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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女宦官的宮闈秘事》277.第277章 落霞成綺(3)
  黃梓瑕也沒想到今日在這邊居然會遇上此事,聽這些人談論自己與王蘊的婚事,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隻背轉了身去,感覺傷愧難當。

  周子秦偏又湊上來,小聲說:“原來你是來看自己嫁妝的啊?”

  黃梓瑕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她又羞又急,瞪了他一眼,轉身就進屋去找那個孫師傅了。

  周子秦聽到身後人還在議論:“可一般來說,嫁妝都是女方家準備,怎麽如今是王家來做啊?”

  “唉,黃使君一家只剩得孤女一個啦,誰為她準備這個?還不是王家準備好,到時候送到城郊迎親隊中,剛好可以讓她風風光光地嫁入王家嘛。”

  “這黃家姑娘雖然遭際坎坷,但能遇到這樣的夫家,真是有福氣啊!”

  周子秦默然轉頭,見黃梓瑕仿若未聞,隻走向埋頭在擺弄墨鬥斧鑿的孫師傅。他趕緊趕上兩步,跟在她身後。

  黃梓瑕的目光,像上次一樣從孫師傅製作箱籠的木台上掃過,凌亂放置的斧子刨子與碎木塊、木屑一起混雜,令人想不到那些精致的箱籠盆盞都是出自這裡。

  孫師傅一眼就認出了周子秦,趕緊打招呼道:“來啦?今天要做什麽?”

  周子秦看看黃梓瑕,見她看著木台不語,便說:“我今天主要是跟著她來看看的。”

  “哦,是嗎?”孫師傅搓著手笑道,“公子上次買了我的那個盒子,用起來還好嗎?”

  “挺好的。”周子秦隨口說。

  “就是嘛,我師傅當年也跟我說過,學好一門手藝,自有金山銀山。當然了,像他老人家那樣的發大財我是不敢想了,只要能托各位客官的福,有口飯吃就行啦。”

  黃梓瑕聽他這樣說,便問:“你師父雖是長安城出名的木作,財源滾滾自然是不在話下,但畢竟手藝人,應該也挺辛苦吧?”

  “誰說不是呢?他老人家忙活一輩子,也都是小打小鬧,後來在三四年前才買了家鄉十幾畝地,一座大宅子,他跟我說啊,不做啦,回家好好過日子去了……”他歎了一聲,搖頭道,“可惜師父沒有這個命,在回鄉的路上遭遇匪人,一家老小都……唉!”

  周子秦問:“那地和宅子呢?”

  “被他族人分掉了吧,我也不清楚了。”

  黃梓瑕淡淡說道:“真可惜啊,十幾畝地,一座大宅子,普通人一輩子也掙不到的身家,他忽然之間就擁有了,卻終究沒有福氣消受。”

  “是啊,可能是師傅存了一輩子的錢……可我平時真看不出來。”孫師傅說著,又討好地看著周子秦笑,“要不,這位少爺再做一個那種盒子?”

  “得了,我要那麽麻煩的盒子幹嘛?那盒子開鎖都需要折騰半天,隻適合記憶特別好的人,我才做不到開關自如呢。”周子秦唾棄道。

  黃梓瑕看了看屋中布置,問:“孫師傅,你師傅的遺物,可還在嗎?”

  孫師傅搖頭,說:“他都準備離開京城了,哪還留下什麽東西?隻將自己所有的工具都留給了我,說自己以後再也用不上啦。”

  黃梓瑕問:“可以讓我看看你師傅的那些工具嗎?”

  “哦,可以,不過有些我這些年已經用得磨損了,還有些被我扔了……”他將他們帶到後面,蹲下來打開工具箱,把裡面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擺在地上。

  黃梓瑕的目光在已經殘舊的魯班尺、墨鬥、棉線等上面一一掃過,落在幾塊蜂膠之上:“木匠還用這個東西?”

  “是啊,師傅用這個,我也覺得奇怪啊,而且還是不太黏了的蜂膠,裡面似乎摻了木屑。”孫師傅解釋道,“我剛剛入行的時候,師傅就跟我說過,有些木匠手藝不到家,榫頭接得不好,時有松動,為了糊弄客人,就往接頭處填蜂膠。這樣客人剛拿回去的時候是牢靠的,但是用了不久,蜂膠松脫,榫頭在榫眼裡不結實,輕則桌椅搖搖晃晃,重則散架。我師父當時還驕傲地說,他自出師以來,三十來年,從沒用過蜂膠!”

  黃梓瑕用手指去輕戳蜂膠,放了多年,如今天氣又是嚴寒,早凍成硬邦邦的黑塊了,裡面摻雜著許多木屑,十分難看。

  周子秦在旁邊說:“看來,你師父手藝也不到家嘛,這麽多年了,終究還是用上了。”

  孫師傅惱羞道:“沒有的事!我師父手藝特別出眾,絕對沒有問題!或許是用在別處呢!”

  “那還能有什麽用?這上面這麽多木屑,一看就是在木台上用過的。”周子秦反問。

  孫師傅漲紅了臉,卻說不出話來。黃梓瑕敲了一小塊蜂膠下來,用旁邊油紙包好,站起身說:“多謝孫師傅啦,我想你師父是出名的木作,必定是有其他用處,絕非尋常所用。”

  “就是嘛……”孫師傅悻悻道。

  黃梓瑕轉身往外走去,周子秦跟在她身後,問:“你拿著這東西幹嘛?”

  “沒什麽。”黃梓瑕淡淡說道,“或許,這就是那個盒子開啟的秘密了。”

  “什麽?蜂膠能開啟那個盒子?”周子秦頓時失聲叫出來。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

  周子秦跟在她身後,穿過滿院忙碌的木工們,見她頭也不回往外走,隻急得趕緊問:“崇古你說說呀,到底怎麽回事來著?”

  黃梓瑕卻再不發一言,隻快步走出這大片院子,站在初春清冷的風中,長長出了一口氣,然後回頭看他:“子秦……”

  周子秦趕緊湊上去,就差搖尾巴了:“崇古?”

  “你還記得我們去年中秋那日,在蜀地破過的那個箜篌樂伎案嗎?”

  “哎?就是徒弟鬱李殺了師父碧桃那個案子?”他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她為什麽忽然提起蜀地的案子來。

  她望著天邊雲霞,點頭說:“當時,我們觀察到碧桃的手背上有一條新刮痕,斷定她手上一定有個東西被脫下了,是嗎?”

  “是啊,就是那個男人送的纏臂金嘛,害得她們師徒相殘,唉,真令人惋惜,兩個女子都長得挺漂亮的呢。”周子秦的重點必然是放在憐香惜玉上。

  “其實這世間的一切,只要想辦法,必然都找到相應痕跡的,對嗎?”黃梓瑕回頭望著他,日光在她身後照過來,她在逆光的襯托下,那一雙眼睛格外明亮,顯得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就比如說,無論是匠人隨機釘下的八十根小銅棍,還是夔王隨手放下的八十個混亂無序的字碼,只要是有心,都可以留下痕跡的,不是嗎?”

  周子秦仔細思索著,有點迷惘地看著她:“所以……你的意思是,重點就是,蜂膠?”

  她點了點頭,輕輕說:“對,然後,我還要求證最後一件事。若這件事是真的,那麽,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結束了。”

  她說著,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悲是喜,那一雙眼中,卻先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在這樣的冬日薄弱陽光之下,暗淡蒙塵的長安顯得頹敗晦暗,街邊落完了葉子的樹無精打采地站著,全世界好像唯有她的面容上發著光彩。她眼中那種執著堅毅不肯退縮的光芒,令周子秦覺得熟悉又陌生,有一種敬畏又憐惜的心情,在他的胸口滋生,卻讓他無從說出口,只能默然望著她,說:“結束了……就好了。”

  他送她回去,在辭別之後一個人穿過長安的街道,看著日光暗淡的半陰天空。

  他忽然想到了,為什麽會覺得黃梓瑕那種眼神,令自己覺得熟悉。

  有一年冬天,他和一幫混得很好的禦林軍們相約,一起前往遠郊圍獵。冬日平原之上,他們縱馬馳騁,驅趕著鹿群進入包圍圈,然後圍圈射殺。驚慌失措的梅花鹿在奔跑中一隻隻倒下,無論如何都無法逃脫利箭穿透身軀的命運。

  他們的包圍圈越縮越小,最後剩下的那一隻鹿,在同伴的屍體之中,睜大眼睛望著面前縱馬而來的所有人。

  鹿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在濃長睫毛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碩大,幾乎可以清晰看見倒映在裡面的持箭開弓的身影。

  不知被什麽情緒所驅使,周子秦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呆呆地望著那隻鹿。

  在鹿群的屍體之中,它纖長的四肢和頭頂漂亮的四杈角顯得分外顯目。十來個人都將弓弦拉滿,對準了它。

  就在臨死的那一刹那,它奮力一躍,越過所有死亡的同伴,向著前方疾奔而去。有兩支箭擦過了它的身子,漂亮的皮毛上血跡淋漓,它帶著傷消失在山澗之中,就此再也不見。

  唯有當時那雙眼睛,依然留在周子秦的記憶當中。

  就如,他所看見的黃梓瑕的那雙眼睛一樣,瀕臨絕望而終究不肯低卻的執著光芒。

  他一瞬間覺得恍惚,世間一切仿佛都離他很遠,也似乎無法再走近。他只能靠在身後的一棵樹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他在心裡想,不知她能不能像那隻鹿一樣,最後拚死縱身一躍,終究脫出了重重圍困,奔向自己的世界?

  而那隻負傷逃入山林的鹿,最後,又究竟活下來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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