭,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忽地,馬車似乎磕到了石頭,猛的一頓,蕭世行一個不提防胳膊從錦墩上滑落下來,人清醒了些許。
一道人影如鬼魅一般掠到了他馬車中。蕭世行一怔,想也不想手化成刀狠狠砍向那道人影。可手掌的招數才出了一半,他就生生收了回了手,松了一口氣:“原來是殷統領。”
車廂中昏暗,除了那盞掛在車頭的氣死風燈的燈光再沒有別的光亮。他只看見殷凌瀾如魔魅的俊顏籠罩在嚴嚴實實的狐裘中,神色清冷如月。他盤膝坐在他的身前,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噤聲。
蕭世行見他不請自到,慵懶一笑:“這麽晚了,殷統領還有什麽見教不成?”
他還未說完,就看見殷凌瀾微微皺了皺劍眉,忽地手疾點,點上了蕭世行的啞穴。蕭世行原本還有五分酒意被他的舉動嚇得酒都醒了。他武功雖不差,但是一來這車廂太窄,兩人距離太近,殷凌瀾突然出招,他根本沒有多少機會反抗,二來他對他沒有戒心,自然不會多加防范。他比劃著要殷凌瀾解穴。殷凌瀾冷冷看了他一眼,獨自閉目養神,似乎打定主意再也不理會。
馬車搖搖晃晃地向前走,蕭世行不知他到底要做什麽,只能苦笑著閉上嘴。車廂中枯燥得幾乎能聽見兩人的呼吸聲和心跳聲。蕭世行看著驛館要到了,拍了拍像是要睡著的殷凌瀾,要讓他解穴。
殷凌瀾猛的睜開眼,一按他的肩頭,蕭世行微怔,還未回神人已被他按下,他只聽得車廂側一聲“撲”的一聲輕響,一柄寒光似秋水的寶劍無聲無息地***車廂。變故發生得太快,蕭世行還未醒悟過來,殷凌瀾已如電伸出手指,猛的夾住那柄劍,只聽得“啪嗒”一聲,他竟生生把那劍給拗成了兩段。
車廂外到這個時候才有侍衛驚呼“有刺客!有刺客!”
蕭世行一怔,這才明白殷凌瀾突然來是得到消息來保護他的。車廂外傳來密集的刀劍交加的聲音。蕭世行苦笑地看著殷凌瀾,想發問,卻看見殷凌瀾抿緊薄唇正在側耳傾聽外面聲音。
殷凌瀾冷笑一聲:“不自量力!”他說罷猛的一拍蕭世行的肩頭,飛一般掠了出去。
蕭世行連忙也隨著追了出去。只見在漆黑幽暗的街巷中有十數條人影如鬼魅與他的侍衛纏鬥。這一撥刺客身法詭異,招數陰狠,一個個黑巾罩面,只露出一雙如死魚般的眼睛。殷凌瀾看了一會,微微皺起劍眉。
蕭世行站在他身邊不由苦笑:“看來本王的人頭還是很值錢。”他也無奈得很。追殺他的人永遠多如牛毛。一而再再而三。他們不累,他看著都替他們累死了。
蕭世行說完這才恍然發現自己竟又能說話了。原來是方才殷凌瀾一拍他肩膀的時候解了他的穴道。
殷凌瀾聞言看了他一眼,淡淡問道:“蕭王殿下難道不想知道幕後主謀是誰嗎?”
蕭世行苦笑著搖頭:“不必了,本王知道是誰。”他在北漢的敵人太多,但是能這樣不予余力派人追殺的,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了。
殷凌瀾看著蕭世行的手下的保護網很快被砍了一個缺口,俊臉不由沉了沉。蕭世行酒意未退,索性負手在一旁觀戰。只見那衝破侍衛包圍的刺客手中長劍一震,狠狠地刺向擋在蕭世行跟前的殷凌瀾。
殷凌瀾一眨不眨地看著飛身刺來的刺客。這是必殺的殺招,刺客腹部的空門大開,手中的長劍如海浪席卷,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刺向他的心口。殷凌瀾看著那劍到了跟前,猛的一退,那刺來的劍鋒頓時落了空。他俊顏上忽地輕笑,手指迅捷如閃電彈上長劍。
只聽得“嗡”地一聲,刺客手中的長劍一歪,擦著殷凌瀾的肩就刺了出去。站在身後的蕭世行正要為他這一退一彈叫好,忽地臉色一變,叫道:“不好!”
只見在電光火石的那一瞬間,刺客口猛的一張,吐出一枚泛著幽幽藍光的細小的銀針。兩人的距離那麽近,殷凌瀾幾乎無法避開。蕭世行話音還未落,殷凌瀾幾乎以不可能的速度猛的伸掌按住了那刺客的嘴。一聲清脆的骨頭斷裂的聲音在黑夜裡聽起來格外毛骨悚然。那刺客悶哼一聲,那枚剛吐出的毒針就被殷凌瀾的單手按在了他的口中。
刺客的臉頓時烏黑腫脹,形狀恐怖,掙扎了幾下,頓時氣絕。饒是蕭世行見過許多世面,歷經無數次被追殺,也不曾見過如殷凌瀾出手這麽狠辣的人。殷凌瀾看著手掌下的死人,眼神沉沉如暗夜。他向著那與侍衛糾纏的刺客們走去,每一步都似帶起了一股洶湧暗風,那刺客們身手很不錯,蕭世行帶來的侍衛們已死傷了四五個,其余的勉力支撐,但卻已呈了敗像。
蕭世行就看著殷凌瀾慢慢走過去,或輕彈或者下重手,那原本還殺氣凜冽的刺客們紛紛倒地不起。一股難聞的血腥味彌漫在街巷上空。
一場突如其來的刺殺頃刻而至,而又在殷凌瀾的手中頃刻而止。直到這時,蕭世行看見那總是跟隨在殷凌瀾左右的華泉飛掠而來,跪下不滿道:“公子為何要親自動手,交給屬下就行了。”
殷凌瀾眼中的血紅慢慢消退,他拿出一方雪白的絹帕輕輕擦了擦手指上的殷紅血跡,陰柔俊美的側面在昏黃的風燈籠罩下,飄渺清冷。他淡淡道:“事起倉促,怕有閃失。”
他看了一眼地上已經紛紛咬毒自盡的刺客們,手中帕子隨意一拋,轉身對蕭世行道:“蕭王殿下住驛館已不安全了。本司會另外安排蕭王殿下的住處。”
蕭世行看他的臉色知道這事已真的十分嚴重,遂一言不發地上了馬車。龍影司趕到,收拾殘局。把受傷的侍衛們抬入驛館中救治。蕭世行看著近在咫尺的驛館卻不能入,深眸中神色越發暗沉。
馬車調轉馬頭,殷凌瀾坐在他身旁,抬起如冰雪似的眼,問道:“蕭王殿下應該告訴殷某,到底是誰想要殿下的命吧?”
這樣鍥而不舍地追殺蕭世行,這份威脅已經足以引起重視了。千防萬防,就怕他殷凌瀾再有三頭六臂,還是防不了這無孔不入的刺客。
什麽北漢赫赫有名的戰神,那不過是說給外人聽的名號罷了。他蕭世行威名雖廣,但是在北漢處處掣肘,被新帝忌憚,被權王們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不快,所以他才會無奈走出北漢出使南楚。一來是想消除新帝的猜忌,二來也是想要避開諸王針對他的鋒芒。
蕭世行苦笑:“若本王猜的沒錯,是桓王。他的母親是當今的舒太貴妃。淳於太后與舒太貴妃兩人分庭抗禮,外又有權王割地分權。本王在北漢只能是自保而已。”
“桓王?”殷凌瀾皺了精致的長眉,問道:“那不就是人稱北漢霸王的桓王耶律昊嗎?”
“正是。”蕭世行點頭“他的生母是舒太貴妃,當時新帝還未登基,他就很有野心想要問鼎九五至尊。當時的淳於皇后與舒貴妃兩人爭得你死我活,可終究還是先帝一道遺詔,皇后才勉強勝出。舒太貴妃此人陰狠狡猾,她生的兒子孔武有力,天生喜戰嗜殺,性情暴戾。這母子二人在京城中為所欲為,連淳於皇后都忌憚他們三分。”
“那桓王怎麽會想要蕭王的命?”殷凌瀾問道。
蕭世行一笑:“還不是本王手中的兵權,桓王虎視眈眈本王的十萬守邊大軍已有多年了。而且他還一直有揮軍南楚,一統天下的野心。本來他就不讚同兩國修好。只要本王死了,那本王的兵權他順理成章地就能接過,到時候借口本王之死兩國的戰事再起。天下又要生靈塗炭了。”
蕭世行說完,長長歎了一口氣。殷凌瀾亦是沉默。不一會,馬車停了下來。蕭世行探出頭去,看了一眼,不由啞然失笑:“殷統領,你要安排給本王住的就是這裡?”
殷凌瀾下了馬車,看著黑夜中巍峨聳立的皇宮,淡淡道:“全楚京最安全的所在就是皇宮了。除非桓王的刺客們能如飛鳥越過十幾丈的城牆,不然的話,他們是無法動蕭王殿下一根寒毛。”
蕭世行抱肩而立,看著殷凌瀾上前出示令牌,不由無奈一笑跟上。他走到殷凌瀾身邊,忽然地輕笑:“這麽說,本王要跟慕容修的一群妃子住一塊了?慕容修難道沒有意見?”
殷凌瀾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冷色令蕭世行住了嘴。
宮門緩緩打開,殷凌瀾深吸一口氣,緩步走了進去。蕭世行連忙跟上,踏入了長長的甬道中……
……
一早,衛雲兮用過早膳,由小香扶著到了禦花園中散散走走。才走了一會,秦七就一指不遠處,低聲道:“娘娘,您看這不就是蕭王殿下嗎?”
衛雲兮順著他指著的方向抬頭看去,只見在一處亭中,坐著一位身著蜀山青長衫男子。他正悠然地品茗,姿態瀟灑隨意。衛雲兮看了一會,不由了然,果然是蕭世行!
她唇邊不由溢出一絲清淺笑容,由宮人帶路慢慢走到了亭子中。蕭世行看到她前來,一笑:“本王今日起床就聽見枝頭的喜鵲在叫,原來竟是一早就能碰見了賢妃娘娘,這真是緣分。”
衛雲兮看著他面上睡意還在,看樣子才剛早起,不由一笑:“本宮竟不知蕭王殿下昨夜是留宿在宮中的。”
內宮從未允許外人留宿。怎麽對蕭世行例外了呢。衛雲兮看向他的眼中不由帶著幾許探究。
蕭世行聳肩一笑,面上帶著幾分苦笑。衛雲兮見他不願意說,也就不問。她轉身要走。蕭世行忽地出聲道:“相逢不如偶遇,既然娘娘來了,喝一杯淡茶再走吧。”
衛雲兮回頭,不期然對上蕭世行的深眸。他朗笑一指對面的凳子道:“請——”
衛雲兮挑了秀眉,看了他一眼,這才坐下。
蕭世行為她倒了一杯茶,忽地道:“當初本王問賢妃娘娘一句話,深谷上面的生活是娘娘所向往的嗎?還是有娘娘不能下的人。娘娘說過,上面有娘娘無法放棄的一切。”
衛雲兮抬頭,美眸幽幽地看著面前的蕭世行,不明白他舊事重提做什麽。
“蕭王殿下想要說什麽?”衛雲兮低頭抿了一口茶水,淡淡地問道。
蕭世行看定她淡然清冷的美眸,慢慢問道:“若是今日本王再問呢,娘娘還是這樣的答案嗎?”
衛雲兮放下茶盞,看了他一會,嫣然笑道:“是。”
她起了身,微微屈膝行禮告別:“蕭王殿下的茶很好。改日有機會本宮再來叨嘮。”她說罷轉身要走。
“等等!”蕭世行猛地上前一步,攔住了她的去路。
衛雲兮平靜地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蕭世行看著面前毫無破綻的衛雲兮,眼中漸漸流露自己也說不分明的失望。她,已經不一樣了。茶樓中果敢又機敏的衛雲兮;深谷中堅強而不放棄希望的衛雲兮,到了如今,她把真的自己隱藏在不知名處,隻讓人看到完美而無懈可擊的衛雲兮。
“是什麽改變了你?”他問道。
衛雲兮一笑:“人總是會變的。蕭王殿下難道還記得自己當初的模樣?”
蕭世行心中一震,不由深深地看著她。衛雲兮斂容告辭離開。
到了晚間,蕭世行前來拜見慕容修,兩人密談了一個時辰,談話之秘無人可知。兩人談完正事,便開始暢聊,倒是十分投機。慕容修懶得再大費周章再回甘露殿中,於是便吩咐下去,備了一桌禦膳招待蕭世行。蕭世行如今住在了皇宮之中,也無處可去,自然是應了這個邀約。
席間,衛雲兮盛裝陪坐一旁,她雖不善言,但是偶爾一言兩語卻令在座的兩個男人刮目相看。
酒過三巡,慕容修已然喝多了,他自登基以來朝政一團亂粥到現在初初安定,已沒有如此肆意地放松喝酒了。兩人邊喝邊聊,喝到了夜半還未罷休。衛雲兮中途離開了一會,再回來偏殿中的時候,慕容修醉眼迷離。
他見她來,笑著招手道:“朕不勝酒力……朕先去睡。你且去送送蕭王殿下。”
衛雲兮連忙吩咐宮人把慕容修攙扶下去。她看著宮人遠去,這才回頭對蕭世行微微一笑:“蕭王殿下,請吧。”
蕭世行似也喝多了,俊美白皙的面容上浮起兩抹紅暈。他眉眼俊朗,這微醺的風流倜儻更是遮掩不住。衛雲兮看得心頭微微一跳。她上前,喚道:“蕭王殿下……”
蕭世行這才恍然回神,他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對面,一笑:“他喝多了?”他說著站起身來。衛雲兮看著他踉蹌幾步,想要出門去叫宮人來攙扶。
蕭世行卻揮了揮手阻止:“不用,本王自己會走。”他說著才走了幾步就踉蹌要倒。衛雲兮看得一驚,連忙上前扶著他。
蕭世行忽地握住她細嫩的手。衛雲兮一怔,連忙想要抽回手。他卻手緊得令她無法掙脫。
“殿下……”她吃驚怒道。
蕭世行定定看著她的臉,猛的捂住她的唇就沒入了帷帳之後。殿門大開,有寒風呼呼地吹過,衛雲兮被他捂住唇,心中氣惱交加,恨恨地咬上了他的手。他一動不動,隻任由她發狠地咬著。
這時殿外有宮人的腳步聲傳來。他們看了殿中一眼,奇怪道:“蕭王殿下呢?”
“也許回去了。”有的道。
於是他們收拾了碗筷,飛快地走了出去,臨走前還熄了燭火,帶上了殿門。衛雲兮被這一動靜驚得不敢動彈,她等到宮人離開,這才重重喘息地一口氣。殿中昏暗異常,兩人看不清對方的面目,可是他身上清新的男子氣息混雜著酒氣一陣陣撲入她的鼻間,令她無法忽視。
蕭世行緩緩放開她的手,輕笑一聲。
衛雲兮心中羞惱,猛的把他重重推開:“蕭王殿下你在做什麽?!”
蕭世行靠在殿中的柱子邊,慵懶一笑:“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麽。”他在黑暗中笑:“衛雲兮,你明明不愛慕容修,你為什麽不走?”
衛雲兮一怔,她定定看著黑暗中盡在咫尺的蕭世行,忽地反唇相譏:“殿下明明討厭慕容修,為何還要與他簽盟約,立國書?”
蕭世行聞言一笑:“是,我們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猛的逼近她,把她困在自己的雙臂中,他靠得那麽近,近得兩人呼吸可聞。酒醉之人力氣很大,她根本掙脫不開。
他在她耳邊低聲的問,一字一句敲入她的心底:“告訴我,衛雲兮,這個南楚還有什麽是值得你留戀不去的?”
他看著她黑暗中反射著殿外微光的美眸,深深地吻下。與那一次蜻蜓點水的偷吻不一樣,他這次的吻深沉而熱烈。仿佛撇開了一切顧慮只求這一吻。衛雲兮躲閃不及,被他吻了個正著。他的唇舌帶著她不熟悉的氣息撬開了她的唇。與她的唇舌糾纏。
陌生的氣息,陌生的男人,陌生的碰觸,每一下都激起她難以啟齒的羞惱。他的熱力透衣衫傳遞到了她的身上更添旖。帷帳纏繞著兩人,在這密閉的中她想要掙開卻是渾身無力。他的唇仿佛有一種魔力令她無法擺脫,也無法輕易割舍。
衛雲兮被他吻得無法喘息,腦中漸漸迷蒙,仿佛兩人就沉淪在黑暗望不到任何邊際的海面上,只能依靠著對方。許久他終於放開她。衛雲兮腿一陣陣發軟,幾乎軟倒在地。她抬起美眸,適應了黑暗之後,她看到他那雙熠熠有神的俊眸。
她想要掙開,他卻緊緊摟她入懷,衛雲兮見掙脫不開,索性靠在柱邊,幽幽一笑:“殿下在做什麽?”
蕭世行伸手輕撫過她被自己吻得紅潤的唇,慢慢道:“也許有一天,你會到北漢去。”
衛雲兮懨懨笑道:“為什麽一定要到北漢?”她靠著冰冷的柱子,讓自己灼熱的心平靜下來:“南楚和北漢,對我來說並沒有別的不同。”
“可是北漢有我在。”黑暗中,蕭世行的眼中掠過令她動容的光彩。
“雲兮,我知道你在南楚眷戀不去一定有你的目的,你是前朝的清雲公主。你是無法在慕容修的后宮中過上一輩子的。”
他扳正她的臉,逼著她直視自己的雙眼:“到北漢來,我蕭世行許你一個承諾。做我的妻,我許你一世不顛沛流離!”
衛雲兮沉默了一會,忽地一笑:“今夜的蕭王殿下與平日判若兩人。”她推開他,整理自己散亂的鬢發與衣衫,淡淡道:“今夜雲兮會忘記這裡發生的一切。殿下也只會記得,你喝醉了。”
她說著推開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寒風隨著她的離開而撲面而來。蕭世行看著那眼前無盡的黑暗,不由慢慢苦笑。他,果然是醉了……
……
蕭世行就在宮中坦然住了下來,閑事賞花賞景,或者與慕容修密談著什麽,儼然成了南楚的貴賓。這一日晴好,慕容修與蕭世行正在馬場中騎馬比試身手。慕容修守邊十年,登基之後對戰馬的熱愛一如往昔。一匹匹各種各樣的寶馬都在偌大的馬場中歡快奔跑。慕容修與蕭世行小賽了一圈下來,身上都冒出了熱汗。一旁的內侍們見狀連忙上前,接馬鞭的接馬鞭,遞巾帕的遞巾帕,忙個不停。
蕭世行把手上的皮套解開遞給一旁的宮人,對慕容修笑道:“皇上的騎術不錯。”
慕容修冷峻的俊顏上掠過深深的笑意:“蕭王謬讚了。”
蕭世行眯著眼看著天上燦爛的日頭,忽地一笑:“皇上對本王的提議決定如何了?”
慕容修見他不經意提起這事,眸中沉了沉,斟酌字句慢慢道:“此事事關南楚的疆界,不好立刻回答蕭王。容朕再考慮幾天。”
蕭世行聞言微微一笑。他已經來了南楚十天左右了,他是不急,只是這年關將近。慕容修再“考慮”總不能把他拖在南楚不讓他回去過年吧。
他想罷,忽然地輕笑:“好吧。本王也不急,只是這一筆舊帳皇上不要賴掉才好。”
慕容修聞言臉上陡然變色,他剛想反駁,卻看見蕭世行正眯眼看著那遠遠而來的一抹清冷身影。
他不自然地冷哼一聲:“朕當然不會忘記。”
說話間,殷凌瀾已慢慢走來,他依然一襲濃灰重裘,面容清冷,一頭烏黑的束發上束著一頂紫金冠。鴉色的發,蒼白的俊顏,他看起來猶如千百年都是如此裝束。
他微微皺了皺精致的眉,緩緩跪下:“微臣拜見皇上,蕭王殿下。”
“有什麽事?”慕容修問道。
殷凌瀾低著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那說出的話卻令慕容修微微變色:“崇郡千裡加急,那邊的土人不服管治,殺了郡守,反了。”
此話一出,慕容修不由失聲道:“什麽!?”
殷凌瀾慢吞吞地站起身來,又重複一遍:“崇郡的當地土人造反,殺了郡守。”
“出了那麽大一件事,你們龍影司竟事先不知情?”慕容修責問。
殷凌瀾臉色未變,淡淡道:“事起倉促,聽說是那郡守看中了當地的一個頭人的女兒,想要強搶,這才激起了民憤。微臣有罪。”
他口中說著有罪,可偏偏那口氣那神情分明就是無所謂,似篤定了慕容修拿他沒有辦法。慕容修俊顏氣得煞白,回頭看了蕭世行一眼,再看了殷凌瀾一眼,冷笑一聲,轉身走了。
殷凌瀾看著他離去的身影,輕撫長袖,薄唇邊溢出一抹冷笑。蕭世行上前笑道:“你覺得慕容修會信嗎?”
殷凌瀾抬起冷眸,淡淡道:“不信也罷,不信就派兵去收拾殘局。崇郡對他來說是雞肋。若是要大費周章鎮住那一乾野蠻的土人,要花費不少氣力。慕容修不是傻子,他會最後衡量得失的。”
蕭世行一笑,回頭看著他,終於說出自己的疑慮:“慕容修會不會懷疑你我聯手?他臨走之前的那眼神,令本王很不安。”
慕容修雖冷酷霸道,但是他也不是有勇無謀的匹夫。而且他也三分似慕容拔,疑心病甚重。這邊蕭世行才剛提出要南楚的燕山一帶,那邊跟燕山一帶的連接的崇郡就官逼民反。這不是太過湊巧了吧?
殷凌瀾只是不語,冷冷一笑:“就算沒有這事,蕭王覺得他就不會懷疑了嗎?”
他眼底掠過厭惡,說著一口濁氣湧上喉間,不由捂住唇輕輕咳嗽起來。蕭世行看著他蒼白清冷的側面,只能心中一歎,殷凌瀾此人材質武功雙絕,可偏偏體弱多病。真的是天妒英才。
殷凌瀾一轉頭看到蕭世行眼中的惋惜,冷笑一聲轉身便走。蕭世行見他變臉得莫名其妙,不由跟上,叫了一聲:“殷統領,本王還有話要跟你說……”
殷凌瀾只是不理,冷冷走在前面,他走得很快,不一會就消失在蕭世行的眼前。蕭世行只能苦笑著搖頭。
殷凌瀾走了一會,隻覺得胸臆間的悶痛越發明顯。他向來要強,強忍著痛楚隻撿了偏僻之處走,終於到了四周無人再也走不動了,這才靠在了樹邊歇息。他喘息著從懷中掏出金瓶,猶豫著要不要服藥。如今他身上的毒發作的越來不規律,從每日固定子時到現在時不時發作,就算前一刻吃了藥,後一刻也可能再毒發。
這不爭氣的身體!他眼中掠過深重的戾氣,狠狠地一掌砍在了樹乾上。樹上的積雪紛紛落下,猶如漫天下起了一場雪。他方才動了怒意,體內的毒被混亂的真氣一擾,頓時猛的爆發起來。劇痛襲上了胸口,頭部。殷凌瀾不由悶哼一聲,軟倒在了雪地上,手中的金瓶也一咕嚕滾到了一旁。
劇痛中他隻覺得眼前迷迷糊糊,樹上的雪飄灑落下,點點白雪落在了他的烏黑的發上眉間,手也開始不住地顫抖。冷意無孔不入的滲入了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那麽冷,冷得他唇色烏黑,他吃力伸出手想要勾著那金瓶,可偏偏卻怎麽也勾不到。
他忽地笑,一邊笑一邊劇烈地咳嗽。什麽龍影司統領!什麽權傾南楚,要是誰看到他現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樣子,一定覺得很諷刺。他看著那就在一手臂之外的金瓶,手劇烈顫抖卻是怎麽也夠不到一分。
就這樣死了吧……他輕輕地笑。迷蒙的眼前,寒冬的天蒙蒙的,開始下起了一點點的雪花。
……
上林苑中,一抹窈窕的身影在雪松林中漫步。她幽幽長歎一聲,身後的宮女亦步亦趨,見她歎氣,勸慰道:“娘娘,早點回宮吧。這上林苑中那麽大,那麽冷清。還不如在宮中呢。”
那宮裝女子轉過頭,微惱:“天天在宮中,都悶死了。難道不許本宮在這裡多散一會嗎?”
她出聲訓斥,身後的宮女不敢再說只能跟著。觸目所見都是千篇一律的雪松,雪松上皆是未融盡的雪,一朵朵如棉絮,就算是美景,但是也不經得天天看。宮女在心中不停地腹誹。
那宮裝女子走了一會,看著後頭跟著的宮女心不甘情不願的臉色,惱道:“你先回去吧,本宮隨意走一走就好了!等會就回宮了。”
“可是……可是順充華要奴婢跟著娘娘。”宮女小聲地道。
“這宮裡本宮才是主子,本宮叫你回去你沒聽見是嗎?”那宮裝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雲貴嬪。
宮女連忙低頭應了一聲,走了。
雲貴嬪看著她走了,煩惱地一踢腳下的雪,向前走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傻傻地每日來這裡。是因為知道他曾來過嗎?
她走了幾步,忽地眼角掠過一個事物,不由了愣了愣,她走上前去撥開雪松被雪壓低的樹枝,看見一個人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她“呀”了一聲,嚇得往後退了幾步。她這才看清楚那人是昏了過去,穿著一襲濃灰重裘,裘衣上已被雪覆蓋,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來。
她害怕起來,正轉身要跑,忽地看到那人頭頂的燦爛紫金冠,不由渾身一激靈。
是他!是殷凌瀾!她不敢置信地看著那一動不動的人,再三確定那人是殷凌瀾無疑這才走上前去,她大著膽子推了推他,喚道:“殷統領……殷統領……”
可喚了半天殷凌瀾始終一動不動。雲貴嬪急了,再也顧不得其他,連忙把他扶了起來。可是觸手他渾身冰冷,臉色烏黑青紫一片,薄唇上更是烏黑得駭人。
雲貴嬪以為他被凍僵過去,連忙拚命搓揉他的手心,急的眼中的淚滾落:“殷統領,你醒醒……”
可是他依然一動不動,雲貴嬪見他氣息微弱,命在旦夕的樣子,不由焦急四處張望,期望有人來這裡。但是這是上林苑的深處,平時根本人跡罕至。她急得又要哭,正在這時,懷中的殷凌瀾幽幽轉醒。
雲貴嬪大喜過望,連忙搖著他,連聲問道:“殷統領,你怎麽樣了?”
殷凌瀾伸出手指著那雪地裡的金瓶,斷斷續續地道:“藥……”
雲貴嬪連忙幫他撿來,急急問道:“殷統領,這……這要做什麽。”
殷凌瀾靠在樹乾,斷斷續續地道:“倒出……一顆藥……給我。”
雲貴嬪連忙照做。她把藥給了殷凌瀾,卻見他連伸手的力氣也沒有,只能紅著臉伸出掌心讓他服下。
殷凌瀾吃下,閉上眼松了一口氣。雲貴嬪想要問,卻見他臉色似乎好了點。她心中奇怪,小心地問:“殷統領,要不……我替你叫人來幫忙……”
她還未說完,殷凌瀾就猛的睜開眼,黑白分明的深眸深深地看住她,那懾人的冷意令她不由驚了驚。
“不用。”殷凌瀾冷冷道,他吃力盤膝坐好,開始運氣調息。
雲貴嬪見他舉動古怪,想留下又覺得尷尬想走又舍不得。只能蹲在一旁看著他。那顆藥有如仙丹妙藥,很快,她驚奇地發現殷凌瀾的臉色已恢復正常,唇上的烏黑也褪得乾乾淨淨。
半晌殷凌瀾終於緩緩睜開眼。當他那雙魔魅的眼看過來的時候,雲貴嬪這才回過神來。他難道……是中毒?!這個認知跌入腦海,令她的眼不由睜大。
殷凌瀾冷冷看著她,忽地問道:“方才,你看見了什麽?”
雲貴嬪心中一驚,結結巴巴地道:“看見了……”
她還未說完,喉間一涼,兩根冰冷如雪的手指已掐在了她細嫩的脖間,令她呼吸困難,動彈不得。
“我……”她驚恐地看著殷凌瀾俊魅如魔的臉,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她不明白為什麽前一刻還奄奄一息的人頃刻就能翻臉殺人。
“你看見了什麽?”殷凌瀾冷聲繼續問道。
“殷統領……我……是淑和郡主……”雲貴嬪臉憋得通紅,因為害怕而渾身顫抖,但是強烈的求生意願令她不得不鼓起勇氣說道。
殷凌瀾的手未松半分,陰冷的眼中掠過冷笑:“我知道你是淑和郡主。我也知道你是雲貴嬪。但是剛才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他的秘密不能泄露出去。有多少敵人正等著他的弱點,等著他松懈好乘機奪他的性命!
“殷統領,你忘了……你曾經救過我!”雲貴嬪因為恐懼眼淚簌簌落下:“兩年前在京郊的圓覺寺……殷統領……你記得嗎?”
她最後一絲希冀就在這孤注一擲。她不相信他忘了她。她不相信他就是那陰狠嗜殺的殷凌瀾。因為他,曾經救過她啊!那個曾經令她念念不忘兩年之久的男人!她想象過兩人再次重逢是怎麽樣,該說什麽話,卻不知原來再次相見卻是生死相逼。
許久,殷凌瀾的手指終於放開。雲貴嬪猛的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等她再抬頭,他的身影已在遠處。
“走吧,今日的事不許跟任何人說起。不然我能救了你,也能再殺了你!”風中傳來他冰冷的聲音。
漸漸的,他消失在迷茫的天地中,再也看不見一點蹤影。雲貴嬪不由伏地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