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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二十九章:血荊棘(2)
  曉星漸沉,白露未晞。

  夷陵的歸元觀是一座簡樸的道觀,位於長江峽畔的山腰上,觀內三五個道人,平素香火冷落,景致倒是絕佳,開窗見明霞千裡,樓外是萬古江流。

  觀主廣微真人年愈五旬,習慣了養生,清晨一人獨起,在院中打八段錦,突然一團黑影逾牆而入。廣微真人嚇了一大跳,正待呼叫徒弟,未及張口又愕然。

  來者是個少年,肩上負著一名少女,懷中縛著一個女童,他眉目清正,英氣端揚,即使衣上染血,腰畔懸劍,也不像劫掠的凶徒,廣微真人暫時放下驚懼,改為上前察問。

  朝陽升起時,一架驢車從歸元觀駛出。

  廣微真人親自執鞭,兩匹溫順的毛驢牽引著車廂,在盤繞的山道上顛簸著往荊州駛去。

  少年在邊崖上目送,等到驢車消失,他看向了來時的路。他很清楚自己與長空老祖的差距,也明白與之相抗無異於蚍蜉撼樹,極可能成為此生的終結。

  然而惡魔已被徹底激怒,朝荊州直撲而來,唯有引之遠離,才能讓無辜者安全回返。

  青山皓皓,流水迢迢,千萬載白雲悠悠,遠方的炊煙嫋嫋升起,安然得令人心動。

  清韌的身影在邊崖佇立良久,少年凌空一躍,向大路上疾行而來的凶魔衝去。

  長空老祖不喜歡自己的徒弟,他不在乎武技是否後繼有人,卻極享受徒弟的孝敬與伺候,隨意一個命令就驅得他們四處奔走,鞍前馬後。

  年紀大了,他的脾氣越來越差,容易暴怒,更沒有耐心再去收新弟子,對使順手的越發看重,誰想到十來天內,兩個徒弟竟然先後折了。

  比起貪食的笑面饕,花間檮膽小聽話,弄來的女人也更為合意,雖然沒什麽本事,也不至於在自己享用一頓酒食的功夫就被一個無名小子宰了,然而屍身的劍痕的確與笑面饕一般無二,這讓長空老祖生出了空前強烈的殺意。

  當仇人主動現身,長空老祖停下了腳步,他揚起花白的頭,仿佛一隻龐大的凶獸凝視面前跳過的羚羊。

  他的武器不同於浮誇的金鉤與陰毒的烏鉤,而是一塊門扇般的黑鐵,驚人的厚重,拎在長空老祖手上就如一塊輕飄飄的木片,他舉起一劃,似一根指對著蘇璿一揮,滔天的勁力刹那間迸射而出,激起了刺耳的風嘯。

  蘇璿沒有拔劍,他也拔不出劍。

  破空而來的勁力壓住了一切,呼吸為之靜滯,輕描淡寫的一擊如斯可怖,換了常人只怕已心神潰散,蘇璿畢竟受教於鏡玄真人,感受過同樣可怖的威壓,他凝神守一,憑著精微的步法衝出了氣勁的束縛。

  長空老祖認出來歷,眼瞳收縮,森森道,“凌虛步?我與鏡玄老兒井水不犯河水,豎子何以相犯?”

  蘇璿哪有余裕回話,一轉身疾掠狂奔,他特意選了此處,正是為盛夏草木正繁,野林深茂無邊,有利於脫逃。

  長空老祖也不再問,冷笑了一聲,“罷了,管他什麽緣由,既殺了我徒兒,殺回來就算扯平,料鏡玄也無話可說。”

  眼見蘇璿將遁入林間,長空老祖手中的黑鐵頓地一擊,招式疾沉,卻不聞任何聲音。

  蘇璿忽生警兆,身法一變衝天而起,同一瞬腳下的地面被勁力衝開,碎石與裂土如暗器般激襲而來,一塊裂石擦過眉骨,登時見了血。

  這還是幸而避得快,稍一晚勁力擊實,一雙腿腳就要廢了,蘇璿帶著一身冷汗翻掠入林,不敢有片刻遲滯,野林枝葉錯雜,地勢坎坷,逃起來頗為不易,卻也讓長空老祖數度擊空。

  魔頭凶性大發,黑鐵轟然一掃,勁力過處,林中數十丈雜草陡然一清,宛如被巨手削平。

  蘇璿被氣勁掃中,滾了兩下才卸去力道,一回頭長空老祖已在咫尺,唯有咬牙揮劍。

  劍光如鴻蒙初辟、天地方始的一線清氣,水一般彌散開來。天道九勢起手劍中的天道昭昭,是一招圓融無方的守勢,蘊攻於守,待機而動,最為凝練沉穩。

  長空老祖頓了一頓 ,而後獰然一笑。

  黑鐵劃出的線條交疊,蘇璿的視野仿佛出現了一顆黑色的星星,不可擋的橫勁撲面而來,悍然撞上劍招,待最後一道勁力散去,蘇璿蹌退數步,劍勢已散落不成形。

  “這一招倘若鏡玄老兒來使,老夫還顧忌三分,換你這黃口小兒,無異於找死。”長空老祖一記又一記重勁擊出,霸悍異常,大開大闔,壓得蘇璿精妙的劍式成了廢招,震得虎口劇痛,臂上幾處將愈的傷口又裂了,絲絲滲血。

  四周的樹木被氣勁橫掃,紛紛倒下,野鳥群飛而鳴,山獸驚號,各種燥聲交雜震耳。蘇璿左支右擋,險象環生,長空老祖的力量宛如無窮無盡,逼得他喘不過氣。蘇璿接連後退,臂肘突然一下刺痛,原來後方是一片漫山遍野的棘地,野棘生長多年,高可沒人,尖刺密長,走獸都進不去,哪還有退路。

  再這般鬥下去,不出片刻就要力竭而亡,蘇璿一橫心,就地翻滾抓起一把沙土,覷得黑鐵橫掃而來,蘇璿一掠甩出沙土,挾著勁力直襲凶魔的面門。

  長空老祖一手遮目,避過沙塵,蘇璿抓住一瞬之機,借黑鐵的挑勢縱出十數丈,半空墜進了野棘林。無數尖銳的利刺襲來,盡管蘇璿以雙臂護住要害,體膚依然難免受刺,撕心裂肺的激痛迸出,他牙床一咬,生生忍下了痛哼。

  枝葉聲,鳥啼聲,野豬與山猿的號叫此起彼伏,長空老祖睜開眼,忽然發現自己失去了目標,面前只剩長滿尖刺的荊林,灰褐色的棘林粗利如刀,耳畔獸聲沸騰,敵蹤難辨,他氣得發出了一聲震天怒哮,連連揮鉤,擊得四周一片零落。

  密密的荊棘林不見盡頭,蘇璿無聲的向深處挪動,每一步都綻出新的傷口。他閉了一下眼,太陽穴突突的跳動,熱熱的血流過眼角,染上了粗礪的棘藤,凌遲般的劇痛越來越烈,時間似過去了一刻,又似無窮無盡。

  天空中的金陽俯照大地,映著荊棘林中的一個血人。

  沉默、固執、緩慢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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