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遠謀近憂
千裡之遙,風雪阻了去路。一隊人艱難地從官道慢慢向著前方看不見的鎮子而去。一輛馬車在風雪中搖晃。有侍衛上前,低聲道:“殿下風雪太大了,要不去林中避一避?”
馬車中,一人身著玄色裘衣,面容俊美白皙,顧盼間有精光掠過。他揉了揉看得酸痛的額角,放下手中的冊子道:“好吧,去林中歇息兩個時辰。”
侍衛得到命令,呼喝一聲,傳達他的指令。很快一行人有序地向著林中而去。找到一處背風的所在,升起火來烤火,支起帳篷。車簾撩開,他下了馬車,看著又是累又是凍的侍衛們,問道:“還有幾日就到了南楚京城?”
“回殿下,還有五日。”侍衛們連忙回答。
五天。他抬頭看向南方。千山萬水,他又回到了這裡,南楚的京城是不是如北漢那麽風雪滿路呢?而那個人兒,現在又是什麽樣的模樣呢?他想著不由伸手探入懷中,那一封薄薄的信封,猶自帶著他身上的余溫。寥寥幾行字,淡然又令人心生溫暖。
她說,她很好。一切都安好。勿掛念。
可是他知道,她不好,一點都不好。宮變千軍萬馬前,被慕容修一箭釘在城牆,他不敢想象那一箭的力道,也不敢想象那穿身而過的痛楚如何令她活下來。
“殿下,喝點熱水吧。”侍衛打斷他的沉思,把烤熱的水囊遞給他。
蕭世行待屬下親和,所以侍衛們在他面前也頗為隨意。火堆升起,他們便圍坐在一起,烤火吃起了乾糧。蕭世行也坐在其中與隨行的侍衛們說著話。
這次他名義上是領了皇帝的國書,與南楚新朝簽訂修好條約,實則他不過是去讓慕容修踐行曾經的承諾罷了。這一路上沒想到才到了南楚境內就遇到了風雪,腳程放緩了,錯過了幾次的驛館。所以一路上甚是辛苦。
侍衛統領前去探路,這時氣喘籲籲地回來,稟報道:“殿下,前面的路不好走,積雪已有了一尺來深了。而且到了下個鎮子,以我們的速度還要走上六個時辰。”
看來又得露宿林中了。
蕭世行長長吐出一口氣,看著那口中的熱氣化成了濃濃的霧氣升騰,笑道:“那只能再宿在了林中一宿了。你們幾個可還有能動彈的,隨本王去捉幾隻野味來打打牙祭。”
侍衛們轟然叫好。頓時萎靡的氣氛又高漲起來。
蕭世行哈哈一笑,拿了隨身的弓箭和佩劍與他們一起進了林中獵野味。這不但是獵野味鍛煉伸手的機會,也是搜尋這密林中是否藏匿刺客的好辦法。一群人熱熱鬧鬧,連風雪都似小了許多。
到了夜間,侍衛們在帳篷中沉沉入了眠。馬車中,蕭世行卻依然點燃燭火,看起了行軍圖,如今南楚和北漢局勢很是奇妙。慕容修不愧是常年守邊的年少名將,他的動作很快,封住了北漢可能趁機進攻的所有重鎮。特別是提拔了不少寒門將領。他們名不經傳,但是卻意外地吃苦耐勞。
這個慕容修,看起來不是那麽好對付。蕭世行不由揉了揉眉心,正要再仔細看的時候。一聲利器破空的聲音猛的劃破風雪聲。他心中猛的一沉,來不及拍熄燭火,只能往後一仰,一支勁箭就釘在了他手中的行軍圖上。
好險,只差那麽一點點他就被射成了對穿了!蕭世行連忙拍熄燭火,猛的從車廂後躥了出去。他才剛落地,密林中響起一聲奇怪的哨聲,頓時破空的勁箭紛紛射向馬車。把車廂射成了刺蝟。
蕭世行一出馬車的車廂,隻覺得寒風凌冽刺骨。漫天的風雪中,他猛的抬頭看去,只見條條人影從天而降,他們手中拿著精致短小的勁弩,扣上機括,勁箭破開風雪,根根向著他的心口射去。蕭世行眸色一沉,就勢一打滾躲過了這一波。
他還未起身,那些黑衣刺客就緊隨而至,他們踢起還在燃燒的火堆,踢到了帳篷中,還在沉睡中的侍衛們被刺目的火光驚醒,等驚慌回過神來,卻迎來了當胸一劍,立刻氣絕身亡。蕭世行撲入馬車中拿出自己的佩劍,此時黑衣刺客已緊隨而至。他堪堪回身格擋,頓時林中響起了刀劍交加的聲音。寒風呼嘯,迷蒙了雙眼,昏暗的密林中刺客的黑影在風雪中看不清楚。
他只能憑借著本能揮劍格擋。刺客們招招致命,他們身形飄忽不定,牢牢佔住了風頭,手中長劍揮舞得如雪花一般,在這看似混亂的劍招中卻暗藏著凌冽的殺機。蕭世行寡不敵眾,吃了一劍。他這次帶的侍衛本來就不多,更何況這一路來人困馬乏,雖然竭力隱藏了蹤跡,但是還是被這鍥而不舍的刺客給找到了。他捂著手中傷口,連連倒退幾步。那邊營地中自己帶來的侍衛們已死傷大半,還有一大半正在吃力抵擋,根本無法騰出手來相助他。
“蕭世行,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那刺客冷森森的說道。看著傷了手臂的蕭世行,笑得猙獰。
蕭世行一邊後退一邊用眼角的余光看著四周可有逃的路線。他蕭世行能打則打,不能打則逃,他可不會做那冒充英雄好好的傻瓜!
“到底是誰想要本王的性命?這位好漢可否透露一下?”蕭世行笑問。
“蕭王殿下到了黃泉路上再問問閻羅小鬼吧!”那刺客看出他想逃的意圖,冷笑一聲揮起長劍如狂風一般揮向了蕭世行。
蕭世行臉色一凝,揮劍格擋。此時生死關頭,他不能大意。他手中的長劍猶如遊龍,挽起朵朵劍花。在暗夜中顯得格外燦爛。刺客們很快解決掉了侍衛們,有的一劍斃命,有的是被砍傷了手腳,正在雪地上哀嚎呻吟。蕭世行邊戰邊退,若是天氣晴好,這一戰不可能那麽狼狽。可是如今正值風雪天,倉促中抵擋之力就少了好幾分。他看準刺客的一個空隙,咬牙長嘯一聲,衝了出去。
“追!”刺客領頭之人怒道。他們接下這個任務的時候就細細地研究過了蕭世行走的路線,甚至練好了在風雪中如何最有力地絞殺,沒想到蕭世行還有余力逃得出。
蕭世行向著密林深處奔去,身後傳來刺客們的怒喝聲。他心中不由苦笑,難道說自己赫赫有名的北漢戰神今日就只能窩囊地死在這不知名的林中了?
他踉踉蹌蹌向前奔去,忽地前腳一空,他驚覺地手中一揮,把劍牢牢***了身旁的大樹,這才不至於跌了下去。他心有余悸地看著腳底,原來是眼前有一處山坡。他計上心來,猛的提氣躥到了樹上。緊隨而來的刺客們一時收不住腳,紛紛滾了下去。
蕭世行在樹上一看,心中一喜,但是刺客們身形利索,很快從山坡底一躍而起。有的人發現了藏在了樹上的蕭世行,大喝一聲:“他在樹上!”
蕭世行心中叫苦,正要躍下逃命。忽地整個密林中響起了一聲尖利的竹哨聲。突如其來的殺氣從四周彌漫過來。刺客們紛紛停住了腳步。蕭世行隻覺得這竹哨的聲音十分熟悉,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聽過。
那刺客們驚疑不定地相視一眼,有的人忽的變了色道:“是龍影司!”
但是來不及了!密林中陡然亮起了許許多多明亮的火把,樹木在風雪中簌簌搖晃,刺客們只見那密林上方如飛一般掠來了披著白色披風的龍影司的影衛。他們頭上套著風帽,面目看不清楚,可是那再熟悉不過的凌然殺氣卻是令人膽戰心驚。他們的人那麽多,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手中的長劍更是閃著令人心寒的劍光。
在密林中,響起幾聲輕輕的咳嗽。刺客們不由驚慌地抬頭看去。只見在密林中緩步走來身穿一身雪白狐裘的殷凌瀾。他攏了攏風帽,手指的玄鐵指套在火把的火光下掠過森冷的寒氣。他淡淡掃了一眼,問道:“蕭王殿下呢?”
他的聲音很清淡,仿佛不過是在問一個無關的人。刺客們看著傳說中的龍影司統領殷凌瀾,不由紛紛倒退,背靠背圍攏成了一圈。
“勞動殷統領來接,本王愧不敢當!”一聲長笑,蕭世行從樹上躍下。殷凌瀾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還流著血的胳膊,淡淡道:“好說。本司不過是奉命行事。”
他看著聚攏在一起的黑衣刺客,垂下眼簾,慢吞吞地道:“既然蕭王殿下已經找到,你們也無用了。”
“殺!”他毫無血色的唇吐出這麽一個字。黑衣刺客們隻覺得漫天的劍影撲面而來和著風雪,再也看不見一絲光亮。
天色亮了,蕭世行坐在了殷凌瀾溫暖如春的馬車中。這馬車的確是比他的不知舒服多少倍。墊了厚厚一層皮毛,車簾還有車窗都用細軟的皮毛封住。馬車中升起了炭火,不一會人已熱得汗流浹背。蕭世行不自然地動了動胳膊,他已經脫了一件外衣,可是這炭火實在是燒的旺了些。流的汗滲了傷口,辣辣地疼。
殷凌瀾看了他一眼,把爐火蓋了蓋,讓熱氣不那麽灼熱一點。
蕭世行松了一口氣,喝了一大口水,謝道:“多謝。”
殷凌瀾看著他纏滿了繃帶的胳膊,淡然道:“傷的並不深,到了京城之前又是那赫赫有名的蕭王殿下了。”
蕭世行不由摸了摸一夜之間長出來的胡子拉渣,笑道:“這風雪天真的不適合出使南楚。還是懷念那幾個月前本王來南楚的風光無限啊。”
殷凌瀾薄唇一勾,撚了矮幾上的金盞淡淡道:“再出使南楚,蕭王殿下可有如隔世的感覺?”
蕭世行一笑道:“何止有隔世之感,簡直是天翻地覆。只是不知當日三人杯酒為盟之後,殷統領可否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說實話,他對殷凌瀾出現在這裡還是很驚訝的。當日的盟約是他一力促成,他一直很好奇殷凌瀾想要的是什麽。是什麽促使殷凌瀾拋棄了容易掌控的太子慕容雲,而選擇了不容易控制的慕容修。更何況他聽說在當日宮變之時,要不是突然出現的殷凌瀾救駕,慕容修早就被叛軍所殺。這份潑天的功勞,慕容修又該怎麽賞?拿什麽來賞?!
殷凌瀾淡淡地開口,他低下眼簾,薄唇邊勾起一抹譏諷:“慕容修不會給我想要的東西。所以我還是繼續得做我的龍影司統領。蕭王殿下可滿意這個答案?”
蕭世行眼神微微一閃,他還想再問,可是殷凌瀾已深深地看向他:“向來都是如此,不是付出了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也不是想當然而就能做到了一切。這盤棋還在下,只是蕭王殿下最好想清楚與什麽人合作才是最好的。”
蕭世行不由心中一震:“你的意思是……”
殷凌瀾輕輕一笑,他的笑意蕭索而散漫:“我的意思是,蕭王殿下若是有雄心壯志,若是你我聯手,這北漢南楚終有一日,合二為一,不再征戰。”
蕭世行不由深深一震,看定了他:“你的意思是你要助我?得了天下?”
天下?!可是如今他在北漢都只能勉強自保,好不容易借由南楚有變擺脫了北漢皇帝對他的兵權鉗製,現在的他看起來並不如表面上的那麽風光。昨夜的密林刺殺就是一個證據。在北漢,想要他手中兵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殷凌瀾緩緩點了點頭:“在殷某人看來,蕭王殿下在北漢處處被動,不過是因為沒有人替蕭王殿下打點疏通。消息不夠靈通。”
蕭世行有些地方也似慕容修,都是常年在邊關守邊,打仗自是一等一的,但是一旦回到了京城就束手束腳,處處遇見小人,無法施展。甚至被當政者猜忌。沒有經營關系就如瞎子聾子,處處被動。
蕭世行一聽,眼中亮了亮:“有道理!”
殷凌瀾了然一笑:“慕容修自私而寡情,他自小受了皇后周氏排擠,十年守邊,艱苦異常,所以他得到一件東西就不會輕易放手。更何況是南楚的江山。所以蕭王殿下這次來南楚恐怕所獲不會那麽容易到手。這就是所謂的貨到地頭死。蕭王殿下想要得到的,慕容修很容易就反悔。”
“對付麽慕容修這樣的人,只能徐徐圖之。”
殷凌瀾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的話,似累了閉上眼,許久才繼續道:“我深諳慕容修的為人,此次宮變,慕容修自知虧欠我殷凌瀾一個承諾,所以現在的龍影司實則只有我殷凌瀾才可以控制。我與他雖名義上是君臣,但是實際上是互相裡利用的盟友罷了。”
蕭世行聞言,心中雖震動,但是卻是一笑:“可是龍影司再強大,也敵不過軍隊。”
龍影司再厲害不過是雞鳴狗盜的伎倆罷了,就算是暗殺刺探消息也是三教九流的東西,弄不到台面上。一旦遇到了大事,比如交戰決一生死,那就是真的無能為力了。所以慕容修雖被龍影司救起,但是還是要到京郊拉回幾萬大軍才能一舉殲滅了皇后的叛軍,最後登基為皇帝。
殷凌瀾聽了蕭世行的話,並不氣惱,他淡淡一笑:“若我說,我手中有軍隊呢?”
“哐當”一聲,蕭世行手中的茶杯猛的掉到了地上。茶水潑濕了眼前的一大片。蕭世行卻顧不上擦拭,凝聲問道:“此話當真。”
殷凌瀾轉著手中的金盞,深眸中掠過寒光:“當然是真的。”
“你哪來的軍隊?”蕭世行心中的震撼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
才短短幾個月,從慕容修平定叛亂到了現在也才過了兩個月罷了。就算殷凌瀾在當初他們三人杯酒立盟的時候就開始組建軍隊,但是也不可能就這樣說建就建了啊!
“不,本王不相信。”蕭世行搖頭,俊顏上掠過凝重:“你以為建立軍隊就是那麽容易的事嗎?一個壯丁從丟下鋤頭拿起刀槍起碼要訓練一個月,再加上糧草輜重,就算一支一千人的軍隊也要不小的開銷!不可能!”
殷凌瀾也不反駁,淡淡道:“龍影司不缺錢。”
“但是人呢?哪裡找的人?”蕭世行眼中皆是懷疑:“你去哪裡找的人?”
殷凌瀾看著手中的金盞,忽地一笑:“我不需要訓練他們,因為他們本來就是軍人。”
他放下金盞,笑的邪魅:“龍影司在宮變之後一個月抓了幾千人。那些人統統是該處死的叛軍。”
“這就是現成的軍隊。”
車廂中陡然沉默下來,蕭世行看著面前的殷凌瀾,忽地找不到話說。面前的年輕蒼白的男人太可怕。可怕得不能用言語形容。他在所有人只看到了一的時候,已經想到了二。而在所有的人看到了二的時候,他已經做到了三。他看似漫不經心,其實早就算好了將來所有可能要走的路。也許慕容修死也想不到,在他不願意給殷凌瀾想要的東西的時候。殷凌瀾早就不浪費一分一秒去準備著反擊他的所有一切力量。
馬車搖晃,天邊漸漸升起了毫無溫度的太陽。車廂中溫暖如春,只是蕭世行卻覺得有些冷。他臉上神色變幻,許久才道:“慕容修應該給你想要的東西,這樣也許你對他不會這麽不容半分情誼。”
殷凌瀾嗤笑:“我也知道他是不會給的。我要的東西太過簡單,可是他卻給不起。”
蕭世行聞言不由好奇問道:“到底是什麽讓你和他反目成仇?”
殷凌瀾卻並不回答。他沉默了許久,岔開話題:“軍隊有了,可是我卻不擅長操練,所以以後還要蕭王殿下多多費心幫忙。至於兵器錢銀,有一個地方可以用,到時候蕭王殿下盡管跟慕容修要就是了。”
他慢慢地說著自己的計劃。蕭世行越聽越是睜大眼睛,等他說到最後,蕭世行不由撫掌大笑:“此計議甚好,慕容修就算要賴帳,也不會賴掉這一次了!”
殷凌瀾一笑,舉起酒杯:“但願蕭王殿下此去能心想事成。”
蕭世行亦是笑著舉起了茶杯,可是這才發現茶杯中茶水皆無,他拿起殷凌瀾手旁的酒壺,倒了一杯酒,眉眼笑意深深,眼底是隱藏不住的傲然:“此事必成!看來這一次本王出使南楚必有斬獲!”
兩人碰了酒杯,一飲而盡。
蕭世行撩開了車簾,隻覺得連日的辛苦趕路和被追殺的鬱悶之氣也一掃而空。他長舒一口氣。
忽地,他似想起了什麽,回頭看定殷凌瀾,問道:“殷統領助我,我又拿什麽與殷統領交換?”
“蕭王是說該付出的代價嗎?”殷凌瀾淡淡問道。
蕭世行點了點頭:“殷統領既然願意幫了本王,而且還能讓本王獲益良多,本王當然要想著事成之後該給殷統領什麽。”
殷凌瀾唇邊勾起一抹似笑非笑:“蕭王殿下真的想知道嗎?”
“請講!”蕭世行說道,他俊朗的眉眼皆是一片磊落。
殷凌瀾看著杯中的酒水,許久才淡淡道:“我要殿下庇護一個人。”
蕭世行聞言,微微一怔:“什麽人?”
能讓殷凌瀾想要他庇護的又是什麽人呢?難道說權傾天下的龍影司還不能保全一個人?
殷凌瀾閉上眼,並不說話。蕭世行等了很久都不見他開口,正當他以為殷凌瀾不會再開口的時候,殷凌瀾終是慢慢開口:“那個人蕭王殿下見過,便是衛雲兮。”
許久,蕭世行忽地笑了,深眸中脈脈溫柔似春水微微漾,比方才初升的日頭都明明媚幾分:“她不是可以談的籌碼。無論如何只要衛小姐有難,我蕭某理當庇護她。若是這天下沒有她可容身之處,起碼蕭某身邊還有她一席之地。”
殷凌瀾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沉默許久才道:“謝謝。”他很少如此心悅誠服地向人道謝,這一句已是破天荒了。
蕭世行又問:“除此之外呢?殷統領想要什麽呢?”
殷凌瀾自嘲一笑:“名利權勢如浮雲,生殺予奪,隻手撐天到頭來不過是三尺黃土埋身。我什麽也不要。”
車廂中沉默下來,只聽得馬蹄得得,疾馳著遙遙向著南方的楚京。
……
長明宮中溫暖如春。衛雲兮一身水藍錦面夾襖宮裝,上面繡了各色栩栩如生的鳥雀花枝,領子袖口皆用白狐毛綴著。她身形修長,又因傷了之後沒有調養完全,瘦削非常,一身夾襖宮裝穿在身上也不會令人覺得累贅。
衛雲兮靜靜看著廊下的雪景,悠然出神。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擁來一襲溫暖。她恍然回神。身後站著眉眼冷峻的慕容修。他今日換下了一身明黃的龍袍,隻著了玄色滾金邊繡龍紋常服。身姿挺拔如劍,玄色的服色為他身上多添了幾分銳利之氣,看起來格外精神熠熠。
他皺了劍眉:“怎麽站在外面?仔細看雪看多了,傷了眼。”
衛雲兮低了眉,行了禮。
慕容修看著她低眉順眼的樣子,心中掠過一絲悸動,不由把她摟在懷中:“雲兮,你還不願意跟朕多說幾句話嗎?”
衛雲兮搖頭:“臣妾不敢。”她看著他冷峻的面目,微微一笑:“臣妾方才不過是出神罷了。”
她把冰冷的手放入他溫熱的掌心,陡然的親昵舉動令慕容修眼中緩和幾分。他握住她的手,問道:“方才在想什麽那麽出神?”
他還未等衛雲兮回答,不由一笑,從懷中掏出一份折子:“這裡應該有你方才想的事。”
衛雲兮看向那折子,她自是知道慕容修誤會了,於是面上一笑:“皇上那麽神通,竟知道臣妾在想什麽?”
慕容修把那本小折子遞給她:“這是朕命人查你父親行蹤的消息,如今他正在北漢境內,聽說尋到了你的兄長衛雲衝。”
衛雲兮一怔,連忙接過來一目十行地急急看了起來,半晌她合上折子,難掩心中激動:“父親應該要回來了,還有大哥!”
十年前在那混亂的夜裡,母后帶著她急慌慌地甫入衛府。母后與衛國公徹夜密商,尋找出路。而無人理會的她日夜哭泣,因為親眼目睹太子哥哥身死亂軍陣中而驚悸無法入睡,是衛雲衝帶著真正的雲兮妹妹陪在她身邊,安慰著她,跟她玩。在那滿城血色恐怖下,死寂沉沉的衛府中那童真的笑聲也曾破開濃霧,綻開美麗的花
可是,後來一切都變了……真正的衛雲兮還來不及吭一聲就死在了母后的懷中,而她被衛夫人死死壓在懷中,只聽得身邊衛雲衝淒厲的叫喊聲嘶啞不似人聲,他想要衝出去抱起自己的妹妹,卻一掌被衛國公砍昏倒在地上……
天真的孩子不懂什麽是舍生取義,什麽是殺身成仁。
衛雲衝,不懂。
楚清雲,不懂。
衛雲兮,更不懂!
曾經天真的溫暖統統抹上了一層厚厚的血色,經年之後再也洗不乾淨。
衛雲兮陷入了往事,緊緊抓住手中的折子。慕容修看著她臉色煞白,眼中掠過疑惑:“雲兮,你怎麽了?”
衛雲兮猛的回頭,有那麽一刹那慕容修仿佛看到她眼底深深的恨意,那麽直接濃烈。他心中一沉,還要再看的時候衛雲兮的眼中已明澈如昔。
“沒什麽,臣妾太高興了。”衛雲兮恍惚一笑:“多謝皇上。”
她軟軟地依在了慕容修的胸前。溫暖的嬌軀附來,佳人分明在懷中,慕容修卻心中湧起一股異樣,她的心飄渺得不知在了何方。他看著懷中清冷絕美的側面,不由緊緊摟住了她。回廊下,兩人相擁卻不知心已是天涯。
……
蕭世行一行在龍影司的護送下,過了五日終於到了京城。這一路上有了龍影司的護送,十分順遂。人困馬乏的蕭世行一行人終於到驛館中休整歇息。
蕭世行看著面色蒼白的殷凌瀾,想起一連幾日兩人馬車中的密議,一笑:“這幾日多謝殷統領的照拂。但願最後你我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殷凌瀾輕撫狐裘長袖,黑白分明的冷眸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道:“但願吧。”他說完轉身要走。
“等等!”蕭世行看著他瘦削的身影,上前一步,鄭重問道:“本王求賢若渴,若是殷統領肯的話,北漢難道不是殷統領的一片天地?”
他心中自有天下蒼生,社稷江山,可偏偏手下的謀士都無一人如殷凌瀾這樣的才能。殷凌瀾此人智謀無雙,卻又是一把雙刃劍。用的好天下可定。用的不好如放出了地獄之鬼,會令天下蒼生血流成河。慕容拔和慕容修都用錯了他。
殷凌瀾頓住腳步,聞言似笑非笑地回頭,天光照在他蒼白如魔魅的臉上,那種隱藏的自嘲看得人心中寒涼一片。
“求賢?”他輕笑一聲,又忍不住掩嘴咳了一聲,一邊咳一邊笑:“蕭王覺得我殷某人是賢德的人嗎?”
“我殷凌瀾不過是拿命賺命的人,一把皇帝殺人的刀罷了!”他說完,頭也不回轉身大步走了。
蕭世行看著他消失的身影,不由歎息地搖了搖頭。
……
蕭世行一行到了楚京的消息很快傳揚開來。人人都記得當初那京城四公子遊京之時的風流倜儻。可如今想來,世易時移,世事變化得令人唏噓不已。此時連著大半個月的風雪也停了,天氣放晴,皇宮中的宮闕重樓都被白雪覆了一層,紅牆翠瓦如今成了紅牆白頂,煞是好看,猶如在畫中一般。慕容修設下盛大的宮宴款待遠來的貴客。
南楚喜宴飲,宮宴從下午開始,一直要到了夜間才算作罷。席上還未正式開始,宮中的歌舞坊便安排了歌舞姬在殿中央翩翩起舞,讓早到的朝臣們欣賞。衛雲兮在長明宮中,聽著前宮合德宮的陣陣樂聲不由出了神。今日一早慕容修便下了聖旨讓她也一起參加宮宴。
那個眉眼含笑的蕭世行。衛雲兮打開妝盒,在底下靜靜躺著一支上好的墨玉簪。這是他曾臨別之前贈予她的。他和她非親非故,又是各有嫁娶,這送了簪子是孟浪了些了。不過看在兩人也曾歷經過生死也勉強可以收下了。
她輕歎一聲,蕭世行此人深藏不露,他的話中真真假假,就如他這個人一樣,看不明白也猜不透。若是沒有什麽利益關系還是少與他牽扯為妙。
正在思附間,小香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娘娘,趕緊梳妝打扮!不然來不及了!”
她見衛雲兮還未更衣梳洗,不由急了:“娘娘,快些梳妝打扮吧,奴婢聽說皇上也讓重華宮那位去了。”
她說著連忙吩咐女官們把衣服拿了出來。衛雲兮悠然一笑:“那又怎麽樣呢?”
“娘娘可別輸那一位啊!”小香拿了新近宮中裁來的新宮裝在衛雲兮身上比劃,一邊比劃一邊說道:“娘娘一定要在皇上面前大大爭一回光!”
衛雲兮聽著那飄渺傳來的歌聲,心中掠過不適。對宮廷的筵席她內心中是抗拒的。
“娘娘在想什麽呢,快些挑揀衣服吧。”小香催促道。
衛雲兮看著那一堆姹紫嫣紅的宮裝,忽地一笑,一點那件紫紅色宮裝,道:“就那一件吧。”
小香一看,不由歡呼一聲:“娘娘眼光真好!”
衛雲兮看著銅鏡中素淨的傾城面容,不由嫣然一笑。沉浸在往事於事無補,就算是心魔,也要跨出的一天,只有跨出去才能真正地戰勝它。不管願不願意承認,她已經逃避了太久了。
宮宴開始,朝臣們紛紛前來,貴婦誥命們衣飾隆重,安分地坐在自己夫君的後面一席。不到一會,內侍拔高聲音唱和一聲:“蕭王殿下駕到——”
朝臣們紛紛起身看去,只見蕭世行在宮人的領路下翩翩而來。他今日穿北漢朝服。一身紫袍上繡著金龍,領口袖口皆綴了紫貂毛,越發顯得人俊眉深目,貴氣凜然。他外罩同色紗罩衣,腰間纏著一條紫玉錦帶,行走間豐姿如仙。
他含笑而來,拱手與諸位大人寒暄,舉手投足不卑不亢,拿捏得十分妥當。好不容易他才在賓席上坐定。
不一會慕容修前來,群臣們紛紛跪下拜見。蕭世行也拜下。慕容修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眼底有什麽閃過,笑道:“幾個月不見蕭兄,實在是令朕十分想念。”
蕭世行一笑:“有勞皇上掛念了。”
慕容修還未說話,他身邊的一位美人便笑著開口:“皇上常常對臣妾提起當初皇上與蕭王出遊的趣事呢。”
蕭世行看去,只見慕容修身邊依著一位身穿淺粉色宮裝的妃子,面容美豔,而且十分面熟。他看了幾眼,這才認出她來:“原來是蘇小姐。”
蘇儀抿嘴一笑:“見過蕭王殿下。不過本宮現在淑妃了。”
“那是蕭某孟浪了,見過淑妃娘娘。”蕭世行面色未變,改口道。
蕭世行看她的樣子知道她必是舍了慕容雲嫁給了慕容修為妃。想起那無辜的慕容雲,他心中不由沉重幾分。
慕容修不知他心中所想,笑著引著他入了座,這才在禦座上坐定。群臣再拜,殿中這時真正開始了宴席。慕容修正要說一些席間開篇祝禱兩國邦交順利的辭藻,忽地俊眼看到左手邊空缺的位置,不由皺了皺劍眉。
衛雲兮竟沒有來!他掩下眼底的不悅,正要說話。那邊宮人便拉長聲音唱和道:“賢妃娘娘覲見——”
頓時所有的人都紛紛看向那宮門處,只見一抹紫紅色窈窕身影逶迤而來。她身穿一件紫紅色繡淺紫色纏枝宮裝。宮裝很精致,領子呈扇形立起,邊緣綴了一圈白狐毛,顯得雍容華貴。她身形十分瘦削,但是凹凸有致,修長曼妙。長長的裙裾拖曳在身後,更顯得人修長窈窕。頭梳了驚鵠髻,鬢邊插著兩支紫玉鳳簪,兩支鳳凰點翅金步搖,鳳凰眼中皆是用了紫寶石做的眼,熠熠生輝。
她面容消瘦,可傾城的容色卻未減分毫。她面上細細上了胭脂,顧盼間美眸流盼,風華絕代,令所有的人隻覺得心口一窒。
她慢慢上了殿來,緩緩跪下:“臣妾拜見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