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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血江山》第六十八章 佛前血色
  第六十八章 佛前血色

  衛雲兮回到府中。她帶來一位美貌女子的事很快傳遍了王府。周燕宜正解了禁足,聽得這消息,隻氣得心中暗恨,但是偏偏這個時候卻不好再向衛雲兮發難,只能冷眼看著。

  李芊芊聽得府中流言紛紛,不禁惶惶:“娘娘,千萬不要趕我走。”

  衛雲兮微微一笑:“不礙事,李姑娘就安心住下吧。等以後再尋出路。”

  兩人正在說話,卻見慕容修面色沉沉而來,李芊芊等見他神色不善,慌忙退下。

  衛雲兮這才看出他眉宇間的煩惱,揮了在一旁的丫鬟,握了他的手問道:“殿下今日怎麽了?是不是什麽事不順心了?”

  她的手冰冰涼涼,奇跡一般令慕容修翻湧的怒火沉靜下來。他看著近在咫尺的衛雲兮,不由反手握住她的手:“也沒什麽事,就是朝堂上一些人要準備參本王。”

  衛雲兮一怔,問道:“要參殿下什麽?”

  慕容修看著她的明眸,想要呵斥她女子乾預朝政,但是看著她關切的面容,心中一暖:“參本王手中的兵權。”

  衛雲兮心中一驚,周皇后的動作這麽快?慕容修才回京三個月不到,她就著急要奪了他的兵權?

  她心中沉吟不決,慕容修看著她禁皺的眉,不由一笑,摟了她:“不必為本王擔心,這種事本王自有主張。”

  衛雲兮靠在他的胸前,忽地慢慢道:“殿下若是不怪妾身魯莽,妾身倒是有一計,定能讓殿下安穩躲過朝臣的非議。”

  “是什麽?”慕容修微微眯起眼來,看著懷中素白的衛雲兮。

  衛雲兮微微一笑:“殿下趕緊連夜寫一封奏折,對皇上說自從邊關回來,舊傷發作,整頓軍務實在是力不從心,願皇上收回兵權,讓殿下回府安歇便是。”

  慕容修聞言不由大吃一驚,深眸中掠過濃濃的懷疑:“這樣豈不是任人宰割?”

  沒有兵權的他就如沒有利爪的狼,在這暗陶洶湧的朝堂,他豈還有反抗之力?衛雲兮輕輕搖頭:“殿下不必擔憂,皇上一定不會讓殿下輕易卸了兵權,若是皇上忌憚殿下,當初在殿下得勝回朝之時早就讓殿下交出兵權,如今聖意遲遲未決,肯定是還相信殿下。”

  慕容修放開了她,深深打量眼前的衛雲兮,忽地冷聲問道:“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衛雲兮臉色未變,輕歎了一口氣:“殿下,如今朝堂之上一半的朝臣都是向著皇后娘娘的。妾身真的為殿下擔心。”

  慕容修眸中一緊,這計策他也想到了,只是當局者迷,再加上自己手中的軍隊都是自己帶出來的,若說一時半刻想要放棄,真的是十二分的不舍。

  “殿下,為今之計是在京中站穩腳跟,消了皇上的戒心,以後才能徐徐圖之。”衛雲兮勸道。

  慕容修沉吟一會:“那皇上會不會把本王的兵權交給周皇后。”

  衛雲兮微微一笑,燭光下,她容色灼灼,說出的話令慕容修不得不重新刮目相看:“皇上是武將出身自然深諳兵權的重要,周皇后若有心想要奪,反而會觸了皇上的忌諱。所以殿下交出兵權,百益無一害。”

  慕容修越想越覺得此計甚妙,他不由哈哈一笑,摟了衛雲兮入懷:“本王真沒想到你居然懂得這麽多,實在是本王的一大賢內助。”

  衛雲兮靠在他的懷中,幽幽地道:“殿下在京中安穩了,妾身也會跟著好的。”

  慕容修看著她不由在她唇上落下一吻。衛雲兮嚇了一跳,一怔看著他。

  “不許想別的。”他的深眸犀利地盯著她,容不得她神遊天外。衛雲兮低下眼:“妾身沒有想別的。”

  “以後只能想著本王。”他在她耳邊霸道地說道。

  衛雲兮微微一笑,婉轉吻住他的唇,低喃:“好……隻想著殿下……”她的唇冰冰涼涼,帶著似花非花的芬芳,清冽悠長,令人深深地迷醉其中。

  慕容修隻覺得心頭悸動,不由加深了這個吻,懷中的她那麽嬌弱,如霜打過後的百花,稍一用力便能揉碎。她已經和以往不一樣,收斂了一身的錚錚傲骨,折服在他面前。可是,分明又有什麽不對,他也說不上。

  “殿下又在想什麽?”衛雲兮放開他,美眸盈盈,仿佛含了無盡的幽怨。

  慕容修一笑,猛的把她打橫抱起,芙蓉帳落下,燭光透過帳子,一切迷迷蒙蒙,恍恍惚惚,再也看不分明。她在黑夜中眼神那麽亮,亮得猶如天上掉落的星子。

  他撫上她窈窕的曲線,聲音暗啞:“在想你身子可好些了嗎?……”

  衛雲兮吻上他的眉眼,纖細的手臂繞過他精壯的腰,低喃:“殿下……”

  油燈中黑色的芯在夜中輕輕搖曳,迷醉了這一夜……

  第二日一早,慕容修寫好的奏章呈到了禦案之上。金鑾殿中,慕容拔端坐禦座,聽著底下群臣滔滔不絕,言辭中盡是建王慕容修如何居功自傲,擁兵自重,如何不尊皇上……

  他冷眼看著底下群臣,輕笑一聲,問道:“還有誰想要參建王?都站出來吧。”

  底下群臣面面相覷,精明之人聽出皇帝的不麻煩,頓時都噤聲。

  慕容拔看了幾眼,冷冷一笑,轉身離開,留下滿滿的文武朝臣。

  中宮之中,周皇后聽著內侍的稟報,不由一動,宮女手中的青黛在她精致的眉彎上一挑,刹那間精致的妝容毀於一旦。宮女慌忙跪下,戰戰兢兢低頭謝罪。周皇后不耐煩一揮手,怒道:“滾下去!”

  宮女內侍連忙低頭退下。周皇后面上怒氣深深,在殿中來回急走:“皇上當真什麽都不說半句?”

  那稟報之人深深伏地:“回皇后娘娘的話,皇上隻冷笑一聲便走了。”

  “那建王也稱病未上朝?”周皇后又問。

  “是!”內侍壓低聲音:“好像建王殿下呈上了一本奏折,皇上看了沉思許久。”

  “好你個慕容修!”周皇后狠狠拍上案幾,美麗的眼中迸出森然的冷意:“給本宮去探個究竟,他折子上到底寫了什麽!”

  內侍聽得周皇后怒喝,慌忙退下。正在這時,有宮女上前稟報:“啟稟皇后娘娘,相國大人覲見。”

  周皇后平了平心中怒氣,道:“宣。”

  不一會,中宮殿前匆匆走來一位年過五旬的男子,他身穿重紫朝服,面容瘦削,一雙三角眼中精光四射,十分精明的樣子。

  他跪下拜見周皇后,這才起身低聲道:“參見皇后娘娘,這幾日可還安好?”

  周皇后揮退了宮人,隱忍的怒氣又忍不住爆發:“安好?本宮沒死就算好了。相國大人,你看看你做的事居然事倍功半!皇上還是偏袒了那個賤種!你以後讓本宮怎麽再相信你?!以後雲兒若是繼承了大統,你又有什麽本事輔佐了他?”

  她的聲音尖利,刺得蘇相國不由皺了稀疏的眉。他等著周皇后發作完,這才上前低聲道:“皇后娘娘息怒。微臣以為,這可能是我們操之過急了。上次出遊行刺建王不成,卻反而令皇上猜忌了皇后娘娘,此時又有人針對建王殿下,皇上難免不會把這兩件事想在了一起。”

  周皇后面上一緊,冷哼一聲:“又沒有什麽證據證明是本宮做的!皇上也只是懷疑本宮罷了。就憑本宮手下一個死了的內侍的口供,還有幾個來路不明的刺客就能治了本宮的罪嗎?笑話!”話雖如此說,但是她聲音卻沒了先前的底氣。

  蘇相國見她已恢復冷靜,再上前一步:“皇后娘娘和皇上那麽多年了,難道還不知皇上的性情?他向來是疑心病甚重,再說建王從小就被皇后娘娘不喜,這也是皇上知道的。這事是微臣沒算好,太急了,若是等那一次行刺風頭過了,也許皇上就能聽進群臣的話了。”

  周皇后皺緊秀眉,塗了鮮紅丹蔻的十指輕輕把玩著衣袂上掛著的一方翡翠玉佩,她沉吟半天,忽地道:“可是本宮聽到消息,今早在上朝前慕容修竟給皇上遞了一本奏折,上面寫了什麽,竟會讓皇上在早朝時對禦史台那麽反應冷淡。按理說,皇上就算是懷疑是本宮在背後指使,也不會那麽生氣才是。”

  蘇相國眼中掠過疑惑,不由問道:“難道說建王知道我們要參奏他?”

  周皇后美眸中掠過冷色,狠狠盯著蘇相國:“你做的事是不是走漏了風聲,讓那慕容修的人知道了?上次出遊,皇上明明隻想試試雲兒的武藝,那慕容修竟也能打探到這個消息,要不是本宮機靈,將計就計,他萬一在皇上跟前出了風頭,那雲兒身為一國太子豈不是臉面全無?”

  蘇相國頓時語塞。宮廷之中,誰是誰的心腹,誰是誰的親信,誰又能忠心一人,誰又是腳踏多條船,背後主子又真正是誰,這種事真的是永遠也說不清楚。

  周皇后見他面上為難,冷笑一聲:“按本宮說,你這相國當的真的是無能,朝堂上不但不能全盤掌握,就連皇上對你也不過是半信半疑,偏偏那殷凌瀾這不知哪裡跑出來的小子,皇上信他竟比信了你我這一開始就跟著打下江山的人更多。”

  蘇相國精明的眼中掠過一絲恨色:“說起這殷凌瀾簡直是目中無人,他仗著皇上的寵信,居然把文武百官玩弄在股掌之間,微臣看再過不久,這龍影司就騎到了我們頭上了。上次禦史台的霍剛一案,龍影司隻憑著一本什麽劄記就滅了他全家二十幾口人。群臣們紛紛上表參他龍影司,居然反而被皇上責備。”

  周皇后想起那病懨懨但卻誰也不買帳的殷凌瀾,不由頭痛地扶了額依在一旁的美人榻上:“這殷凌瀾也不知是什麽來路,他那副軟硬不吃的樣子,本宮簡直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蘇相國眉頭皺得更深。剛開始龍影司只不過是剿滅前朝余孽的一個小小諜探暗衛組織,殷瀾也不過是其中不聞一名的年輕侍衛,可是隨著龍影司做的功績越來越大,那殷凌瀾以凌厲狠絕,乾淨利落的手段橫掃諸多潛藏在民間的前朝余孽,獲得慕容拔的賞識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

  短短五六年,龍影司就迅速壯大,以前還只是查查案子,現在竟隱隱有了監視朝臣的苗頭。只要對當今皇上心存不滿的朝臣,過幾日龍影司便能羅列網織罪名,把他們拿下,最不濟也能讓那些朝臣丟官棄職,貶謫出京。到了這兩年龍影司更是囂張,竟連罪名都懶得編了,一句“犯上作亂”就能將犯事的朝臣滿門立斬。禦史台霍剛就是其中一例。而對於這一切皇上慕容拔視而不見,對殷凌瀾越發言聽計從。

  都說是人就有弱點,也有喜好。可是殷凌瀾此人軟硬不吃,除了皇上誰都不理,也不曾聽聞他喜歡什麽。隻知他常年懼冷,一襲濃灰重裘不離身,更是經常足不出戶。若說他最喜歡做的事便是一人自飲自酌。

  這樣的男人,如何能拉攏得來?周皇后與蘇相國想到此處各懷心思,各自煩惱。

  周皇后打破沉默,咬牙道:“不管怎麽樣,一定要拉攏殷凌瀾為我所用!”

  “若是不能呢?”蘇相國問道。

  周皇后眼中掠過森然的殺氣:“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本宮不信這殷凌瀾能有三頭六臂,潑天的本事不成!”

  “是!”蘇相國精明的眼中咕嚕一轉,應了下來。

  做了決定之後,周皇后眼神稍松,看向一旁的蘇相國,緩和了語氣:“蘇儀這孩子不錯,只是讓她有空多多進宮來,一來可以陪陪本宮,二來可以見見雲兒。”

  蘇相國得意:“皇后娘娘說得極是,微臣這就回去把話帶給小女。”

  他頓了頓,探問道:“皇后娘娘,什麽時候能讓皇上給太子賜婚?如今小女年紀也不小了,明年恐怕就太大了點……”

  周皇后點了點頭:“這事本宮自然放在心上,若是雲兒成親了,皇上也會覺得安心吧。畢竟成家立業,成了婚的太子就是長大成人了。”

  蘇相國眼中喜色一掠而過,他的女兒若成了太子妃,那他就是名正言順的未來國丈了!

  ……

  一輛華貴的鎏金馬車停在山腳下,被周皇后與蘇相國恨之入骨又無可奈何的殷凌瀾就站在山下。

  挽真上前問道:“公子真的要上去瞧瞧?”

  殷凌瀾看著滿山盛開的杜鵑花,空氣中帶著山間清新的氣息,令人迷醉。點了點頭。他回頭看著挽真嬌俏的臉,忽地問:“這事是你親自查的?”

  挽真點了點頭:“公子放心吧,所有的都是經過奴婢的手,就算有人知道了,也不知道奴婢要查什麽。”

  殷凌瀾蒼白俊魅的臉上掠過一絲冷淡:“如此甚好。切記,這件事不可走漏半點風聲。”說完他慢慢向山上走去。

  過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到了觀前,殷凌瀾看著這藏在山中的百年庵門,緩緩走了進去。許是今日天早,庵中並無什麽香客,一位穿著白麻緇衣老尼坐在佛堂前默默誦經。

  殷凌瀾走了進去,輕咳一聲,打斷她的念經問道:“請問這裡的觀主是誰?”

  那老尼緩緩轉過身,雙手合什:“請問這位施主尊姓大名?”

  殷凌瀾抬頭,看著那慈眉善目的觀音金身塑像,緩緩道:“龍影司統領,殷凌瀾。”

  那老尼微微一怔,隨後歎了一口氣:“我就是觀主,法號圓慧。”

  殷凌瀾看了她一眼,年約五旬左右,慈眉善目,觀之可親。他淡淡抬起手,那庵中的觀音堂殿門忽地被人從外緩緩關上,把陽光隔絕在外。窗外的天光透過窗欞打在他的臉上,白如冠玉的面容,鴉色的發,俊美妖嬈的眉眼如墨畫描摹而出。他清清冷冷站在觀音堂中,似從修羅道中幻化出的魅羅,俊美如斯,身上煞氣亦是暗地洶湧。

  圓慧看著他,長歎一聲:“這幾日老尼算出大劫已到,卻不知這劫的源頭卻在了殷施主身上。”

  殷凌瀾走到觀音金身塑像跟前,那觀音低垂著眼眸,帶著無盡慈悲看著他。他微微一頓:“原來大師已猜到了凌瀾的來意了?”

  圓慧宣了一聲佛號,平靜地道:“貧尼知道這十年來守一個秘密,終有一日會因此喪命。”

  殷凌瀾回過頭來,深邃的眼眸中平和如初。他坐在蒲團上,猶如虔誠的香客,看著圓慧蒼老慈悲的眼睛:“本司知道圓慧禪師救過她,也知道這十年來你對她照顧有加。這裡我替她說一聲謝謝。”

  圓慧微微一笑,雙手合什:“我佛慈悲,庇護蒼生,這是貧尼分內的事。殷施主言重了。”

  “不,應該的。”殷凌瀾搖頭,眸光明澈:“為了你的恩情,我會妥善照顧好大師門下的弟子。”

  圓慧輕歎一聲:“多謝。”自古以來,能把殺人說得這麽雲淡風輕的,恐怕就只有面前這個年輕的男子。

  殿中一時寂靜,圓慧抬起頭來仔細打量面前的殷凌瀾:“殷施主很像一個人。”

  殷凌瀾微微一挑眉,眼中終於流露出淡淡的詫異:“大師見過本司?”

  圓慧搖頭:“不曾,直到剛才殷施主自報姓名才第一次見到殷施主。”

  殷凌瀾垂下眼簾:“既然不知,難道你能猜出本司的來歷?”前朝的人和事早就湮滅,能記起的,敢提起的已經沒有一個人。就連他有時候回想起也覺得恍然若夢。他是誰?是殷凌瀾,還是那記憶中青澀病弱卻明澈如溪水的少年?

  那樣寂寞的記憶,沒有人能觸動,也沒有人能夠知道。

  圓慧眼中流露慈祥:“殷施主忘了,十年前貧尼曾經見過你的父親與母親,十年歲月匆匆而過,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可是貧尼今日卻慢慢想起來了。”

  她溫和的眸光掠過殷凌瀾的眉眼:“你很像你的母親。當年她來上香,貧尼還不是觀主,曾經與她交談過幾句。殷施主,當年的刑部尚書殷徵可是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便是昭和郡主。”

  殷凌瀾定定看著面前的老尼,終是長歎一聲:“大師,你知道得太多了。”

  他輕咳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瓷瓶,遞到了圓慧跟前:“即使你認識在下的父親與母親,依然得帶著秘密上路。”

  他修長的手中托著瓷瓶,潔白秀美的手指上節節指套漆黑如墨,這麽美的一隻手卻套上了這麽陰冷狠毒的兵器,白與黑,看起來竟隱約有一種妖異的美。

  圓慧接過瓷瓶,慢慢飲下裡面的汁液,臉上笑意未改:“殷施主誤會了,貧尼只是覺得今日能見到故人,真的很好。”

  她臉上無憂無怖,從容平和,仿佛不是去赴死,而是終於得償了心願那般歡喜。她的目光柔和,除去艱苦的歲月留給她的粗糙輪廓,殷凌瀾漸漸認出記憶中總是跪在佛堂中念經的年輕比丘尼。

  可惜那時他年紀小,除了那似是而非的面容,其余的已是如浮光掠影而過,再也留不下半分痕跡。他眼中漸漸黯然,又一個與過往有關的故人離去了,而且還是他親手終結了性命。

  圓慧看著他,面上歡喜寧靜:“愛恨嗔癡苦,今日終得解脫,甚好甚好。”她說著把懷中一本發黃的冊子遞給他,緩緩閉上眼:“有殷施主守護著公主,貧尼也放心了……”

  她最後吐出一口氣,似睡著了一般,再無了聲息。

  殷凌瀾看著佛堂中明暗相間的光與影,有塵埃在光影中歡快地飛舞,無憂無慮。他抬頭看向那金身觀音,聖潔慈悲的面容,低垂的眼眸看著他,仿佛在憐惜他。像他這樣的人,恐怕是用盡觀音淨瓶中的甘露都洗不淨他的罪孽吧。

  他站起身來,輕聲一歎,緩步走出佛堂,匆匆而來比丘尼們不安地看著面前的俊美蒼白的男子,不知所措。

  殷凌瀾淡然轉身:“圓慧禪師已圓寂。”

  他說罷緩緩離開,身後傳來一片哭聲,久久回蕩在百年庵門中……

  ……

  “嘩啦”一聲,衛雲兮手中的茶盞猛的掉在地上,頓時碎成了千百片。她定定看著面前的報訊的小香,隻覺得腦中嗡嗡作響。

  “娘娘,你怎麽了?”小香見她臉色煞白,頓時也慌了手腳。

  “到底是怎麽圓寂的?”衛雲兮問道,心中亂哄哄一片,好好的怎麽會圓寂了?那總是慈眉善目的大師,在她心中驚慌之時一遍遍念著佛經安慰她的好人怎麽就這樣圓寂了?

  “聽說禮佛的時候就這樣睡過去了。”小香把打聽來的消息老實告訴衛雲兮。

  衛雲兮眼中漸漸有水光泛起,她捂住眼,揮了揮手:“退下。”

  “娘娘,別難過了……”小香想要再勸,衛雲兮已走入房中,把房門緊緊關上。小香歎了一口氣,只能退下。

  第二日,衛雲兮一身白衣,帶著香燭,向水雲觀而去。到了水雲觀,果然善男信女三三兩兩,哀泣著上了山。直到這時衛雲兮這才相信圓慧禪師圓寂的消息。一路她沉默非常,小香扶著她,隻覺得她的手在顫抖,抬頭看去,只見她眼中泛紅,已是極力在隱藏自己的悲傷。

  到了水雲觀中,直到看到那一罐陶土的舍利子,衛雲兮這才軟倒在蒲團上。庵中的比丘尼向來是知道她與水雲觀有極深的香火情,特屏退眾香客獨留她陪著圓慧禪師。

  寂靜殿中,衛雲兮忍不住嗚咽出聲,一聲一聲,悲戚難抑。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殿門打開,有風吹入,冷冷的山風令她的悲傷也清醒幾分。她轉過頭,卻看見一身雪白的殷凌瀾站在身後。

  衛雲兮忍不住詫異:“殷統領?”

  殷凌瀾慢慢走上前,點燃了三根香,拜了拜這才看向她:“你別傷心了。圓慧禪師走得十分安詳,毫無痛苦。”

  衛雲兮心中悲苦:“為什麽她們會那麽早離去,獨留我一個人在這個世上?”

  殷凌瀾坐在她對面的蒲團上,神色清冷,往昔他著重色,如今這一身雪白越發襯得他眉眼明晰如畫,少了素日幾分沉重與陰冷。

  他看著她:“你可知他們為什麽會心甘情願地為了你而死?”

  衛雲兮心頭一顫,定定看著面前的殷凌瀾,連哭泣都忘記。她猛的後退幾步,指著殷凌瀾,聲音不成語調:“你……你……你知道什麽?”

  殷凌瀾垂下眼,淡淡道:“我什麽都知道。”

  衛雲兮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上蔓延而上,刹那間凍得自己不能挪動半分:“你……你知道什麽?”

  殷凌瀾站起神來,神色平靜地看著面前的衛雲兮:“我知道的永遠比你想象得多。你隨我來。”

  衛雲兮隻覺得自己的腳仿佛不是自己的,只能跟著他走出佛堂,向著後院而去。每走一步,她就覺得心中的絕望多一分。

  殷凌瀾走的方向,是……是她的奶娘住的地方!

  終於到了後院的院門,衛雲兮已扶著院門無法再前一步。她不明白眼前總是出現在她最狼狽最艱險的時候的殷凌瀾到底是怎麽樣一個人。他為什麽會知道自己的這一切。

  圓慧禪師為什麽會突然圓寂,這個答案在心底呼之欲出。

  殷凌瀾停住腳步,緩緩回頭,玄眸如海深:“衛小姐為何不敢走進?”

  衛雲兮不知哪來的力氣,猛的撲上狠狠拽住他的領子,美眸中迸出強烈的戾氣:“我不許你傷害我的奶娘!”

  兩人那麽接近,近得她可以聞見他身上淡淡的藥香。

  殷凌瀾慢慢掰開她的手,忽地一笑:“這幾年來還沒有人敢這樣對我說話。”

  他推開她,冷冷轉身走進去:“你心裡也清楚,圓慧禪師還有你的奶娘總有一日將是你的拖累。你不忍心,我來替你做!”

  衛雲兮隻覺得渾身的血都被抽光,她跌坐在地上,定定看著走進後院中的殷凌瀾。

  原來,圓慧禪師真的是他殺的!

  奶娘呢?是不是也死了?!

  她猛的驚跳起來,瘋了一般衝了進去。在雜亂的後院中,奶娘一身整潔,面上掛著久違的笑意,正與殷凌瀾說著什麽。這一副畫面怎麽看怎麽怪異。

  衛雲兮撲上前去,顫抖地抱著奶娘:“奶娘,你沒死。沒死……”

  奶娘看了殷凌瀾一眼,再看看伏在自己懷顫抖的衛雲兮,一向嚴厲的眼眸中流露疼惜:“傻孩子,奶娘總有一天也會死的,早死晚死都一樣。”

  她盯著她流淚的美眸:“仇是要報的,不報對不起先皇先後。奴婢深受皇后娘娘大恩,終於看著公主長大成人,今後的路,公主要一個人走了。”

  衛雲兮已泣不成聲,她拚命搖頭:“不,奶娘,不要離開雲兮,千萬不要離開雲兮,父皇母后已經走了,這個世上就只有雲兮一個人了……”

  她什麽都沒有了,連活在這個世上連名字都不是自己的。如果連唯一的奶娘都要離開她,還有什麽溫暖可以期許?還有什麽可以依靠?

  她看著奶娘的笑容,忽地覺得害怕起來。她撲向一旁的殷凌瀾,惶急地說道:“殷統領,你是好人,你把奶娘送走,離開京城,只要藏得好好的就沒有事。”

  殷凌瀾看著她,一動不動:“這個世上,只有死人才是最可靠的。”

  “不!——”衛雲兮尖叫一聲,推開他,死死抱住奶娘。她恨恨看著他,像是看著從地獄而來的惡魔。

  “你到底是誰?你若是慕容拔派來的,你今日就殺了我!我才是那前朝的余孽,我才是慕容拔要找的人!”衛雲兮邊哭邊說道:“為什麽還不放過我們。為什麽?……”

  她哭得軟在了奶娘的懷中。

  奶娘含笑輕撫她如墨的長發,緩緩說道:“公主,你長得真美,像先皇后一樣美。看著你,奴婢仿佛就能看見先皇后……”她的唇角漸漸滲出血跡,聲息漸弱:“報仇,公主,一定要報仇!這南楚不是他們慕容家的,是你的……”

  她終於倒在衛雲兮的懷中。衛雲兮的腦中刹那間空茫茫一片,眼中的淚無聲蜿蜒,她顫抖地抱著奶娘,直到奶娘溫熱的身體漸漸冰冷。天光那麽刺眼,刺得她眼前一片血紅。她抬頭看著那站在一旁的殷凌瀾,恨得渾身顫抖。殷凌瀾慢慢上前,把她從地上拉起來。他的手那麽有力,箍得她的胳膊一陣劇痛。

  衛雲兮雙眼淚水不停滾落,咬著牙問:“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漆黑的深眸仿佛一片深海,深不見底:“衛小姐應該知道,我不是你的敵人。”

  衛雲兮無言地看著他。許久她忽地冷冷笑了。她低聲問:“殷統領什麽都知道了?知道了我是前朝的公主,知道了圓慧禪師還有我奶娘的身份,殷統領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她的美眸探尋著他的眼底。什麽樣的人最可怕,就是當他對你無所不知的時候,你卻發現自己對他一無所知,甚至他為什麽會這麽做,都猜不一星半點。

  殷凌瀾一動不動,看著她的眼睛,忽地淡淡道:“我說過,我可以助你。”

  “為什麽助我?”衛雲兮冷冷反問。

  殷凌瀾眸色未動:“我與衛國公有了盟約。此間事十分複雜,你不必管。”

  衛雲兮心若刀絞,盟約!又是盟約!為了報仇,當真可以與虎謀皮,可以湮滅一切與她過往相關的人和事嗎?!這樣的代價,大得她無法接受。

  衛雲兮推開他,看著奶娘安詳的面容,淚簌簌滾落:“不管怎麽樣,你幫我把奶娘好好安葬。”

  “你不繼續問為什麽嗎?”他看著她的眼睛,淡淡地問。

  衛雲兮明澈的眼掠過殷凌瀾略嫌蒼白的面上,忽地自嘲一笑:“我問了,你會說嗎?”她說完,轉身決然離開了這個雜亂的後院。

  殷凌瀾扶著心口,看著那已氣絕多時的奶娘,忽地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捂住蒼白的唇輕咳起來。她方才眼底的悲涼憤怒如針一般刺入他的心裡。不疼,卻難受異常。在她眼底,他到底不過就是個殺人狂人。守在門外的挽真聽到聲響跑了進來。

  “公子,你怎麽了?”她急急地問道。

  半晌,殷凌瀾揮了衣袖,緩緩道:“厚葬。”說罷,他轉身離開了這個地方。

  衛雲兮回到了王府,眼中紅腫,面上神色卻是冷得令人不寒而栗。小香隻道她心情不好,凡事便輕手輕腳,不敢打擾她。

  李芊芊住在後院中已三四天了,她客不似客,主人又不是主人,身份尷尬之極,每日也就隨著小香打掃偏院。她見衛雲兮神情悲傷,做了一碗蓮子羹端了上來,安慰道:“娘娘別傷心了,生死有命,更何況圓慧大師圓寂是功德圓滿,這是好事。”

  衛雲兮看著她清麗的臉龐,忽然問道:“李姑娘想要留在王府中嗎?”

  李芊芊一怔,連忙點頭:“想啊。娘娘,我是你救來的,一定會好好做事,報答娘娘的恩德的。”

  衛雲兮扶起她來,微微一笑:“那好,我助你留在府中。你可記住你的誓言?”

  李芊芊怔怔點了點頭。她俯下身,在李芊芊耳邊輕聲道:“那我要你做的是……”她在李芊芊耳邊如此這般說了幾句。

  李芊芊越聽眼睜得愈大,她面上紅暈遍布,急忙擺手:“娘娘,萬萬不可!”

  衛雲兮冷笑一聲:“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也不會逼迫你。你若是不肯,就安分做個奴婢,若是肯的話,以後王府也有你的一席之地。”

  李芊芊咬著牙,面上已有了意動。她想了半晌,終於深深伏地拜下:“一切由娘娘做主!”

  衛雲兮嫣然一笑,刹那間的風華攝人心魄。

  慕容修請辭大將軍一職的奏章被慕容拔壓而不發,周皇后終於知道了奏章的內容,頓時在中宮中大發雷霆。

  她宣來周燕宜,冷笑怒道:“叫你看好一個男人你都看不住。他什麽時候上的奏折你居然也不知道。你給慕容修當王妃,居然當成了什麽樣子?!”

  周燕宜何嘗想要這樣?她滿腹委屈:“姑姑,慕容修他根本不碰我,我我……”她想要哭,卻在周皇后的鄙夷目光不禁收起了哭聲。

  周皇后看著她的淚顏,鳳眸中無半分憐惜,她上前,金晃晃的護甲抬起周燕宜的下巴,冷笑連連:“這種事你還有臉說?怪就怪當初本宮看走了眼,當初你信誓旦旦說你能把慕容修收為裙下之臣,現在可好了,本宮不但賠了夫人又折兵!”

  周皇后發了一通火之後,不耐煩地命她退下。周燕宜忍著心口的怒氣,只能退下。走出中宮的殿門,遠遠看見一隊人走了過來,當先一人便是美豔無比的蘇儀。

  她心中一咯噔,想要避開,蘇儀已看到了她,美豔的臉上掛了一絲冷笑,逶迤走了過來,曼聲道:“這不是建王妃嗎?怎麽的就走了?”

  蘇儀看著周燕宜臉色,心中猜到她是被周皇后訓斥了,心中冷笑道:“王妃是來看皇后娘娘的吧,剛巧,我也是呢。”

  周燕宜有些心虛,上次在賞花宴上她設計了衛雲兮,為了掩人耳目也拉了蘇儀下水,當天混亂,蘇儀匆匆離開,但是以蘇儀的聰明過幾日怎麽不會想到這是她所為?難道就那麽巧在蘇儀與衛雲兮一同走的時候,那石階松動?

  “蘇姐姐趕緊去吧,皇后娘娘剛才還在念叨著蘇姐姐呢。”周燕宜含含糊糊地說道。

  蘇儀冷眼看著周燕宜低著的頭,塗了粉紅蔻丹的手一把握住周燕宜,毫不留情地嘲諷道:“是不是皇后娘娘責罵了王妃呢?不過也難怪啊,王妃自從成親之後就一直讓皇后娘娘操心不已。”

  周燕宜聞言忍不住抬起頭來冷聲怒道:“蘇儀!你別太過分!”

  蘇儀咯咯笑了下,美眸中皆是鄙夷:“誰過分王妃自己心裡清楚!你要整衛雲兮,偏偏還拉我去!你可知我是什麽身份!豈是你能算計的!?”

  周燕宜一聽,心中一縮,勉強換了笑顏:“蘇姐姐說的是什麽話,那不過是一場意外,要給了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設計陷害蘇姐姐。”

  蘇儀冷笑一聲:“不敢就好!若還有下次,別怪我翻臉不認人!”她說著抽出手,帶著宮人揚長而去。

  周燕宜看著她離去的窈窕身影,隻氣的俏臉發白。回到了王府中,她關起了房子,摔起了花瓶古董。

  “嘩啦”一聲,上好的禦窯美人觚被她摔成千萬片。周嬤嬤在一旁不敢勸,隻得一聲聲道:“小姐……小心一點別割了手!”

  周燕宜摔完,抱著周嬤嬤哭道:“嬤嬤,那個蘇儀太過分了!皇后姑姑還偏偏喜歡她!”

  周嬤嬤連忙扶著她坐下來,安慰道:“小姐別哭了,這事是沒辦法的。蘇儀不過是運氣好,父親是相國,又是皇后中意的太子妃,皇后自然要對她另眼相看。”

  周燕宜不服氣:“按我說的,皇后娘娘就是偏心,自己的兒子要當太子,就容不下皇上別的兒子,見天叫我盯著那建王,當初叫我嫁人的時候說得那麽好聽,說我便是建王妃,其實不過是……”

  她話還沒說完,周嬤嬤駭得連忙一把捂住她的嘴:“我的姑奶奶,你小點聲。這話能拿出來說嗎?要是被人聽見了就完了!”

  周燕宜氣得掙開嬤嬤的手,但是聲音卻是小了:“難道我說錯了嗎?嬤嬤你還不明白嗎?皇后把我許配給建王,分明就是想要我看住建王!她就想著她的太子能繼承皇位,所以拚命要壓製建王殿下!可是建王殿下可是我的夫君啊!”

  周嬤嬤歎了一口氣:“俗話說的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皇后娘娘這樣做,的確是存了私心了,就是可憐了小姐的前程。”

  周燕宜美眸中掠過森冷,她咬牙道:“走著瞧!我就不信了殿下能比不過那文文弱弱的太子。要知道這皇上還是眷顧殿下的,將來是龍是蟲還說不準呢!這一次我可瞧清楚了,不會讓皇后娘娘再利用我了!”

  雖然她並不喜歡慕容修,也看不起這被周家暗地裡罵為“賤種”的皇子,但是世易時移,她已經嫁到了建王府,以後她的前程是與慕容修聯系在一起的,周皇后這一步,走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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