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王都尉,真是對不住啊,您看,我們錢老板這一進去,我們店內真是不知怎麽辦才好……”掌櫃正說著,後面錢夫人和三個孩子也趕來了,哭天抹淚地跪倒在地求王蘊幫忙。
王蘊一向溫和有度,見他們這樣鬧哄哄的,也不覺苦笑,說道:“這事我可說不上話,你們若要伸冤,去大理寺吧。”
“這位……這位官差是上次來找過老爺的,據說是大理寺的!”仆從聞言,趕緊指著黃梓瑕對錢夫人和掌櫃說。
於是一家老小又向著黃梓瑕求情,錢夫人哭得最凶:“我們老爺真是好人哪,日常最謹慎怕事不過的,怎麽可能會去殺人……”
黃梓瑕趕緊扶起錢夫人,說:“其實我過來也是有事相詢,不知你們可知道當日給孫癩子修繕房屋的是哪位管事?”
掌櫃的趕緊說:“修繕房屋的帳目在旁邊一家門面,我馬上去找,看看那天究竟是誰過去的。”
“若方便的話,找到他後便立即去大寧坊孫癩子家,我有些許小事,辦完便過去等他。”黃梓瑕說著,想了想又說,“將那個通下水道的張六兒也喊上。”
“是是,一定盡快就過去!”
兩番折騰,等黃梓瑕與王蘊到了大理寺時,周子秦和張行英已經在等她了,張行英懷中抱著個小孩子,身後站著兩個陌生男女。
“是我大哥大嫂,剛好帶著孩子在我家,聽說接阿荻回家,所以他們都一起來了。”張行英說道。
張行英的哥哥叫張行偉,與弟弟一樣身材高大,他和妻子隻拘謹地笑道:“阿荻是我們家人,今天接她出來是喜事,當然要來的。”
周子秦也說道:“是啊,要不是張老爺子剛剛痊愈,被我們勸阻了,不然他也要過來呢。”
黃梓瑕見張家人這樣誠心實意對滴翠,心中也覺得寬慰,含笑點頭道:“大家稍等,我進去接阿荻出來。”
難得今天崔純湛居然還沒走,而且看起來心情很不錯,一看見她就笑著招呼道:“楊公公,又在為王爺奔走啊?”
黃梓瑕趕緊行禮,又將夔王府的令信取出呈上,說:“王爺說,此案既然已經另有更重大的疑犯,而呂滴翠在公主薨逝時絕對沒有作案可能,是以讓我來與少卿商量,是否先讓呂姑娘回家候審,否則大理寺淨室中老是留著一個姑娘,似乎也不妥。”
“哦,這事啊,簡單。”崔純湛讓身旁的知事取過一張單子,讓黃梓瑕填了,然後便親自帶著她前去提人。
黃梓瑕一路走過空蕩蕩的其余幾間淨室,問:“不知錢關索現在哪裡?”
“他啊?已經轉到刑部大牢了。”崔純湛漫不經心道,“人證物證俱在,他今天上午招供了。”
黃梓瑕頓時愣住了,急問:“招供了?”
“是啊,招了。”崔純湛見她直盯著自己,那雙清湛的眼睛,仿佛能在片刻間洞悉一切。他不覺心虛地避開她的眼,壓低聲音說,“楊公公,這案子……已經結了。這麽快就破案,而且證據確鑿,皇上與郭淑妃也都深信不疑,大理寺立了大功,刑部也能交代,你說這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黃梓瑕站在淨室陰暗的屋簷下,沉默許久,才問:“錢關索……怎麽招的?”
“怎麽招的,公公你還不知道麽?”崔純湛眼瞧著簷下光禿禿的青磚地,無奈地歎了口氣,說,“刑部派了個最有手段的令史過來,帶了一整套工具。據說他刑訊過一百二十多人,沒有一個不招的,錢關索也……逃不過。”
黃梓瑕皺眉問:“公主的死,他也認了?”
“認了。昨天下午認了孫癩子,晚上認了魏喜敏,到今日凌晨,畫押招認自己殺了公主。”
黃梓瑕隻覺得胸口微涼,只能木然說道:“果然好手段。”
“案宗已經火速謄抄好上呈皇上,估計這會兒宮裡就會把皇上的旨意傳回來了。”崔純湛說。
原來他今日用過午膳後還不回家,是為了等這個。
黃梓瑕默然,身後鐵鏈聲響,滴翠已經被帶了出來。她在淨室中呆了幾天,頗為憔悴恍惚,抬眼看見黃梓瑕時,勉強朝她點了一下頭。
“呂滴翠,今日由夔王府作保,你保釋至普寧坊。直到本案完結之前,你不得離開普寧坊,如大理寺與刑部有需要隨傳隨到,明白嗎?”
“是,明白……”
黃梓瑕幫她將張行英送來的鋪蓋卷好拿上,帶著她走出大理寺。
她走出大理寺,一眼看見站在外面等候她的張行英,一直恍惚木然的臉上才終於呈現出悲哀與歡喜來,眼淚撲簌簌便滑了下來:“張二哥!”
張行英將孩子放下,奔上台階,將滴翠的雙手緊緊包在自己掌心,捧在心口,望著她許久,才哽咽道:“阿荻,我們……回家。”
站在旁邊的人看著他們,都露出會心的笑容。就連被張行英大嫂牽住的孩子也抬起手,衝著滴翠喊:“姨姨……姨姨……”
喊了兩聲之後,他忽然轉過了臉去,拚命俯身朝著衙門前的路旁大喊:“哥哥,哥哥!”
見孩子幾乎都要掙扎出自己母親的懷抱了,張大哥趕緊過來幫著抱住,一邊轉頭看向街上。
正從街的那一邊經過的,是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他自街邊的榆樹下走過,聽到孩子叫他的聲音,便轉過頭,向著這邊看來。
平淡無奇的街道,因他一回頭,似乎隱隱亮了起來。
黃梓瑕的目光,在他的面容上停住,她的呼吸也停滯了。夏日的陽光,午後的熱風,讓她覺得窒息般的痛苦。
在這樣炎熱的夏日中,那人卻一身不染凡俗氣息的澄澈氣質,略微纖瘦的身材直如洗淨塵埃的一枝新竹,尚帶著淡淡的光澤,清致之極。
他微笑著走來,抬起雙臂抱過一個勁兒向他撲來的孩子,將他擁在懷中,一邊笑道:“原來是阿寶,你還記得我呀?”
黃梓瑕默然退了一步,將自己的身子藏在了大理寺門口的大樹之後,免得自己讓場面變得尷尬。
張家人認出他是將孩子送回家的恩人,趕緊上來道謝。
禹宣抬手幫孩子遮住頭頂的太陽,將他抱到樹蔭下。周子秦趕緊湊上去,一臉仰慕:“這位兄弟貴姓?上次聽張二哥一個勁說你是神仙一樣的人物,我還不相信,今天親眼見到,徹底信了!”
他聞言只是微微而笑,說:“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他完全沒有通報姓名的意思,但周子秦毫不氣餒:“我叫周子秦,家住在崇仁坊董仲舒墓旁,不知兄台尊姓大名,住在哪兒?我在京中頗有些朋友,定然十分喜歡兄台這樣的人,以後我們可以相約一起吟詩作賦,曲水流觴,擊鞠踏春,遊山玩水……對了兄台你尊姓大名,我怎麽稱呼你才好?”
遇到周子秦這樣的人,幾乎是不可能甩脫的,所以他也只能將孩子放下,對著他拱手行禮道:“在下禹宣,國子監學正。”
“什麽?你是國子監學正?”周子秦聞言頓時跳了起來,“太不公平了!我當年在國子監的時候,全都是一群白胡子老頭兒!要是當時有你這樣的學正,我至於天天逃學掏鳥窩去嗎?”
禹宣解釋道:“在下受薦入京,不過旬月。幸蒙國子監祭酒青眼,暫任周禮教學。”
“真是太厲害了!你年紀這麽輕,怎麽就能當上國子監的學正了!我至今還背不全周禮呢。”說到這裡,周子秦才愣了一下,又問,“國子監學正……禹宣?”
他點點頭,不再說話。
黃梓瑕看周子秦那副又詫異又好奇的複雜神情,知道他定然是想到了京中傳言,說禹宣與同昌公主關系非同一般。
心裡暗暗地湧起一種黯然的情感,讓她無法抑製地靠在了身後的樹上,默然無聲地聽著自己的呼吸。
禹宣並未理會周子秦的異樣情緒,他依然微笑著,俯身摸了摸阿寶的頭髮,然後對張行英與張行偉說道:“國子監那邊還有點事,我得先走了。”
張行英趕緊拉過滴翠,說:“這是我的……未婚妻,我們馬上要成親了,到時候請你過來喝喜酒,你可一定要來啊!”
禹宣看了滴翠一眼,微笑著點頭,卻並不說什麽。
阿寶卻拉著他的手不肯放開,隻叫他:“哥哥,哥哥……”
禹宣回過身,蹲下來與阿寶平視,微笑道:“乖啊,你之前不是喜歡吃蓮蓬嗎?哥哥幫你去看一看,要是找到了就買回來給你,好不好?”
阿寶歪著頭想了想,然後放開他的袖子,點點頭說:“好吧,我要,兩個。”
“三個都沒問題。”禹宣笑著,揉揉他的頭髮,站起來向著他們行禮,轉身向著前方的接道而去,拐了一個彎便不見了。
周子秦崇敬地給出評語:“很會哄小孩的男人。”
黃梓瑕倚靠在樹下,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是啊……很懂得怎麽騙孩子的人,一直都是。”
一瞬間,她的眼前閃過一抹夏日風荷,夕光璀璨。年少的她仰望著俯身看著她的禹宣,他幽深清杳的雙眸中,清楚地倒映出她的身影——但隨即,一閃即逝,再也不見。
她深深呼吸,確定自己已經平靜下來,才從樹後走出來。
周子秦一看見她,便炫耀道:“崇古!你剛剛哪兒去了?你有沒見到那個人啊,我在長安二十年,從未見過如此光華照人、風姿卓絕的人,你要是沒看到實在太遺憾了!”
黃梓瑕正不知如何回答,大明宮方向有一騎絕塵而來,馬上人跳下來,直奔裡面而去:“聖上有口諭,大理寺少卿崔純湛何在?”
崔純湛趕緊從裡面出來,見過宮使:“公公,不知聖上有何旨意?”
那公公正是皇帝身邊的近身宦官馮義全,他聲音洪亮,說話聲清清楚楚傳到衙門內外:“聖上旨意,殺害同昌公主的罪犯,千刀萬剮;全家上下,不論老幼,滿門抄斬。”
黃梓瑕和周子秦對望一眼,兩人都是愕然。
張行英與滴翠握緊了彼此的手,都感到對方的掌心,沁出冰冷的汗,交黏在一起。
周子秦湊近黃梓瑕,低聲問:“我們還要查下去嗎?”
黃梓瑕反問:“你說呢?”
“廢話嘛,一個案子真相還沒出來,怎麽可以放棄?”周子秦熱血沸騰,握緊雙拳貼在胸前問。
黃梓瑕點頭,說:“走吧。”
“去哪兒?”周子秦趕緊問。
“大寧坊,孫癩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