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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女宦官的宮闈秘事》96.第96章 豆蔻韶華(4)
  “是呀,這孩子是她父母從族中過繼的,畢竟,好歹得有個繼承家業的人。前日聽說過他們在找孩子,但因為我近日一直都在四處奔走,所以就沒能幫得上忙,心裡覺得愧疚。”張行英大哥婚後住在嫂子家中,當時長安婚俗,夫妻婚後習慣在女方家中居住幾年,張行英的大哥並不算入贅。

  周子秦說道:“張二哥你真是的,孩子回來了不就好了,為這事還心事重重的。”

  黃梓瑕聽著薦福寺外四歲孩子,腦中不由浮現出那一日大雨中,那個人抱著那個渾身泥漿的小孩子的身影。她望著張行英,問:“送回孩子的……是什麽人?”

  “我去得遲了,隻倉促看到他一面,是個……神仙般的人物!”張行英很認真地放下碗,說道,“站在我大嫂家門口,整個院子都明亮起來了。我這輩子啊,真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

  周子秦笑道:“蓬蓽生輝?軒軒如朝霞舉?”

  黃梓瑕沉默著,一言不發。

  張行英聽不太懂周子秦的話,隻說:“嗯,反正就是很好。”

  “那麽……”黃梓瑕捏著筷子的手,不為人覺察地輕顫了一下,“他姓什麽,叫什麽?”

  張行英搖搖頭:“不知道。所以說世上好人多啊,他就喝了兩口茶水,沒留下自己名字就走了,連謝儀都沒收。孩子又小,也不知道他姓名和住處,都不知道怎麽謝他呢。”

  周子秦問:“那他怎麽找到你大嫂家的?”

  “是啊,說來也真是難,小孩子說不出自己家住何處,他只能帶著孩子在長安各坊尋找,這個年歲的孩子哪走得動長安七十二個坊?都是他抱著一家一家走過來的,直到今天早上孩子看見自己家喊起來,才算是找著了。”

  “可惜啊,不知道他是誰。”周子秦歎道:“我還挺想結識他的,有古仁人君子之風,又聽你說的長得那麽好。”

  張行英連連點頭:“真的真的!特別出眾!”

  黃梓瑕隻覺得心口微微鈍痛,她不願意再聽下去,便轉了話題,問:“張二哥,你不叫阿荻也出來吃點嗎?”

  張行英遲疑了一下,說:“她……她怕生,我想就不用了吧。”

  “崇古說得對啊!以後大家都是朋友了,阿荻這樣怕生可不好,我們還會經常來叨擾的,也想和阿荻打聲招呼嘛。”周子秦現在只要是黃梓瑕說的話,都一律附和,十足一個應聲蟲。

  “哦……也是,那我讓阿荻出來見見客人。”張行英站起身往屋內走去。

  周子秦見他一進門,立即躡手躡腳跟了上去,把耳朵貼在了牆上。

  黃梓瑕用鄙視的眼神看著他,無聲用口型問:“你想幹嘛?”

  周子秦也用口型回答:“聽牆角,看看張二哥和阿荻有沒有作案嫌疑!”

  黃梓瑕被他正義凜然又厚顏無恥的眼神鎮住了,明知道不厚道,可也不由自主地與他一起趴在了後面的牆上。

  裡面傳來灶火嗶嗶剝剝的聲音,他們聽到張行英說:“阿荻,他們是我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阿荻悶聲不響,過了許久,張行英以為她是默認了,便抬手去牽她袖子,說:“來,我帶你出去認識一下……”

  阿荻卻忽然猛地甩開他的手,低聲卻堅定地說道:“我……不去!”

  張行英尷尬地抬著手,怔在當場。

  周子秦和黃梓瑕對望了一眼,還來不及交流什麽,只聽阿荻虛弱顫抖的聲音已經傳來:“張二哥,求你了……我不要見人!我,我這輩子,已經見不得人了……”

  張行英默默看著她,輕聲問:“難道,你就準備一直呆在這個小院子裡,把一輩子就這樣捱過去嗎?”

  “你不知道……你不會明白的……”她捂住自己的臉,蹲在地上,拚命壓抑著自己失控的哭泣,“張二哥,你是個好人……我,我隻想在你的身邊好好過下去。我隻想呆在這個家裡,也求你……不要讓我出去見人……”

  張行英似乎想不到她會有這麽大的反應,不由得呆站在她面前,許久也沒有動彈。

  房間內外一片死寂,只聽到阿荻的抽泣聲,在房間內隱隱回響:“張二哥……我願意一輩子為你洗衣做飯,一輩子伺候著你……我只求在這個天地間有這麽一個小院子落腳,讓我在這裡呆到死,呆到朽爛成泥……張二哥,求你不要把我丟到外面去,不要讓我出去見人呀!”

  張行英默然聽著她的哭泣,一邊轉頭注意外面院子,聽外面他們似乎沒有響動,又湊近了阿荻一點點,輕聲說:“好吧,不見就不見吧,其實……其實我也舍不得讓你到外面去。”

  阿荻睜大那雙含淚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他抓抓頭髮,在她的目光下窘迫地臉紅了:“其實,我也很喜歡你每天在家等著我回來,知道你肯定不會離開我,知道你唯有我這邊一個容身之處,就像藏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阿荻含了許久的淚終於掉了下來,她輕聲低喚他:“張二哥……”

  周子秦聽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他用手肘碰碰黃梓瑕,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但黃梓瑕卻微微皺起眉,將食指擱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周子秦見她神情沉鬱,若有所思,不由得有點詫異,在心裡想了又想,剛剛張行英那番話,難道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

  屋內的氣氛也忽然安靜了下來。阿荻身體微微顫抖的看著張行英,許久,才顫聲問:“你,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我沒有容身之處,知道……我的事情?”

  張行英愣了一下,不自覺地握緊自己的拳頭,低頭避開她的視線。

  一片寂靜。木槿花院落外,大槐樹下乘涼的人們笑聲隱隱,正被風輕送而來。石榴樹上趴著一隻剛結束了黑暗蟄伏的新蟬,才褪去外殼,便已經迫不及待蟬鳴聲聲,枯燥而尖銳的聲音,橫亙在小院之中。

  張行英停了很久,但終於還是開了口,用很緩慢,很輕,但卻異常清楚的聲音,慢慢說道:“去年夏天,我在西市見過你。那時你正蹲在香燭鋪門口,在賣花娘籃中揀著白蘭花。天下著雨,你笑著挑揀花朵,我從你身邊經過,被你臉上的笑意一時晃了神,不小心濺起一顆泥點,飛到了你的手背上……”

  阿荻呆呆用淚眼看著他,又下意識地抬起自己的手,看著自己白皙無瑕的手背。

  “那時候,我結結巴巴向你道歉,你卻毫不在意拿出手絹擦去泥點,對我笑了一笑,便握著一串白蘭花回到店內。我在回家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你手上那點汙漬,想著你的笑,想得太入神,竟然,竟然連回家的路都走錯了……”

  牆外的黃梓瑕聽著他的訴說,覺得自己眼睛熱熱的,又開始湧上溫熱的水汽。

  而牆內的阿荻慢慢抓住自己的衣襟,用力按著自己的胸口,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將胸口湧起的那種巨大複雜的波濤給壓製下去,不讓它鋪天蓋地將自己淹沒。

  張行英蹲在她的身邊,在灶間吞吐明暗的火舌之前,他定定地瞧著面前的她,輕聲說:“後來,我也曾去你家門口偷偷看過你,我看到了你爹對你的忽視冷淡,也聽到你時常哼著一首桑條曲,還知道了有很多人上門向你提親,可你爹索要大筆彩禮,以至於你一直都沒說下婆家……”

  他說著,苦笑了停了下來,許久才又說道:“那個時候啊,我絕了自己的念頭,不敢再去看你了。直到我入了夔王府儀仗隊,又曾想過你,可終究也因為變故而沒成。直到……直到我在山路上看見昏倒的你,手中還死死攥著根麻繩……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你爹丟給你,逼你自殺的……”

  “他不是我爹。”一直咬緊下唇聽他說話的阿荻,此時終於從牙關中狠狠擠出幾個字,“我沒有爹……我只有一個娘,早就死掉的娘!”

  張行英點頭,沒有說什麽,隻繼續說道:“那時候,我把你帶回家,你醒來後,你說自己叫滴……那時我以為你會說自己是滴翠,誰知你卻改了口,說自己叫阿荻,那時我就想,你一定遇到了大事。後來,後來我從京城流言中得知你出了這樣的大事,我震驚,憤怒,我想殺了孫癩子……可最深的念頭,卻是我一定要對你更好——我想,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托人上門求親,說不定……說不定你就不會面臨這樣的命運了……”

  “張二哥……”阿荻顫聲輕喚他,她坐在灶前,嬌小的身軀蜷縮著,顫抖如疾風中的一朵小花。

  張行英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住她安慰她,但看著她蒼白的面容,又想到她遭受那般汙辱,恐怕不喜歡和人接觸,只能硬生生忍住了。

  然而滴翠卻輕輕地拉住了他的手,將自己的臉靜靜地貼在了他的臂上。

  張行英抬起顫抖的手,情不自禁地摟住了她。

  兩人就這樣偎依著靠在灶間,火光在他們身上投下恍恍惚惚的暖色。

  他們聽到張行英很緩慢,很清晰的聲音,一字字傳來:“放心吧,阿荻,所有做過壞事的人,都會得到報應的。”

  阿荻也停了許久許久,才慢慢點頭,輕聲說:“是,就像那一日我們看著魏喜敏被活活燒死掉一樣——你知道魏喜敏吧,要不是他,我不會落得這樣地步。”

  “我知道,公主府的宦官。”他不說自己是怎麽知道的,但聽的人都知道,對於阿荻,其實他暗地裡了解的,比他們想象的都要多。

  他們靠在一起,久久不動。

  黃梓瑕和周子秦默然回到葡萄架下,坐在那裡吃著槐葉冷淘,只是兩人都是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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