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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注釋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第六十七章《福爾摩斯全集(二)》(23)
  臨終的偵探[104]
  《最後致意》中收錄的七篇新案件中,只有這一篇發生在福爾摩斯全集1891年消失之前,《臨終的偵探》(學者們一般認為它發生在1887年到1890年之間)激起了爭議,焦點是福爾摩斯全集對於他親密好友華生的冷漠態度。福爾摩斯全集假裝生病(這一行為在維多利亞時代被稱為“裝病”),目的是給一個凶手設局。為了這麽做,他不僅要讓華生相信他奄奄一息,而且他假裝詆毀華生的醫生天賦。福爾摩斯全集抓住凶手的情形不可否認是戲劇化的,但是福爾摩斯全集和華生之間的緊張關系才真正抓住我們的注意力。福爾摩斯全集對華生的欺騙預示著他將在1891年的《最後一案》中對他進行更大(也是更殘忍)的欺騙,他讓華生在三年的時間裡一直相信他——福爾摩斯全集——已經死亡。這篇故事很晚發表也許暗示華生不願意透露他鍾愛的好友的性格中冷酷的一面。

  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的女房東哈德森太太,長期以來吃了不少苦頭。因為成天有些怪裡怪氣、不受人歡迎的人“光臨”她的二樓,就連她的那位著名的房客,生活也是怪癖而且沒有規律,這大約使她的耐心大受考驗。他邋遢得令人難以置信,又喜歡在不合時宜的時候聽聽音樂,不時地在室內練習槍法,或者做些古怪的、時常發出惡臭的實驗。他身上的這些暴力和危險傾向使他成為全倫敦最為糟糕的房客。可是,他出的房租卻很高[105]。毫無疑問,我和福爾摩斯全集在一起住的那幾年,他所付的租金足可以買下這座住宅了。

  房東太太對他心存敬畏,不論他的舉動多麽令人生厭,從來都不敢去幹涉他。況且,她喜歡他,因為他對待女性彬彬有禮,殷勤周到。可他又討厭女性,懷疑女性,完全沒有騎士精神。由於我知道她對他情真意切,所以在我婚後第二年,當房東太太來到我家向我傾訴我那可憐的朋友的悲慘境地時,我就認真地聽了她講的故事。

  “他快不行了,華生醫生,”她說,“他已經重病三天了,恐怕他挨不過今天了。他不讓我請醫生。今兒早上我看他兩邊的顴骨都凸出來,兩隻紅紅的眼睛瞧著我,我再也受不了啦。‘你肯也罷,不肯也罷,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這就要去叫醫生來。’我說。‘那就請華生來吧。’他說。我就不浪費口舌了,先生,他現在還有一口氣,再晚了你就見不到他了。”

  我吃了一驚,因為我沒聽說他生病的事兒。我趕忙抓過大衣和帽子就和她匆匆出了門。一路上,我叫她把詳細情況告訴我。

  “我也沒什麽好說的,先生。他一直在羅塞海特[106]研究一種什麽病,貓在河邊的一條小巷裡。他回來的時候,把這病也帶了回來。自從星期三下午躺到床上後,就一直沒有起來過。不吃不喝,已經三天了。”

  “天哪!你怎麽不請醫生?”

  “他不讓,先生。他那個專橫勁兒,你是知道的。我不敢不聽他的。他挨不了多久了。你一看到他,自己就會明白的。”

  他的樣子確實可憐。在這霧氣重重的11月,小小的病房[107]裡光線昏暗,顯得陰沉沉的。但真正使我的心直打寒戰的,是病床上那張望著我的憔悴而乾癟的臉。因為發燒,他的眼睛充血,兩頰緋紅[108],嘴唇上結了一層黑痂;兩隻耷拉在床單上的乾枯的手不住地抽搐,聲音嘶啞又急切。我走進屋時,他奄奄一息地躺著。一見到我,眼裡立刻露出認出了我的神色。

  “唉,華生,看來我是倒了大霉了。”他聲音微弱,但還是帶著以往的滿不在乎的口氣。

  “老夥計!”我喊著,向他走去。

  “別靠近我!千萬別靠近我!”他喊道,那種緊張的神態只能使我聯想到有什麽危險的事情要發生,“你要是走近我,華生,我就命令你出去。”

  “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因為我想這樣,就這麽回事。”

  哈德森太太說得沒錯,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專橫。可是看他奄奄一息的樣子,又著實讓人同情。

  “我只是想幫幫你。”我解釋道。

  “那就好,按我說的做,對我再好不過了。”

  “好吧,福爾摩斯全集。”

  他那嚴厲的態度緩和了。

  “你沒生氣吧?”他喘著氣問我。

  可憐的人哪,看到他躺在床上這麽受罪,我怎麽會生氣呢?

  “這樣做是為你好,華生。”他聲音嘶啞地說道。

  “為我好?”

  “我清楚自己是怎麽回事。我害了從蘇門答臘[109]傳來的一種苦役病[110]。這種病,荷蘭人比我們要了解得多,但是他們至今也束手無策。可有一點是肯定的,這是一種致命的病,非常容易傳染。”

  他現在趁著高燒,講起話時來了勁兒。兩隻大手一邊抽搐一邊揮動著叫我走開。

  “接觸了會傳染的,華生——對,別碰我。你站遠些就沒事了。”

  “天哪,福爾摩斯全集!你以為這樣說就能攔住我嗎?即使是不認識的人也阻攔不住我。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叫我對我的老朋友棄而不顧嗎?”

  我又往前走去,但是他喝住了我,顯然是發火了。

  “如果你站在那兒,我就跟你談談。否則,你就離開這房間。”

  我對福爾摩斯全集的崇高品質極為尊重,總是聽他的話,哪怕有時我並不理解。可是,現在我的職業本能激發了我。別的事,我可以聽他的,可在這病房裡,得我說了算。

  “福爾摩斯全集,”我說,“你生了病。病人得像孩子一樣聽話。我來給你看病,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都要看看你的病情,對症下藥。”

  他狠狠地盯著我。

  “如果我非要請醫生不可,那至少也得請我信得過的人。”他說。

  “這麽說,你信不過我?”

  “你的友情,我當然信得過。但是,事實總歸是事實,華生,你到底只是一名普通的醫師,經驗不多,不太夠格。說這些真使人難受,可是你逼得我非把它說出來不可。”

  這話深深地刺傷了我。

  “你這麽說可不對,福爾摩斯全集。你說的話明顯地表明你狀態不佳。你要是信不過我,我也不勉強。我去請傑斯帕·米克爵士或者彭羅斯·費舍爾,或者倫敦其他最好的醫生。總之,得有個醫生。如果你認為,我會站在這兒袖手旁觀,見死不救,也不去請別的醫生來救你,那你就把你的老朋友看錯啦。”

  “你的好意我領了,華生[111]。”病人說,像是嗚咽,又像是呻吟。“難道要我來指出你自己的無知嗎?我說,你知道答巴奴裡熱病嗎?你知道黑福摩薩敗血症嗎[112]?”

  “我沒有聽說過這兩種病[113]。”

  “華生,在東方,有許多疾病問題,有許多奇怪的病理學現象。”他說一句,停一下,以積聚他那微弱的力氣,“我最近作過一些有關醫學犯罪方面的研究,從中學到不少東西。我的病就是在進行研究的過程中得的[114]。你是無能為力的。”

  “也許吧。不過,我碰巧知道愛因斯特裡博士目前就在倫敦。他是現在還健在的最權威的熱病專家。不要再拒絕啦,福爾摩斯全集。我這就去請他來。”我毅然轉身向門口走去。

  我從來都沒有這麽吃驚過!本來奄奄一息的病人突然像隻老虎一樣從床上一躍而起,攔住了我。我聽見鑰匙在鎖孔裡哢嗒一響。然後,病人又搖搖晃晃地回到床上。他經過這一番折騰,精疲力竭,氣喘籲籲。

  “你不會硬把鑰匙從我手裡奪去吧,華生,乖乖地聽我的話,夥計。我不讓你走,你就別想走。可是,我會聽你的話的。(這些話都是喘著氣說的,每說完一句就拚命地吸氣。)你是為我著想,當然,這一點我很清楚。給我點兒時間,讓我恢復體力。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可是華生,現在不行。現在是四點鍾。到六點鍾,我讓你走。”

  “你簡直瘋了,福爾摩斯全集。”

  “就兩個鍾頭,華生。我答應讓你六點鍾走。願意等嗎?”

  “看來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啦。”

  “當然沒有,華生。謝謝你,我不需要你幫我整理被褥。請你離遠一點。華生,我還有一個條件。你可以去找人來幫助我,但不是從你提到的那個人那裡尋求幫助,而是從我挑的人那裡去尋求幫助。”

  “我保證。”

  “打你到這兒以來,‘我保證’這三個字才是你說出來的第一句通情達理的話,華生,到那兒找幾本書看。我沒有力氣了。當我們把一組電池的電都輸入一個絕緣體時,我不知道這組電池會有何感覺。六點鍾,華生,我們再談吧。”

  我聽見鑰匙在鎖孔裡哢嗒一響。

  華爾特·佩奇特,《海濱雜志》,1913
  但是,在六點鍾遠未到來之前我們又開始了交談。而這次的情況像他剛才跳到門前攔住我一樣,又使我大吃一驚。我站了幾分鍾,望著病床上沉默的人兒。被子幾乎把他的臉全部蓋住了。他好像睡著了。我無心坐下來看書,於是在屋子裡踱來踱去,看看貼在四周牆上的著名罪犯的照片。我漫不經心地來回走著,最後走到壁爐台前。台上凌亂地放著煙鬥、煙絲袋[115]、注射器[116]、小刀、手槍子彈以及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裡面有一個黑白兩色的象牙小盒子,盒子上有一活動的小蓋。這個小玩意兒很精致,我伸手去拿,準備瞧個仔細。

  這時,他突然狂叫起來——這一聲大叫在大街上都能聽見。這可怕的叫聲叫得我渾身哆嗦,毛骨悚然。我回過頭來,只見一張抽搐的臉和兩隻驚狂的眼睛。我手裡拿著小盒子嚇得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快放下!快,華生——叫你馬上放下!”他又把頭重新放到枕頭上。我把小盒子放回壁爐台上後,他才深深地松了一口氣。

  “快放下!快,華生——叫你馬上放下!”

  華爾特·佩奇特,《海濱雜志》,1913
  “我討厭別人動我的東西,華生。你知道的。你真叫我忍無可忍。你這個醫生——你簡直要把病人趕到精神病院去了。坐在那兒,老兄,讓我歇會兒不行嗎!”

  這件意外的事給我留下極不愉快的印象。先是粗暴和無緣無故的激動,然後又是說話這樣粗蠻,簡直與平時態度和藹的他判若兩人。這表明他的頭腦已經混亂到多麽嚴重的程度。在一切災禍中,最令人痛惜的莫過於一個高貴的頭腦被毀了。我一聲不響,情緒低落,一直坐等到過了規定的時間。我一直看著鍾,他似乎也一直在看著鍾,因為剛過六點,他就開始說話了,同以前一樣有勁兒。

  “華生,”他說,“你口袋裡有零錢嗎?”

  “有。”

  “銀幣呢?”

  “多的是。”

  “半個克朗的有多少?”

  “五個。”

  “啊,太少啦!太少啦!太不幸了,華生!就這麽點兒,你還是把它放回表袋裡去,其余的錢放到你左邊的褲子口袋裡。謝謝你。這樣可以使你保持平衡。”

  真是一派胡言。他顫抖起來,又發出既像咳嗽又像嗚咽的聲音。

  “你現在把煤油燈點著,華生,但要小心,不要一下子都點上,只能點上一半。我求你小心點兒,華生。謝謝。很好。不,你不用拉百葉窗。勞駕把信和報紙放在這張桌子上,我夠得著就行。謝謝你。再把壁爐台上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拿一些過來。好極了,華生!那上面有一個方糖夾子。請你用夾子把那個象牙小盒子夾起來,放到這裡的報紙上面。好!現在,你可以到下伯克大街13號去請卡弗頓·史密斯了。”

  說實話,我已經不怎麽想去請醫生了,因為可憐的福爾摩斯全集如此神志不清,離開他怕有危險。然而,他現在卻急著要請他所說的那個人來,就像他剛才不準我去請醫生的態度一樣固執。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我說。

  “你可能沒有聽說過,我的好華生。你知道後,也許會吃驚的,治這種病最內行的並不是一位醫生,而是一個種植園主。卡弗頓·史密斯先生是蘇門答臘的知名人士[117],現在正在倫敦訪問。在他的種植園裡,曾經發生過這種疫病,由於得不到醫藥救援,他不得不自己著手進行研究,效果不錯,影響很大[118]。他是個做事講究條理的人,我叫你六點鍾之前不要去,是因為我知道你在他書房裡是找不到他的。如果你能把他請來,以他治療這種病的獨家經驗——研究這種病已經成了他的最大嗜好——我相信,他是能救我的。”

  福爾摩斯全集表達的語意是連貫、完整的;不過他說話時會不時地因為喘息而停頓,病痛使他的雙手攥得緊緊的,這些我還是少說為好。在我和他待在一起的這幾個小時裡,眼看著他的病情每況愈下:熱病斑點更加明顯,深陷的黑眼窩裡的眼睛更紅了,額頭上直冒冷汗。但是,他說話時的那種瀟灑的風度依然如故。甚至到了奄奄一息的時候,你仍得聽他的。

  “把你離開我時我的確切情形告訴他,”他說,“你要把你心裡的感覺和印象表達出來——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神志不清。唉,我想不出,為什麽整個海底不是一大片堅硬的牡蠣,牡蠣的產量多高啊。啊,我扯遠了!多奇怪,腦子要由腦子來控制!我剛才說什麽來著,華生?”

  李·康雷,《波特蘭俄勒岡人》,1914年1月25日

  “叫我去請卡弗頓·史密斯先生。”

  “啊,對,想起來了。我是死是活全靠他了,你去求求他,華生。因為我和他彼此都沒有好感。因為他有個侄子,華生——我曾懷疑他對他下了毒手,還把我的看法講給他聽了。那孩子死得可真慘哪。史密斯恨透了我。你要去把他的心打動,華生。請他,求他,想盡辦法把他請來。只有他能救我——只有他!”

  “要是他不肯,那我就把他拖進馬車拉過來好了。”

  “別這樣。你要把他勸過來。然後你搶在他之前先回到這裡來。隨便用什麽借口都行,不要跟他一起回來。記住了,華生。你不會使我失望的。你從來沒有使我失望過。生物的繁殖肯定受天敵的限制。華生,你和我都已盡了本分。那麽,這個世界不會被繁殖過多的牡蠣吞沒吧?不會,不會,多可怕呀!你要把心裡想的都表達出來。”

  我完全聽任他像個白癡兒似的胡言亂語,叨叨個不停。他把鑰匙交給我,我高興地趕快接過來,生怕他會把自己鎖在屋裡。哈德森太太在過道裡等著,不停地抖動著肩膀哭泣。我走過客廳,聽到後面傳來福爾摩斯全集胡亂哼唱的尖細嗓音。到了樓下,當我正在叫一輛馬車時,一個人從霧中向我走過來。

  “先生,福爾摩斯全集先生的病怎麽樣啦?”他問道。

  原來是老相識,蘇格蘭場的莫頓警長[119]。他穿著一身斜紋花呢的便裝。

  “他病得不輕。”我回答。

  他以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要不是這樣想顯得太惡毒,我倒真覺得從車燈下看見的他竟然顯得幸災樂禍。

  “我聽到過一些關於他生病的謠言。”他說。

  馬車走動了,我就沒再和他說話了。

  下伯克街位於諾廷希爾和肯辛頓之間含混不清的交界地帶。這一帶的房子很好。馬車在一座住宅前面停下。老式的鐵欄杆、雙扇開的大門,以及門上光亮可鑒的銅件,使這座房子帶上了一種高傲而莊嚴的高貴氣派。一個板著面孔的管家走了出來,身後透射出淡紅色的電燈光。這裡的一切和他倒很諧調。

  “卡弗頓·史密斯先生在家,華生醫生!好的,好的,先生,我把你的名片交給他。”

  我是個無名小卒,卡弗頓·史密斯先生不會知道我是誰。通過半開著的房門,我聽見一個高嗓門很不耐煩地說道:
  “這個人是誰?他要幹什麽?哎呀,斯泰帕爾,我對你說過多少次了,在我做研究的時候,不要讓人來打擾我?”

  管家輕言細語地作了一番解釋。

  “哦,我不見他,斯泰帕爾。我不能這樣停下我的工作。就對他說我不在家。要是他非見我不可,就叫他明天早上來。”

  管家又小聲地說了些什麽。

  “好了,好了。告訴他要麽明天早上來,要麽走開。我的工作耽誤不得。”

  我想到福爾摩斯全集正在病床上輾轉不安、度日如年地等著我去幫他,現在不是講客氣的時候。他能不能活下來就靠我辦事果不果斷了。還沒等陪著小心的管家向我傳達他主人的口信,我已經闖過他身邊進到了屋裡。

  一個人從火爐邊的一把躺椅上騰地一下站起來,憤怒地大叫一聲。那人臉色發黃,滿臉油膩的橫肉,長著一個肥大的雙下巴,他那毛茸茸的茶色眉毛下面一對陰沉嚇人的灰眼睛瞪著我,光禿禿的粉紅色腦門上故作時髦地斜頂著一個天鵝絨煙帽。他腦袋很大,可是當我低頭一看,不覺大吃一驚,這個人身材瘦小,弱不禁風,腰弓背駝,好像小時候得過佝僂病似的。

  “你怎麽回事?!”他高聲尖叫道,“這樣闖進來是什麽意思?我不是傳話給你,叫你明天早上來嗎?!”

  “對不起,”我說,“刻不容緩。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提到我朋友的名字,對這個小矮子產生了不平常的效果。他臉上的憤怒表情頓時消失,變得緊張而警惕起來。

  “你是從福爾摩斯全集那兒來的?”他問道。

  “我剛從他那兒來。”

  “福爾摩斯全集怎麽樣了?還好嗎?”

  “他病得快死啦。我就是為這事來的。”

  他指給我一把椅子讓我坐,他也在自己的躺椅上坐下來。就在這時候,我從壁爐牆上的一面鏡子裡看見了他的臉。我敢發誓說,我看到他臉上露出一絲惡毒而陰險的笑。不過我又想,一定是我把他嚇得神經緊張吧,因為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來對著我的時候,臉上露出的是真誠關懷的表情。

  “你怎麽回事?!”他高聲尖叫道,“這樣闖進來是什麽意思?”

  華爾特·佩奇特,《海濱雜志》,1913
  “聽到這個消息,我很不安,”他說,“我只是在做幾筆生意時和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有些交往。我很尊重他,因為他有才華、有個性。他業余研究犯罪學,我業余研究病菌學。他抓壞人,我抓病菌。這就是我關押病菌的監獄,”說著,他用手指向一個小桌子上的一排排瓶瓶罐罐,“在這裡培養的膠質中,就有世界上最凶惡的犯罪分子正在服刑哩。”

  “正是因為你有專門的知識,福爾摩斯全集才想見你。他對你評價極高,他說在倫敦,只有你才能幫他。”

  這個小矮個子吃了一驚,那頂時髦的煙帽竟然掉到了地上。

  “為什麽?”他問道,“為什麽福爾摩斯全集認為只有我可以幫他?”

  “因為你懂得東方的疾病。”

  “他怎麽知道他染上的是東方的疾病呢?”

  “因為,在一次職業調查時,他在碼頭上和中國水手一起工作過。”

  卡弗頓·史密斯先生舒了一口氣,笑著拾起了他的煙帽。

  “哦,是這麽回事,”他說,“我想這事並不像你想得那麽嚴重。他病了多久啦?”

  “差不多三天了。”

  “說胡話嗎?”

  “有時候說。”

  “嘖!嘖!這麽說來,病得還不輕。要是不答應他的要求去看他,那可不人道。我真不想中斷工作,華生醫生。不過,這件事得另當別論。我馬上就跟你去。”

  我想起福爾摩斯全集的囑咐。

  “可我另外還有個約會。”我說。

  “很好。我一個人去[120]。我有福爾摩斯全集先生的住址。你放心,我最遲在半小時內就到[121]。”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福爾摩斯全集的臥室。我真怕我不在的時候他會有個三長兩短。這一會兒,他好多了,我放了心。他的臉色仍然慘白,但已經沒有神志昏迷的症狀。他說話的聲音很虛弱,卻似乎比往常更顯得清醒。

  “喂,見到他了嗎,華生?”

  “見到了。他就來。”

  “了不起,華生!了不起!你是最好的信差。”

  “他想同我一起來。”

  “那可不成,華生。那顯然不可能。他問過我得了什麽病嗎?”

  “我告訴他跟東區的中國水手有關。”

  “對!好,華生,你已經盡了好朋友的責任。現在你可以退場了。”

  “我得等等,我得聽聽他怎麽說,福爾摩斯全集。”

  “那當然。不過,如果他以為這裡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他的意見會更加坦率,更有價值。我的床頭後面剛巧有個地方,華生。”

  “啊?!”

  “我看沒有別的辦法了,華生。那地方不太舒適,可躲在那兒不容易引人懷疑。就躲在那兒吧,華生,我看行。”他突然坐起身,憔悴的臉上顯得嚴肅而專注,“我聽見車輪聲了,快,華生,如果你真替我著想就快躲在那兒。不要動,不管出什麽事,你千萬別動,聽見了嗎?別說話!別動!聽著就行了。”轉眼間,他那突如其來的精力消失了,從一個老練果斷的人又變成了一個神志迷糊的人。

  我趕忙藏了起來,屏住氣。我聽到上樓的腳步聲,臥室的開門聲和關門聲。後來,真奇怪,老半天沒了動靜,只聽見病人急促的呼吸和喘氣。我能想象,我們的來客正站在病床邊觀察痛苦的病人。難堪的寂靜終於被打破了。

  “福爾摩斯全集!”他喊道,“福爾摩斯全集!”聲音就像叫醒睡著的人那樣迫切,“你能聽見我說話嗎,福爾摩斯全集?”傳來沙沙的聲音,好像他在用力搖晃病人的肩膀。

  “是史密斯先生嗎?”福爾摩斯全集小聲問道,“真沒想到,你會來。”

  那個人笑了。

  “我可不這樣想,”他說,“你看,我不是來了嗎?我是雪中送炭,福爾摩斯全集——雪中送炭哪[122]!”

  “你真好——真高尚。對你的特長,我是再清楚不過了。”

  我們的來客奸笑了一聲。

  “是呀。你是全倫敦唯一清楚我底細的人,你真運氣。你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麽病嗎?”

  “同樣的病。”福爾摩斯全集說。

  “啊!你認得出症狀?”

  “太清楚了。”

  “啊,我一點兒不感到奇怪,福爾摩斯全集。即使是同樣的病,我也不會感到奇怪。如果是同樣的病,你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可憐的維克多在得病的第四天就死去了——他可是個身強力壯、生龍活虎的小夥子啊。正如你所說,他竟然在倫敦市中心染上了這種罕見的亞洲病,而且是我專門研究的疾病。奇怪的巧合啊,福爾摩斯全集。這件事你注意到了,你真行。不過雖然有些薄情,我還是得說,這其中有因果關系。”

  “我知道是你乾的。”

  “哦,你知道,是嗎?可是你終究無法加以證實。你到處造我的謠,現在你自己得了病又來求我來幫助。你葫蘆裡賣的什麽藥——呃?”

  我聽見病人急促而吃力的喘息聲。“給我水!”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你就要完蛋了,夥計。不過,我得跟你把話說完再讓你死。所以我給你喝點兒水。拿著,別潑出來!對,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福爾摩斯全集呻吟起來。

  “求你幫幫我吧。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他低聲說,“我一定把我的話忘掉——我發誓。只要你把我的病治好,我就忘掉它。”

  “忘掉什麽?”

  “咳,忘掉維克多·薩維奇是怎麽死的。事實上剛才你承認了,是你乾的。我一定忘掉它。”

  “你忘掉也罷,不忘也罷,隨你的便。我是不會在證人席上見到你了。我對你把話說絕了,福爾摩斯全集,再見到你,也是在另外一個很不一樣的地方啦。就算你知道我侄子是怎麽死的,又能把我怎麽樣。我們現在談的不是他,而是你。”

  “對,對。”

  “來找我的那個家夥——他叫什麽名字來著?——對我說,你是在東區水手當中染上這病的。”

  “我只能這麽解釋。”

  “你以為就你的腦子好使,呃?你以為你很高明,是不是?這一回,你遇到了比你還要高明的人。你回想一下吧,福爾摩斯全集,你得這個病會不會另有原因?”

  “我不能思考了。我的腦子壞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幫幫我!”

  “是的,我要幫助你。我要幫助你弄明白你現在的處境,以及你是怎樣落到這步田地的。在你死之前,我願意讓你死個明白[123]。”

  “給我點什麽,減輕我的疼痛吧。”

  “疼痛?是的,苦力們到快斷氣的時候總是要發出幾聲號叫。

  我看你大概是抽筋了吧。”

  “是的,是的,抽筋了。”

  “嗯,不過你還能聽見我在說什麽。現在你聽著!你記不記得,就在你開始出現症狀前,有沒有發生過什麽不尋常的事情?”

  “沒有,沒有,什麽也沒有。”

  “再想想?”

  “我病得太厲害,腦袋轉不動了。”

  “哦,那麽我來提示提示你。你有沒有收到過什麽郵件?”

  “郵件?”

  “比方說一個小盒子什麽的?”

  “我頭暈——我不行了!”

  “聽著,福爾摩斯全集!”發出一陣響聲,好像是他在搖晃那個快死的病人。我只能躲在那裡一聲不響,“你一定得聽我說。你得聽著。你記得一個盒子——一個象牙盒子吧?星期三送來的。你把它打開了——還記得不?”

  “對,對,我把它打開了。裡面有個很尖的彈簧。是個惡作劇——”

  “不是惡作劇,你吃了苦頭就知道了。你這個蠢才,你罪有應得。誰叫你要惹我呢?如果你不來管我的閑事,我也不會想到害你。”

  “我記得,”福爾摩斯全集喘著氣說,“那個彈簧!它把我刺出血來啦。這個盒子——就是桌子上這個。”

  “就是這個,不錯!我把它放進口袋帶走了事。你最後的一點證據也沒有了。現在你明白真相了,福爾摩斯全集。你知道了,是我把你害死的,你可以死了。你對維克多·薩維奇的事知道得太多了,所以我讓你死得瞑目[124]。你就快死了,福爾摩斯全集。我要坐在這裡,眼看著你死去。”

  福爾摩斯全集的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了。

  “什麽?”史密斯問,“把煤氣燈扭大些?啊,夜幕降臨了,是吧?好。我來扭。我可以把你看得更清楚些。”他走過房間,整個屋子一下子燈火通明,“還有什麽事要我替你效勞的嗎,朋友?”

  “我要火柴和香煙。”

  我一陣驚喜,差一點兒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他又恢復了那自然的聲音——或許還有點虛弱,但正是我所熟悉的聲音。長時間的停頓。我感到卡弗頓·史密斯一聲不響、驚訝萬分地站在那裡瞅著我的同伴。

  “你是怎麽回事?”我終於聽見他開口了,聲音焦躁而緊張。

  “扮演角色最成功的方法就是讓自己投入其中。”福爾摩斯全集說道,“我對你說了,三天來,我沒吃沒喝,多虧你發了慈悲,給我倒了一杯水。但是,最叫我難以忍受的還是不能抽煙。啊,這兒有香煙。”我聽見劃火柴的聲音,“這就好多了。嘿!嘿!我是聽到一位朋友的腳步聲了嗎?”

  外面響起腳步聲。門開了,莫頓警長出現了。

  “一切順當,這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福爾摩斯全集說。

  警官例行公事地說了一番話。

  “我以謀害維克多·薩維奇的罪名逮捕你。”他最後說。

  “你可以再加一條,他還試圖謀害一個名叫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的人,”我的朋友笑著說道,“為了救一個病人,警長,卡弗頓·史密斯先生真夠意思,他扭大了燈光,發出我們的暗號。對了,犯人上衣右邊口袋裡有個小盒子。還是把它拿出來的好。謝謝你。如果我是你,我會小心翼翼地處理它。放在這兒,在審訊中可能用得著它。”

  李·康雷,《波特蘭俄勒岡人》,1914年1月25日

  突然一陣哄亂和扭打,接著是鐵器相撞和一聲苦叫。

  “你掙扎只能是自討苦吃,”警長說道,“站住別動,聽見沒有?”只聽見“哢”的一聲手銬聲。

  “圈套設得真妙啊!”他大吼一聲,“上被告席的是你,福爾摩斯全集,不是我。他叫我來給他治病。我同情他,就來了。現在他卻偏要說,他編造的話是我說的,以此證明他神志不清的猜疑是真的。福爾摩斯全集,你愛怎麽撒謊就怎麽撒謊好了。我的話和你的話同樣是可信的。”

  “你掙扎只能是自討苦吃,”警長說道,“站住別動,聽見沒有?”

  華爾特·佩奇特,《海濱雜志》,1913
  “天哪!”福爾摩斯全集叫了起來,“我完全把他忘了。親愛的華生,我竟然把你給忘啦!真是萬分抱歉。不用向你介紹卡弗頓·史密斯先生了,因為你們早些時候剛見過面。外面有馬車嗎?我換好衣服就跟你一起走,因為我到警察局可能還有些用處。”

  “我不需要這副裝扮了,”福爾摩斯全集說。他在梳洗的間隙喝了一杯葡萄酒,吃了一些餅乾,精神好多了。“可是你知道,我的生活習慣不規律,這一點對我沒什麽影響,對別的許多人就可能吃不消了。我要使哈德森太太對我的病況信以為真,因為這得由她轉告你,再由你轉告他。你不見怪吧,華生?你要知道,你很有才華,卻不會偽裝,如果讓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決不可能心急火燎地去把他找來,而這一點是整個計劃的關鍵部分[125]。我知道他要存心報復,所以我確信他肯定要來看看自己的手藝。”

  “可是你的外表,福爾摩斯全集——你這張慘白可怕的臉是怎麽回事?”

  “禁食三天可不會讓人更美,華生。至於其余的,一塊海綿足矣。額上抹凡士林,眼睛裡滴點顛茄劑[126],顴骨上塗點口紅,嘴唇上塗一層蜂蠟[127],效果非凡。我有時候倒想就裝病這個題目寫點論文[128]。時而說說半個克朗啦,牡蠣啦,以及諸如此類的無關話題,就能產生神志昏迷的奇效。”

  “既然實際上不會傳染,你為什麽不準我挨近你呢?”

  “你不知道嗎,我親愛的華生?你以為我會小視你的醫術嗎?不論我這個奄奄一息的病人多麽虛弱,但我的脈搏跳得不快,體溫又不高,這難道逃得過你那機敏的判斷嗎?我和你相隔四碼,才能把你唬住。我要是做不到這一點,誰又去把史密斯給我帶來呢?沒有誰,華生。我不會碰那個盒子。當你打開盒子,從盒子旁邊看時,你就會看見那個彈簧像一顆毒蛇的牙齒般彈出來[129]。我敢說,他就是用這種詭計把可憐的薩維奇害死的,薩維奇是妨礙這個魔鬼繼承財產[130]的人。你知道,我收到的郵件是形形色色的,凡是我收到的包裹,我都嚴加提防[131]。我很清楚,如果我假裝他的詭計已經得逞,就能出其不意,讓他招認。我的戲演得可是跟真正的藝術家一樣。謝謝你,華生,你得幫我把衣服穿上。等我在警察局辦完了事,我想到辛普森飯店[132]去吃點有營養的美味不過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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