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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二十五章:隱市井
  謝老么本名謝離,比蘇璿長上幾歲,盡管武功平平,輕身術和雜學卻是一絕。

  他出生之時,父母年紀已老,前頭幾個兒子均未能養活,以致對他格外疼溺,慣得謝離不走正道,長年混跡於市井之間,精通了不少奇技淫巧。後來親人故去,謝離漸漸混成了渝州一霸,他擅易容、精騙詐,能擬雜聲,通世情百竅,收得一批混混服服帖帖,渝州道上不方便解決的事都托到他手上,要不是倒霉的碰上二倀上來就打,以他的狡詰未必沒有脫身之法。

  謝離的外表放浪不羈,實則細密精狡,謀劃老道。對蘇璿一介少年,他寧願計取而不硬碰,可見行事之謹,也因於此,一旦他有心回報,必定是事無巨細,處處妥貼。

  蘇璿養傷的湯藥不用說,茶水食具皆是上品,三餐飲食也是花樣翻新,點心不斷,均為渝州名廚烹製;簇新的衣裳置了十來套,漿洗和收撿有專人照應,甚至給少女買了不少姑娘家的小玩藝,細致得讓人歎為觀止。

  這一時形勢相當險惡,花間檮與長空老祖在城內外刮地三尺的找,打傷了不少武林人。然而謝離何等手段,哪怕郎中數度上門,小混混就在花間檮眼皮底下抓藥,對頭也查不出半分痕跡。

  外邊被凶魔鬧得翻天,謝離躲在宅子裡養傷,閑得無聊,時不時晃來與蘇璿閑扯,他嘻笑無忌,三教九流精熟,聊什麽都妙趣橫生,不消一日兩人就熟稔起來。

  “原來你是正陽宮的弟子,難怪如此厲害。”謝離訝然起敬,正容了一瞬,不知想到哪處,不正經的一笑,“怎麽小小年紀就做了道士,實在大失人生樂趣,可惜,可惜。”

  這人說話沒個正形,蘇璿已習以為常,回道,“正陽宮又不全是道士,未入道就是俗家弟子,連居士都不算上。”

  謝離的傷口有些發癢,搔了搔肩膀道,“這麽說你還是世俗人,難怪不穿道衣。”

  蘇璿傷勢雖重,好在未觸及筋骨,加上年輕愈合得快,盡管不能下地,已經能倚坐起來。只是女孩時常陪伴左右,他不便如謝離一般袒臂,套了件寬松的外衣,越發顯出少年人的單薄。“道服是門派服色,平素不拘,逢正式典儀也是穿的,下山就是入世,自然不必。”

  謝離指了指門外,擠眉弄眼道,“不是道士更好,我瞧那小美人對你很上心,天天去看藥爐,一個不慎手都燙紅了,生怕誤了你喝藥。”

  蘇璿完全沒聽出他曖昧的打趣,“她目前可依賴的唯有我,等回家見到親人就好了。”

  這般不解風情,簡直枉作少年,謝離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難道你已經打定主意以後做道士?”

  蘇璿還未想過那麽長遠,“我隻擅長劍,別的都不精,待年紀大了如師叔般做個長老,四處行道雲遊也不錯。”

  謝離著實不可理解的看著他,拖著長聲一歎,“你又不是天閹,好端端的為什麽想不開,就連牛麻子還想尋個婆娘暖炕頭,怎麽說你也是名門高徒,長相也不差。”

  謝離一歎三惋,不等答話又道,“是了,你們正道弟子被管得緊,必定不懂女人的妙處。我跟你說,女人又香又軟,雖然小性子有些麻煩,快活起來卻似神仙,等你嘗過就舍不得了,春風樓裡就有無數諳熟風月的佳人,有時機我一定帶你去領會一番。”

  他信口開河的渾說,蘇璿聽得啼笑皆非,“多謝兄台美意,門規有訓不可流連煙花之地。”

  謝離一愕,面上多了憐憫,“門規還說了什麽?”

  蘇璿不免一滯,正陽宮門規一百六十八條,哪是一時背得完。

  謝離完全不讚同,大搖其頭道,“人生妙趣千百種,哪能束得跟僵屍一般,我不識幾個字,也聽過道家講上善若水,那水流經萬物,包納百藏,可會問何物髒?何物淨?何物不可載?”

  蘇璿原想說這一句是指水利萬物而不爭之德,並非泥沙俱下之意,複一想又閉上了嘴。

  謝離越發覺得自己有理,得意道,“誰會誇獎三歲孩童不貪財帛,不迷女色?如此只能教你終身成為孩童,不識欲為何物,變成一塊了無生趣的木頭。”

  他一派理所當然,蘇璿忍笑回應,“依兄台所言,縱情享欲才是正道?”

  謝離一拍大腿,深以為然,“不錯,視酒色財氣如洪水猛獸,實為大謬,哪有靠禁製而成聖的,能入花叢見色而不迷,遇寶山獲金而輕擲,這才算真英雄,你的師長必定也經歷過花花道道,怕你們這些小輩發昏,才用規矩誆人。”

  蘇璿聽著,忽然想起衝夷真人勸酒時所言,似乎也有幾分道理。

  見他不再反駁,謝離一舒臂膀,愜意的伸了個懶腰,“人人貪戀之物,自有它的好,只要不沉迷就無妨,改日我帶你長一長眼,免得你一味恪守清規,與人格格不入,將來在世情上吃虧。”

  這人言語荒唐,行事無忌,狡儈又精明,可想平素坑蒙拐騙無所不為,與正陽宮所祟之道截然相異,然而最後一句分明存著善意,蘇璿訝了一瞬,微微笑起來。

  不論對蘇璿或是少女而言,近一段時日都是離開荊州以來,少有的松緩。

  天氣晴朗,樹影婆娑,微風吹去了熱燥,讓人身心舒泰,倦倦欲眠。

  謝離在門外晃了一晃,發現女孩在榻邊睡著了,螓首偎在少年腿側,身上被人搭了一件薄衫。她睡顏如櫻,小嘴嬌嫩,宛如一枚香甜的豆蔻,誰見了都心動。

  唯獨倚坐的少年一無所覺,他低眉垂首,神氣沉定,似乎陷入了某種凝思。

  蘇璿在沉思與二倀的交戰,那一役雖然凶險,卻讓他隱約領悟了劍法更深一層的精髓,遠勝於上百次切磋。無奈傷勢所限,無法下榻試練,唯有在腦中反覆摹劃,重現對戰時的感覺。

  謝離替他道了一聲可惜,也不打擾,披著衣服轉去庭中曬太陽。

  一個麻臉漢子近前喚了一聲,“么哥。”

  謝離叼著一根草棍嗯了一聲。

  麻臉漢子稟道,“那個狼臉的凶貨在城中開了賞格,但凡能說出兩人下落的,賞金一百。”

  謝離低聲哼笑,“價錢不錯,可有往前湊的?”

  麻臉漢子神情一擰,現出狠意,“么哥已經給過話,誰要是敢胡說,就是不想在渝州活了。”

  謝離不經心的扯著腕上的布條,語帶三分痞氣,“前陣不得空,沒收拾這兩個夯貨,明日起叫人給他們添點堵,別讓人太舒服了。”

  麻臉漢子應了,謝離又道,“點子扎手,做隱秘些,莫要明面上被瞧出來,吃了虧可找不回場子。”

  麻臉漢子諾道,“么哥放心,弟兄們省得,管保叫他們找不著人。”

  花間檮近日倒霉之極,煩得頭髮都薅掉了不少。

  明明是順手擒來的上好獵物,接二連三的生出意外,連共同行事多年的夥伴都折了,他自己都難以置信。老祖甚至疑是他害了笑面饕,那些拙劣的理由全是掩飾。

  誰能相信做下一切的是個不知名的少年?而他甚至被嚇得退走,待喚了老祖趕回,地上僅剩笑面饕的屍身,少年帶著一身傷,拖著累贅的少女,居然消失了。

  客棧、驛館、醫館、藥鋪、船行通通尋過,不見絲毫蹤影,重金懸賞一無成效,老祖的脾氣一日比一日暴戾,花間檮心驚膽戰,唯恐稍有不慎,自己就要遭雷霆之殃。

  一切似乎異常不順,食個香梨,咬到一半發現半截肉蟲;茅房如廁,拉到一半板架突然塌了;換完衣物,身上抓心撓肝的發癢;還有半夜窗外野狗打架,野鼠躥簷,野貓發春亂號。各種意外頻頻不斷,擾得人煩燥難當,想殺人又尋不出目標。

  花間檮心煩意亂的在屋外候了半個時辰,終於聽門內喚了一聲,他推門踏入,室中光影昏暗,一片狼藉,氣息腥濁而靡爛。

  屋角甩著兩具赤裸的女屍,一個少女上半張臉還算漂亮,鼻子以下成了稀爛而深闊的血窟窿,仿佛被一隻粗大的拳頭捶碎了口顎;另一個女孩拗扭成奇怪的麻花形,倒嵌在壁上,吐出的碎腑在地上匯成了一灘黑褐的血泥。

  花間檮不敢再看,跪下來叩了個頭,“參見師父。”

  踞坐床榻的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他生著一雙亂生的雜眉,三角白眼,鼻闊唇翻,天生戾相,腳踩在一個橫躺榻下的裸女胸上,正慢慢撕一隻燒雞,“查得如何?”

  幔帳深處縮著兩個女孩,臉色慘白,與死人沒什麽分別。

  花間檮在外凶狠張狂,此刻猶如馴羊,“已加了懸紅,再過幾日必有消息。”

  老祖眼尾一瞥,指風一彈。

  花間檮的耳上驀的現出了一塊小小的缺口,宛如利刃所傷,他不敢出聲,任鮮血流淌,重重叩下去,“師父息怒,我定會將那小子找出來挫骨揚灰。”

  長空老祖戾然一笑,話語陰冷,“你師弟的仇要著緊些,再尋不出來,就得你擔了,我也不想最後一個徒兒都不剩。”

  花間檮如浸寒冰,通身透涼,一個字也不敢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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