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照顧阿落,蘇璿在當地道觀住了一陣才又起程,她年紀小恢復力強,等抵達天都峰下,已經可以勉強脫去木拐走幾步。她仰著小腦袋,好奇的遙望峰巒,那裡覆蓋著皚皚的白雪,冰銀淨亮。
山間每逢十月開始落雪,來年三月才會化去,期間山徑被凜冰覆沒,遊人香客絕跡,隱士與居士亦會避去,唯有正陽宮的道人耐得住嚴寒,大雪封山依然修劍不綴。
蘇璿怕阿落凍著,給她裹了厚厚的冬衣,一路將她背上山,路過玉虛台,碰上一批新進的弟子正在習武。
正陽宮的弟子不單要求稟質上佳,還必須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子弟,各方面篩選極嚴,甚至有不少貴胄世家將後代送來山中學藝。這些習劍的孩童有男有女,多與阿落年紀相仿,個個眉清目秀,一招一式盡管稚嫩,氣勢卻很足,松枝上的積雪都被呼喝震得簌簌而落。
阿落被場中的情景吸引,看得目不轉睛,蘇璿也停下來由她張望。
葉庭隨之駐足,道,“這些孩子由長老教了三年,近期就要正式拜師,到時你就多了一群師侄。”
葉庭指向前排一個劍眉星目的男孩,“那一個是我在江湖中偶然遇上,覺得資質不錯攜上山,你瞧如何。”
蘇璿見男孩下盤沉穩,拳式漂亮,是一群孩童中的佼佼者,“甚好,師兄就收這個?”
葉庭循循而誘,“你收不也一樣?一個難免孤零,像師父一般收兩個,喂招對劍也有個伴。”
蘇璿聽得後一句有三分心動,遲疑了一下,突然聽得一喚,看去原來是督導教習的南谷長老,蘇璿放下阿落,同葉庭一道致禮。
南谷長老與北辰真人同輩,他生得面白體胖,花白的頭髮挽了圓髻,笑眯眯的受了禮,讓孩童們停了行功。“難得回山一趟,正好讓小輩見一見。”
南谷真人兩撇八字須翹起,又轉向孩童們,道,“這位葉師叔你們見過,應當知曉,不必多說;另一位長年在江湖,你們一直無緣得見,卻聽過他不少英雄事跡。此次才戰完貴霜國師,為本門立下大功,蒙皇上召見嘉賞的,就是這位蘇璿小師叔。”
這些孩子們訓誡極好,無一人出聲,目光瞬間閃亮,充滿了祟敬般的狂熱,齊刷刷盯住了蘇璿。看得他頭皮發麻,少有的不自在。
葉庭險些笑出來,側頭忍成了輕咳,南谷真人對成效極滿意,接著鼓舞道,“他們都是掌門北辰真人的弟子,也是本門青年一輩最出色的英材,只要過了試煉,就有機會喚上一聲師父!”
一群孩子更興奮了,要不是規矩嚴不敢輕動,必會一簇而上將兩人圍起來。
南谷真人正在得意,眼角瞟到蘇璿身後的影子,“這是——”
葉庭搶先回道,“師弟在山下救的一個小丫頭,暫且帶回來收留幾日。”
南谷真人瞧見女童深深的眉眼,長翹的卷睫,藏也藏不住的胡人血脈,頓覺年輕人考慮不周,“一個小胡姬?隨處尋個善堂就是,怎麽攜上山來,萬一讓人誤解還壞了本派的聲名。”
蘇璿被師兄一堵,要出口的話停了一停,衣袖忽然一墜,他低頭望去,阿落抓著他的袖尾,小臉茫然而不安,什麽話也沒有說。
她自幼受慣了輕視,在外人面前連師父都不敢喚,平素又極乖巧,但凡吩咐無不認真。聽他說了許多山上的趣事,有了朦朧的向往,現實卻給了她難堪的一擊。
蘇璿明白葉庭的好意,然而這一刻實在忍不住,一把將她抱起來,“不是暫且,她是我在山下收的徒弟,名叫蘇雲落。”
南谷真人愕然萬分,幾乎以為聽錯,“什麽?”
風暴來得比預計更早,連葉庭也始料未及。
北辰真人見兩名愛徒歸來本是欣喜,待聽完葉庭的稟報,饒是他向來看重大徒弟,也忍不住當眾責備。“蘇璿不知輕重,你做師兄的也不清楚?既然早知此事,為何不替他處置了?”
葉庭明白師父乍聞此事難免氣惱,也不分辯,“是徒兒之過,請師父責罰。”
蘇璿跪在一旁,脊背挺得筆直,“師兄勸過我多次,是我自己堅持,這孩子太可憐,托給誰都不合適,索性我自己收了。師父要罰要打我都認,只是阿落叫了我三年師父,入門的心法學了,基礎劍式也會了,務請容她留在門內。”
北辰真人越聽越怒,額角青筋直跳,指著蘇璿道,“你給我滾!去誡台反省!”
阿落不知道屋裡發生了什麽,見蘇璿一人出來,將她安置在一間暖廂烤火,溫和的吩咐她等著,餓了就吃桌上的點心。小胡姬很想寸步不離的跟著,可一轉身師父已經去了,兩扇門輕輕合上,世界只剩她一個人。
誡台是一處方台,台上有碑,刻著正陽宮一百六十八條門規,專供犯錯的弟子面壁。位置就在玉虛台畔,教所有弟子見著,取知恥而改,以誡他者之意。
空寂的方台堆滿了雪,蘇璿的修為自然不懼寒冷,然而載譽回山不到一刻,就在眾多同門的注目下受罰,著實有些丟臉,他拂了拂衣襟,認命的跪了下去。
誡台上長跪的身姿年輕而英挺,承載著無數榮耀的傳說。
新弟子的練習結束,孩子們不肯散去,一雙雙眼睛圍在台邊,祟拜又不解的張望。一旁的其他師兄看不過,將孩童們喝散,趕回了起居的院子,偌大的場子變得空空蕩蕩,唯有飛雪無聲的飄落。
同時一間,葉庭也在北辰真人房外跪著。門派最為看重的兩名驕子灰頭土臉,掌教真人罕見的震怒,全因蘇璿要收一個小胡姬為徒。消息不脛而走,在封山中清寂無聊的同門頓時炸開了鍋,蘇璿在同輩裡年齡最小,人緣一直不錯,而今聲勢如日中天,越發引人關注,幾乎所有弟子都在議論。
跪到天色將暗,葉庭來了誡台,道,“起來,師父讓你回去反省。”
蘇璿頗為愧疚,“是我不好,連累師兄一道挨罵。”
葉庭對此早有預料,“反正也不是頭一遭,從小到大,你的錯我總是要擔一半的。”
蘇璿忍不住笑了,“師父答應了沒?”
葉庭無奈的搖頭,“哪有這般容易,本來想帶上山再慢慢和師父說,你可好,一下就掀出來,如今一群長老擠在師父面前跳腳,何況新弟子試煉在即,不可能為你壞了規矩。”
蘇璿也不意外,“那我接著跪,師兄不用管我。”
葉庭正要再說,一個相貌周正,顴骨略高的青年走來,他傲慢的俯視蘇璿,語調陰陽怪氣,“我看你確實該跪一跪,免得越來越驕狂妄為。”
場面冷了一瞬,師兄弟二人誰也沒有說話。
青年名叫柳哲,拜在東垣真人門下,平日蘇璿見了還要喚一聲師兄。
柳哲在江湖上也有幾分薄名,直到蘇璿一出,江湖隻知正陽宮有個蘇少俠,再不知其他,柳哲深為不服。今日聽說蘇璿犯錯,旁人體恤的裝作未見,他非要過來當面嘲弄,諷道,“連胡姬敢攜上山, 是不是嫌本門名聲太好,故意讓外人笑話,說正陽宮大好道門淪為伎娼之所才甘心。”
蘇璿忽然道,“師兄——”
葉庭顯然清楚他在想什麽,傳音入密道,“別人說幾句就放棄了?一個小丫頭往後山一藏,消息不傳,外人哪會得知,放在江湖上才是麻煩。師父心底也有數,就是尚需時間磨,你此刻帶她走容易,將來再想她入門就難了。”
蘇璿聽得有理,又跪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