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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注釋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第六十九章《福爾摩斯全集(二)》(25)
  魔鬼之足[170]
  十九世紀,非洲探險成為公眾的談資,但是,1897年(或者1910年這篇小說發表的時候)《魔鬼之足》事件發生的時候,這塊大陸已經不是“未知的土地”。因此,當福爾摩斯全集和華生在康沃爾度假期間遇到這件案子的中心人物時,這位“偉大的獵獅人兼探險家”列昂·斯特戴爾博士已經有點反常——甚至帶有點諷刺性質。這件案子被學者仔細研究過,他們對於康沃爾的地點以及這種“魔鬼似的藥物”(讓人想起LSD和PCP)產生爭論,但是故事的真正價值在於福爾摩斯全集和華生之間深厚的友誼。而且,福爾摩斯全集和嫌疑人之間的對話也是讓人難忘的:“我在你後面跟著。”“我沒有發現有人跟蹤。”“既然我要跟蹤你,當然不能讓你看見。”

  在斷斷續續地記錄一些我和我的親密老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一起經歷過的奇怪而有趣的往事的過程中,我不斷地碰到困難,因為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討厭將自己公之於眾。他性情憂鬱,憤世嫉俗,討厭所有通俗的讚揚,最使他感到好笑的就是將實際的破案報告交給保守的官方人員,然後帶著嘲諷的微笑傾聽公眾驢唇不對馬嘴的齊聲祝賀。就我的朋友而言,態度確實如此。當然,也不是沒有一些有趣的材料讓我在以後幾年裡把極少數幾件案情公開。我曾參與他的幾次冒險活動,這給了我一些特權,從而也就要求我慎重行事,保持必要的緘默。

  這是上星期二的事情,我十分意外地收到福爾摩斯全集的一封電報——只要有地方打電報,從來不曾見他寫過信——電文如下:
  “為何不將我所處理的最奇特的康沃爾恐怖事件公之於眾?”

  我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一陣心血來潮使他重新想起了這樁事,或者是一種什麽樣的奇怪念頭促使他要我敘述此事。在他也許會發來另一封取消這一要求的電報之前,我趕緊翻出記載了案件的確切細節的筆記,在此謹向讀者描述如下:
  那是1897年春天發生的事。由於持續地從事最精確的工作[171],福爾摩斯全集那鐵打的身體也顯得有些支持不住,或許又加上他自己有時不夠注意[172],健康情況開始惡化。那年3月,住在哈利街[173]的穆爾·阿加醫生[174]——關於把他介紹給福爾摩斯全集的戲劇性情節我們改天再說[175]——明確命令這位著名的私家偵探,如果他不想完全垮掉的話,就[176]放下他所有的案件,徹底休息。他並非一點兒不在意自己的健康狀況,只是他顯然過於專注於工作。不過,以後永遠不能工作的威脅最終使他聽從勸告,決心變變環境,換換空氣。於是,就在那年初春,我們一起住進了位於康沃爾半島盡頭[177]、波爾都海灣[178]附近的一所小別墅。

  這是個奇妙的地方,特別適合我的病人的惡劣心情。我們這座白色的小房子坐落在一處綠草如茵的海岬上。從窗口往下望去,可以看見整個芒茨灣[179]險要的半圓形地勢,經常有海船在這裡失事。它四周都是黑黝黝的懸崖和被海浪撲打著的暗礁,不知葬送過多少海員的性命。每當北風初起的時候,海灣就露出平靜安謐的樣子,招引著在風浪中飄搖顛簸的船隻前來停歇避風。

  然後風向突變,猛烈的西南旋風呼嘯襲來,鐵錨被拖起,海岸[180]刮起了大風,一切都被滔滔白浪吞沒。聰明的海員總是遠遠避開這片凶險之地。

  在陸地上,我們的周圍和海上一樣陰沉。這一帶是連綿起伏的荒野,孤寂陰暗,偶爾出現一個教堂的鍾樓,表明這是一處古老村莊的遺址。在這些荒原上,到處是早已消失的某一種族所留下的遺跡。這些遺跡大多已經消亡,隻留下一些奇怪的石碑,埋有死者骨灰的高矮參差的土堆,以及奇形怪狀的土木工事,表明這裡在史前時期曾經發生過戰鬥。此地神秘而魅力無窮,籠罩著被人遺忘的民族的陰森氣息。它激發了我朋友的想象,使他時常在荒原上久久徘徊,獨自沉思。古代的康沃爾語[181]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記得,他曾推斷康沃爾語和迦勒底語[182]同源,大都是做錫生意的腓尼基[183]商人傳來的。他已經收到了一批語言學方面的書籍,正安心研究這一論題。然而,使我憂心忡忡而他卻由衷高興的是,我們突然發覺我們自己即使在這夢幻般的地方,也還是陷入了一個就發生在我們家門口的困惑之中。這個困惑比那些把我們從倫敦趕到這裡來的問題中的任何一個都更激烈,更引人入勝,更加神秘無比。我們簡單、寧靜和健康的日常生活被粗暴地打斷,我們卷入了一系列不僅轟動了康沃爾,也轟動了整個英格蘭西部的重大事件之中。許多讀者可能還記得,當年有件叫做“康沃爾恐怖事件”的案子,雖然發給倫敦報界的報道是極不完整的。現在,事隔13年,我將把這一不可思議的事件的真相公諸於世。

  我曾經說過,分散的教堂鍾樓表明康沃爾這一帶有零落的村莊。其中距離最近的就是特裡丹尼克·沃拉斯小村,在那裡,幾百個村民小屋環繞著一座長滿青苔的古老教堂。教區牧師朗德黑先生[184]是位考古學家,福爾摩斯全集就是因此而與他熟識的。他是個身材魁偉、和藹可親的中年人,對當地情況很有研究。他邀請我們到他的教區住宅裡去喝茶,並認識了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一位自食其力的紳士。他租用牧師那座又大又舊的住宅裡的幾個房間,因而多少對牧師微薄的收入有所補益。這位教區牧師,作為一個單身漢,也樂於這樣安排,雖然他同這位房客志趣不投。特雷根尼斯先生又瘦又黑,戴副眼鏡,彎著腰,使人感到他的身體似乎有些畸形。我記得,在我們那次短暫的拜訪過程中,牧師總是喋喋不休,而他的房客卻內向而沉默,滿臉愁容地坐在那裡,眼睛轉向一邊,顯然在想他自己的心事。

  福爾摩斯全集時常在荒原上久久徘徊,獨自沉思。

  吉爾伯特·霍利戴,《海濱雜志》,1910
  就是這兩個人在3月16日,星期二,闖入了我們的小起居間。那時我們剛吃完早飯,正在一起抽煙,準備開始我們在荒原上每天例行的遊逛。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牧師說,聲音激動不安,“昨天晚上出了一件最奇怪而悲慘的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現在您正好在這裡,真是天意,因為在全英格蘭,您是我們唯一需要的人。”

  我不太友好地打量著這位破門而入的牧師,福爾摩斯全集卻從嘴邊抽出煙鬥,在椅子上坐起,像一隻老練的獵犬聽見了呼聲一樣。他用手指了指沙發,我們心驚肉跳的訪客和他那焦躁不安的同伴緊挨著在沙發上坐下來。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比牧師更鎮定一些,不過他那雙瘦削的手不停地抖動著,黑色的眼珠炯炯發光,表明他其實同牧師一樣驚慌。

  “我說,還是你說?”他問牧師。

  “唔,看來是你發現的,不管什麽事,牧師也是從你這裡知道的。還是你說比較好。”福爾摩斯全集說道。

  我瞟了一眼衣著不整的牧師,和坐在他旁邊的衣冠端正的房客。福爾摩斯全集幾句簡單的推論使他們驚訝不已,實在好笑。

  “還是我先說幾句吧,”牧師說道,“然後您再決定,是聽特雷根尼斯先生講述詳細的情況,還是我們立刻趕往出事現場。那麽,我就說了。我們的這位朋友昨晚同他的兩個兄弟歐文和喬治以及妹妹布倫達在特裡丹尼克瓦薩的房子裡。這個房子在荒原上一個古老的石質十字架[185]附近。剛過十點鍾,他就離開了他們。那時他們還在餐桌上玩牌,精力充沛,興致極高。他是隻早起的鳥兒。今天早上在吃早餐之前,他朝著那個方向走去,被理查德醫生的馬車追上了。理查德醫生說剛才有人請他趕到特裡丹尼克瓦薩去看急診。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自然與他同行。他到了特裡丹尼克瓦薩,就見到那件奇怪的事情。他的兩個兄弟和妹妹仍像他離開時一樣坐在桌邊,紙牌仍然攤開在他們面前,蠟燭也燒到了燭架底端。妹妹卻已僵死在椅子上,兩個兄弟分坐在她的兩邊,又是笑,又是叫,又是唱,完全神志不清。三個人——一個死了的女人和兩個發了瘋的男人——的臉上都呈現出一種極度驚恐的表情,驚厥恐怖的樣子簡直叫人不敢正視。除了老廚師兼管家波特太太以外,沒有別人在那棟房子裡。波特太太說她睡得很熟,晚上沒有聽到任何動靜。沒有東西被偷,也沒有東西被翻過。是什麽恐怖情形能把一個女人嚇死,把兩個身強力壯的男子嚇瘋,真是完全沒法解釋。簡單地說,情況就是這樣,福爾摩斯全集先生,如果您能幫我們破案,那可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牧師說,“昨天晚上出了一件最奇怪而悲慘的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

  吉爾伯特·霍利戴,《海濱雜志》,1910
  本來我滿心希望可以用某種方式把我的同伴引開,重新回到我們以旅行為目的的那種平靜之中,可是我一看見他緊繃著臉、雙眉緊皺,就知道我的希望落空了。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專心思考這打破我們平靜的奇怪的劇情。

  “讓我研究一下,”他最後說道,“從表面看,這件案子的性質很不一般。你本人去過那裡嗎,朗德黑先生?”

  “沒有,福爾摩斯全集先生。特雷根尼斯先生回到牧師住宅說起這個情形,我就立刻和他趕來谘詢您了。”

  “發生這個奇怪悲劇的房屋離這裡多遠?”

  “往內地方向走大約一英裡[186]。”

  “那麽我們一起過去看看。不過在出發之前,我必須問你幾個問題,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

  特雷根尼斯一直沒有說話。不過,我看出他那竭力抑製的激動情緒,甚至比牧師外露的情感還要強烈。他坐在那裡,面色蒼白,陰沉著臉,焦急地注視著福爾摩斯全集,兩隻乾瘦的手痙攣地緊握在一起。當他在一旁聽人敘述他的家人遭受的這一可怕的不幸時,他蒼白的嘴唇顫動著,黑色的眼睛裡似乎反映出當時的恐怖情景。

  “你要問什麽,就問吧,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他熱切地說,“說起來是件可怕的事,不過我會如實回答的。”

  “談談昨天晚上的情況吧。”

  “好的,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正如牧師所說的,我在那裡吃過晚飯,我哥哥喬治提議玩一局惠斯特牌。九點鍾左右,我們坐下來打牌。我離開的時候是十點一刻。我走的時候,他們都圍在桌邊,興高采烈。”

  “誰送你出門的?”

  “我自己開的門,因為波特太太已經睡了。我隨手關上了大門。他們那間屋子的窗戶是關著的,窗簾沒有放下來。今天早上門窗仍然緊閉,沒有理由認為有外人進去過。然而,他們卻還坐在那裡,被嚇瘋了,布倫達被嚇死了,腦袋耷拉在椅子扶手上。我將永遠也無法忘記那間屋裡的景象。”

  “你談到的那些情況的確非同尋常,”福爾摩斯全集說,“我想,你本人也沒有什麽道理來解釋這些情況吧?
  “是魔鬼,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是魔鬼乾的!”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大叫起來,“這不是凡間的事。一定是什麽東西進了那個房間,撲滅了他們的理智之光。凡人怎麽做得到呢?”

  “我擔心的是,”福爾摩斯全集說,“如果這件事是人力所不能及的,當然也是我所無能為力的。不過,在不得不接受這種理論之前,我們必須盡力尋找一切合乎自然的解釋。至於你自己,特雷根尼斯先生,你和他們分家了吧,要不為什麽他們住在一起,你自己卻住在別處?”

  “是這樣的,福爾摩斯全集先生,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已經了結。我們一家本來是錫礦礦主,住在雷德魯斯,不過,我們把這個礦轉賣給了一家公司,所以手頭還過得去。我不否認,為了分錢,我們在一段時間裡感情有點兒不和,不過早已相互諒解,沒記在心上,我們一直是最好的朋友。”

  “回想一下你們在一起度過的那個晚上吧,你是否能記起什麽可以說明這一悲劇的細節?仔細想想,特雷根尼斯先生,因為任何線索對我都是有幫助的。”

  “什麽也沒有,先生。”

  “你的親人情緒正常嗎?”

  “再正常不過了。”

  “他們是不是有點兒神經質?有沒有顯露出任何危險將至的憂慮情緒?”

  “沒有那回事。”

  “那麽,你沒有什麽可以幫助我的話可說了?”

  莫蒂默·特雷根尼斯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

  “我想起一件事,”他說,“當我們坐在桌邊時,我背朝著窗戶,我哥哥喬治和我是對家[187],他面向窗戶。有一次,我看他一個勁兒地朝我背後張望,因此我也回轉頭去看。窗簾沒有拉上,窗戶是關著的。我看見草地上的樹叢裡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移動。是人還是動物我都說不上,反正我想那兒是有個東西。我問我哥哥看到了什麽,他說跟我看到的一樣。我所能說的就是這些。”

  “你沒去查看一下?”

  “沒有,沒把它當一回事。”

  “後來你就離開了他們,沒有任何不祥的預感?”

  “一點兒也沒有。”

  “我不明白你今天早上怎麽會那麽早就得到消息的。”

  “我是一個早起的人,習慣在早飯前散步。今天早上我還沒有來得及動身散步,醫生坐著馬車就趕到了。他對我說,波特老太太叫一個小男孩捎急信給他,要他去急救。我跳進馬車,坐在他旁邊,一起上了路。到了那裡,我們往那間恐怖的房間看了看。蠟燭和爐火一定在幾個鍾頭之前就已經燒完所以,他們三個人一直坐在黑暗中,直到天亮。醫生說布倫達至少已經死去六個鍾頭,沒有任何遭受暴力的跡象。她斜靠在椅手上,臉上帶著那副恐怖表情。喬治和歐文在斷斷續續地歌唱著,喋喋不休地嚷嚷,就像兩隻大猩猩。啊,看著真是可怕!我不能忍受,醫生也嚇得臉如紙一樣慘白,暈倒在椅子上,差點兒死在我們手裡。”

  “奇怪——太奇怪了!”福爾摩斯全集說著站了起來,把帽子拿在手上,“我看,我們最好是到特裡丹尼克瓦薩去一趟,不要耽擱。我承認,我幾乎沒見過打一開頭就這麽怪異的案子。”

  我們第一天早上的行動沒有給調查帶來什麽進展。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剛開始調查時,就有一件意外的事在我頭腦裡留下很不吉利的印象。通向發生悲劇的地點的是一條狹窄蜿蜒的鄉村小路。正當我們往前走時,聽見一輛馬車嘎吱嘎吱地向我們駛來,我們靠路邊站住,給它讓路。馬車駛過時,我從關著的車窗裡瞥見一張歪扭得可怕的齜牙咧嘴的臉衝著我們,那瞪視的眼睛和緊咬著的牙齒從我們面前一閃而過,就像是一個可怕的幻影。

  “我的兄弟們!”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叫道,嘴唇都發白了,“這是要把他們送到赫爾斯頓去。”

  懷著恐懼的心情,我們眼看著這輛黑色馬車顛簸著遠去。然後我們轉身走向他們慘遭不幸的那座凶宅。

  這是一座寬敞明亮的住宅,是一所別墅而不是鄉村木屋。它帶有一個很大的花園,在康沃爾的氣候下,這裡已是春色滿園了。起居室的窗子朝向花園。據莫蒂默·特雷根尼斯說,那個惡魔似的東西一定是出現在花園裡,頃刻之間以簡單的恐怖行為使他們兄弟兩人神智枯竭。福爾摩斯全集在花園[188]裡沿著小路漫步沉思,然後我們進了門廊。我記得,他當時全神貫注,以致被澆花的水壺絆了一跤,打翻了水壺的水,把我們的腳和花園小徑都打濕了。進了屋,年邁的康沃爾老管家波特太太迎接了我們。在一個小姑娘的協助下,她負責料理所有的家務。她欣然回答了福爾摩斯全集的問題。晚上,她沒有聽到什麽動靜。她的東家近來情緒非常好,從沒這樣高興過。今天早上,當她走進屋裡見到三個人圍著桌子的可怕樣子,嚇得暈了過去。等她醒過來,就推開窗子,讓清晨的空氣進來,隨即跑到外面小路上,在那裡看見了一個農家小夥子,就叫他去找醫生。如果我們想看看那個死去了的小姐,可以上樓,她就躺在樓上自己的床上。她找了四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才把兄弟兩人放進去瘋人院的馬車。她一天也不想在這屋裡多待,打算當天下午就回聖伊弗斯去和家人團聚。

  那瞪視的眼睛和緊咬著的牙齒從我們面前一閃而過,就像是一個可怕的幻影。

  吉爾伯特·霍利戴,《海濱雜志》,1910
  我們上樓看了屍體。布倫達·特雷根尼斯小姐雖然韶華已過,也還算是一位漂亮的女子。人雖死了,那張深色清秀的臉還是很俊俏,可是臉上卻遺留著某種驚恐的痙攣,這是她在死前流露的最後一絲活人的情感。離開她的臥室,我們下樓來到發生這起悲劇的起居室。隔夜的炭灰還殘留在壁爐裡。桌上放著四支燃盡的蠟燭的流質,紙牌散滿桌面。椅子已經被搬到靠牆壁的位置,所有其他東西仍是頭天晚上的樣子。福爾摩斯全集在起居間裡輕快地來回走動。他在那三把椅子上都坐了一坐,把椅子拖動一下又放回原處。他試了一下從那兒看花園能看到多大范圍,然後檢查地板、天花板和壁爐。可是,我一次也沒看到他那種兩眼突然發亮、雙唇緊閉的表情。而每當這種表情出現時,就表明他已在一團漆黑之中見到一絲光亮了。

  “為什麽生火?”有一次他問道,“春季的夜晚,他們在這間小屋裡總是生火的嗎?”

  莫蒂默·特雷根尼斯解釋說,那天晚上又冷又潮,所以他來了之後就生了火。“您現在準備怎麽做,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他問道。

  我們上樓看了屍體。

  吉爾伯特·霍利戴,《海濱雜志》,1910
  我的朋友微微一笑,一隻手搭在我的胳膊上:“華生,我想我要繼續研究你經常指責而且指責得很正確的煙草中毒,”他說,“先生們,如果你們允許,我們現在要回到我們的住處,因為我想這裡不會有什麽新的東西值得我們注意了。我要好好考慮一下這些情況,特雷根尼斯先生,有什麽事,我當然會通知你和牧師的。現在,祝你們兩位早安。”

  我們回到波爾湖別墅後很久,福爾摩斯全集才打破了他那完全的專心致志的沉默。他蜷縮在靠椅裡,在繚繞的藍色煙霧中,簡直看不見他那憔悴如苦行僧般的面孔。他兩道濃眉深鎖著,額頭緊皺,兩眼空洞茫然。終於他放下煙鬥,跳了起來。

  “這不行,華生!”他笑著說,“讓我們一起沿著懸崖去走走,尋找火石箭頭。比起尋找這個問題的線索來,我們寧願去尋找火石箭頭。開動腦筋而沒有足夠的材料,就好像讓一部引擎空轉,會轉成碎片的。有了海上空氣,陽光,還有耐心,華生——其他一切都會隨之而來。”

  “現在,讓我們來冷靜地確定一下我們的位置,華生,”我們沿著懸崖走著,他繼續說,“讓我們把我們確實知道的一點情況牢牢抓住,以便一旦新的情況出現,我們就可以將它們對號入座。我得承認,首先,你我都不會認為是魔鬼侵擾了世人。讓我們從把這種想法完全拋開入手。很好。有三個人遭到了某人有意或無意的猛烈襲擊。這是有充分證據的。那麽,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呢?假設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談的情況屬實,那麽顯然是發生在他離開房間之後不久。這一點非常重要。假定是在他走後幾分鍾之內發生的。牌還放在桌上,已過了平時就寢的時間,可是他們還沒有改變位置,也沒有把椅子推回。我再說一遍,是在他一離開馬上就發生的,而且不超過昨晚11點鍾。

  “顯然,我們下一步就是要盡可能查清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離開房間之後的行動。這方面沒有困難,而且他們也不會懷疑。既然你清楚我的方法,你當然已經意識到了那笨手笨腳地絆倒澆花水壺的計策。因為這樣,我就得到了他的清楚的腳印,這比別的辦法管用得多。印在潮濕的沙土小路上,真是妙不可言。你記得昨天晚上也很潮濕,從其他的腳印中鑒別出他的腳印,從而推測他的行動,這並不困難——因為我們有了腳印的標本。看來,他是朝牧師住宅那個方向快步走去的。

  “假設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從現場消失後,是外面的某一個人驚動了玩牌的人,那麽,我們怎樣證實這個人?這樣一種恐怖的印象又是怎樣傳達的呢?波特太太可以被排除,她顯然是無辜的。是否有證據證明有人爬到花園的窗台上,用某種方式製造了可怕的效果,把看到它的人嚇瘋了?提到這方面的想法的只有莫蒂默·特雷根尼斯本人,他說他哥哥看見花園裡有動靜。這的確奇怪,因為那天晚上下著雨,陰雲密布,漆黑一團。如果有人有意要嚇唬這幾個人,他就不得不在別人發現他之前把他的臉緊貼在玻璃上。這扇窗子外邊有一個三腳花柵,卻不見腳印。難以想象的是,外面的人怎麽樣才能使屋裡的幾個人產生如此可怕的印象,而我們也沒有找到這種煞費苦心的奇怪舉動究竟是出於什麽動機。你看出我們的困難了嗎,華生?”

  “困難是再清楚不過了。”我肯定地回答說。

  “但是,只要材料能再多一點兒,我們也許可以證明這些困難不是無法克服的,”福爾摩斯全集說,“華生,我想你也許可以在你那眾多的案卷中找到某些同樣線索模糊的案例。此刻,我們應該把這個案子擱在一邊,等到有了更加確切的材料再說。把早上還剩下的一點兒時間用來追查一下新石器時代的原始人吧。”

  我本想談談我朋友聚精會神地思考問題時的那股毅力,可是,在這康沃爾春天的早晨,他卻整整談了兩個鍾頭的石鑿[189]、箭頭和碎瓷器,顯得輕松愉快,好像根本不存在什麽不祥的秘密在等著他去解答似的——沒有比這更讓我大惑不解的了。直到下午我們回到我們的住所後,才發現已有一位來訪者在等著我們。他立刻把我們的思路帶回到我們正處理的那件事上。不用介紹我們兩人就都知道這位來訪者是誰。巨人般的身材,嚴峻而滿布皺紋的臉上長著一對凶狠的眼睛,鷹鉤鼻,灰白的頭髮差不多要擦到我們小屋的天花板了,腮邊的胡子是金黃色的,靠近嘴唇邊的胡子則是白色的——除了幾處被他無休止地吸著的雪茄留下的尼古丁染黃之外——所有這一切,無論在倫敦還是在非洲都一樣家喻戶曉,並且只會使人想到這就是偉大的獵獅人兼探險家[190]列昂·斯特戴爾博士[191]。

  我們已經聽說他來到這一帶,而且也有一兩次在這荒原小道上望見過他那高大的身影。他沒有走近我們,我們也沒有想到去接近他,因為盡人皆知,他喜歡隱居。不旅行的時候,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隱藏於布尚阿蘭斯[192]孤寂的森林中的一間小柳條房裡。在那裡,他埋頭於書和地圖,過著絕對孤獨的生活,一心只顧滿足他那簡樸的欲求,從不過問左鄰右舍的事情。因此,當我聽見他以熱情的聲調詢問福爾摩斯全集在探討這一神秘趣事方面有無進展時,我感到很吃驚。“郡裡的警察完全無計可施,”他說,“不過,或許以你豐富的經驗,已經作出某種可能的解釋。我隻想請你相信我,因為我經常到這裡小住,對特雷根尼斯一家很了解——事實上,我母親是康沃爾人,從我母親那邊來算,我可以認他們為我的表親哩——我當然為他們的不幸遭遇感到震驚。我可以告訴你,我本來是要去非洲的,已經到了普利茅茨。但是今天早上得到消息,我又一路趕回來幫助打聽情況。”

  福爾摩斯全集揚起了眉毛。

  “這樣你就誤了船期了吧?”

  “我會趕下一班的。”

  “哦!這可真夠交情啊。”

  “我剛才說過,我們是親戚。”

  “的確不錯——你母親的遠親。你的行李已經在船上了吧?”

  “有幾樣行李上了船,不過大部分還在旅館裡。”

  “明白了。但是,這件事想來不至於已經上了普利茅茨晨報吧?”

  “沒有,先生,我收到了電報。”

  “我可以問問是誰發的嗎?”

  一絲陰影掠過這位探險家憔悴的臉。

  “你可真能刨根問底,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這是我的工作。”

  斯特戴爾博士定了定神,恢復了他那被打亂的鎮靜。

  “我告訴你也無妨,”他說,“是牧師朗德黑先生發電報叫我回來的。”

  “謝謝。”福爾摩斯全集說,“我可以這樣來回答你剛才提出的問題:我對這一案件的主線還沒有完全想清楚,但是,得出某種結論還是大有希望的。不過作更多的說明尚為時過早。”

  “如果你的懷疑已經具體有所指,那麽想來你總不會介意告訴我吧?”

  “這一點很難回答。”

  “那麽,我是在浪費我的時間,也就不必在此久留了。”這位著名的博士走出我們的住宅,似乎極不高興。不到五分鍾光景,福爾摩斯全集就開始跟蹤他。到了晚上,才見福爾摩斯全集回來,拖著疲憊的步子,臉色憔悴。我知道,他的調查肯定沒有取得很大進展。他看了一眼一封等著他的電報,便把它扔進了壁爐。

  “電報是從普利茅茨的一家旅館發來的,華生,”他說,“我從牧師那裡了解到旅館的名字,我就打電報去核查列昂·斯特戴爾博士所說的是否屬實。看來,昨天晚上他確實是待在那家旅館,確實曾把一部分行李送上船運到非洲去,自己則回到這裡來了解情況。對這一點,你怎麽看,華生?”

  “他對此事非常感興趣。”

  “非常感興趣——對。有一條線索我們還沒有掌握,但它可能引導我們理清這團亂麻。打起精神來,華生,因為我確信我們的材料還沒有全部到手。一旦到手,我們立即就可以使問題解決。”

  我幾乎都沒想過,福爾摩斯全集的話多久才能實現,以及將為我們的調查打開一條嶄新出路的新進展又是多麽奇特多麽險惡。早晨我正在窗前刮胡子,聽見了嗒嗒的馬蹄聲。抬頭一看,只見一輛輕便的雙輪馬車沿路疾馳而來。它在我們門口停下。我們的朋友——那位牧師——跳下車衝上了我們的花園小徑。福爾摩斯全集這時已經穿好衣服,於是我們趕快下樓去見他。

  我們的客人激動得話都說不清楚了。最後,他一邊籲籲地喘氣一邊急切地敘述他悲慘的故事。

  “我們被魔鬼纏住了,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可憐的教區被魔鬼纏住了!”他喊道,“是撒旦親自施展妖法啦!我們都落入他的魔掌啦!”他手舞足蹈激動萬分。如果不是他那張蒼白的臉和驚恐的眼神,他簡直就是個可笑的小醜。終於,他說出了他那可怕的消息。

  “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在晚上死去了,情況和他家裡那三個人一模一樣。”

  福爾摩斯全集頓時神采奕奕,猛地站了起來。

  “你的馬車可以把我們兩個帶上嗎?”

  “可以。”

  “華生,我們別吃早餐啦。朗德黑先生,我們完全聽你的安排。快——要快,趁現場還沒有被破壞。”

  這位房客佔用了牧師住宅的兩個房間,上下各一間,都在同一邊的角落上。下面是一間大起居室,上面一間是臥室。這兩間房面朝一個一直伸到窗下的打槌球的草地。我們比醫生和警察先到一步,所以現場的一切完全沒有被動過。且讓我把我們在這個霧蒙蒙的三月的早晨見到的情景如實地描繪一下,它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永遠也無法從我腦海裡抹去的。

  房間裡的氣氛恐怖而陰沉鬱悶。第一個進屋的仆人把窗子推開了,不然就更加令人無法忍受了。這可能是因為房正中的一張桌上還點著一盞冒煙的燈。死人就在桌旁,仰靠在椅子上,稀疏的胡子豎了起來,眼鏡已推到前額上,又黑又瘦的臉朝著窗口。恐怖已經使他的臉歪扭得不成形了,和他死去的妹妹一樣。他四肢痙攣,手指彎曲,好似死於一陣突發的恐懼。他衣著完整,盡管有跡象表明他是在慌忙中穿好衣服的。我們了解到,他在床上睡過,是在凌晨慘遭不幸的。

  死人就在桌旁,仰靠在椅子上。

  吉爾伯特·霍利戴,《海濱雜志》,1910
  只要你看見福爾摩斯全集走進那所致命的房間時的一刹那所發生的突然變化,就會意識到他那冷靜外表下面的熱烈活力了。他頓時變得緊張而警惕,眼睛炯炯有神,緊繃著臉,四肢由於渴望行動而發抖。他走到外面的草地上,從窗口鑽進屋裡,在房間四周巡視,又走到樓上的臥室,簡直像一隻獵狐狗四處竄著想要揭開獵物的藏身之所。他在臥室裡迅速地環顧一周,然後推開窗子。這似乎又使他感受到某種新的興奮,因為他把身體探出窗外,興致勃勃地大聲歡叫。然後,他衝到樓下,從開著的窗口鑽出去,臉朝下摔到草地上,又跳起來,再一次進到屋裡。他立刻精神矍鑠,好似獵人尋到了獵物的蹤跡。那盞燈是普通的長杆[193],他卻仔細做了檢查,量了燈盤的尺寸。他用放大鏡仔細查看蓋在煙囪頂上的雲母擋板,然後把粘在煙囪頂端外殼上的灰塵刮下來,裝進信封,夾在他的筆記本裡。最後,正當醫生和警察出現時,他招手叫牧師過去。我們三人來到外面的草地上。

  “我很高興,我的調查並非一無所獲,”他說道,“我不能留下來同警官討論此事,但是,朗德黑先生,如果你能替我向檢查官致意,並請他注意臥室的窗子和起居室的燈,那我將感激不盡。臥室的窗子和起居室的燈每一樣都對我們很有啟發,把兩者聯系起來,幾乎就可以得出結論。如果警方想進一步了解情況,我將樂意在我的住所和他們見面。華生,我想或許我們現在還是到別的地方去看看為好。”

  可能是警察對私人偵探的插手感到不滿,或者是警察自以為調查另有途徑,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在隨後的兩天裡沒有從警察那裡聽到任何消息。在這段時間內,福爾摩斯全集一直待在小別墅裡抽煙、空想。但更多的時間是獨自在周圍散步,一去就是幾個鍾頭,回來之後也不說去過什麽地方。一個實驗使我對他的調查線索有了一些眉目。他買了一盞燈,和發生悲劇的早晨點燃在莫蒂默·特雷根尼斯房間裡的那盞一模一樣。他在燈裡裝滿了牧師住宅所用的那種燈油,並且仔細記錄燈火燃盡的時間。他做的另一個實驗則使人難以忍受,我可能永生不會忘記。

  “華生,你記著,”有一天下午他對我說,“在我們收到的各不相同的信息中,只有一點相似之處。這一點與每一個案件中房間裡的空氣對首先進入案發房間的人的影響有關。你還記得莫蒂默·特雷根尼斯描述過他最後一次到他哥哥家裡去的情況嗎?他說醫生一走進屋裡就倒在椅子上了。你忘了?現在,我可以解釋情況的確如此。你還記得女管家波特太太對我們說過,她走進屋裡也昏倒了,後來打開了窗子。第二起案子——也就是莫蒂默·特雷根尼斯自己死了——你不可能已經忘記當我們走進屋裡時房間裡可怕的鬱悶空氣,盡管仆人已經打開了窗子。經我了解後才知道,那個仆人感到身體不舒服就去睡覺了。你要承認,華生,這些事實非常有啟發性,兩處作案地點都有有毒的氣體存在的證據,兩處作案的房間裡也都有東西在燃燒著——一處是爐火,另一處是燈。燒爐子是需要的,但是點燈——比較一下耗油量就清楚了——已經是在大白天了,為什麽呢?當然是因為這三件事——燃燒,悶人的氣體,最後還有那幾個不幸的人不是發瘋就是死掉——是互相有聯系的。這一點很清楚,不是嗎?”

  “看來是這樣。”

  “至少我們可以把這一點看做一種有用的假設。然後,我們再假定,兩案中所燒的某種東西放出一種氣體,導致了奇特的中毒作用。很好。第一起案件中——特雷根尼斯家裡——這種東西是放在爐子裡的。窗子是關著的,爐火自然使煙霧擴散到了煙囪。這樣,中毒的情況就不如第二樁案件那樣嚴重,因為在第二樁案件的房間裡,煙霧無處逃散。結果似乎表明情況正是這樣,因為在第一起案件中,只有女的死了,可能是因為女性的身體更加敏感;另外兩個男人顯出短時間或永久的精神錯亂,顯然都是毒藥的初步作用。在第二樁案件中,它則發揮了充分的作用。所以,事實似乎證明是由於燃燒而放出的毒氣所致[194]。

  “我在腦海裡進行了這一系列推斷之後,自然會在莫蒂默·特雷根尼斯的房間裡到處查看,找一找有沒有這種東西殘留下來。明顯的地方就是油燈的雲母罩或者是防煙罩。果然不錯,在那裡,我發現了一些灰末,在雲母罩的邊緣發現了一圈沒有燒盡的褐色粉末。你當時看見了,我取了一半放進了一個信封。”

  “為什麽是一半,福爾摩斯全集?”

  “我親愛的華生,我可不能妨礙官方警察的工作。我把我發現的全部證物都留給他們。毒藥還留在雲母罩上,只要他們想到去找。現在,華生,讓我們把燈點上,不過我們得小心先打開窗子,以免兩個有價值的公民過早地送掉性命。請你坐在靠椅上靠近打開的窗子,除非你像一個聰明人那樣決定不參與這個實驗。喔,你會堅持到底的,對吧?我想我是了解我的華生的。我把這把椅子放在你對面,以便你和我離毒藥保持相同的距離並且可以面對面坐著。房門半開著,你能看著我、我能看著你。一旦出現危險症狀,我們就終止實驗。清楚嗎?好,我把藥粉——或者說剩下的藥粉——從信封裡取出來,把它放在點燃的燈上。就這樣啦!華生,讓我們坐下來,且看情況會怎樣發展。”

  情況不久就發生了。我剛坐下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麝香氣味,微妙而令人作嘔。頭一陣氣味襲來,我的腦筋和想象力就不由自主了。一片濃黑的煙霧在我眼前繚繞,但我心裡還明白,在這種雖然無形卻正向我受驚的感官猛撲過來的黑煙裡,潛伏著宇宙間一切神秘、恐怖、怪異而不可思議的邪惡東西。模糊的幻影在濃黑的煙雲中旋轉漂移,每一個都是一種威脅,預示著有什麽東西就要出現。一個無法形容的人影來到門前,幾乎要撕裂我的靈魂。一種陰冷的恐怖控制了我。我感到頭髮豎了起來,眼珠向外突出,嘴被迫張開,舌頭像皮革。腦子裡如此混亂,一定有什麽東西折斷了。我試圖喊叫,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是一陣嘶啞的呼喊,離我很遙遠,似乎不屬於我自己。就在這時,我想到了跑開,於是衝出那令人絕望的煙雲,看了一眼福爾摩斯全集的臉,由於恐怖而蒼白、僵硬、呆板——我看到的是死人的模樣。正是這一景象在頃刻之間使我神志清醒,給了我力量。我從椅子上衝了出來,跑過去抱住福爾摩斯全集,我們兩人一起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房門。很快,我們就一起並排躺倒在外面的草地上,隻感覺到明亮的陽光射透那股曾經淹沒我們的地獄般的恐怖煙雲。慢慢地這煙雲從我們的心靈中消散,就像霧氣從山水間消失一樣,直到平靜和理智又回到我們身上。我們坐在草地上,擦了擦我們又濕又冷的前額。兩人會意地互相看望著,端詳我們這場可怕的經歷所留下的最後痕跡。

  “說實在話,華生!”福爾摩斯全集最後說,聲音還在打顫,“我既要向你致謝又要向你道歉。即使是對我本人來說,這個實驗也是不合情理的,對一位朋友來說,就更加有問題了。我實在非常抱歉。”

  我們兩人一起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房門。很快,我們就一起並排躺倒在外面的草地上。

  吉爾伯特·霍利戴,《海濱雜志》,1910
  “你知道,”我激動地回答,因為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刻地了解福爾摩斯全集的內心[195],“能夠協助你,我感到非常高興和格外榮幸[196]。”

  他很快就恢復了那種半幽默半挖苦的神情,這是他對周圍人們的一種慣常態度。“親愛的華生,叫我們兩個人發瘋,那可是多此一舉。”他說,“在我們著手如此野蠻的實驗之前,坦白的觀察者肯定早已斷定我們是發瘋了。我承認,我沒有想到效果來得這樣突然,這樣激烈。”他衝進屋裡,又跑出屋來,手上拿著那盞還在燃著的燈,手臂伸得直直的,然後把燈扔進了荊棘叢中。“一定要讓屋子通通風。華生,我想你對這幾起悲劇是怎樣產生的不再有絲毫懷疑了吧?”

  “毫無懷疑。”

  “但是,起因卻依然搞不清楚。到這個涼亭裡來,讓我們一起討論一下吧。這個可惡的東西好像還停留在我喉嚨裡。我們必須承認,所有的證據都證明是莫蒂默·特雷根尼斯這個人乾的。他是第一次悲劇的罪魁禍首,雖然他是第二次悲劇的受害者。首先,我們必須記住,他們家裡鬧過糾紛,隨後又言歸於好。糾紛鬧到怎樣仇視的程度,和好又是否虛偽,我們都不得而知。當我想到莫蒂默·特雷根尼斯那張狡猾的臉,鏡片後面那兩隻精明的小眼睛時,我就不會相信他是一個性情特別寬厚的人。其次,你記得吧,他說過花園裡有動靜之類的話,把我們的注意力從悲劇的真正起因——他本人——引開了一陣子,他的用心是想誤導我們。最後一點,如果不是他在離開房間的時候把藥粉扔進火裡,還會是誰呢?事情是在他剛一離開就發生的。如果另有別人進來,那屋裡的人當然會從桌旁站起來[197]。此外,在這寧靜的康沃爾,人們在晚上十點鍾以後是不會外出拜訪的。所以,我們可以這樣說,一切都證明莫蒂默·特雷根尼斯是嫌疑犯。”

  “那麽,他自己的死是自殺嘍!”

  “唔,華生,從表面上看,這種假設也不是不可能的。一個人給自己家裡帶來如此的災難而自感有罪,也會因為悔恨而自殺的。可是,這裡有無可反駁的理由來推翻這一假設。幸好,在英格蘭有一個人了解全部情況。我已作好安排,我們今天下午就能聽到他親口說出真情。啊!他提前來了。請走這邊,列昂·斯特戴爾博士。我們在室內做了一個化學實驗,使我們的那間小房不適於接待你這樣一位尊貴的客人。”

  我聽到花園的門哢嗒一響,這位偉大的非洲探險家的威嚴身影出現在小路上。他轉過身,有些吃驚地朝我們所在的簡陋的涼亭走來。

  “是你請我來的,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大約在一個鍾頭之前收到你的信。我來了,雖然我確實不知道為什麽我得遵命前來。”

  “我們也許可以在分手之前把事情澄清。”福爾摩斯全集說,“此刻,我非常感激你以禮相待,願意光臨。請原諒這樣很失禮地在室外接待你。但我和我的朋友華生差點兒為被報紙稱為‘康沃爾恐怖事件’的文稿增添了新的一章,我們目前需要點兒清新的空氣。既然我所不得不討論的事情或許與你本人密切相關,我們還是在一個沒人能偷聽的地方談一談為好。”

  探險家從嘴裡取出雪茄,嚴厲地盯著我的同伴。

  “我不明白,先生,”他說,“你說你要談什麽事情和我本人密切相關?”

  “莫蒂默·特雷根尼斯的死。”福爾摩斯全集說。

  就在這一刹那,我真希望我是全副武裝著的才好。斯特戴爾那張猙獰的臉刷地一下變得暗紅,怒目而視,額上一節一節的青筋都鼓脹起來了。他握緊拳頭衝向我的同伴。接著他又站住,竭力使自己保持一種冷漠而僵硬的平靜。這種樣子顯得比他火冒三丈更加危險。

  他握緊拳頭衝向我的同伴。

  吉爾伯特·霍利戴,《海濱雜志》,1910
  “我長期與野人為伴,不受法律的束縛,”他說,“因此,我已經習慣制定自己的法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你最好還是不要忘記這一點,因為我並不想加害於你。”

  “我也不想加害於你,斯特戴爾博士。當然最清楚的明證就是,盡管我知道了一切,但我還是先找你而沒有去找警察。”

  斯特戴爾喘著氣坐下了,或許在他的冒險生涯中還是頭一次受到威懾吧。福爾摩斯全集那種鎮靜自若的神態具有無法抗拒的力量。我們的客人一時結結巴巴,焦躁使他的兩隻大手時而放開時而緊握。

  “你是什麽意思?”他終於問道,“如果你想對我進行訛詐,福爾摩斯全集先生,那麽你可找錯了對象。別再拐彎抹角了,你是什麽意思?”

  “我來告訴你,”福爾摩斯全集說,“我之所以要告訴你,是因為我希望我們能坦誠相待。我的下一步完全取決於你辯解的性質。”

  “我的辯解?”

  “是的,先生。”

  “辯解什麽?”

  “對於殺害莫蒂默·特雷根尼斯的控告的辯解。”

  斯特戴爾用手絹擦擦前額:“說實在的,你越逼越緊了,”他說,“你的一切成就都是依靠這種虛張聲勢的恫嚇嗎?”

  “虛張聲勢的是你,”福爾摩斯全集嚴肅地說,“列昂·斯特蒙爾博士,而不是我。作為佐證,我可以把我的結論所依據的事實說幾件給你聽。關於你從普利茅茨回來,而把大部分財物運到非洲去,我隻想提一點,即這首先使我想到,你本人就是構成這一戲劇性事件的重要因素之一!”

  “我是回來——”

  “我已經聽你說過你回來的理由了,但我認為那些理由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也是不充分的。我們暫且不談這個。你來問我懷疑誰,我沒有答覆你,你就去找牧師。你在牧師家外面等了一會兒,最後回到你自己的住處去了。”

  “你怎麽知道?”

  “我在你後面跟著。”

  “我沒有發現有人跟蹤。”

  “既然我要跟蹤你,當然不能讓你看見。你在屋裡整夜坐立不安。你擬定了一些計劃,準備在第二天清晨執行。天剛破曉你就出了房門。你從放在你門邊的一堆淡紅色砂礫中拿了幾粒放進口袋。”

  斯特戴爾猛然一愣,驚愕地看著福爾摩斯全集。

  “你住的地方離牧師的家有一英裡,你迅速地走完了這一英裡路。我注意到,你穿的就是現在你腳上的這雙起棱的網球鞋。你穿過牧師住宅的花園和旁邊的籬笆,出現在特雷根尼斯住處的窗下。當時天已大亮,可是屋裡還沒有人起床。你便從口袋裡取出一些小石子,往你頭頂的窗台上扔。”

  斯特戴爾一下站了起來。

  “我相信你就是魔鬼!”他嚷道。

  福爾摩斯全集對此讚揚付諸一笑:“在特雷根尼斯還沒有來到窗前的時候,你扔了兩把,也可能是三把小石子。你叫他下樓。他趕忙穿好衣服,下樓到了起居室。你是從窗子進去的。你們會見的時間很短。會見時,你在屋裡來回踱步。後來,你出去,關上了窗子,站在外面的草地上,抽著雪茄注視屋裡發生的情況。最後,等到特雷根尼斯死了,你就又從來路回去了。現在,斯特戴爾博士,你怎麽能證明你的這種行為是正當的呢?還有,行為的動機何在?如果你支吾搪塞,或者是胡言亂語,我向你保證,這件事就永遠不會由我經手了。”

  聽了主控人的這番話,我們的客人臉色蒼白。他坐在那裡沉思,雙手蒙住臉。突然一陣衝動,他從前胸口袋裡取出一張照片,扔到我們面前的一張粗糙的石桌上。

  “我那樣做,就是為了這個。”他說。

  這是一張有著一個非常美麗的面孔的女人的半身相片。福爾摩斯全集彎腰看那張相片。

  “布倫達·特雷根尼斯。”他說。

  “對,布倫達·特雷根尼斯。”客人重複了一遍,“多年來,我愛她。多年來,她愛我。這就是人們所驚奇的我在康沃爾隱居的秘密所在,隱居使我接近這世界上我最心愛的人。我不能娶她,因為我有妻子。她離開了我多年,可是根據這可悲的英格蘭法律,我不能同她離婚[198]。布倫達等了好些年,我也等了好些年。現在,這就是我們等待的結果[199]。”一陣沉痛的嗚咽使他那巨大的身軀開始抽搐,他用一隻手捏住他那花斑胡子下面的喉嚨。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繼續往下說:

  “牧師知道,他知道我們的秘密。他會告訴你,她是一個人間天使。因此,牧師打電報告訴我,我就回來了[200]。當我得知我的心上人遭到這樣的不幸的時候,行李和非洲對我又算得了什麽?在這一點上,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你並不知道我行動的原因。”

  “說下去。”我的朋友說。

  斯特戴爾博士從口袋裡取出一個紙包,放在桌上。紙上寫著“Radix pedis diaboli”幾個字,下面蓋有一個表示有毒的紅色標記。他把紙包推給我:“我知道你是醫生,先生。這種製劑你聽說過嗎?”

  “魔鬼之足!沒有,從來沒聽說過。”

  “這不在你的專業知識之內,”他說,“因為我相信除了放在布達[201]的實驗室裡的一個標本外,在歐洲再沒有別的標本了。藥典裡和毒物藥學上都還沒有記載[202]。這種根,長得像一隻腳,一半像人足,一半像羊蹄,於是一位研究植物學的傳教士就給它取了這麽一個奇怪的名字。西部非洲一些地區的醫生把它當做試罪判決法的毒物[203],嚴加保密。我是在很特殊的情況下在烏班吉地區[204]得到這一特殊標本的。”他邊說邊打開紙包,紙包裡露出一堆像鼻煙一樣的黃褐色藥粉。

  “還有呢,先生?”福爾摩斯全集嚴肅地問道。

  “我會告訴你一切已經發生的事實的,福爾摩斯全集先生,因為你已經知道了這麽多顯然和我利害攸關的事情,應當讓你知道全部情況。我和特雷根尼斯一家的關系,我已經說過了。由於他們的妹妹的關系,我和他們兄弟幾人友好相處。家裡為錢發生過爭吵,因而使莫蒂默與大家疏遠。據說又和好了,所以後來我對他就像我對另外幾個兄弟一樣。他陰險狡猾,詭計多端,有好幾件事使我對他起了疑心,但是,我沒有任何和他正面爭吵的理由。

  “兩個星期前,有一天,他到我住的地方來。我拿出一些非洲古玩給他看。我也把這種藥粉給他看了,並且把它的神奇藥效告訴了他。我告訴他,這種藥會如何刺激那些支配恐懼情緒的大腦中樞,還有它是如何使那些非洲的一些不幸受到部落祭司試罪判決法審判的土人當場被嚇瘋嚇死的。我還告訴他,歐洲的科學家要檢驗分析它是多麽地無能為力。我不知道他是怎樣拿到的,因為我一直沒有離開房間。但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他是在我打開櫥櫃,俯身去翻箱子的時候,偷偷取走了一部分魔鬼之足。我記得很清楚,他接二連三地問我產生效果的用量和時間。可是,我怎麽也沒有想到他問這些是心懷鬼胎的。

  “我一直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我在普利茅斯收到牧師打給我的電報,才想起這一點。這個壞蛋以為在聽到消息之前,我早已出海遠去了,並且以為我一到非洲,就會好幾年沒有音信。可是,我馬上就回來了[205]。當然,我一聽到詳細情況,就覺得肯定是使用了我的毒藥。我來找你,是為了指望你會作出某種其他的解釋。可是,沒有其他的可能。我深信莫蒂默·特雷根尼斯是凶手,我深信他是謀財害命。如果家裡的人都精神錯亂了,他就成了共有財產的唯一監護人。他對他們使用了魔鬼之足,害瘋了兩個,害死了他的妹妹布倫達——我唯一最心愛的人,也是唯一最愛我的人。他犯了罪,應當受到怎樣的懲辦呢?

  “我應當訴諸法律嗎?我的證據呢?我知道事情是真的,可是我能使一個由鄉民們組成的陪審團相信這樣一段離奇古怪的故事嗎?也許能,也許不能。但我不能失敗,我的靈魂呼喚我要復仇。我對你說過一次,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的大半生沒有受過法律的約束,到頭來我有了自己的法律。現在正是這樣。我認定了,他使別人遭到的不幸也應該降臨到他自己的頭上。要不然,我就親自主持公道。眼下,在英格蘭沒有人比我更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了。

  “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了,其余的情況你本人都知道了。正如你所說,我度過了一個坐立不安的夜晚,一大早就出了家門。我預計到很難把他叫醒,於是我從你提到的石堆裡抓了一些小石子,用來往他的窗子上扔。他下樓來,讓我從起居室的窗口鑽進去,我當面揭露了他的罪行。我對他說,我來找他,既是法官又是死刑執行人。這個無恥之徒看見我拿著手槍,嚇得癱倒在椅上。我點燃了燈,灑上藥粉。我在外面的窗口邊站著,如果他想逃走,我就給他一槍。不到五分鍾他就死了。啊,天哪!他死啦!可是,我的心堅如鐵石,因為他沒有受到我那無辜的心上人在他之前所受的更多的痛苦。這就是我的故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如果你愛上一個女人,或許你也會這樣乾的。不管怎麽說,我聽候你的處置。你願意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好了。我已經說了,沒有哪一個活著的人能比我更不畏懼死亡。”

  福爾摩斯全集默默不語地坐了一會兒。

  “你有什麽打算?”他最後問道。

  “我原來想使自己老死在中非。我在那裡的工作隻完成了一半。”

  “去進行剩下的一半吧,”福爾摩斯全集說,“至少我,不會阻止你。”

  斯特戴爾博士站了起來,嚴肅地彎下他魁梧的身材致意,離開了涼亭。福爾摩斯全集點燃煙鬥,把煙絲袋遞給我。

  “沒有毒的煙[206]可以換換口味,使人愉快,”他說,“華生,我想你一定會同意,這個案件不用我們去幹預了。我們的調查是獨立的,我們的行動也是獨立的。你不會去告發這個人吧?”

  “當然不會。”我回答說。

  “華生,我從來沒有戀愛過。不過,如果我愛過,而且如果我所愛的女子遭此慘遇,我也許也會像我們這位目無法紀的獵獅人一樣乾的[207]。誰知道呢?當然,華生,我不會向你嘮嘮叨叨地解釋一些非常明顯的事情,免得你以為我小看了你的智商。窗台上的小石子當然是進行研究的起點。在牧師住宅的花園裡,這些小石子顯得不同一般。直到我注意到斯特戴爾博士和他住的村舍的時候,我才發現一些東西和那些小石子極其相似[208]。大白天燃著的燈和留在燈罩上的藥粉是這一相當明顯的線索上的兩個緊密相連的環節。親愛的華生,現在,我想我們可以不去管這件事了,可以問心無愧地回去研究迦勒底語的詞根了,而這些詞根肯定可以從偉大的凱爾特方言的康沃爾分支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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