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邊夾鼻眼鏡[335]
1894年回歸之後的這段時間對於福爾摩斯全集和華生來說顯然都是忙碌的,因為《金邊夾鼻眼鏡》中,華生提到了不下五件未發表的案子,而且發表的案子中還有三件是在那一年發生的。我們得知,福爾摩斯全集因為抓住了“布勒瓦刺殺案件”的凶手而獲得了法國榮譽軍團勳章,這使得一些人推測福爾摩斯全集的法國關系。這件案子因為它的俄國背景而值得注意:雖然俄國和新近發生的暴行在1904年大部分公眾的腦海中扎根(日俄戰爭於1904年2月爆發,而1903年俄國的大罷工也被廣泛報道),但是,這是正典中唯一一次提及無政府主義和俄國帝製政治的可怕。
當我看著那三本記錄著我們在1894年的工作的厚厚手稿時,我感到要從如此豐富的材料中,選出一些本身非常有趣、而且又最能展現我的朋友聞名於世的才能的案例,確實十分困難。我翻閱了這些手稿,其中包括了令人厭惡的紅水蛭[336]事件的記錄以及銀行家克羅斯比的慘死,還記錄了阿得爾頓慘案以及英國古墓中的奇異葬品。同時發生在這一年的還有著名的史密斯-莫蒂默[337]繼承權案件,以及對布勒瓦刺殺案件[338]中的凶手哈瑞特的追捕——為此,福爾摩斯全集還得到了法國總統的親筆感謝信以及榮譽勳章。雖然這些案件中的每一個都可以寫成很好的故事,但是總的說來,我認為沒有一個可以比得上發生在約克斯利舊居的案件。因為這個案件匯集了眾多扣人心弦的情節,不僅有年輕的維洛比·史密斯的慘死,而且案情的發展也巧妙地揭示了犯罪的起因。
那是11月底的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福爾摩斯全集和我整晚都靜靜地坐在一起,他用高倍的放大鏡辨認一張羊皮紙上的殘余字跡[339],而我則在專心閱讀一篇新近發表的外科論文[340]。外面狂風呼嘯著穿過貝克大街,雨點猛烈地敲擊著窗戶。奇怪的是,即使身處城市的中心,而且我們四周方圓十英裡都是人為修建的建築物,我還是感受到了大自然對人類的無情,並且還意識到在巨大的自然力面前,整個倫敦並不比散落在田野間的小土丘更加堅固。我走到窗前,向著窗外寂寥無人的街道望去,時亮時暗的燈光照著泥濘的街道以及水光熒熒的路面,一輛出租馬車正濺著泥水從牛津大街的盡頭駛過來。
弗瑞德裡克·朵爾·斯蒂爾,《科利爾周刊》,1904
“噢,華生,幸好今天晚上我們不必出去,”福爾摩斯全集一邊說,一邊放下放大鏡並卷起那張羊皮紙,“我剛才坐著一口氣做了不少事情,這可是累眼的工作。依我看來,這不過是15世紀後半期的一所修道院的記事簿。啊呀!啊呀!啊呀!這是什麽聲音?”
在呼呼的風聲中傳來了馬蹄的聲音以及車輪擦刮路緣的嘎吱嘎吱聲。我剛剛看到的那輛出租馬車停在了我們的門前。
“他要做什麽呢?”看見一個男人從馬車裡走出來,我脫口說道。
“要做什麽?他要找我們!而我們,我可憐的華生,則需要外套大衣、圍巾和橡膠套鞋,以及所有人類發明出來用來對付惡劣天氣的工具。不過等一下!那輛出租馬車又走了!看來我們不必出去了!如果他想請我們和他一起走,他就會讓馬車等著的。我親愛的夥計,你快下樓去開門,別人都睡下很久了。”
當門廳的燈光照在我們這位午夜造訪者的身上時,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他是斯坦利·霍普金斯——一位很有前途的偵探,福爾摩斯全集曾經多次對他的工作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他在家嗎?”他急切地問道。
“上來吧,我親愛的先生,”福爾摩斯全集的聲音從樓上傳來,“我希望在這樣的夜晚你不會對我們有什麽企圖!”
這位偵探爬上樓梯,我們的燈光照在他水光熒熒的雨衣上。我幫助他脫下雨衣,而福爾摩斯全集則把壁爐的火撥得更旺了。
他是斯坦利·霍普金斯——一位很有前途的偵探。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4
“我親愛的霍普金斯,靠近壁爐一些,暖暖你的腳。”
弗瑞德裡克·朵爾·斯蒂爾,《科利爾周刊》,1904
“我親愛的霍普金斯,靠近壁爐一些,暖暖你的腳。”他說道,“先吸一支雪茄,我們的醫生還會給你開一個熱水加檸檬的處方,在這樣的夜晚,這可是一劑上等良藥。在這樣狂風大作的惡劣天氣你還會出門,一定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確實,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你知道嗎,我今天下午忙得不可開交。你在最新的報紙上有沒有看到有關約克斯利案件的任何消息呢?”
“我今天沒有看過任何15世紀以後的事情。”
“噢,報紙上只是一小段,而且和事實有出入,所以你並沒有漏掉什麽情況。我去了一趟現場,那個地方在肯特郡,距離查瑟姆七英裡,距離鐵路線三英裡。我3點15分接到電報,5點鍾到達約克斯利舊居,進行了現場調查,然後乘最後一班火車回到查林十字街,接著就乘出租馬車直接到了你這裡。”
“我想這就意味著,你還沒有完全弄清楚這樁案子吧?”
“是的。在我看來,這個案子就像我以前處理過的案子一樣錯綜複雜。可是最初的時候,它看上去似乎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但是沒有動機,福爾摩斯全集先生,這就是困擾我的問題——我找不到任何行凶的動機。有一個人死了,這是事實,但是我看不出到底為什麽有人想要加害於他。”
福爾摩斯全集點上他的雪茄,然後倚靠在他的椅子裡。
“讓我們聽一聽詳細的情況。”他說道。
“我已經把事實調查得相當清楚了。”斯坦利·霍普金斯說道,“現在我想要做的就是弄明白這些事實意味著什麽。根據我的調查,事情是這樣的。幾年前,這幢鄉村宅邸——約克斯利舊居——被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買下,他的名字叫做柯瑞姆教授。教授身體不好,每天有一半的時間臥床;在另外一半的時間裡,他會拄著手杖,在房子周圍蹣跚散步,或是坐在輪椅[341]上,由花匠推著在庭院裡轉一轉。附近幾家鄰居經常去拜訪他,並且非常喜歡他,他在那裡也因為知識淵博而遠近聞名。他的家裡有一位上了年紀的管家馬珂太太,還有一位女仆蘇珊·塔爾頓。自從他來到這裡,這兩個人就一直跟著他,而且她們的名聲好像挺好的。這位教授正在寫一部學術著作,大約一年前,他感到有必要雇傭一位秘書。對於先前雇傭的兩位,他都不十分滿意,但是第三位秘書似乎正合教授的心意,他就是剛剛從大學畢業的維洛比·史密斯先生。他的工作包括:整個上午記錄教授的口述,利用晚上的時間查閱資料以及與第二天的工作有關的文章。這位維洛比·史密斯無論是年幼時在阿坪漢姆[342],還是讀書時在劍橋,行為記錄一直都很好。我已經看過了他的推薦書,他一直是一個品行端正,沉默寡言,並且工作十分努力的人,但是就是這樣一位青年今天上午在教授的書房裡死去了。從現場的情況看,唯一的解釋就是謀殺。”
狂風在窗外怒吼咆哮。福爾摩斯全集和我向壁爐靠了靠,同時我們這位年輕的偵探繼續慢條斯理地講述著這樁離奇的案件。
“即使您搜遍整個英格蘭,”他說道,“我想您也找不到一家人像教授家這樣自我封閉、不受外界影響。他們可以一連幾周不走出花園的大門,教授隻埋頭於他自己的工作,並且對於其他的一切事情都不聞不問;對於附近的鄰居,年輕的史密斯一個也不認識,他過著和他的雇主十分相似的生活;也沒有什麽事情需要那兩位女士走出那幢房子;推輪椅的花匠莫蒂默曾經參加過克裡木戰爭,從軍隊領取撫恤金,脾氣很好。他並不住在那幢房子裡,而是住在花園另外一端的三間農舍裡。這些就是您在約克斯利舊居所能夠找到的所有的人。同時,花園的大門距離從倫敦到查瑟姆的大路只有一百碼遠。雖然門上有一個門閂,但是任何人都可以走進花園。
“現在我來給你們講一講蘇珊·塔爾頓的證詞,她是唯一的一個還能夠提供一些與本案有關的情況的人。事情發生在上午,大約11點到12點之間,當時她正在樓上前面的臥室裡忙著掛窗簾;柯瑞姆教授還躺在床上,因為如果天氣不好,他就很少在中午之前起床;管家正在房子後面忙著乾活兒;維洛比·史密斯在他的臥室裡,那個房間也是他的起居室。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女仆聽到維洛比走過走廊,下樓進到書房,書房正好在她所處的房間的樓下。她沒有看見他,但是她說那肯定是維洛比快捷、有力的腳步聲,她是不會搞錯的。她沒有聽到書房的門關上的聲音,幾分鍾後從下面的房間裡傳來了可怕的叫聲。那是一聲驚恐、嘶啞的尖叫,聲音十分奇怪而且不自然,分辨不出是男人發出的聲音還是女人發出的聲音。同時,又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震得整幢[343]房子都搖動了,然後一切又都恢復了寂靜。女仆呆呆地站了片刻,最後鼓起勇氣跑下樓去。書房的門是關著的,她推開了門,房間裡,年輕的維洛比·史密斯先生已經倒在了地板上。最初她沒看見傷口,但是當她試著想要將他扶起來的時候,她看到血正順著他的脖子往下淌。傷口很小但是很深,已經割斷了他頸部的動脈。造成傷口的凶器就在他身旁的地毯上,那是一把放在老式寫字台上的封蠟小刀,刀柄是象牙質地而且刀背很硬,那是教授自己書桌上的一件工具。
“起初女仆以為年輕的史密斯已經死了,但是當她用玻璃水瓶往他的前額上倒水的時候,他的眼睛睜開了片刻。‘教授,’他喃喃地說道——‘是她。’——女仆堅信維洛比就是那樣說的,他努力地還想要說些什麽,可他只是把右手高高地舉在空中,接著就向後倒下,死去了。
“這時管家已經趕到了現場,但是她晚了一步,沒有聽到年輕人死前說的話,她讓蘇珊留下看著屍體,自己急忙跑到了教授的臥室。教授正非常惶恐不安地坐在床上,因為他聽動靜很大,他覺得可能發生了十分可怕的事情。馬柯太太很肯定地說,教授當時還穿著睡衣,事實上如果沒有莫蒂默的幫助他自己是沒有辦法穿好衣服的,莫蒂默通常是在12點鍾來幫助他穿衣服。教授說他聽到了遠處的叫聲,但是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他也無法解釋年輕的維洛比臨死前說的話,‘教授——是她’,不過他認為那只是神志不清時的囈語。教授相信維洛比沒有任何仇人,但他無法解釋這樁犯罪的原因。當時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吩咐花匠莫蒂默去叫當地的警察。又過了一會兒,當地的警長把我找去。在我到那裡之前,所有的物品都沒有移動過,並且警長還嚴格地規定任何人都不得在通向房子的小徑上走動。這件案子是將您的理論應用於實際的絕佳機會,福爾摩斯全集先生,各種條件都已經具備了。”
“當然,除了還缺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的夥伴帶著一絲苦笑說道,“好吧,讓我們來研究一下這個案件。你認為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我必須請您先說說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看一看這張草圖,它可以使您大致了解教授書房的位置以及案件涉及到的幾個地點,幫助您了解我的偵查工作。”
他打開了那張草圖,並把它放在福爾摩斯全集的膝蓋上。我站起身來,站在福爾摩斯全集的身後,從他的肩膀上方仔細研究那份草圖。下面這幅圖就是我複製的一份。
“當然啦,這張草圖很粗略,僅僅標出了我認為重要的幾處,其他地方您自己會親眼看到的。現在,首先,我們假設凶手進入了房子,他或者她是怎樣進來的呢?毫無疑問,是通過花園的小徑以及房子的後門,那裡有一條路直接通到書房,其他的任何路線都要複雜得多。逃跑時走的肯定也還是那一條路線,因為房間的另外兩個出口都走不通:其中的一個已經被堵住了,因為蘇珊當時正從樓上跑下來;而另外的那一個則直接通向教授的臥室。因此,我立即將注意力轉向花園的小徑。由於最近多雨,小徑十分潮濕,所以肯定能夠留下足跡。
“我的偵查結果表明,我要對付的是一個謹慎而且老練的罪犯,因為小徑上沒有留下任何足跡。不過這不是什麽難題,因為可以看出有人沿著小徑兩旁草地的邊緣走過,而且這樣做的目的很顯然就是要避免留下痕跡。我無法找到十分明顯的跡象,但是草被踩倒了,而且毫無疑問有人從那裡走過。這個人只能是殺人凶手,因為雨是在夜裡才開始下的,而且花匠以及別的人在那天早上都沒有到那裡去過。”
“請停一下,”福爾摩斯全集說道,“這條小徑通到什麽地方?”
“通到大路。”
“小徑有多長呢?”
“大約一百碼左右。”
“在小徑穿過大門的地方,你一定找到痕跡了吧?”
“不幸的是,那裡的小徑鋪了磚。”
“嗯,大路上有痕跡嗎?”
“沒有,大路全被踩成爛泥了。”
“嘖嘖!好吧,那麽草地上的那些足跡是進來的還是出去的呢?”
“那不太好說,因為足跡沒有明顯的輪廓。”
“是一雙大腳還是小腳呢?”
“很難分辨。”
福爾摩斯全集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
“一直下著傾盆大雨,而且還伴著暴風,”他說道,“現在要辨認那些腳印會比讀這張羊皮紙上的字還難。好吧,好吧!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做了些什麽呢,霍普金斯,當你確認你無法找到任何線索之後?”
“我想我還是弄清楚了不少情況,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知道有人從外面小心地進入了這幢房子,於是我就檢查了走廊。走廊上都鋪著椰棕墊子,而且上面沒有留下什麽痕跡。沿著走廊,我來到了書房。書房裡的家具不多,主要的有一張很大的寫字台,下邊還有一個固定著的櫃子。櫃子有兩排抽屜,中間是一個小櫥。抽屜全部是開著的,小櫥是鎖著的。抽屜似乎總是開著的,裡面沒有保存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小櫥裡有一些重要的文件,但是,這些文件沒有任何被翻弄過的痕跡,而且教授也對我說沒有丟失什麽東西,看來確實沒有遭到搶劫。
“然後我走到那個年輕人的屍體的旁邊。屍體被發現的時候是在櫃子的附近,就在它的左邊,圖上已經標明。傷口是刺在脖子的右邊,從後向前刺的,所以不大可能是自傷。”
“除非他摔倒在刀子上。”福爾摩斯全集說道。
“的確,我也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是,我們是在距離屍體幾英尺外的地方發現小刀的,因此,自傷是不可能的。當然,還有死者臨死前的話也可以證明。另外,還有這件至關重要的證據,它是握在死者的右手中的。”
“屍體發現的時候是在櫃子的附近,就在它的左邊,圖上已經標明。”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4
斯坦利·霍普金斯從他的口袋裡取出一個小的紙包。他打開紙包,從中取出一副金邊夾鼻眼鏡,已經斷為兩段的黑色絲帶還懸掛在眼鏡的末端。“維洛比·史密斯的視力非常好。”他繼續說道,“毫無疑問,這副眼鏡一定是從凶手的臉上或者身上奪過來的。”
福爾摩斯全集接過那副眼鏡放在手上,饒有興味地查看起來。他把眼鏡架在自己的鼻梁上,試著透過這副眼鏡看東西,又戴著眼鏡走到窗前注視外面的街道,然後湊在台燈下,異常仔細地觀察這副眼鏡。最後,他輕輕地笑了起來,坐在桌旁在一張紙上寫了幾行字,然後把紙扔給了對面的斯坦利·霍普金斯。
“我只能幫助你這麽多了,”他說道,“它或許會有用。”
他饒有興味地查看起來。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4
驚訝的霍普金斯大聲地把那張紙條讀了一遍。它是這樣寫的:
尋找一位穿著考究、打扮類似貴婦的女士。她的鼻子很寬,眼睛距離鼻子兩側很近。她的前額上有皺紋,眯著眼睛,或許還有一點削肩。一些跡象表明,在最近的幾個月裡她至少到同一家眼鏡店去過兩次。由於她的眼鏡的度數很深,而且這座城市裡的眼鏡店也不多,所以找到她應該不會很難。
福爾摩斯全集向詫異的霍普金斯微微笑了一下,其實,當時我臉上的表情肯定也是如此。
“得出以上的結論,我的推理很簡單。”他說道,“很難說出一件比眼鏡更能夠提供進行細致推理的物品,尤其是這樣一副不同尋常的眼鏡。我推斷出這副眼鏡屬於一位女士,根據的是眼鏡的精致以及死者的遺言。至於她是一個舉止文雅、穿著考究的人,那也是因為這副眼鏡。或許你們已經注意到了,它的表面非常精致地鍍了金邊,而且很難想象一個佩戴這樣的眼鏡的人會在其他的方面邋邋遢遢[344]。另外你會發現這副眼鏡的夾子很寬,不適合你的鼻子,這說明這位女士的鼻子的底部很寬。這樣的鼻子通常都是短而粗的,不過也有不少例外,因此在這一點上我不敢過於武斷或者固執己見。我自己的臉型是狹長的,可是我的眼睛還是對不上鏡片的中心,因此這位女士的眼睛長得十分靠近鼻子的兩側。另外你會注意到,華生,這副眼鏡的鏡片是凹陷的[345],度數很深。一位長久以來視力一直極度糟糕的女士一定會形成一些與之相配的身體特征,而這些特征會顯現在前額、眼瞼以及肩膀上。”
“是的,”我說道,“我能夠理解你的推論。但是,我必須承認,我無法理解你如何得出她去過兩次眼鏡店的結論。”
福爾摩斯全集把眼鏡拿在手中。
“你們可以看到,”他說道,“眼鏡的夾子襯著小塊的軟木以減輕對鼻子的壓力。其中的一塊軟木已經褪色了,而且還有輕微的磨損,可是另外一塊卻是新的。很顯然,有一塊軟木曾經掉過,並且被更換過。而這塊舊一些的軟木,我認為裝上也不過幾個月而已。這兩塊軟木完全相同,所以我推測這位女士在換第二塊軟木的時候去了同一家眼鏡店。”
“天啊!簡直妙極了!”霍普金斯敬慕地大聲說道,“原來我的手中已經掌握了全部的證據,可是我卻全然不知!不過,我倒是想去倫敦的各家眼鏡店逛一逛。”
“當然,你應該去看一看。關於這個案子,你還有什麽要告訴我的嗎?”
“沒有了,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想您知道的並不比我少,而且很有可能比我知道的還要多。我們已經盤查過所有在鄉村大路上見到的陌生人以及在火車站出現的陌生人,沒有得到什麽情況。令人傷腦筋的是這件謀殺案的目的,誰也說不清動機到底是什麽。”
“啊!關於這一點,我可沒有辦法幫助你了。但是我想你是希望我們明天去看一看的,是嗎?”
“如果這樣的要求不是十分過分的話,福爾摩斯全集先生,那我就非常感謝了。早晨六點鍾有一班火車從查林十字街開到查瑟姆,我們大約八九點鍾就能到達約克斯利舊居。”
“那麽我們就乘這趟火車好了。你的這個案件有一些使人非常感興趣的地方,我很高興能夠對此進行一些調查。哦,快一點鍾了,我們最好睡上幾個小時,我想你能夠在壁爐前面的沙發上湊合一夜吧。在我們出發之前,我會點上我的酒精燈為你煮一杯咖啡的。”
第二天清晨,風已經停了,但是我們動身上路的時候,依然寒冷刺骨。嚴冬的太陽無精打采地照在泰晤士河以及兩岸的沼澤地上,這使我想起了我們合作初期一起追捕安達曼人[346]的案件。經過一段漫長而又令人疲倦的旅程後,我們在距離查瑟姆幾英裡遠的一個小站下了火車。在一家當地的小旅館,車夫正在準備馬車,我們也趁機匆匆忙忙地吃了早飯,所以當最終到達約克斯利舊居的時候,我們已經準備好立即投入工作了。一位警官在花園的大門口迎接我們。
“哎,威爾遜,有什麽消息嗎?”
“沒有,先生,沒有任何消息。”
“沒有關於看到陌生人的報告嗎?”
“沒有,先生。在火車站那邊,他們非常確信昨天既沒有陌生人前來,也沒有陌生人從那裡離開。”
“你問過旅館和其他可以住宿的地方了嗎?”
“是的,先生,我們已經查過了所有的人。”
“從這裡走到查瑟姆不是很遠,任何人都有可能待在那裡,或者乘火車離開而不被別人注意到。這就是我提到過的那條花園小徑,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可以發誓昨天這條小徑上沒有任何足跡。”
“草地上的足跡是在小徑的哪一邊呢?”
“這一邊,先生,在小徑和花床之間的草地邊上。現在看不到那些痕跡了,但是我昨天看得清清楚楚。”
“是的,是這樣的。有人曾經從這裡走過。”福爾摩斯全集彎腰查看草地,並說道,“這位女士走路的時候一定非常留心,因為如果她走在草地邊緣一邊的小徑上,就會在小徑上留下痕跡,而如果她走在草地邊緣另外一邊的柔軟的花床上,就會留下更加清晰的痕跡。”
“是的,先生,她肯定是一個老手。”
我看到福爾摩斯全集專心地思索著。
“你說她一定是從這條路走出來的?”
“是的,先生,沒有別的路了。”
“從這一段草地上走過的嗎?”
“沒錯,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乾得很好——非常好,啊,我想我們已經走到小徑的盡頭了,我們再往前多走一些。我想花園的門通常是開著的,是這樣吧?那麽這位客人只要走進來就可以了。她並沒有殺人的想法,不然她會隨身帶著武器,而不必去拿寫字台上的刀子。她走過這條走廊,並且沒有在椰棕墊子上留下任何痕跡,然後她來到了這間書房。她在書房裡待了多久?我們無法判斷。”
“不過幾分鍾,先生。我忘記告訴您了,馬柯太太,就是那位女管家,曾經在出事之前不久在書房裡進行打掃,她說大約是在出事之前一刻鍾。”
“好的,這給了我們一個時限。這位女士進了房間,她做了些什麽呢?她走到寫字台前,她這樣做是為了什麽呢?不是為了拿抽屜裡的東西,因為如果有什麽值得她拿的東西,那肯定[347]也已經鎖起來了。不,她要拿的是那個木頭櫃子裡的什麽東西。啊呀!櫃子表面上的這道劃痕是怎麽回事?點一根火柴,華生。你為什麽沒有告訴我這個情況呢,霍普金斯?”
福爾摩斯全集正在檢查的那道劃痕是從鑰匙孔右邊的銅片開始的,大約有四英寸長,把櫃子表面的漆皮都劃掉了。
“我注意到這一點了,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不過一般來說,我們總會在鑰匙孔周圍發現劃痕的。”
“這個劃痕是新的,非常新。看看銅片上被劃過的地方有多亮啊,舊的劃痕的顏色和銅片表面的顏色是一樣的。用我的放大鏡看一看。這裡也有被劃開的漆皮,就像犁溝兩旁被翻起的土。馬柯太太在嗎?”
一位上了年紀的、面帶愁容的婦女走進房間。
“您昨天上午撣過這個櫃子嗎?”
“是的,先生。”
“您注意到這條劃痕了嗎?”
“不,先生,我沒有注意到。”
“我相信你沒有注意到,因為不然的話,抹布會將這些漆皮碎屑擦掉的。誰有這個櫃子的鑰匙呢?”
“您昨天上午撣過這個櫃子嗎?”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4
“教授把鑰匙掛在他的表鏈上。”
“那是一把普通的鑰匙嗎?”
“不,先生,那是一把丘伯牌保險鎖的鑰匙[348]。”
“非常好,馬柯太太,您可以走了。現在我們有了一點進展了。這位女士走進房間,來到櫃子前,打開了櫃子或者是設法要打開櫃子。當她正忙於此事的時候,年輕的維洛比·史密斯走進了房間。她拔出鑰匙,並在匆忙之中在櫃子的門上劃了一道痕跡。維洛比捉住了她,而她則抓起離自己最近的一件物品,恰巧就是這把小刀,向維洛比刺去,好讓他放開自己。可這一下是致命的一擊,維洛比倒下了,她逃跑了,或許帶走了她想要的東西,或許沒有。女傭蘇珊在嗎?在你聽到喊叫聲之後,是否有人能夠從那扇門逃掉呢,蘇珊?”
“不,先生,那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人在走廊裡,我不用下樓就可以看到。而且,這扇門根本沒有打開過,不然的話,我會聽到聲音的。”
“這個出口的問題解決了。那麽,毫無疑問,這位女士是從她來的路逃出去的。我想另外的一條走廊隻通到教授的房間,那條路沒有出口吧?”
“沒有,先生。”
“我們要順著走廊走到盡頭去看一看教授。啊,霍普金斯,這一點很重要,的確非常重要。通向教授臥室的走廊也鋪著椰棕墊子。”
“嗯,先生,那又怎麽樣呢?”
“你看不出它與這樁案件有任何聯系嗎?好吧,好吧!我並不堅持一定有關系。或許是我錯了,但是在我看來,它似乎會對我們有所幫助。跟我來,把我介紹給教授。”
我們走過這條走廊,它與通向花園的那條走廊一樣長。在走廊的盡頭有一小段樓梯,樓梯的盡頭是一扇門。我們的向導敲了敲門,然後將我們引入教授的臥室。
這是一間很大的臥室,裡面擺滿了數不清的書籍,書架上擺滿了,就一堆一堆地碼放在房間的角落裡或者堆疊在箱子的底部。床在房間的中央,這幢房子的主人正靠著枕頭,躺在床上。我幾乎沒有看到過比他的相貌更加奇特的人:轉向我們的是一張憔悴的、鷹一般的面孔;他長著一雙敏銳的深色的眼睛,深陷在簇狀而且低垂的眉毛下方的眼眶中;他的頭髮和胡須都白了,只是胡須中還點綴著些許長在嘴巴周圍的黃色的口髭。一支香煙在他那蓬亂的白色胡須中冒出一點亮光,房間中充滿了難聞的陳舊煙草的味道。當他向福爾摩斯全集伸出手的時候,我看見他的手上滿是煙熏的黃漬。
轉向我們的是一張憔悴的、鷹一般的面孔。
查爾斯·雷蒙德·麥考利,《歸來記》(麥克克魯·菲利普斯出版社),1905
“您吸煙嗎,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他說道。他說話時十分注意用詞,但是有一點奇怪的矯揉造作的腔調,“請您吸一支煙吧!您也吸一支嗎?先生。這些煙是亞歷山大港的艾奧尼蒂斯[349]專門為我特製的,所以我向您推薦。他每次給我寄來1000支,說起來真慚愧,我每兩周就要讓他寄來一次。這樣不好,先生,非常不好,但是,一個老人又有什麽娛樂呢!煙和工作——這是能擁有的唯一我的東西。”
福爾摩斯全集點燃了一支香煙,眼睛來回掃視著,仔細查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原來有煙和我的工作,可是,現在只有煙了。”老人感歎道,“唉!我的工作完全被打斷了。誰能料想到會發生這樣可怕的災難!多麽難得的一個年輕人!經過幾個月的培訓,他就成了一名得力的助手。您怎樣看這件事情呢,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我還沒有想好。”
“如果您能幫助我們弄清楚這件毫無頭緒的案子,那我會非常感激您的。對於像我自己這樣的書呆子和殘廢來說,這樣的打擊簡直是當頭一棒,我似乎連思考的能力都喪失了。但是您是一個精力充沛的人——您精明能乾,這是您每天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任何緊急情況下,您都能夠泰然處之。有您來幫忙,我們實在是太幸運了。”
當老教授在說話的時候,福爾摩斯全集在房間的一側走來走去。我發現他正在快速地吸煙,顯然,他和這幢房子的主人一樣,也喜歡這種亞歷山大香煙。
“是的,先生,這是一次具有毀滅性的打擊。”老人說道,“那是我的作品——就是那邊的茶幾上的那一疊稿紙。其中,我對於在敘利亞和埃及的科普特[350]修道院中發現的文獻進行了分析。這本書對於天啟教的基礎將產生深遠的影響,可是,現在我失去了我的助手,而且身體日益衰弱,真不知道還能不能繼續完成這部作品。啊呀!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您吸煙的速度比我還快!”
福爾摩斯全集笑了笑。
“我是一名鑒賞家。”他說道,並從煙盒中又取出一支香煙——這已經是他吸的第四支香煙了,然後他用剛剛吸過的那支香煙的煙頭將它點燃。“我不會再用冗長的盤問來麻煩您了,柯瑞姆教授,因為我知道出事的時候,您在床上,而且什麽也不知道。我隻想問一個問題,可憐的維洛比臨死的時候說道‘教授,是她’,您認為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呢?”
教授搖了搖頭。
“蘇珊是一個農村的女孩子。”他說道,“而且您知道這種人愚蠢得令人難以置信,我想那個年輕人神志不清,只是咕噥了一些不連貫的話語,而蘇珊卻把它們錯誤地理解成了這樣一句毫無意義的話。”
“是的,先生,這是一次具有毀滅性的打擊。”老人說道。
弗瑞德裡克·朵爾·斯蒂爾,《科利爾周刊》,1904
“我明白了。您對於這樁悲劇如何解釋呢?”
“可能是一個意外事故,也可能是自殺,當然,我只是在我們自己人之間這樣說。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藏在內心裡的煩惱,或許是愛情這一類的事情,不過我們永遠無法知道了。這比謀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可是,那副眼鏡呢?”
“啊,我只不過是一個學者,一個好空想的人,無法解釋現實生活中的實際事物。但是,我的朋友,我們都清楚愛情誓言[351]可以是千奇百怪的。請您再吸一支香煙,看到有人如此欣賞它們,我很高興。當一個人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的時候,他可能會拿一把扇子、一雙手套、一副眼鏡——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會把什麽東西作為珍品拿在手中。這位先生談到了草地上的腳印,但是畢竟,這種推測是很容易弄錯的。至於那把小刀,很可能是這個不幸的青年摔倒的時候丟出去的。或許我說得十分幼稚,但是,在我看來,維洛比·史密斯是自殺身亡的。”
福爾摩斯全集似乎對這種解釋感到驚異,並繼續在房間裡來回走了一會兒。他陷入了沉思,並一支接著一支地吸著香煙。
“告訴我,柯瑞姆教授,”他最後說道,“寫字台的小櫥裡放的是什麽東西?”
“不是什麽會使小偷感興趣的東西,只是家庭文件、我的不幸的妻子的來信以及我在一些大學裡的學位證書。這是鑰匙,你可以自己去看一看。”
福爾摩斯全集接過鑰匙,看了片刻,又把它遞還給教授。
“不,我想鑰匙對我沒有什麽幫助。”他說道,“我倒是更加希望能夠靜靜地走到您的花園裡,把整件事情在腦子裡好好地思考一下。您提出的自殺的說法,還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很抱歉我們來打擾了您,柯瑞姆教授,我保證在午飯之前不會再來打攪您了。兩點鍾的時候,我們再來,並向您報告在這期間可能發生的任何情況。”
福爾摩斯全集接過鑰匙,看了片刻。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4
福爾摩斯全集看上去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我們在花園的小徑上默默地來回走了許久。
“你有線索了?”我終於問道。
“這取決於我所吸的那些香煙。”他說道,“或許我完全弄錯了,不過,香煙會告訴我的。”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全集,”我大聲驚叫道,“究竟怎樣——”
“哦,哦,你自己會親眼看到的。即使不是這樣,也不會有什麽害處。當然啦,我們還有眼鏡商的那條線索,總可以再回去尋找那條線索,並開始調查。可是,我想走一條獲得線索的捷徑。啊!馬柯太太來了!讓我們和她好好談上五分鍾,這對於破案會有啟發的。”
我大概以前就提到過,如果福爾摩斯全集願意的話,他有一種很奇特的討好女士的方法,並且還能很容易地獲得她們的信任。他隻用了所說時間的一半,就贏得了那位管家的好感,並且和她談得很投機,就像是相識多年的朋友一樣。
“是的,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事情就像您所說的那樣,先生。他吸煙確實很厲害,整天整天地吸煙,有時還會整晚地吸,先生。我曾經見到過那個房間在早上的情景——啊,先生,您會把那當成倫敦的濃霧的。可憐的年輕的史密斯先生,他也吸煙,只是沒有教授那樣厲害。他的健康——哎,我覺得吸煙既沒有使它更好也沒有把它變得更壞。”
“啊,”福爾摩斯全集說道,“可是吸煙會降低食欲。”
“哦,我不知道這一點,先生。”
“我猜,教授一定吃得很少。”
“啊,他吃得時多時少,我想應該這樣來說。”
“我敢打賭,他今天早上一定沒有吃早飯,而且我看見他吸了很多香煙,所以他肯定午飯也吃不下了。”
“啊,那您就輸了,先生。事實是,他今天早上吃了一餐豐盛的早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吃得這麽多,而且他又點了一大份肉排做午飯。我自己也感到很吃驚,因為自從昨天我進入那個房間並看到年輕的史密斯先生倒在地板上,我對食物連看都不想看了。哎,世界上什麽樣的人都有,教授並沒有讓這件事情攪亂他的食欲。”
我們在花園裡消磨掉了上午的時間。斯坦利·霍普金斯已經到村子裡去調查一些傳言,據說前一天清早有幾個孩子在查瑟姆大路上看見了一名陌生的女士。至於我的朋友,他通常的能量似乎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如此缺乏熱情地處理案子,甚至連霍普金斯帶回來的消息也無法引起他強烈的興趣。霍普金斯已經找到了那些孩子,而且他們確實看到了一位完全符合福爾摩斯全集的描述的女士,還戴著一副眼鏡。吃飯的時候,蘇珊一邊服侍我們,一邊也積極地講了一些情況,這時福爾摩斯全集變得更加專注起來。蘇珊肯定地說昨天早上史密斯先生出去散過步,而且他回來後只有半小時就發生了這件慘案。我自己看不出這個事件與整個案子有什麽聯系,但是我清楚地看出福爾摩斯全集正在把這件事情納入他頭腦中形成的對整個案件的理解之中。突然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看了看手表:“兩點鍾了,先生們,”他說道,“我們上樓去了,和我們的這位教授朋友把事情談個明白。”
老人剛剛吃過午飯,而且桌上的空盤子顯然表明他的食欲很好,正如他的管家所說的那樣。當他轉過頭來,閃爍的目光投向我們時,他看上去確實是一個怪異的人,總是吸得沒完沒了的香煙在他的嘴裡冒著濃煙。他已經穿好了衣服,正坐在爐火旁邊的一把扶手椅上。
“啊,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您解開這個謎團了嗎?”他將靠近他自己的桌子上的一大鐵盒香煙推向我的搭檔這一邊。就在同時,福爾摩斯全集伸出了他的手,不料兩人卻將煙盒打翻在地。一時間,我們全都跪在地上,四處尋找散落的煙卷。當我們站起身來的時候,我發現福爾摩斯全集的眼睛裡閃爍著亮光,而且他的雙頰泛著淡紅色——只有在具有決定性的時刻,他的臉上才會現出這種臨戰的表情。
“是的,”他說道,“我已經解開了這個謎團。”
斯坦利·霍普金斯和我驚訝得睜大了眼睛。老教授那憔悴的身體裡顫抖著發出了一聲類似譏諷的冷笑。
“真的嗎?在花園裡?”
“不,在這裡。”
“這裡?什麽時候?”
“就是現在。”
“您一定是在開玩笑,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您使我不得不提醒您,這是一件極其嚴肅的事情,不可以這樣隨隨便便地對待。”
“我已經得出並驗證了我的結論中的每一環,柯瑞姆教授,而且我可以肯定它們都是合理可靠的。至於您的動機是什麽,或者說您在這樁離奇的案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我還無法說清楚。幾分鍾後,您或許會親口講給我聽,同時我再為您敘述一下發生的事情,這樣您就會明白我還需要哪些信息。
教授正坐在爐火旁邊。
弗瑞德裡克·朵爾·斯蒂爾,《科利爾周刊》,1904
“昨天,一位女士進入您的書房,她來此的目的是要拿走您的櫃子裡的某些文件,她自己有一把鑰匙。我已經檢查過您的鑰匙,而且沒有發現那個漆皮上的劃痕可能在鑰匙上造成的輕微退色。因此,您不是同謀,而且就我對證據的理解而言,您並不知道她要來搶劫您。”
教授從嘴裡吐出一團煙霧:“這很有趣而且很有啟發性。”他說道,“您沒有什麽要補充的嗎?當然啦,已經對這位女士進行了這麽久的調查,您也一定能夠說出她後來的情況。”
“我會盡力這樣做的。起初,您的秘書抓住了她,但為了逃身,她刺傷了這位秘書。對於這場災難,我傾向於把它看成是一個不幸的意外事件,因為我相信這位女士無意造成如此嚴重的傷害。而且刺客是不會不帶武器,空手而來的。她被自己所做的事情嚇壞了,不顧一切地逃離了悲劇的現場。不幸的是,她在廝打的時候丟掉了眼鏡,而且近視得非常厲害,沒有眼鏡就什麽也看不清。她沿著一條走廊跑下去,以為那就是來的時候走的那條走廊,因為兩條走廊上都鋪著椰棕墊子,當她明白自己走錯路的時候,已經太晚了,身後的退路已經被切斷。她該怎麽辦呢?她不能退回去,也不能站在原地不動,必須繼續走。於是她繼續走了下去,上了一段樓梯,推開一扇門,並發現自己來到了您的房間裡。”
老人坐在那裡,嘴巴大張著,睜大眼睛盯著福爾摩斯全集看。他的臉上分明流露出詫異與恐懼,然後,竭力控制住情緒,聳了聳肩膀並發出一陣假笑。
“一切都非常精彩,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他說道,“但是在您那絕妙的故事中有一個小小的漏洞,因為我自己待在我的房間裡,而且一整天都沒有離開過。”
“我知道這一點,柯瑞姆教授。”
“那你的意思是我躺在床上,卻沒有注意到一位女士進到了我的房間裡?”
“我從來沒有這樣說過,事實上,你知道她來到你的房間,並且和她講話,認出了她,還幫助她逃脫了。”
教授又高聲地笑了起來。他站了起來,眼睛裡閃著最後一線希望。
“你瘋了!”他大聲喊道,“你在胡說八道!我幫助她逃跑?她現在在哪裡呢?”
“她就在那裡。”福爾摩斯全集說道,並指了指放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的一個高高的書櫃。
我看到老人舉起了雙手,他那冷酷的臉劇烈地顫動扭曲,然後整個身體又向後仰去,靠在椅子上。就在這個時候,福爾摩斯全集所指的那個書櫃的門旋轉打開了,一位女士急匆匆地從裡面走出來,並來到房間裡。“你說得沒錯!”她大聲說道,並帶著一股奇怪的異國腔調,“你說得很正確!我是在這裡。”
她的身上沾滿了褐色的灰塵,衣服上還掛著從牆上蹭下來的蜘蛛網,臉上也沾滿了一條一條的塵垢。她長得並不漂亮,具有福爾摩斯全集所推測的那些身體特征,此外,她還長著長長的下巴,看上去十分倔強。她的視力本來就很差,同時又是剛剛從暗處來到明處,因此站在那裡眨著兩眼,努力想要看出我們的位置和身份。盡管她有這些美中不足,但是舉止中有一種高貴的氣質,倔強的下頜以及高昂的頭都表現出一種勇敢,使得在場的人無不為之敬慕。
一位女士急匆匆地從裡面走出來。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4
斯坦利·霍普金斯抓住了她的手臂,並把她作為犯人給她戴上手銬,但是她輕輕地將他推開,神色莊嚴,使人不得不服從。柯瑞姆教授仰靠在扶手椅上,面部扭曲,目光陰鬱地盯著她看。
“是的,先生,我是您的犯人。”她說道,“我站在那裡,聽到了一切,而且也知道你們已經弄清了事情的真相。我承認,是我殺死了那個年輕人。但是,您是正確的,那是一件意外事故。我甚至不知道我手中拿的是一把小刀,因為我在絕望之中,從桌子上抓起一件東西,便向那個年輕人刺去,好讓他放開我。我說的全是事實。”
“夫人,”福爾摩斯全集說道,“我相信您說的就是事情的真相。您的身體好像很不舒服吧。”
她的臉色非常難看,一道兒一道兒的塵土使她看上去顯得很可怕。她坐到床邊上,然後繼續她的敘述。
“我在這裡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她說道,“但是我要把全部的事實告訴你們。我是這個人的妻子,他不是英國人,而是一個俄國人,我不想說出他的名字。”
老人第一次稍稍挪動了一下:“上帝保佑你,安娜!”他大聲說道,“上帝保佑你!”
她向著老人的方向投去了充滿深深的蔑視的一瞥:“你為什麽一定要過這種痛苦的生活呢,塞爾吉亞斯?”她說道[352],“這種生活已經傷害了很多人,而且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甚至對於你自己也沒有好處。但是,是否在上帝召喚你之前,就結束你的生命,這並不是由我來決定的。自從我跨過這幢受詛咒的房子的門檻,我的靈魂就罪孽深重了。但是,我一定要說出來,不然的話,就太晚了。
“我已經說過了,先生們,我是這個人的妻子。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已經50歲,而我還只是一個20歲的傻姑娘。那是在俄國一個城市中的一所大學,我不想說出那個地方的名字。”
“上帝保佑你,安娜!”老人又低語道。
“你們知道,我們是改革者、革命者、無政府主義者[353],他和我以及許多其他的人都是如此。後來我們遇到了困難,一名警官被殺害,我們中有許多人都被捕了。警方需要證據,為了活命並獲得一大筆獎賞,我的丈夫背叛了他自己的妻子以及夥伴們,是的,由於他的交代,我們全部被捕了。有的被送上了絞刑架,有的則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我被送到了西伯利亞,但不是終生流放。我的丈夫帶著那筆不義之財來到了英國,並且過上了安寧的生活。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我們的兄弟會知道了他的下落,不出一個星期,正義就會得到伸張。”
老人伸出一隻顫抖的手,為自己拿了一支香煙:“我的生命掌握在你的手裡,安娜,”他說道,“你一直對我很好。”
“我還沒有告訴你們他最可惡的罪行呢!”她說道,“在我們的團體裡,有一位同志是我的知心朋友,他高尚、無私、充滿愛心,這些氣質都是我的丈夫不具備的。他仇視暴力,雖然我們都是有罪的——如果說使用暴力是一種犯罪的話——但是,他是清白的,他不停地給我們寫信,勸我們不要使用暴力,這些信件是可以使他免受刑罰的。我的日記也可以證明,因為我每天都在日記中記述了我對他的感情以及我們每個人所持的觀點。我的丈夫發現了這些信件和我的日記,而且還把它們拿走了。他把信件和日記藏了起來,然後竭盡全力要證明這位年輕人應該被判處死刑。雖然他沒有達到目的,但是阿歷克西斯被當做罪犯送到了西伯利亞,此刻他正在一個鹽礦裡做工。想想看,你這個惡棍,你這個惡棍!現在,就是現在,此時此刻,阿歷克西斯,本來你連他的名字都不配說,可是,他卻像奴隸一般地工作、生活。你的生命就在我手中,可是我還是放過了你。”
“你一直是一個高尚的女人,安娜。”老人噴吐著煙霧,說道。
她站起身來,但是隨即又坐下了,並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我必須說完,”她說道,“在我服刑期滿以後,就開始著手尋找這些信件和日記,因為如果將它們寄給俄國政府,我的朋友就可以得到釋放。我知道我的丈夫已經來到了英國,經過幾個月的查訪,我終於弄清了他的下落。我知道他仍然保存著我的日記,因為當我還在西伯利亞的時候,他曾經給我寫過一次信,信中責備我的時候還引用了我日記中的話。但是我很清楚,他生性報復心強,一定不會主動把日記交還給我,我必須自己想辦法親自將日記拿回來。為此,我從一家私人偵探所請了一位私人偵探,他以秘書的身份來到我丈夫的家裡——他就是你的第二個秘書,塞爾吉亞斯,就是匆匆離開這裡的那個秘書。他發現文件全部保存在這個小櫥裡,並且取了鑰匙樣。他不願意再做更多的事情,便給了我這幢房子的平面圖,並且告訴我在上午這間書房總是空著的,因為秘書是住在樓上的。所以我最終鼓起了勇氣,決定親自來拿這些東西。我確實拿到了想要的東西,可是,卻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啊!
“我的生命掌握在你的手裡,安娜,”他說道。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4
“我剛剛拿到日記和信件,正要鎖上小櫥的時候,那個年輕人抓住了我。那天清早我曾經見過他,是在路上遇見的,而且我還請他告訴我柯瑞姆教授的住處,可是我不知道他是柯瑞姆雇傭的人。”
“沒錯!的確如此!”福爾摩斯全集說道,“秘書回來之後,告訴了教授他在路上遇到的那位女士。然後,在他臨死之前,他想表達的意思是凶手就是她——就是他與教授談起過的那位女士。”
“你必須讓我講完,”這位女士以命令的口吻說道,她的面部抽搐,似乎十分痛苦,“當那個年輕人倒下去的時候,我從那個房間衝了出來,走錯了門並且來到了我的丈夫的房間。他說要告發我,我告訴他如果他那樣做,那麽他的性命就掌握在我的手裡了。如果他將我交給警察,我就把他的事告訴我們的團體。我不是為了自己想要活命,而是想要達到我的目的。他知道我會說到做到的,他自己的命運和我的命運是相互牽連的。僅僅是出於這個原因,而且再也沒有其他任何原因,他掩護了我。他把我塞進那個黑暗的藏身的角落——這是舊時留下的構造,而且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在自己的房間裡吃飯,以便分給我一些他的食物。我們商量好,只要警察一離開這幢房子,我就要趁著黑夜偷偷走掉,永遠不會再回來。但是,您最終還是識破了我們的計劃。”她從裙子的胸前取出一個小包裹,“這是我生前最後的話。”她說道,“這個小包裹可以救阿歷克西斯。由於您的榮譽以及對正義的熱愛,我把這個包裹委托給您。拿著它!您要把它送到俄國大使館。我已經盡了我的責任,而且——”
“攔住她!”福爾摩斯全集喊道。他一下子從房間的一頭跳到另外一頭,並從她的手中奪下了一隻小藥瓶。
“太晚了!”她說道,然後就倒在了床上,“太晚了!我在離開那個地方之前,就吃了毒藥。我的頭好暈!我要死了!我請求您,先生,一定要記得那個小包裹[354]。”
“這是一個簡單的案件,但是在某些方面也很發人深思。”在我們乘車回城的路上,福爾摩斯全集說道,“從一開始問題就圍繞著那副夾鼻眼鏡。雖然那個年輕人很幸運地在臨死之前抓到了這副眼鏡,但是我卻不能肯定,我們是否能夠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在我看來很清楚的一點是,從眼鏡的深度可以斷定,眼鏡的主人近視的程度很深,而且離開了眼鏡就什麽事也做不了。當你讓我相信她確實走過那一小塊草地,而且絕對不會錯的時候,我曾經說過,或許你還記得,這種做法非常值得注意。在我的腦子裡,我認為這是完全不可能的,除非她還有另外一副眼鏡。因此,我只能認真地考慮她還在那幢房子裡的這種假設。當我看到兩條走廊十分相似的時候,我就明白了她很有可能走錯路,而且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那麽她顯然去過教授的房間,因此我十分密切地注意一切能夠證實這個假設的線索。我仔細地檢查了這個房間,想看一看有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地毯看上去是整塊的,並且釘得很牢固,因此我打消了房間裡有地板門的假設。在書櫃的後面可能有躲藏的地方,你們知道,在老式的書房裡經常有這樣的結構。我注意到地板上到處都堆滿了書,但是,那個書櫃卻是空的,所以這個書櫃可能就是一扇門。可我找不到其他的證據來證實這一點,而地毯是暗褐色的,這樣就非常便於檢查了。所以我吸了很多支那種上好的香煙,並且把煙灰都彈在那個可疑的書櫃的前面。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方法,但是非常有效。然後我就下樓去了,並且弄清楚了柯瑞姆教授的飯量增加了。華生,當時你也在場,但是你卻沒有理解我的談話的目的。柯瑞姆教授飯量的增加很容易使人想到他在為另外一個人提供食物。然後,我們又上樓回到了那個房間。我弄翻了香煙盒,在撿香煙的時候,我仔細地察看了地板,並且通過煙灰上痕跡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我們離開那裡以後,她從藏身的地方出來過[355]。霍普金斯,我們已經到了查林十字街車站,我祝賀你成功地解決了這樁案件。毫無疑問,你一定是要去警察總部!我想,華生,你和我一起坐車去俄國使館吧。”
福爾摩斯全集一下子從房間的一頭跳到另外一頭,並從她的手中奪下了一隻小藥瓶。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