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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注釋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第七十四章《福爾摩斯全集(二)》(30)
  顯貴的主顧[4]
  《新探案》是最後一部短篇探案集,收錄了從1921年到1927年刊登在《海濱雜志》上的十二篇故事。奇怪的是,阿瑟·柯南·道爾為這本書撰寫了一篇序言,不免讓人心生疑慮——這本以華生為署名的作品是否全部出自醫生之手。有暗示指出,其中一些故事出自華生的妻子或者堂兄弟之手,有些可能是阿瑟·柯南·道爾爵士所寫!《顯貴的主顧》是福爾摩斯全集晚期案件之一,發生在1902年。案件中福爾摩斯全集遭到他人襲擊,不過和《六座拿破侖半身像》一樣,他使用媒體的力量愚弄了壞人。雖然福爾摩斯全集要求華生假扮成對中國瓷器很有研究的收藏家,但是學者們指出,福爾摩斯全集的計劃並未奏效。這件案子成為了福爾摩斯全集“反精英主義”的又一個例證,他在同浮華的詹姆斯·戴莫瑞爵士打交道時表露了這種觀念,他對“胖子”辛維爾·約翰遜的態度倒是大相徑庭,後者是福爾摩斯全集在“黑社會”的耳目。

  如下我將要榮幸地向大家描述的,從某種意義上講,應該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人生中的一次高潮,而對於此次描述所需要的許可證,是我曾歷經數年十數次爭取而未果的。不過,我的朋友現在卻宣布:“現在沒關系了。”

  土耳其浴[5]是我跟福爾摩斯全集共同的嗜好。我發現,在更衣室中體會彌漫的蒸汽帶來的懶洋洋的舒適感覺的時候,他不會那麽寡言少語,而是更有人情味。諾森伯蘭大街那家浴室樓上一個偏僻的角落裡並排鋪著兩張睡椅,我的敘述就在這裡開始,時間是1902年9月3日。那時我問他有提神的東西沒有,他忽然從浴巾裡面伸出他那又長又瘦但頗強壯的胳膊,從掛在旁邊的大衣裡面掏出來一個信封,這就是他的回答。

  “要麽是個有點兒神經質而且妄自尊大的笨蛋,要麽是個生死攸關的事件,”他一邊說著一邊把信遞給我,“自己看吧,我知道的也就是這上面所說的。”

  信是從卡爾頓俱樂部[6]發來的,日期是昨天傍晚。內容如下:
  詹姆斯·戴莫瑞向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謹致問候,並將於明日四時三十分拜訪閣下。詹姆斯爵士將有事相求,並請求將此事定為萬分棘手且關系重大。相信福爾摩斯全集先生將促成此次會面,並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打電話給卡爾頓俱樂部以確認此事[7]。

  “不用說我已經接受了,華生,”我把信遞回去的時候福爾摩斯全集說,“你對戴莫瑞本人有什麽了解?”

  “上流社會家喻戶曉,就這些。”

  “嗯,我可以再跟你說一點兒——他以善於處理不宜見報的麻煩事而聞名。你一定能記得在漢墨富德遺囑案裡面他同喬治·劉易斯爵士[8]的談判吧。這是個老於世故且有外交天賦的人。我覺得他這次是真的需要我們的幫助了。”

  “我們的?”

  “是啊,華生,如果你肯幫忙就太好了。”

  “我萬分榮幸。”

  “時間是四點半。在這之前,我們先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吧。”

  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忽然從浴巾裡面伸出他那又長又瘦但頗強壯的胳膊,從掛在旁邊的大衣裡面掏出來一個信封。

  霍華德·埃爾考克,《海濱雜志》,1925
  那時我住在安妮女王街[9]自己的房子裡,但我還是趕在約定時間之前趕到了貝克大街。在四點半整,門房上來通告陸軍上校詹姆斯·戴莫瑞爵士準時來到。大概不必去描述他了,因為人們總能記得他開朗、果斷、忠誠的品性,寬闊而總是刮得很乾淨的面孔,尤其是那令人愉快的醇美的聲音,屬於愛爾蘭民族的灰色的眼睛閃耀著率直,談吐幽默的總是微笑著的靈活的嘴唇,光潔的禮帽,深色的雙排扣禮服,任何一處的細節,從黑色緞子圍巾上的珍珠別針,到漆皮鞋上的淡紫色熏香鞋套,都顯示出來他衣著上的講究。這位高大的貴族用他的氣派統攝了這個小小的房間。

  “當然,我已料到會在這兒見到華生醫生,”他彬彬有禮地鞠了一個躬說道,“在處理這個問題上,他的合作是必要的。福爾摩斯全集先生,這回我們要面對的是一個慣於使用暴力、肆無忌憚的人。我敢說,整個歐洲不會有比他更危險的人了。”

  “我曾有過幾位對手能符合這個榮譽,”福爾摩斯全集微笑著說,“你不吸煙嗎?請允許我點個煙鬥[10]。如果你所說的人比已故的莫裡亞蒂教授,或現在還活著的[11]塞巴斯蒂安·莫蘭上校還要危險的話,那他倒真是值得會一會。他叫什麽名字?”

  “你聽說過格魯那男爵嗎?”

  “你指的是那個奧地利殺人犯嗎?”

  戴莫瑞上校擺動戴著羔羊皮手套的手大笑起來:“什麽都瞞不過你,福爾摩斯全集先生!太好了!就是說,你已經把他定為殺人犯了?”

  “關注大陸上的犯罪案件是我的職業。只要讀過布拉格事件報道的,誰會懷疑這個人的罪行呢?不過是因為鑽了法律條款上的一個空子加上那個可疑的證人死亡事故才讓他得以逃脫!在聽說斯普魯亙隘口[12]發生那個所謂的‘事故’時,我就如同是親眼所見一般肯定是他殺了他的妻子[13]。我也知道他現在已經來到英國,我有預感,早晚他會給我弄點兒事情做的。那麽,格魯那男爵現在怎麽啦?我想這次該不會是舊悲劇要重新上演吧?”

  “不,這次可怕得多。懲罰罪惡固然重要,但預防犯罪更為重要。福爾摩斯全集先生,眼看一個恐怖事件、一件慘案在你眼前醞釀長成,而且清楚地知道將會導致什麽後果,但是又根本無力去製止,還有什麽比這個人所處的境地更悲慘嗎?”

  “多半沒有。”

  “那你就會同情委托我做代表的這位主顧了。”

  “我沒想到你只是一個中間人。委托人是誰?”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必須求您不要追查這個問題。我必須保證他尊貴的姓氏沒有任何風險,也不會被卷入此事中,這太重要了!他的動機絕對是出自騎士風度而且絕對高尚的,但是他並不想被人知曉。您將獲得絕對的行動自由,而且酬金也是毋庸擔心的。那麽,主顧的真實姓名不是非知道不可的吧?”

  戴莫瑞上校擺動戴著羔羊皮手套的手大笑起來:“什麽都瞞不過你,福爾摩斯全集先生!太好了!”

  霍華德·埃爾考克,《海濱雜志》,1925
  “抱歉,”福爾摩斯全集說,“我通常習慣的是案子的一端是謎,如果兩頭都是謎,那就太糟糕了。詹姆斯爵士,我只能拒絕這個案子了。”

  我們的訪客不安了起來。他開朗、敏感的面孔由於激動和失望而變得黯淡無光。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你根本不知道你這樣做會帶來什麽後果!”他說,“你把我放在了一個極其為難的境地!我可以保證,如果我把實情告訴你,你一定會為接手這個案子而感到驕傲的!但是我曾發誓不泄露真相,哪怕是暗示出來也不行。這樣吧,我把我能說的都告訴你,你看行嗎?”

  “試試看吧,不過你要清楚我不曾作出任何承諾。”

  “好的。首先,你一定聽說過德·梅爾維爾將軍吧?”

  “在開伯爾戰役一戰成名的德·梅爾維爾嗎[14]?是的,我聽說過。”

  “他有個女兒,叫維奧萊特·德·梅爾維爾,年輕、富有、美貌而且多才多藝,從任何方面看都是女人中的一個奇跡。就是這個女兒,這個可愛的純潔的女孩,我們要設法把她從撒旦手中拯救出來!”

  “那麽,格魯那男爵把她抓住了?”

  “不是,是對女人來說最強大的監禁,愛情!你大概聽說過,那個渾蛋,他有著迷人的外表、優雅的舉止、溫柔的聲音、浪漫而神秘的氣質——一切女人所愛的!據說他溫文的外表下充滿了女人無法抗拒的性感,而他也很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

  “但是他這樣的人,怎麽能夠與維奧萊特·德·梅爾維爾小姐這樣有身份的女子相遇呢?”

  “在地中海旅行的遊艇上,陪同的是經過挑選的顧客,而且是自費的[15]。顯然舉辦者最初並不清楚男爵的真實品性,可是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這個惡棍主動找到了小姐,最終完全徹底地贏得了她的芳心,準確地說是她愛上了他。她對他百依百順、徹底迷戀,仿佛世界上只有他,對詆毀他的任何言語無動於衷。為了挽救她,我們用盡了各種方法,可是毫無收效。最後呢,她打算下個月嫁給他。她已經到了法定的自主年齡,並且很難想象如何說服她。”

  “她知道奧地利那段插曲嗎?”

  “這個狡猾的魔鬼已經把他過去的每一件惡心的社會醜聞都告訴她了,但總是把自己說成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她對他的說法毫不懷疑,而且根本不信別的。”

  “噢!可是你肯定無意中已泄露了你那主顧的名字了吧?一定就是德·梅爾維爾將軍了。”

  客人坐立不安起來。

  “我可以騙你說是這樣,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但是這不是真相。德·梅爾維爾是個心碎的男人,這起突發事件已經把這個強壯軍人的士氣徹底摧毀了。在過去的戰爭中從未失去過的勇氣也消失殆盡,現在剩下的是一個虛弱蹣跚的老人,已經無法同那個奧地利惡棍鬥爭了。我的委托人,是將軍的一個多年的老朋友,從小姐還是個穿短外套的小女孩時起對小姐就關愛如父,他不能眼見這個慘劇毫無阻止地發生。蘇格蘭場對此毫無辦法,是他本人建議需要你的介入的,但是就如我所說的,他本人必須避免卷入事件本身。毫無疑問,以您的能力,很容易通過追蹤我找出我的委托人是誰,但我請求您以榮譽保證,不要這麽做,請容許他隱姓埋名。”

  福爾摩斯全集異樣地微微一笑。

  “這我可以保證,”他說,“還可以附加保證我已經對你的問題產生興趣,我會著手研究的。我們怎麽聯系呢?”

  “可以在卡爾頓俱樂部找到我。如果有緊急情況,有一個秘密的電話號碼:‘××·31'。”

  福爾摩斯全集把號碼記了下來,坐下,仍然微笑著,把打開的記事簿放在膝上問道:“那麽請問男爵現在的住址呢?”

  “金斯敦附近的維蒙別墅,是個大宅子。這家夥在一些見不得人的投機買賣裡面走了運,成了有錢人,這自然使他成了更加危險的對手。”

  “他目前在家嗎?”

  “是的。”

  “除此以外,你能不能提供一點兒別的有關這個人的情況?”

  “他有一些奢侈的嗜好。他喜歡馬。他曾經定期在赫林漢姆[16]打馬球,後來布拉格事件傳得沸沸揚揚,他才不得不離開。他收藏書籍和名畫,是個天生有些藝術天分的人。我想他還是個公認的中國瓷器方面的權威,有關這方面他還寫了本書。”

  “複雜的頭腦,”福爾摩斯全集說,“所有偉大的罪犯都有這種才能。我的老夥計查理·皮斯[17]是一個小提琴鑒賞家,文瑞恩特[18]毫無疑問也是個藝術家,我還能舉出來好多人。嗯,詹姆斯爵士,請你通知你的委托人,就說我已經把注意力轉向格魯那男爵了。目前我能說的就是這些,我個人還有自己的一些情報來源,我敢說我們總會找到一些突破口的。”

  客人走後,福爾摩斯全集坐在那裡陷入了長久的沉思,好像忘了我的存在。不管怎樣,最後還是回轉了過來。

  “哦,華生,有什麽看法嗎?”他問。

  “我覺得你最好去會見一下這位小姐本人。”

  “我說親愛的華生,要是她那心碎的可憐的老父親都打動不了她,我一個陌生人能行嗎?當然,如果別無他法,這個建議還是值得試一試的。不過我想,我們得從另一個角度入手。我倒覺得辛維爾·約翰遜可能會有點兒幫助。”

  查理·皮斯的顱相學。

  《維多利亞時代:一個永遠的世界》

  由於我寫的福爾摩斯全集回憶錄很少從我朋友的經歷中的晚期取材,我還沒有提到過辛維爾·約翰遜。他是在本世紀初的幾年成為福爾摩斯全集的助手的。他曾經是在巴克赫斯特監獄[19]兩度服刑的危險的罪犯。後來他投靠了福爾摩斯全集,成了他在倫敦黑社會的探子,為他獲取了大量而且被證明都是極為重要的信息。如果約翰遜做警方的“臥底”的話,他早就暴露了,但是由於他參與的案子從來沒有在法庭公開審理,他的行動也就一直沒有被同夥發現。托他兩次入獄的福,他可以自由出入這座城市每一個夜總會、小客棧[20]、賭局,敏捷的觀察能力與靈活的頭腦使他成為搜集信息的完美的暗探[21]。這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要找的人。

  由於我還有自己的專業事務要處理,不可能及時地跟上我朋友的每一個步驟,但那天晚上我被約到辛普森飯店與他見面。坐在靠窗的小桌旁,看著斯特蘭大街上匆匆往來的人流,他把最近的情況告訴了我。

  “約翰遜正在四處打探,”他說,“他也許能從黑社會的陰暗角落裡打聽到一點兒消息,因為那裡是犯罪的陰暗根源,我們必須打探一些這個人的秘密。”

  “不過,既然這位小姐連現有的事實都不信,那麽你的新發現又怎麽能使她回心轉意呢?”

  “誰知道呢,華生?女人心對於男人是不可捉摸的。謀殺也許可以被諒解,但是很小的冒犯也許就是不可原諒的。格魯那男爵對我提到過——”

  “他跟你說話了?!”

  “哦,說真的,我還沒告訴你我的計劃呢。嗯,華生,我喜歡跟我的對手肉搏,我想面對面地看看這個家夥到底是什麽做的。我告訴約翰遜該幹什麽之後,叫了輛馬車直接去了金斯頓,於是見到了態度安詳的男爵。”

  “他認出你是誰了嗎?”

  “我把我的名片給他了,所以這點並不難。他是個傑出的對手,擁有冰一般冷靜、絲般柔滑的聲音,恭順猶如私家顧問,毒辣賽過眼鏡蛇。他很有教養,絕對是個貴族,一個罪犯裡的貴族。簡單的下午茶的邀請背後,隱藏著墳墓般的殘忍。我很高興被找來對付阿戴爾伯特·格魯那男爵。”

  “你剛才說他和藹可親?”

  “就像一只等到了老鼠的貓在呼嚕嚕地叫。有些人的和藹可親比野蠻人的殘暴還要可怕。他的問候很有特點——‘我就知道早晚會遇到你的,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他說,‘毋庸置疑你受雇於德·梅爾維爾將軍,來全力阻止我跟他女兒維奧萊特的婚姻。就是這樣,對吧?’我默認了。”

  “‘親愛的先生,’他說,‘這只能讓你的一世英名毀於一旦。這不是個你能獲得成功的案子,你會勞碌無功[22],甚至還會招惹危險。我能給你最好的建議就是,趁早全身而退吧!’

  “‘真巧,’我回答道,‘這恰好是我要給你的忠告。我很尊重你的頭腦,男爵,並且見過你的人之後,這尊重也沒有絲毫減少。讓我坦白地跟您說吧,沒有人想把您的過去翻出來讓您難堪。逝者已矣,您現在一帆風順,但是您如果堅持這次婚姻,您將為自己招惹來無數強大的敵人,將使您在英國無立足之地,恐怕這樣並不值得。如果您能夠離開那位女士,將是無比英明的決定。如果您的過去被她所知,恐怕不會很愉快的!’

  “男爵蓄著兩撇小胡子,很像昆蟲的觸角。聽我說上面那些話的時候觸角微微顫抖,等我說完了,他終於忍不住哧哧地笑了出來。

  “‘請原諒我發笑,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他說,‘但是這確實是很好笑,你明明沒有牌,卻硬要賭。也許你做的是最好的,但是很可憐,結局都一樣,你連張花牌[23]都沒有,福爾摩斯全集先生,只有最小的牌。’”

  “‘你這麽認為?’”

  “‘當然如此。讓我把實情清楚地告訴你吧,因為我的牌太好了,根本不怕讓你看到。我很幸運地贏得了這位女士的愛情,盡管我已經把過去所有不幸的事情都告訴了她,我還是獲得了一切。我還告訴她有些別有用心的人——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可能會找她並告訴她那些過去,我告訴過她該如何去對待這種人。你聽說過暗示催眠嗎,福爾摩斯全集先生?哦,你會看到它很有用的,對於有人性的人催眠就好了,根本不需要庸俗的傳遞和無聊的作法[24]。所以她已經準備好對付你了,毫無疑問,她會接見你的,因為除了一個小小的方面之外,她是無比服從她父親的意願的。’

  “哦,華生,好像沒什麽可再說的了,於是我就擺出盡可能嚴肅的態度起身告辭,不過,在還沒有打開門的時候,他叫住了我。

  “‘順便問一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他說,‘您知道勒布倫嗎?那個法國偵探?’

  “‘知道。’

  “‘你知道他怎麽了嗎?’

  “‘聽說他在蒙馬特區[25]被流氓[26]襲擊,成了跛子。’

  “‘對極了,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不過,碰巧他在那一周之前調查過我。別那麽做,福爾摩斯全集先生;那不是什麽好事,已經有幾個人體會到這一點了。我最後要跟您說的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再見!’

  “你瞧,華生,就是這些,現在你都知道了。”

  “這家夥好像很危險。”

  “非常危險。我倒不怕他的威脅,不過他倒是做的比說的多的那種人。”

  “你一定要介入嗎?他娶不娶這個女孩子有多大關系呢?”

  “既然他確實謀殺了他的前妻,我看這事兒還是關系重大的。而且,那個委托人!噢,噢,不談這個。喝完咖啡後你最好能隨我回家,因為可愛的辛維爾在家等著向我匯報呢。”

  果然,我們見到了他,他是一個身材魁梧、舉止粗魯、面孔通紅、患壞血病[27]的人,只有那雙鮮明的黑眼睛是他頭腦狡猾的唯一表征。看來他好像剛剛跳進過他那特有的世界,而且帶出來一個人物,就是那位坐在他身邊的苗條並且急躁如火的年輕女人[28],她的臉色蒼白而緊張,雖然很年輕,但顯露出頹廢和憂鬱所造成的憔悴,使人一眼就看出無情的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麻風[29]痕跡。

  “這是凱蒂·溫特小姐[30]。”辛維爾把胖手一擺,算是介紹,“沒有她不知道的——好,還是她自己來說吧。接到你的條子不到一小時,我就把她給抓來了。”

  “我是容易被找到的,”那個年輕女人說,“我總待在倫敦的地獄裡。胖子辛維爾也是這個地址[31]。我們可是老夥計了,胖子。可是,見鬼!要是世界上還有半點兒公道的話,有那麽一個人應該下比我們更深的地獄!他就是你要對付的那個人,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在還沒有打開門的時候,他叫住了我。“我最後要跟您說的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再見!”

  霍華德·埃爾考克,《海濱雜志》,1925
  福爾摩斯全集微笑:“我看你對我們是好意,溫德小姐。”

  “要是我能出力叫他得到應有的下場,我寧肯一輩子[32]甘心做你的下人,”這位女客人狂怒地說道。在她那蒼白的臉上和燃燒的眼睛裡有一種極端強烈的仇恨,那是男人永遠達不到、而女人只有極少數才能達到的仇恨。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你用不著打聽我的過去,那無關緊要。但是我現在的這副樣子完全是阿戴爾伯特·格魯那造成的。如果我能把他拉下來!”她兩手發瘋般地向空中抓著,“天哪,要是我能把他扔到那個他往裡面推下了不知多少人的地獄去該多好哇!”

  “你知道目前情況吧?”

  “胖子辛維爾已經跟我說了。這回那個家夥盯上了另一個傻子,還要跟她結婚,你想要阻止這件事。哦,你當然很了解這個魔鬼,你要阻止任何一個精神正常的正派女子跟他結婚。”

  “她暫時喪失了正常思維能力,發瘋地愛上他了。他過去的一切情況她都知道了,但她什麽也不在乎。”

  “他告訴她那個謀殺案了?”

  “是的。”

  “我的上帝,她膽子可真夠大的!”

  “她把這些都歸為誹謗。”

  “不能把證據放在她眼皮底下讓她看嗎?”

  “你能幫我們這麽做嗎?”

  “我不就是個活證據嗎?要是我站在她眼前,告訴她,那個人是怎樣對待我的——”

  “你會這樣做嗎?”

  “我會嗎?怎麽可能不會!”

  “嗯,也許值得試試。但是他已經把過去所有的罪惡都告訴她了,並且也得到了她的原諒,我想她不會再開始這個話題了。”

  “我可以打賭,他沒有把所有的都告訴她,”溫特小姐說,“除了那起轟動的謀殺案外,我還知道一點兒關於另外兩起謀殺案的事。他總是提起某人,用他特有的柔滑聲音直視著我說:‘他一個月內就死了。’這並不是空話,可是我並不在意——你看,那時我愛著他,跟現在那個笨蛋一樣,她現在什麽樣,我那時就什麽樣!只有一件事情讓我震驚。啊,見鬼!如果不是他用蛇毒浸過的謊言解釋、安慰,我當天晚上就離開他了。我想他那天晚上一定是有點兒醉了,不然他不會讓我看到那個的:那是一個日記本,帶鎖的棕色包皮的日記本,外面有金色的家族徽章!”

  “到底是什麽?”

  “我跟你說吧,福爾摩斯全集先生,這個男人收集女人,並且為此而自豪,就像有人收集蝴蝶一樣。那個本子裡什麽都有,快照、姓名、細節,以及他們之間的一切。那是一本獸性的書,不是人類的,即使是從臭水溝裡面爬出來的人都不會去寫那種書。即便如此,阿戴爾伯特·格魯那還是擁有這樣一個日記本。如果他願意的話他可以在封皮上寫上‘我所摧毀的靈魂’。不過,不管怎樣,這本書對你沒用,你拿不到它。”

  “它放在什麽地方?”

  “我怎麽知道現在它在什麽地方呢?我離開他不止一年了,我只知道當時是在什麽地方放著。他在許多方面都像是一隻精確而整潔的貓,所以也許它現在仍然被放在內書房一個舊櫃櫥的格子裡頭。你知道他的房子嗎?”

  “我到過他的書房。”

  “是嗎?如果你真是今天早晨才開始的,那你的速度可不慢啊。大概親愛的格魯那是遇見對手了。外書房是擺著中國瓷器的那間——在兩個窗子之間有一個大玻璃櫃子。在他的書案後面有一個門直通內書房,那是一間他放文件一類東西的小房間。”

  “他不怕失竊嗎?”

  “阿戴爾伯特從來就不是個懦夫,連最恨他的敵人也不會這樣說他。他有能力自衛,晚上有警鈴。再說,小偷能偷什麽呢?除了沒用的瓷器。”

  “確實沒用,”辛維爾·約翰遜以專家的口氣下定論,“這種既不能融化也不能直接出售的東西沒有人肯銷贓的。”

  “當然了,”福爾摩斯全集說,“那麽現在溫特小姐,如果你明天下午5點鍾能來這裡,我會考慮您的建議,安排您親自去見那位女士。我將對您的合作非常感激,不用說,我的委托人會非常大方地考慮——”

  “不用了,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溫特小姐近乎於歇斯底裡,“我來這裡不是為了錢,讓我親眼看到他倒在泥坑裡,那我就夠了——看他趴在泥坑裡,讓我踩到他那張備受詛咒的臉!這就是我的報酬了。我明天會來找你,或者任何你用得到我的時候,只要能收拾他。胖子會找到我的。”

  再次看到福爾摩斯全集是第二天晚上,在那家斯特蘭大街的餐館吃晚飯的時候。我問他這次會面結果如何,他只是聳了聳肩,然後把整個經過告訴了我。由於他的語言比較生硬乏味,我把它稍加潤色之後奉獻給大家:
  “會面的安排非常順利,”福爾摩斯全集說,“因為為了彌補在婚姻問題上對父親的背叛,那個女孩在任何其他事情上都表現出了可憐的孝順。激動的溫特小姐準時到達的時候,將軍正好來電話告知一切已經準備就緒,在五點半,我們乘坐馬車來到了伯克利廣場104號,那位老兵的住所。那是一座威嚴的灰色古倫敦式城堡,與其相比,大多數教堂都好像是娛樂場所了。一個男仆把我們引進一個掛著黃色窗簾裝飾富麗的客廳,那位女士就在那裡等著我們,端莊蒼白、自負,如同高山雪景一般,遙遠而冷漠。

  “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詳細描述她,華生,也許在此案結束之前你能見到她,那時你就可以運用你的語言天賦了。她美麗,但那是狂熱信徒所能想象的天界之美,我在古老的中世紀大師們的畫卷上看過她的樣子。怎麽能讓一個畜生把它惡心的爪子置於這遠遠超出我所能形容的造物之上呢!也許你注意過不同極端的事物相互吸引,就如同野蠻人與天使,精靈與野獸,但這是最極端也是最糟糕的。

  “她知道我們為什麽而來,不用說,那個惡棍已經反覆地侵蝕她的思想,說盡了我們的壞話。我覺得溫特小姐的出現確實讓她有點兒吃驚,但是她揮手示意我們坐下,就像可敬的女修道院院長接待兩個得麻風病的乞丐。如果你想要你腦袋變大的話,就找維奧萊特·德·梅爾維爾小姐好了。

  “‘那麽先生,’她的聲音猶如冰山上襲來的寒風,‘久仰您的大名。我知道,您是受雇於我父親來誹謗我的未婚夫的,對吧?他是格魯那男爵。我來見你們僅僅是出於父親的要求,我事先告訴你們,無論你們怎麽說,都不會絲毫影響到我的意志!’

  “我真的為她難過,華生,當時我簡直就是對待女兒的感覺。我通常不善言辭,我更多的使用頭腦而不是感情,可是當時我真的是用盡了所有我能找得到的溫暖動人的語言來乞求她。我向她描述了如果一個女人嫁人之後才清楚地認識到她丈夫的邪惡本性,那麽她所處的境地是多麽地可怕,她將不得不屈從於沾滿血腥的雙手的撫摸,忍受邪淫的嘴唇的熱吻。羞恥、恐懼、痛苦、無助,諸如此類,我一一描述給她。可是我激動的言語並沒有讓她象牙雕琢般的面頰染上一絲顏色,也無法讓她冷漠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感情的光亮。我想起了那個惡棍提到過的暗示催眠,她確實很像是神遊於天堂上的美夢之中。不過她的答覆絕對是堅定的。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耐心地聽你講完了,’她說,‘但對我的效果完全與預言一致。我知道我的未婚夫阿戴爾伯特一生坎坷,遭受了某些強烈的仇恨和不公的誹謗。你不過是成串的誹謗者之中後面的一個罷了。也許你本意是好的,但我聽說你是一個收費偵探,反對男爵和受雇於他對你來說是一樣的。不管怎樣,我想您這一次就弄清楚:我愛他,他愛我,世上別的觀點對我來說不比窗外的鳥鳴更有意義。如果他高貴的品性曾經犯過什麽錯誤,那也是因我而起,為了使他的品性升華到更真實和崇高的境地而特意安排的。我還不清楚’——說到這裡她把目光轉到我的同伴身上——‘這位女士是誰?’

  “我剛要回答,溫特小姐像旋風一樣發作了。如果你曾看過冰與火交鋒的場面,那麽你就能想象出這兩位女士的那個場面。

  “‘我告訴你我是誰吧!’她從椅子上跳起來大喊著,激動得嘴都扭曲了,‘我是他最後一任情人。我是他勾引、享用然後毀掉、扔到垃圾堆裡面的上百位女人中的一個,無疑你也將是其中之一。你也許認為那是墳墓,那還是好的。我告訴你,你這個笨蛋啊,如果你嫁給這個男人,他將是你的死神。要麽打碎你的心,要麽勒斷你的脖子,不是這樣就是那樣。我這麽說並不是關心你,你的死活跟我毫不相關。我這樣做是出於對他的仇恨,我恨他,我要報復,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不要這樣看著我,我的好女士,等你經歷過一切,不見得不會比我現在更悲慘!’

  “‘我不想再談了,’德·梅爾維爾小姐冷冷地說,‘我再跟你們說一句,我知道我未婚夫一生之中曾經被三個陰險的女人糾纏過,我堅信不管他曾經犯過什麽錯,他都真心懺悔了。’

  “‘三個!’溫特已經無法抑製情緒,‘你這個笨蛋!傻瓜!蠢豬!’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希望你結束這次見面吧,’她聲音冷得像冰,‘我遵從父親的意願來見你,但不是來聽這個人胡言亂語的。’

  “溫特小姐詛咒著衝了出去,還好我及時抓住了她的手腕,不然她一定抓住那位被她認定為瘋了的人的頭髮撕打起來。我把她拖到門口,拉上馬車,她已經憤怒得失去理智了,還好當時沒有別人注意到我們。說實話,我表面冷靜,實際上也憤怒得有些激動了,華生,我們正在竭力拯救的這個女人,她特有的那種鎮定、冷淡、極度的自大,確實有些讓人感到莫名地討厭。現在你應該確實清楚我們的處境了,很清楚,這個開局方法並不奏效,我們該想一些新的方法了。我會跟你保持聯絡的,很可能你將在此中扮演一個重要角色,盡管下一步該他們來走了。”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希望你結束這次見面吧,’聲音冷得像冰。溫特小姐詛咒著衝了出去,還好我及時抓住了她的手腕,不然她一定抓住那位被她認定為瘋了的人的頭髮撕打起來。”

  霍華德·埃爾考克,《海濱雜志》,1925
  他說中了。他們或者是他終於出手了,不過我還是寧願相信那位女士沒有插手此事。當我瞥到報上的公告的時候,恐懼與悲痛充溢著我的靈魂,我甚至還能記起當時我站在人行道哪一塊地磚上。在哥蘭特旅館跟查林十字路車站之間,一個獨腿人在那裡擺攤賣報。日期是那次會面之後的兩天,黃底黑字的大標題是:
  暴徒襲擊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

  我記得我是驚恐地站在那裡待了一會兒[33],然後是恍惚的記憶,包括賣報的抗議我還沒有付錢,清醒過來的記憶是靠在一家藥店門口,把報紙翻到那段消息。全文如下:
  著名的私家偵探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今晨在一起凶殺事件中遭遇襲擊,目前狀況十分不穩定,對此我們深表難過。此事迄今尚未得知具體細節,據悉事件於12時許發生在攝政王大街,王室咖啡店外面。攻擊來自兩名手持棍棒的暴徒,福爾摩斯全集先生頭部及身上多處被襲擊,據診斷的醫生說傷勢很嚴重。福爾摩斯全集先生被送往查林十字大街就診,後在其堅持下送回貝克大街的寓所。攻擊的罪犯穿著整齊,行凶後穿過皇室咖啡店混入圍觀人群向玻璃廠大街逃逸。無疑凶手屬於某些由於福爾摩斯全集先生精明的斷案而陷入麻煩的犯罪團夥。

  不用說,我只是草草地溜了一眼新聞就跳上一輛馬車直奔貝克街而去。在走廊我遇見著名外科醫生萊斯利·奧克肖特爵士,門外停著他的馬車。

  “沒有很大的危險,”他說道,“有兩處頭外傷和幾處嚴重青腫。已經縫過針,打過嗎啡,需要靜養,但是幾分鍾的談話沒什麽太大關系。”

  查令十字飯店和車站

  《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的倫敦》

  一個獨腳人在那裡擺攤賣報。

  霍華德·埃爾考克,《海濱雜志》,1925
  獲得準許之後,我輕輕地走進了黑暗的臥室。病人很清醒,我聽到微弱而沙啞的聲音在呼喚我的名字。窗簾降下了四分之三,一縷斜陽照著病人纏滿繃帶的腦袋,白色的繃帶滲出些許鮮紅的血跡[34]。我坐在他身邊,低下頭看他。

  “好了,華生,不要這樣害怕,”他的聲音很弱,“情況並不像表面這麽嚴重。”

  “上帝保佑!但願如此!”

  “你知道,我是棍術專家。我其實可以對付那家夥的,第二個人上來我才招架不住了。”

  “要我做些什麽嗎,福爾摩斯全集?這肯定是那個渾蛋唆使的。只要你一句話,我馬上就去扒了他的皮!”

  “親愛的老華生!我們不能那麽做,只有警察可以處治他。他們早就準備好逃跑的方案了,這一點我們可以斷定。再等等,我有我的計劃。首先就是誇大我的傷勢。他們會向你打探消息的,你就添油加醋吧。什麽能活一周就萬幸了、腦震蕩、神經失常,你盡量誇大吧!”

  攻擊來自兩名手持棍棒的暴徒。

  霍華德·埃爾考克,《海濱雜志》,1925
  “可是萊斯利·奧克肖特大夫呢?”

  “他好對付。他將會看到我最嚴重的情況,我會想辦法的[35]。”

  “還要我做別的嗎?”

  “要的。告訴辛維爾·約翰遜讓那個女孩子躲起來,那些家夥就要找她的麻煩了。他們當然知道她在這個案子裡跟我是一夥的,既然他們敢動我,當然也不會忽略她。這事很急,今晚就要辦。”

  “我馬上就去。還有什麽事兒?”

  “把我的煙鬥放在桌上——還有裝煙葉的拖鞋。好!每天上午來這裡,咱們將計劃我們的行動。”

  那天晚上我和約翰遜把溫德小姐送往偏僻的郊區躲起來,等待事情結束。

  六天以來公眾得到的消息都是福爾摩斯全集快要死了。公告說得十分嚴重,報紙上刊載了一些不祥的報道。但是我每天都來見他,我相信情況並不是那樣糟。他那結實的身體和堅強的意志正在創造奇跡。他恢復得很快,有的時候我猜想他實際的恢復速度比他向我裝出來的還要快。這個人有一個愛保密的脾氣,有時會帶來一些戲劇性的效果,但是連最親近的朋友也常常不得不去猜測他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他把如下格言視為公理,並堅決執行:最安全的策劃者就是獨自策劃的人。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接近他,但我還是時常感到與他之間有一種隔膜。

  到第七天傷口已經拆線,但報紙上卻報道說他得了丹毒[36]。在同一天的晚報上有一條消息我是一定要去告訴他的,無論他的病好了還是重了。上面簡單地說,本星期五“魯尼坦尼亞”號輪船將由利物浦起航,阿戴爾伯特·格魯那男爵也在旅客之中[37],他要在舉辦與維奧萊特·德·梅爾維爾小姐——這個獨生女——的結婚典禮前,先行前往美國料理一些重要的財產事宜等等。福爾摩斯全集聽到這段新聞的時候,蒼白的臉上帶著冷冰冰的、全神貫注的表情,我能看出這消息對他打擊不小。

  “星期五?!”他大聲說道,“只剩下整三天了。我覺得這惡棍是想躲過危險。但是[38]他跑不了,華生!他跑不了!現在,華生,我要你為我做點兒事。”

  王室咖啡館

  《維多利亞和愛德華時代的倫敦》

  “我來這裡就是為了給你辦事,福爾摩斯全集。”

  “那好,從現在起24小時裡請你一心一意鑽研中國瓷器。”

  他沒有作任何解釋,我也沒問。這麽長時間的經驗使我學會了服從。可是在我離開他的房間走到貝克街上的時候,我開始盤算究竟怎樣去執行這樣一道離奇的命令。最後我就坐車到聖詹姆斯廣場的倫敦圖書館[39],把這個問題交給我的朋友洛馬克斯副館長,後來我就挾著一本相當大部頭的書回我的住所了。

  據說認真研究案子的律師可以在法庭上質問專家證人,但是強迫他們自己暫時記憶的知識如果是周一開庭的話,周六就忘光了。當然我並不是想現在就擺出一副陶瓷權威的樣子。但是一個晚上之後,然後是一個後半夜,當然稍微休息了一下,再然後是一個早上,我腦子裡塞滿了陶瓷方面的知識和名詞。我記住了著名製陶藝術家的印章,神秘的甲子紀年法[43],洪武[44]和永樂[45]的標志,唐寅[40]的書法,以及宋[41]元[42]初期的輝煌歷史等等。第二天晚上我來看福爾摩斯全集的時候,我的腦子裡塞滿了這一切知識。他已經能下地走動了,雖然從報紙的報道中你是不可能猜出這種情況的。他用手托著他那纏滿了繃帶的腦袋,深深地坐在他慣坐的安樂椅裡。

  “哦,福爾摩斯全集,”我說,“要是相信報紙上說的話,你應該就要死了吧。”

  “那個嘛,”他說道,“那正是我要造成的假象。現在,華生,你的學習成果如何?”

  “至少我已經盡力了。”

  “很好。你大概能就此進行一次內行的會談了吧?”

  “我想是可以的。”

  “那請你把壁爐架上那個小匣子拿給我。”

  他打開蓋子,拿出一個用上等東方絲綢嚴密包裹著的小物件。他又打開包裹,露出一個極為精致的、深藍色的小碟子。

  “這必須小心翼翼地拿。這是個真正的明朝蛋殼瓷[46],整個克裡斯蒂市場上也沒有一件比這好的了,一整套可謂價值連城——但實際上除北京皇宮之外很難說還有完整的一套。真正的內行見到這玩意兒會發瘋的。”

  “我拿它幹什麽呢?”

  福爾摩斯全集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印著:“希爾·巴頓醫生,半月街369號。”

  “這是你今天晚上的姓名,華生。你將去拜訪格魯那男爵。我知道一些他的習慣,晚上八點他通常是閑著的。

  “事先要通知他你將要造訪,並且說你要帶給他一件樣品,一件稀有的明朝瓷器。你要自稱是個醫生,讓他相信這一點對你來說是很容易的。你是個收藏家,通過自己的途徑得到了這批瓷器,你聽說過男爵是這方面的專家,並且正好準備將這些瓷器待價而沽。”

  “什麽價錢呢?”

  “問得好,華生。要是你不知道你自己貨物的價錢,那就會徹底失敗了。這個碟子是詹姆斯爵士給我拿來的,是他主顧的收藏品。如果說它是獨一無二的,也不過分。”

  “我可以提議讓專家來估價。”

  “好極了!華生,你今天靈性十足。可以提出克裡斯蒂什麽的,巧妙地回避自己提價錢。”

  “如果他不肯見我呢?”

  “會的,他會見你的,他的收藏嗜好已到了極強烈的地步,尤其是在這一方面,他是一個公認的權威。你坐下,華生,我口授信的內容,無須要求回信,只要說明你要來,並且為什麽要來。”

  這封信寫得十分得體,簡短、有禮,而又能抓住收藏者的好奇心。很快他就派了一個地方上的送信人給送去了。當天晚上,我拿好寶貴的碟子,揣好希爾·巴頓醫生的名片,開始了我的冒險。

  美麗的田園和房屋顯示出格魯那男爵確實如詹姆斯爵士所說的那樣相當富有。一條長長的、蜿蜒的甬路兩旁栽種著稀有的灌木,甬路直通裝飾有雕像的小院子。這個地方是一位南非黃金大王在其鼎盛時期建造的,轉角處帶著塔樓的長而略低的房子,雖然從建築美學上講毫無藝術感,但在堅固及實用性上還是給人以很深的印象。一個儀表堂堂、可以賜予主教之席[47]的男管家,把我讓到大廳,然後轉由一個身穿華麗長毛絨外衣的男仆把我帶到男爵面前。

  他正站在位於兩座窗子之間的一個敞開的大櫃櫥前面,裡面擺著他的一些中國陶瓷。我進屋時,他剛好拿著一個棕色花瓶轉過身來。

  “醫生,請坐,”他說,“我正在察看我自己的寶庫,看看還要不要繼續增加。這是個唐朝[48]的小花瓶,7世紀的古物,你感興趣嗎?我相信這是最精的手工和最美的瓷釉。你說的那個明朝碟子帶來了嗎?”

  我小心地打開包裹,把它遞給他。他在書桌前坐下來,由於天色慢慢變暗,他把燈拉近了些,然後他開始細心鑒賞。這時昏黃的燈光正照在他臉上,我可以從容地端詳他的相貌。

  他確實十分漂亮,不枉在歐洲享有美男子的名聲。他也就是中等身材,可體態優雅而靈活。他的臉色黝黑,有點像東方人,有著黑亮、慵懶的大眼睛,對異性充滿了誘惑力。他的鬢發烏黑,短須整潔地修飾成尖形。五官端正而悅目,只是偏薄的嘴唇有些例外。如果我看到過一個殺人犯的嘴的話,就是在這兒——它是臉上的一道冷酷凶殘的切口,口角緊緊地繃著,冷若冰霜,令人望而生畏。他把須角向上留起而露出嘴角,這是不明智的,因為這成了造物主的危險警告,使受難者警覺[49]。他聲音柔和,舉止文雅。論年紀,我看他不過30出頭,而事後知道他已經42歲。

  “很好——真的很好!請允許我輕率地問您,您是怎麽得到的呢?”

  霍華德·埃爾考克,《海濱雜志》,1925
  “很好——真的很好!”他終於開口了,“你說你有六個一套的,奇怪的是我居然沒有聽說過這樣卓絕的珍品。我知道在英國只有一個能配上它,但那絕不會流落到市場上的。請允許我輕率地問您,希爾巴頓醫生,您是怎麽得到的呢?”

  “有什麽關系呢?”我盡量做出最無所謂的口氣,“你看得出它是真品,而價錢方面,我願意聽專家的意見。”

  “這太神秘了,”他的黑眼睛裡閃著懷疑,“交易如此珍貴的物品,我當然要知道細節。它確實是真貨,這一點我毫不懷疑。但是——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如果事後證明你沒權利出賣它該怎麽辦呢?”

  “我保證不會發生這種事。”

  “這自然又牽扯到另一個問題,就是你的保證到底有什麽價值?”

  “我的信用銀行對此可以保證。”

  “那自然。但整個交易我還是覺得不尋常。”

  “交易與否都可以,”我滿不在乎地說,“我首先考慮你,是因為我知道你是有名的鑒賞家,當然在別的地方賣出去也不是什麽難事。”

  “誰告訴你我是鑒賞家的?”

  “我知道你在這方面寫過一本書。”

  “你讀過那本書嗎?”

  “沒有。”

  “啊,這可越來越讓我費解了!你自稱是一個鑒賞家和收藏家,擁有很貴重的收藏品,但是你卻不願費事去查閱一下唯一能告訴你自己的珍品價值的著作,這你怎麽解釋呢?”

  “我是一個忙人,我是開業醫生。”

  “這不是答案。一個人要是真有癖好,不管別的事情如何,他總會找時間鑽研的,而你在信裡說你是鑒賞家?”

  “我是。”

  “我能不能問你幾個問題來考考你?我不得不對你實說,醫生——假如你真是醫生的話——情況越來越值得懷疑了。請問,你知道聖武天皇[50]以及他和奈良附近的正倉院[51]有什麽關系嗎?怎麽,你感到迷惑了嗎?那麽請你說說北魏[52]在陶瓷史上的地位如何。”

  男爵回過頭躥進身後那間小屋。我兩步就趕到門口。在窗前,福爾摩斯全集像鬼影一般地站在那裡,他頭上裹著血跡斑斑的繃帶,臉色蒼白。

  霍華德·埃爾考克,《海濱雜志》,1925
  我假裝生氣地跳了起來。

  “先生,這太過分了,”我說,“我來這裡是給你面子,而不是想被當小孩子讓你考的。我的這方面知識或許稍遜於你,但我不能回答這麽無禮的提問。”

  他瞪著我。他眼神中的懶散全然不見了,目光突然變得鋒利起來,凶殘的嘴唇之間露出了牙齒。

  “怎麽回事?你是奸細!你是福爾摩斯全集的探子!你是在愚弄我。聽說這家夥快死了,於是他就派奸細來試探我。你私自闖進了我的住宅。上帝作證!你會發現出去就沒有進來那麽容易了!”

  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我退了一步防止他撲上來,因為他已十分憤怒了。或許他一開頭就懷疑我了,或許是我模糊的回答使我露了馬腳,總之明擺著不能再演下去了。他把手伸到一個小抽屜裡去瘋狂地亂翻著。這時,他聽到了什麽動靜,站在那裡側耳傾聽著。

  “好啊!”他喊道,“好啊!”他回過頭躥進身後那間小屋。

  我兩步就趕到門口。那景象給我的印象太深了:通往花園的大窗敞開著,在窗前,福爾摩斯全集像鬼影一般地站在那裡,他頭上裹著血跡斑斑的繃帶,臉色蒼白。轉眼之間又不見了,我聽見了他的身體與樹葉摩擦的聲音。宅子的主人大吼一聲也衝到窗口。

  突然,盡管發生得很快我還是看清楚了,有一隻手臂——一隻女人的手臂——從樹叢中向外甩出。與此同時,男爵發出一聲可怕的慘叫——這叫聲我永遠也忘不掉。他兩手緊捂著臉滿屋裡亂跑,頭砰砰地直撞牆壁。接著他倒在地毯上到處亂滾,發出一聲聲的尖叫。

  “水!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拿水來啊!”他叫著。

  我從茶幾上抄起一個水瓶朝他跑去。這時候男管家和幾個男仆也趕來了。當我跪下一條腿把受傷者的臉轉向燈光時,有一個仆人當場就昏了過去。因為硫酸[53]已經腐蝕了整張臉,還在從耳朵和下巴往下滴著。一隻眼已經蒙上白翳,另一隻也紅腫起來。幾分鍾之前我還在讚美的漂亮五官,現在已像一幅美妙的油畫被畫家用粗海綿塗抹得一塌糊塗。它們已模糊、變色、變形,異常恐怖。

  我簡單地解釋了一下剛才所發生的投灑硫酸的情況。有幾個仆人爬上了窗口,有的已經衝到了草地上,可天色已晚,又下起雨來。傷者一邊號叫著,一邊破口大罵那個灑硫酸的復仇者。“她就是那個女魔鬼溫德!”他大叫著,“這個魔鬼,她跑不了的!跑不了的!天哪,疼死我了。”

  我在他的臉上敷了油,給他包扎好,又打了一針嗎啡。面對這場災禍,他對我的懷疑全都化為烏有了,他緊緊攥著我的手,好像我能把他那死魚般的眼睛治好似的。要不是我想起他那咎由自取的罪惡的一生,我或許會對這樣的美貌被毀的事情流下同情的淚水。而此時我對他那發燙的手心感到的是憎惡,因此當他的家庭醫生和會診專家趕到之後,我感到松了一口氣。另外還來了一個警察巡官,我把自己的真名片遞給了他。我只能這麽做,不這樣做不僅是愚蠢的,而且也沒有用處,因為蘇格蘭場對我的模樣幾乎和對福爾摩斯全集一樣熟悉。隨後我就離開了這座陰森可怕的住宅,不到一小時就到達了貝克街。

  福爾摩斯全集正坐在他常坐的安樂椅中,看起來蒼白而乏力。不僅是由於他的傷情,就連他那鋼鐵般的神經也被今晚的事件震驚了,他很緊張地聽我敘述男爵被毀容的經過。

  “報應,華生,這就是報應!”他說道[54],“早晚是這個結局。天曉得,這個人是惡貫滿盈的!”他又說。隨後他從桌上拿起一個黃色的日記本,“這就是那個女人說的日記本。要是這個再不能結束這場婚事的話,那上恐怕做什麽也無能為力了。但是這個日記本一定能達到這個目的。這是任何一個有點兒自尊心的女人都不能容忍的。”

  “這是他的戀愛日記嗎?”

  “或者稱作他的淫亂日記,不管你怎麽叫都可以。當那個女人第一次提到這本日記的時候,我就知道,只要我們能拿到它,它就是一個強有力的武器。當時我沒有說出這個想法,因為我擔心那個女人可能會把消息透露出去。可我一直在盤算著它。後來他們把我打傷,這對我來說是個有利的機會,它會讓男爵認為沒有必要防備我。本來我打算多等幾天,但他的訪美加速了我的行動。他絕不會把這些危及到他本人的文件留在家裡,因此我們必須立即行動。他防范很嚴,夜裡去偷它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在晚上能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住,那就是一個好機會,於是我就用上你和你的藍色茶碟了。可我必須弄明白這個本子究竟放在什麽地方。我知道我的行動時間只有幾分鍾,因為我的時間是由你的陶瓷知識決定的[55]。因此,最後我還是找來了這個女孩子。我怎麽知道她偷偷地藏在懷裡的小包兒裝的是什麽呢[56]?我原以為她肯來的目的是幫助我完成任務,沒想到她還有自己的特殊任務。”

  “格魯那男爵已猜到我是你派來的了。”

  “我就怕這個。可是你纏住他的時間已足夠讓我拿到日記,只是還不夠讓我安全地逃走。——詹姆斯爵士,歡迎,歡迎!”

  這位彬彬有禮的客人已經應邀而來了。他聚精會神地傾聽福爾摩斯全集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你創造了奇跡,真正的奇跡!”他聽完之後大聲說道,“不過如果傷勢真像華生醫生說的那樣嚴重,我們不用這本可怕的日記也能達到取消這場婚姻的目的了。”

  福爾摩斯全集搖了搖頭。

  “對德·梅爾維爾這種女人沒有用的。她只會把他當做一個毀容的殉道者而更加愛他。不,我們要摧毀的是他的道德,而不是他的肉體。這本日記會使她醒悟過來,我看它是世界上唯一能使她冷靜的東西。這是他親筆寫的日記,她不會無動於衷的。”

  詹姆斯爵士把日記跟珍貴的碟子都帶走了,由於我診所還有病人,跟他一起來到了大街上。一輛馬車已經在等他了。他跳上車,對一個帽子上戴著帽章的車夫匆匆地下了個命令,就急急忙忙地離去了。他把大衣半掛在車窗上蓋住了車廂板上面的徽章,但是借助一扇氣窗的光,我還是看得一清二楚。我驚訝得直喘大氣,連忙轉身登上樓梯跑進福爾摩斯全集的臥室裡。

  “我知道委托人是誰了,”我沉浸在這個不尋常的新聞裡面興衝衝地說,“你知道嗎,福爾摩斯全集,那就是——”

  “是一個忠實的朋友跟富有騎士精神的紳士[57],”福爾摩斯全集說著抬手製止了我,“我們知道這些就足夠了。”

  我不清楚最終這本罪惡的日記是怎樣發揮效用的,也許是詹姆斯爵士處理的,更可能是由這位小姐的父親巧妙地處理了。不管怎樣,結果跟大家預期的一樣。三天后,早報上登出消息說阿戴爾伯特·格魯那男爵同維爾萊特·德·梅爾維爾小姐的婚約取消了。同一張報紙上還刊登了治安法庭對溫特小姐的一審判決,她被指控潑灑硫酸,這本是嚴重的指控,但是由於在審訊宣判過程中發現了種種情有可原的情況,最後的判決是此類案件所能達到的最低的程度。

  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本來可能受到譬如是偷竊的指控,但是既然動機是好的,而且委托人又是如此不尋常,即使是剛直的英國法律也變得靈活而富有人情味兒了,所以我的朋友至今未被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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