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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五十七章:六合塔
  與蘇璿信馬遊疆的闖蕩不同,葉庭代師行走,協理門中事務,每去一地必有目的,處處都要用心,照顧蘇璿這段日子算是少有的閑暇,正好秋季野物豐足,重拾了整治食物的樂趣,一路隨走隨獵,待抵達少林之時,小胡姬的臉已經圓了三分,越發可愛。

  僧院不可攜女童入內,蘇璿將阿落寄在山外一家客棧,自己與葉庭上了少室山。

  洗髓經是少林至寶,若以正陽宮的名義相求,就成了兩派之事,牽連過大,少林拒與不拒都為難,北辰真人也不會準許。葉庭考慮再三,決意私下請見澄心大師,有九華山一役的交情,說不定還有幾分希望。

  經知客僧通傳,兩人順利見到了澄心。

  澄心大師十分和靄,聞聽來意,他深思一陣,足有半柱香才開口,“蘇少俠對本派援手在先,此番又是為一長中原聲威,力戰異族而受傷,本當相助,只是洗髓經為本派秘學,非比尋常,數百年從未有傳予別派的先例,老衲不敢擅作主張,須稟報方丈再行定奪。”

  葉庭態度恭敬,“原是我們冒昧了,如果有其他的辦法,絕不敢有此不情之請,就算被拒也別無二話,勞煩大師費心了。”

  澄心大師喚過沙彌照應客人,自去見方丈澄海。

  澄海方丈年已六旬,壽眉極長,雙耳垂輪,聽完呈報後略一沉吟,道,“哪怕少林弟子,得習洗髓經者也廖廖可數,正陽宮兩名後輩來求,未持北辰真人之信,也是知此事逾距。何況此子的炎毒僅是遏其行功,並無性命之憂,無謂擅開特例,既曾有恩於少林,多贈些丹藥就是。”

  澄心來前已有計議,先應下來,後道,“前日我得了一張殘譜,欲與方丈參討共研。”

  澄海方丈房中有棋盤,也不必使喚沙彌,澄心信手拈布,記憶驚人,將一局殘棋落得分毫不差。黑子氣勢盛大,密密匝匝佔了七成,白子被壓在一角,疲弱不振。

  澄心大師布完最後一子,道,“依方丈看來,此局當如何破勢?”

  這是要借弈局談江湖,澄海方丈瞧了一眼,不置可否。

  澄心的灰袖一拂棋局,“黑子氣候已成,白子失了先局,退守一隅。如不反製,定然被黑子步步分割,侵吞蠶食。”

  澄海方丈撫著念珠緩道,“黑子雖惡,為患一時,尚不足以動搖根本。”

  澄心大師話語深長,“數年前誰會想到朝暮閣從一隅壯大至斯?他們行事狠辣,野心勃勃,為得心經不惜與少林為敵,一旦順利取到前朝寶藏,來日必掀腥風血雨,武林從此多難,少林何獨能免。”

  澄海方丈歎息一聲,“我知你失了無量心經一直耿耿於懷。惡賊窺之已久,百般算計,豈能防得住,不必自責太甚。”

  澄心沒有爭辯,平靜道,“此事責任在我一人,今日卻是為少林將來計議,放任朝暮閣倒行逆施,終成江湖大患,與其坐視善消惡長,不如先行破局。”

  澄海方丈似有所思,望向棋局,“依你所見,破局在此子身上?”

  澄心在棋盤上投下一枚子,棋局為之一變,“此子天資過人,劍法精絕,弱冠之年已名動武林,一旦習得洗髓經,身兼正陽宮與少林兩派絕學,就成了朝暮閣天生的對頭。”

  澄海方丈抬手取下七八粒被殺死的黑子,不予置評,“正陽宮向來謹慎。”

  正陽宮實力深厚,然而歷代受天子賜賞,地位特殊,不算純粹的武林門派,一向避諱直接插手江湖紛爭,過度展露鋒芒。

  澄心大師睿智的一笑,“北辰真人一定也對朝暮閣有所警惕,何況正陽宮立於江湖和朝堂之間,自要平衡兩方,比少林更不希望武林出現動蕩。”

  澄海方丈拈須不語,久久後道,“此子心性如何?”

  澄心大師一頓,眼尾的皺紋舒開了。

  葉庭此行也是碰碰運氣,不想少林竟然同意蘇璿借閱洗髓經,簡直驚喜之至。

  澄心大師次日就領著二人來到了少林深處的一方僧院,四名鐵塔般的守院羅漢驗過方丈的鑒印,打開了沉厚的院門。

  眼前是少林守衛最嚴的禁地,靜謐而寧肅,平正光滑的黑石鋪地,每一方有數步之闊,院中植著數棵蒼老的古木,西風吹過細葉紛落,一名駝背老僧在樹下安然掃地,人來了恍若未見。

  澄心大師對老僧稽了一禮,也不打擾,帶著兩人繼續向前行去,道,“藏經閣名為閣,其實是一方僧院,原為法堂,數十年前改做藏經之所。前有五楹大殿,後有六合經塔,貯有歷代經書共計十八萬卷。”

  天光晦暗,薄雨飄落,雄渾的大殿鬥拱森森,殿門深閉;殿後數十丈外,一座高塔巍然平地而起,飛簷承影,八角懸鈴,氣勢莊嚴沉穆。

  澄心大師對著高塔,悠悠道,“五楹殿典藏佛門經卷,六合塔收存武學秘籍,塔身共分九層,每三層有一名守塔僧,均是少林資歷深厚的長老,入內者必經檢驗,少林弟子概莫能外。方丈許了蘇少俠上塔,至於能不能登上塔頂閱得經書,就看自身的修為了。”

  縱然師長點頭,閱看秘籍也要仗實力過關,這份嚴苛全不讓於天都峰。葉庭一想也能明白,畢竟是少林至寶,假若方丈點頭即可,豈不是人人來求。

  澄心法師接著道,“六合塔藏書眾多,七成是孤本珍籍,不得有傷,入內者皆不可攜兵刃。”

  葉庭聽得心頭一咯噔,蘇璿精修劍技,這次不許攜劍,等於赤手空拳對抗少林頂尖高手,勝機頓時減了一半,他不由望了一眼身側的師弟。

  蘇璿絲毫不見怯退,雙眸光芒閃動,竟是躍然欲試。

  葉庭莞爾,胸臆隨之一寬。

  也罷,守閣的少林耆老絕足江湖,尋常哪有機會得見,更不提與之切磋過招,此次機遇絕無僅有,縱然敗了,師弟也必是獲益良多,大不了再去方外谷尋醫。

  年輕人心似拿雲,昂然無懼,澄心大師亦是一笑,“時間以天暮為限,蘇少俠請入內,至於葉俠士,請隨老衲至禪房品茶。”

  蒼青色的六合塔在細雨中靜立,兩扇塔門虛閉,蘇璿一推就開了。

  塔內意外的敞闊,層間高遠,光影幽暗,匝地方磚平滑如鑒。一樓別無藏物,邊角有旋折的木階,攀上去見二層同樣高敞,六扇塔洞引入外界天光,照見沿壁高大的書櫃,敝舊的櫃門闔藏著無數書冊。

  畢竟是別派珍藏,不宜擅自翻看,蘇璿掠了一眼繼續上行,忽然一股陌生的氣息罩下來,五感生異,仿佛有人在無形的窺看。

  蘇璿停了一停繼續舉步,上至第三層塔室,塔心的蒲團盤坐著一個耷眉喪臉的僧人,看起來孤苦愁困,見到蘇璿也不驚詫,有氣無力道,“來者何人。”

  這人天生一副窮厄之相,江湖中越是貌不驚人,往往越是難惹。

  蘇璿不敢大意,施了一禮,“晚輩蘇璿,正陽宮北辰真人之徒,蒙方丈許可,入塔求洗髓經一閱,還望長老寬行。”

  僧人大為不悅,滿臉晦氣的一拂袖,“怎麽連別派的毛頭小子也能隨意入塔,規矩都壞了,去!”

  一股疾勁的氣浪並著咄喝撲來,這一袖的勁力非同小可,稍一疏神就要被掀落階下,蘇璿不退反進,雙臂一振凝勁而上,迎著氣浪踏前,穩穩到了僧人前方三丈處。

  僧人咦了一聲,右手五指如千葉分錯,蘇璿眼前無數手印飛來,虛實繚亂難辨。他立刻合眼,憑耳力分辨來襲,抬手飛快的拆擋。

  “飛觴指?有意思,比我少林多羅葉指如何?正陽指法簡練有余,精微不足,沒什麽大用。”僧人一邊喃喃評論,指上半分不歇。“小子年紀輕輕,應對倒是老道,竟然閉著眼拆招,有趣有趣,我看你能撐多久。”

  說話間他手勢更快,兩人瞬間過了百招,幻如紛影,若有旁人看了必定頭暈欲嘔。蘇璿心神沉定,應招拆招,對手再快也絲毫不亂。

  “內息勁足,心性也穩。”僧人頗為驚奇,雙掌如立刀一錯,銳勁劈面而來。

  蘇璿睜開眼,目光瞬時一定。

  僧人所用分明是刀法,卻化成掌法使來,既有刀的凌銳,又得掌法之迅捷。蘇璿的拳法不算精,翻腕一架,僧人夷然不快,“少林的菩提刀法豈是粗淺的招式能抗,你若技窮,速速下樓,休要再無謂糾纏。”

  蘇璿本是見這人以掌化刀,有意效之一試,所以用了一招正陽宮入門必修的兩儀劍法,此刻受他譏諷,激起了銳氣,足下星挪步移,踏至僧人身後也不換招,並指刺出。

  僧人回身應招,口中道,“東施效顰,徒增笑爾。”

  蘇璿不去理會,邊鬥邊試,以掌代劍將一套兩儀劍法悉數施展,兩儀劍法盡管淺白,勝在端謹,守禦有度,處下風亦不敗。

  “悟性不錯,可惜還差得遠,看我少林穿花擒拿手。”僧人的掌勢再度一變,翻飛如穿花,處處拿筋鎖脈,一個不留神就要半身受製。

  蘇璿漸有所悟,也不換招,反覆運用兩儀劍法防禦,氣機圓轉自如,越來越精熟,封得滴水不漏,僧人本來想看他還有何等能耐,不料翻來翻去全是同樣的劍法,屢攻不入,頗為氣惱道,“小子,你就算守得如烏龜一般也贏不了,空耗時辰罷了。”

  他的話音剛落,蘇璿突然一變,一掌起處大開大闔,氣勢驟升,宛如風雨橫掃,僧人猝不及防之下被掌緣掃過肘腋,瞬時一麻,急急旋身閃避。蘇璿連接兩掌,一式比一式精妙,僧人避了三次,一口真氣已老,覷了一個空隙退走,剛落定一記指風飛來,端端正正打在他胸口的膻中穴。

  指風虛拂,僧人胸口一麻,已然落定了敗局,等抬頭蘇璿已退開,在丈外從容一躬,朗聲道,“多謝前輩指教,有僭了。”

  僧人才嘲完就輸在了飛觴指上,他滿懷懊惱,偏又無從發作,道,“最後三招是什麽劍式?”

  蘇璿應答如儀,“天道九勢劍中的天道無親,天心有憾,天下為籠。”

  “天道九勢,果然厲害,該多看幾招才是,可惜了。”僧人站了片刻惘然若失,嗔惱已消,回到蒲團坐下,指頭兀自在虛空中比劃,回憶方才的劍式。

  蘇璿見他不再理會,試探的喚了一聲,“前輩?”

  僧人沉泯在武學中,心不在焉的一揮手,“既已贏了,上去就是,不要聒噪。”

  蘇璿不再多言,轉身拾級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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