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嫻微抬起頭,看著鏤空窗桕外面結了冰凌的梨樹,想起家裡還有母親哥哥等著,波動的心又平靜了許多。
她現在是何家桓的女兒,傅周氏只是傅國公府的老夫人,不再是她的祖母。
回家……回家。
傅周氏臉色慘白了幾分,看著傅明嫻這般……大概是那戶人家對她很好。
這樣也好,將來她閉眼的時候也會安心不少,只是憑的多了些心酸。
“老夫人……您保重身體。”傅明嫻微微頷首,便準備朝著外間走去,恐怕此去一別便是永遠,以後沒有再見面的機會。
“明嫻啊,祖母老了。”傅周氏無奈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祖母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祖母老了……
傅周氏說的是祖母,她是真的……老了,而且還在病重,自己的身體是最清楚了,她大概沒有多久可活了。
人老了之後總是會不自覺的想起從前的事兒,從前的人,總希望子孫後代能和睦的陪在自己身邊,陪著自己走完最後一程。
她已經老了,老的快要死了,她知道當年是真的做錯了事情,她是想要補償一些的。
哪怕傅明嫻已經變了模樣和身份,可是在見面的那一瞬間她還是能一眼就認出她。
是不是有些可笑。
前世若是傅周氏能這般在乎她,恐怕她也不會最後絕了生機。
“她過得好不好,真的有那麽重要麽?”傅明嫻的聲音有些哽咽,袖中握緊的雙手掌心早已經被指甲劃出了鮮血,她自幼父母雙亡,其實心中對親人的分量很深。
說白了她有些缺愛,缺乏父母雙親的愛意。
這是旁人補不回來的事情。
起初傅明嫻雖然同傅周氏不大親近,但她的心裡卻是很尊敬傅周氏的,那是她父親的母親,是她的祖母。
可惜最後關頭,她所能仰仗的最後一個人,也心狠的將她拒之門外。
回到傅國公府之後,傅明嫻有意壓著前世對傅周氏的心寒,可是不想傅周氏竟然數度提起來。
“有些事情,並不是過去了就真的可以當做從未發生過,傷害更不是能輕易的抹去。”
“從前的事情如何我不想再提起,我只知道,我的父母兄弟還在家裡等著我回去。”傅明嫻轉過身,深深的吸了口氣,“來傅國公府並非我所願,是傅二爺用父親和哥哥做威脅,我更不曾想過要傅國公府覆滅,但不代表,我還可以逆來順受,這裡,我一刻也不想待著,我會想辦法離開。”
“還有,您似乎忘記了一件事情。”傅明嫻面如死灰,“小時候明嫻很喜歡冰糖葫蘆,可是娘說那冰糖葫蘆不能多吃,便不總是給明嫻買了,後來接到外祖母家的時候,沒人再管著我是不是吃的多,可我缺自己不想要了。”
“那不是一個味道。”
一件東西,你總是求而不得,時間久了,便不會再想要了。
從前傅明嫻對霍彥青的感情是這樣,對傅國公府的親情也是這樣,她想要的時候,他們沒能好好呵護她,她現在就不想要了。
“就當祖母求你的還不行嗎,月牙兒。”傅周氏捂著心口,猛一陣劇咳,身體更是匍匐在湘繡荷花的軟墊上。
月牙兒……
新月曲如眉。
這是她出世的時候傅周氏親自所起,只不過父母去世後便沒有人在提起。
傅周氏還記得。
傅明嫻眉頭緊鎖。
傅周氏似乎是在呢喃,“我就是想再看看你。”
“不會讓你一直待在這裡的。”
“咳咳……”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許嬤嬤衝到了傅周氏的面前,慌忙的幫著她順氣,“老夫人,您怎麽樣了?”
“小姐,您就當做做好事吧,您看老夫人這樣……”
“您好歹先順著她的話說。”許嬤嬤求情般的說道,背著傅周氏將那沾了血的帕子給了傅明嫻看。
鮮血有些觸目驚心。
傅明嫻心莫名疼了一番,卻是沒有再分辨下去,“老……老夫人,明嫻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了。”
傅周氏面色一喜,連帶著又咳了幾聲,卻慌忙的說道,“許嬤嬤已經將你的東西搬到了青桐院了,這段時間你先暫時住在我的院子裡。”
傅明嫻點點頭,幾乎是逃一般的離開,若是再不走,恐怕她會崩潰在傅周氏的面前。
若是前世,傅周氏要是能對自己這般親近該有多好,她也不至於在大雨中跪了半宿,最後心寒的生無可戀。
傅周氏見傅明嫻答應留下,這才松了一口氣,“老二走了嗎?”
許嬤嬤點頭,“二爺在外面待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老夫人……你為何不直接和傅小姐說,您是為了她好,害怕二爺回過神兒來會對她不利。”
傅鈺哪裡有傅明嫻想象中的那麽好對付,蓮青的事情事出突然,宋雲夢又是戳中了傅祁和傅鈺的痛處,這才叫兩人失了分寸。
可等著傅鈺回過神來,便不會輕易放過傅明嫻,或許從前還會想要討好傅明嫻,但若是被發現了之後,怕是要用強了。
傅明嫻對付起來會吃力。
傅周氏堅決的搖頭,“人到了我這個年紀便沒有什麽可求的事情了,雖然留下的傷害不會改變,但我總想著彌補一點是一點兒。”
“我不想再讓她有半分的愧疚了,這樣挺好的。”
許嬤嬤又蹙眉問道,“大爺和二爺那裡怎麽交代?”
“這段時間你派人看著點老大和老二,只要不動這丫頭,其他的事情隨便他們鬧去吧!”
許嬤嬤欲言又止,“包括認那個……蓮青?”
傅周氏重新靠回在攢金絲軟枕上,“隨他們去吧!”
“老夫人,您這又是何必呢?她……不過是長得像三小姐而已,卻不是三小姐。”許嬤嬤終究還是問了出來,傅周氏憂思成疾,心病是不能操勞的,只能靜養。
這次卻為了不相乾的人耗損心力。
傅周氏微笑了一番,卻是沒有和任何人說她認出來了那就是她的親孫女。
或許有很多人不理解,但這世上無法具體解釋出來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感情就是其中一件。
親人之間是互相有感應的,哪怕她已經不再是當初的樣貌,可是傅周氏就是很篤定,從見到的第一眼起。
既然已經有了新的生命,那就最好不要和從前的過往沾染,尤其還是傅國公府這種地方,傅明嫻的身份需要保密。
“你拿著我的手書,叫可信的人跑一趟榮國公府和商次輔府上,邀請兩位老夫人過府一聚,立刻就去。”
榮陳氏和商李氏都是傅周氏年輕時候的閨閣密友,關系親厚,幾人的年紀相仿,傅周氏身體病弱,另外兩位德高望重身子骨到還算好。
明嫻的事情拖不得,傅祁和傅鈺的性格她又十分清楚,傅周氏能護著她一時卻護不了一世,要是不徹底絕了他們的念頭,早晚都會成為隱患。
這事情她自己做不周全,需要旁人幫忙,若非如此,傅周氏也不願意大過年的折騰兩位老友。
愧對了三房一輩子,傅周氏這身上的頑疾或多或少是心病,現在她沒有多久可活,隻想在臨死之前能做些什麽。
許嬤嬤歎了口氣,“老奴知道了。”
“老奴這就去辦。”
房間中頓時只剩下了傅周氏,她緩緩的從腰間解下一枚羊脂玉佩,小心翼翼的放在手心。
“老三,希望母親的決定還不算晚。”
好像這一句話說完,傅周氏又蒼老了幾分。
她並非糊塗之人,傅政活著的時候是傅國公府的驕傲,父母寵幸器重自不必多說,傅明嫻從小便是嬌養著的,雖年幼時期是在趙國公府中度過,但是她卻是傅政唯一的血脈。
好好的嫡親孫女傅周氏如何不會疼愛?
只是事出有因,人生有太多的不得已。
她身為傅國公府的老夫人,仰承祖宗遺訓和夫君臨死前的囑托,若是要她的命可以換來傅國公府的安泰,她絕不願意用自己的孫女幸福去換。
院子中又起了微風,吹得碎雪紛紛揚揚亂了視線,傅周氏漸漸合上眼睛,她有些累,但不乏鬥志生機,她可以死,卻不是現在,她得養好精神才能在臨死前少些遺憾。
方才對傅明嫻說的話並非是為了讓她心軟。
她是真的老了……而且,已經到了將行就木,油盡燈枯的地步……伴著檀香清幽,傅周氏緩緩入睡,睡夢中漫天縞素白綾,她滿含熱淚從朝廷中接回傅政的屍首,哭的幾度昏厥。
……
出了青桐院,傅明嫻有些失神落魄,只是懵然的聽到許嬤嬤同她說她的院子是在東廂房,便自己順著青石小徑走了過去。
“小姐?”鵲之老早便在門口張望著,見到傅明嫻的身影這才心放回到肚子裡,“小姐,您怎麽樣?傅老夫人沒有懲罰您吧?”
傅明嫻搖頭,發覺到鵲之手心沁出了汗,“沒有,你這是怎麽了?為什麽這麽慌張?”
鵲之有些後怕的說道,“方才傅二爺怒氣衝衝的過來,被許嬤嬤給打發走了!”
傅明嫻有些詫異,但瞬間就明白過來為何傅周氏要留下她。
傅鈺怕是已經對她有了懷疑。
傅周氏冷落了她那麽多年,如今為何又突然對她這個毫無血緣的人好,難道只是因為自己長得像?
血濃於水,誰不想能得祖輩寵愛,兄友弟恭,傅明嫻自小沒了雙親,對親情更是看重,她在趙國公府的時候,因為外祖母對自己的寵愛惹的府中有些表姐妹的妒忌,沒少在背後算計她。
她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因為格外珍惜,從不曾翻臉,更不曾在趙秦氏的面前泄露半句。
她明明都已經不抱有任何希望了。
因為絕望過了就習慣了只剩下自己。
“小姐,那咱們現在怎辦啊?奴婢本是按照你的打算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的,卻被許嬤嬤給強帶到青桐院。”鵲之還是覺得後怕,“是不是……走不掉了?”
傅明嫻故作輕松的拍了拍鵲之的肩膀,“簡單收拾下東西吧,有機會再看看大房和二房的動靜如何。”
“別擔心,老夫人要比傅家兩位老爺好相處的多,她說了過段時間就讓我回去。”傅明嫻柳眉輕皺,“她這等身份的人,是沒有必要騙我的。”
傅周氏的確沒有必要騙她,正是因為如此,才讓傅明嫻越發的不安。
她似乎感受到了傅國公府的反常和傅周氏的欲言又止,心中更是有著不好的預感。
分則亡?
是什麽樣的原因才會讓傅國公府滅亡?
祖父臨終之時竟然留下過這句遺言。
通敵叛國嗎?可是傅國公府上的誰通敵叛國了?要是真的謀反,又怎麽會安然無恙到現在?
傅國公府世代忠良,備受朝廷器重,父親更戰死沙場,又不是被皇帝苛責不滿,府中的人沒道理要叛國。
若不是通敵叛國,那又是什麽?
總覺得傅周氏好像知道些隱情,只不過沒說。
傅明嫻腦海中不自覺想起傅政出征之時笑盈盈的摸著自己的頭,說她留在家裡一定要乖乖聽母親的話。
母親哭的不成樣子。
傅明嫻有些心神不寧,更有些後悔,前世她因為被兒女情長牽絆,竟然從不曾注意過這府中的變故。
“哎,也只能這樣了。”鵲之有些失落,“夫人和老爺該是擔心了!”
鵲之將收拾好的包袱再度打開,東西一樣樣的拿了出來,“不過……值得高興的事情是,小姐可沒有認那個奸詐的二爺為義父,不然事情真的就難辦了……”
“說起來今日看著傅明珊和傅家兩位老爺的樣子,真是過癮呢!”鵲之精神爍爍,她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樣大的場面,還是小姐厲害。
不但能遊刃有余的化解,還能完好的獨善其身!
傅明嫻不時的回答兩聲。
青桐院看起來一派安靜,但是府中其他院子卻沒有這麽好的環境了。
今日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大房和二房的矛盾徹底被激化,各房中更是不安穩,哪怕是回到了各家院子,也少不了一番爭執。
要是沒有傅周氏攔著,這傅國公府,早就分家了。
萬氏被傅鈺禁足。
鄭氏氣血不暢病臥在床。
傅明珊更是沒有給孟嘉弘好臉色,房門緊閉硬是將孟嘉弘給關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