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瓊枝的性情比之先前似變了許多,仍舊溫馴柔情,卻少了局促不展,偶爾甚至給人以居高臨下之感。
一顰一笑也愈發地像……
不似瓊芝別苑那會兒的刻意,舉手投足、隨意而成。
可再像也終歸不是。
然頂著這樣一張臉,笑著問他這樣的話,還是不免讓蕭元度喉間哽了一下。
“她遇見了熟人。”
樊瓊枝頷首:“聽說吉期已擇定,就在年底?也是眨眼間的事,還未恭賀五公子。何五娘子有窈窕之姿,又出身大族,與你甚是相配。少夫人泉下有知,定然也會為你感到開心。”
蕭元度面色一暗,倒背於身後的雙手收攏成拳。
不想再提起她,偏又猝不及防地被提及。
樊瓊枝不是休屠,蕭元度也沒有再失態。既繞不過去,正好他心中也有一個疑問。
“當日你們姐弟落水被救,你與……你二人曾閉門交談多時,都談了哪些?”
“敘敘舊而已。”
蕭元度眯了下眼,顯是不信。
樊瓊枝掩唇一笑:“玩笑之言,五公子勿當真。我與少夫人有何舊可敘?就只是感謝她仗義相助。雖曾有些許誤會,接觸下來才發現少夫人是個極好的人,越聊越投契,直歎相見恨晚。”
美目隨之浮現幾縷惆悵:“她若還活著,此時想必已去了想去之地,見了想見之人……”
蕭元度心下一動,抬眼,目光如電。
樊瓊枝卻已回過了神,面上並無不妥。
“你弟弟真是為劫匪所殺?”
“不然五公子以為凶手還會是誰。”
兩下無言。
蕭元度道:“還有事,先行一步。”
“五公子慢走。”
樊瓊枝才行罷禮,就見已經走出幾步遠的蕭元度又停了下來。
“你,”側轉過身,盯著她,帶著幾許遲疑與探究,“是否已經——”
“已經甚麽?”
蕭元度搖頭,終究沒問出來。
因為已經不重要了。
樊瓊枝目送他離開,唇角笑意逐漸淡去。
身後有人接近,肩上隨之多了一隻男人的手。
“與我堂兄聊什麽呢?”蕭彰攬著她的肩,湊到她耳邊問。
“妾在提前恭賀五公子新婚之喜。”
蕭彰直起身,看著蕭元度離開的方向,目色難辨:“可憐五堂嫂紅顏薄命,看不到五堂兄新娶,不然也好叫她知道,她曾傾心相許之人是如何寡情薄性。”
樊瓊枝彎了彎嘴角:“少年夫妻,能相伴到老的少之又少,多的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不過我想她應當也不會在乎。”
活著不會在乎,何況是死了。
應當是死了罷?
漳江、亂黨,傾蕭裴兩家之力也沒能搜救的到,這些年也都沒有任何消息。
可,怎麽就死了呢?
明明罪大惡極的是她……
早知如此,在船上時就該把話說完的。
那一面了結了恩怨,也完滿了遺憾。
但遺憾還是有。
譬如想告訴她,上一世的最後一面,沒想取她性命,沒想逼她發誓。
其實是想求和。
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不想帶著怨恨到下一世,想著前嫌盡消,想與她重歸於好,可又拉不下臉,也知道幾無希望……
若然那時就說開了該有多好。
今世已無指望。
若有來生,隻盼……
盼著什麽呢?
樊瓊枝陷入迷惘中,沒注意到蕭彰往她發髻間戴了個東西。
是個連環花簪。
簪好後,蕭彰執起她的手,仔細端詳著她,“六娘,你可真美。”
樊瓊枝笑靨綻開,抬手撫了撫發鬢:“是夫主眼光好。”
心裡卻是不合宜地想起了許晁,薑佛桑曾經的兄伯。
若果有可能的話,薑佛桑是想親手殺了那人的罷?
對於許晁,她只聽過沒見過。可她碰上了蕭彰。
一個垂涎自己的弟婦,一個覬覦自己的兄嫂……一樣的該死。
樊瓊枝仰頭望著蕭彰,蕭彰眸含深情,她眼裡便也帶出幾分深情來。
這深情將蕭彰迷惑,恍惚間真如見了那個人一般,一把將她扯進懷裡:“六娘、六娘……”
樊瓊枝偎在他肩頭,眼望著天際那輪冷月。
原本打算告訴蕭元度一些事的。比如,看似謙恭低調的蕭彰實則隱藏頗深,他覬覦的又何止一個薑六娘呢?
看在他們倆都與那個人沾點瓜葛的份上,蕭元度之前又表現得那般情深不悔,算是給他提個醒。
沒想到轉眼之間他就要新娶了。
四年而已,所謂的深情不過如此。
那便算了罷。
神思又回到正抱著她的這個男人身上。
想殺一個人並不難,尤其對現在的她而言。
但人生路漫漫,實在無趣得緊,還不如等著看場好戲。
等什麽時候,她徹底厭了、倦了,再親手結束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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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元度原路折回,走著走著,倏爾加快了腳步。
擋路的行人被他大力搡開,所經之處抱怨連聲,他也不曾回首一顧。
直到經過廣場,看著中央光耀燭天的火坑以及四周手舞足蹈的人群,才戛然駐足。
思緒不受控制地回到那年從秦州返回棘原時,沿途經過一座城邑,正趕上上元節……
那一晚,熊熊火焰照徹黑夜。
裹在湧動的人群中,他緊緊牽著薑女的手,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句話。
他不及扈長蘅有文采,又是詩又是賦的,就只有簡短的五個字:“願如此偕老。”
薑女沒有聽清。
幸而是沒有聽清,否則不過又添一重笑料。
“女郎,五公子在那!”
何瑱原地等了一會兒,從人都跟上了,蕭元度仍未回,便隻好順著他離開的方向來找。
沒走出多遠就看到了正盯著篝火怔神的蕭元度,周身繚繞著一種孤寂與寥落,神情晦澀又說不出的沉鬱。
何瑱想起方才,他們並肩而行,經過幾個跳丸的技人,蕭元度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漠不關心。
可何瑱至今還記得當年葛姑廟旁他花招百出隻為博一人歡心的模樣。
矯健的身姿、飛揚的神采、熠熠的雙目……
原來遇見喜歡的人,眼裡真的會發光。
但是那種光她再不曾從他眼裡見到過了。
蘇葉與蘇合對視一眼,五公子在發呆,怎地女郎也在發呆?
蘇合就問:“女郎在想什麽呢?”
“我在想,有些人,你平時看他也不過尋常,直到你見過他將一個人捧在手心如珠如寶的樣子,不禁想,原來他還會這樣。只可惜——”
只可惜,她不是那個珍寶。
何瑱突然就有些興味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