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洛裡亞斯科特”號三桅帆船[132]
關於福爾摩斯全集在1881年和華生那次決定性的見面之前的情況,我們實際上只能通過《“格洛裡亞斯科特”號三桅帆船》和接下來的《馬斯格雷夫禮典》加以了解。前者是福爾摩斯全集的回憶,他告訴華生說這是他的第一個案子,上大學時經由維克托·特雷弗(他是福爾摩斯全集承認的僅有的三個朋友之一)介紹的。特雷弗的父親——福爾摩斯全集對他做出了一些令其驚訝的推理——促使福爾摩斯全集走上了谘詢偵探的道路。福爾摩斯全集幫助維克托了解了他父親後來突然死亡的真相,但是福爾摩斯全集的本領並不叫人印象深刻:他解決了一個簡單的密碼,讀了一份懺悔書。華生在案子中沒有分到任何角色,所以我們必須把這件案子算作福爾摩斯全集自己敘述的第一個例子。福爾摩斯全集早期的記錄存在許多空白——最能引起人們好奇的是他在哪所大學就讀。這篇故事以及其他幾篇故事中的線索引發了一代代人不斷推測。
一個冬天的晚上,我和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分坐在壁爐兩旁,福爾摩斯全集說道:“華生,我這裡有一些文件,我認為很值得你一讀。這是些關於‘格洛裡亞斯科特’號三桅帆船[133]奇案的文件。治安官特雷弗在查看這些文件時因受到驚嚇而致死。”
福爾摩斯全集從抽屜裡取出一個顏色暗淡的小圓紙筒,解開繩帶後,拿出一張不完整的石青色的紙,上面寫著字跡潦草的短簡:
The supply of game for London is going steadily up.Head-keeper Hudson,we believe,has been now told to receive all orders for fly-paper and for preservation of your henpheasant's life.
(倫敦野味的供應量正穩步增加。我們相信總保管哈德森現已奉命接受所有粘蠅紙的訂貨單,並保存你的雌雉的生命。)
讀完這封天書一般的短信,我發現福爾摩斯全集正在觀察著我臉上的表情,還抿著嘴發笑。
“你對此看起來有點迷惑不解?”他說道。
“我看不出這樣的一封短信怎麽會讓人產生恐懼。對我來說它只不過是有些怪誕而已。”
“不錯。可事實上讀這封短信的那位健壯的老人,就像被手槍射中靶子一樣,應聲而倒。”
“你倒喚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說道,“可是剛才你為什麽說,由於一些特殊的原因,我一定要研究這件案子呢?”
“因為這是我參與辦理的第一樁案件啊。”
一直以來,我都在盡力試探我的同伴,想知道當初是什麽原因促使他決定轉向研究犯罪活動的,可是他從來沒有暢談過此事。這時,他俯身坐在扶手椅上,在膝蓋上攤開文件,接著點起煙鬥抽了一會兒,一邊不停地翻閱著文件。
“你從未聽說過我談起維克托·特雷弗嗎?”他問道,“他是我在大學[134]兩年中結識的唯一一位好友。我一向極不善交際,華生,總是悶悶不樂地待在自己的房間裡,訓練自己的思維方式,所以很少與同齡人交往。除了擊劍和拳術[135]以外,我也沒有多少體育愛好,而那時我的學習方法與其他人也大不相同。因此,我們根本沒有必要相互接觸,特雷弗是我唯一來往的人。這是因為有一天早晨,我在去小教堂的路上被他的猛犬[136]咬[137]了踝骨,通過這一意外的事件我們相識了。
“特雷弗常來詢問我的病情。”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3
“開始雖然只是一般的交往,但他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我在床上躺了十天,特雷弗常來詢問我的病情。
“最初他只是閑聊幾分鍾就走,可是不久,他來探望的時間開始延長。到那學期結束以前,我們已成了知己。他精神飽滿,血氣方剛,精力充沛,在許多方面正好和我相反,但在某些方面我們也有共同之處。當我得知他也和我一樣沒有多少朋友時,我們變得更加親密。後來他請我到諾福克郡的頓尼梭普村他父親那裡去,我接受了他的熱情相邀,到那裡度一個月的假期。
“老特雷弗是治安官[138],又是一個地主,顯然是有錢有勢。頓尼梭普村是朗邁爾北部的一個小村落[139],坐落於布羅德[140]郊外。特雷弗的宅邸是一所舊式風格的、面積很大的櫟木梁磚瓦房,一條通道在門前穿過,路兩旁是枝繁葉茂的菩提樹。附近有許多沼澤地,那是狩獵野鴨的極佳場所,也是垂釣的好去處[141]。宅中有一個小而精致的藏書室,據說是從前房主手中隨房屋一起購買的。此外,有一位還算可以的廚子。所以一個人如果不能稱心如意地在這裡度一個月假,那只能說他是一個過分挑剔的人。
“老特雷弗的妻子已經過世,我朋友是他的獨生子。
“我聽說,他原來還有一個女兒,但在去伯明翰途中,患白喉[142]死去。我對老特雷弗非常感興趣。他文化程度不高,可是體力和腦力都相當強。他幾乎沒看過什麽書,但曾經出外遠遊,見過很多世面,而且所見所聞都能牢牢記在心裡。從外貌上看,他身材不高,體格卻結實強壯,一頭蓬亂的灰白頭髮,一張飽經風霜的褐色面孔,一雙藍色的眼睛顯得非常敏銳,簡直就有點兒凶殘。但他在他的家鄉卻有著和藹、慈善的好名聲,人們都傳說他在法院斷案時也以慈悲為懷。
“我來後不久,一天傍晚,飯後我們正坐在一起喝波爾圖葡萄酒[143],小特雷弗忽然談起我平時的那些觀察和推理習慣。當時我已經把它匯總成一個體系,雖然還不知道它會在我的生活中起什麽樣的作用。這位老人顯然認為他的兒子把我使用的某些小技巧誇大其詞了。
“‘這樣吧,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他興致勃勃地笑著說,‘我正是一個極佳的對象,看你能否從我身上推理出點什麽東西來。’
“‘恐怕我推斷不出多少來,’我回答道,‘我推測你在過去12個月中擔心會有人襲擊你。’
“這位老人嘴角上的笑意立刻化為烏有,用非常吃驚的表情盯著我。
“‘對,的確如此,’他說道,‘維克托,你知道,’老人轉身向他兒子說道,‘當我們趕走了到沼澤地偷獵的那夥人[144]之後,他們發誓要殺死我們,而實際上愛德華·霍比爵士[145]已經遭到過偷襲。從那以後我總是非常警惕,但想不通你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
“‘你有一根非常漂亮的手杖,’我答道,‘從杖上的題字可以看出,你買它不超過一年,可是你卻煞費苦心地在手杖頭上鑿了個洞,並在裡面灌上熔化了的鉛,這樣它就成了一件可怕的武器。我料想除非你害怕遇到什麽危險,否則絕不會采取這種預防措施的。’
“‘還有呢?’他微笑著問道。
“‘你年輕時常常參加拳擊。’
“‘這也說對了。你是怎麽知道的?是不是我的鼻子有點被打歪了?’
“‘不是,’我說道,‘是你的耳朵告訴我的。你的耳朵顯得特別的扁平寬厚,那是拳擊手的標志。’
“‘還有呢?’
“‘從你手上的老趼看,你曾做過許多挖掘方面的工作[146]。’
“‘我確實是靠金礦發家的。’
“‘你曾經到過新西蘭。’
“‘這也不錯。’
“‘你去過日本。’
“‘非常正確。’
“‘你曾經和一個人交往甚密,那個人姓名的縮寫字母是J.A.,可是後來,你卻竭力想徹底忘掉他。’
“這時老特雷弗先生慢慢地站起身來,用那雙藍色的大眼睛死盯著我,眼神顯得奇怪而瘋狂,然後一頭向前栽去,臉面撞在桌布上的硬果殼堆裡,頓時不省人事。
“華生,你可以想象,當時我和他兒子是多麽的震驚。可是,他昏迷的時間並不長,因為正當我們解開他的衣領,把洗指杯[147]中的冷水澆到他臉上時,他喘息了一兩聲就坐起來了。
“‘啊,孩子們,’他強作笑臉說道,‘希望我沒有嚇著你們。我外表看起來很強壯,但心臟卻有點虛弱,毫不費力就可使我昏倒。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推斷出來的,在我看來,所有實際的或虛構的偵探,在你面前只不過是一些小孩子而已。先生,它應該成為你一生的職業,你可以記住我這個飽經世事的人所說的話。’
“他用那雙藍色的大眼睛死盯著我,眼神顯得奇怪而瘋狂。”
W.H.海德,《哈珀周刊》,1893
“當時,推理僅僅是我最喜歡的業余愛好,而他的勸告以及對我的能力的言過其實的評價,第一次讓我意識到,這種愛好可以成為一種職業。華生,請你相信,當時我太過於關心東道主突如其來的病情,沒有去想別的事。
“‘我希望我沒有說什麽讓你感到痛苦的話。’我說道。
“‘啊,你確實觸到了我的弱點。但我想問一下,你是怎麽知道的,你知道多少?’現在他半開玩笑地說道,可是雙眼後面依然隱藏著驚恐的表情。
“‘這很簡單,’我說道,‘那次你在小艇裡卷起袖子去捉魚,我見你肘彎兒處有J.A.兩字的刺青,字形仍然清晰可見,但筆畫已經模糊不清了。從字周圍皮膚上染著的墨跡來看,說明你後來曾設法要抹去這些字跡。很明顯,你曾經非常熟悉這兩個縮寫字母,但後來卻希望能忘掉它。’
“‘好眼力啊!’他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說道,‘這事你說得很對,不過我們別談論它了。在所有的鬼魂之中,我們老朋友的陰魂是最凶惡的。我們到彈子房去靜靜地抽支煙吧。’
“從那天以後,雖然老特雷弗對我的態度仍很誠懇,但親切中總帶著一些猜疑,甚至他的兒子也看出了這一點。‘你可把爸爸嚇著了,’小特雷弗說,‘他再也弄不清楚什麽事你知道,什麽事你不知道了。’我敢肯定,老特雷弗雖然不願顯露出他的疑慮,但他的一舉一動都隱約流露出心中強烈的疑慮。我終於確信是我引起了他的不安,於是決定終止我在那裡的度假,但就在我離開的前一天,發生了一件小事,這事後來證明是極為重要的。
“當時我們三個人坐在花園草坪的椅子上曬太陽,欣賞布羅德的景色,一個女仆走過來說,門外有一個人求見老特雷弗先生。
“‘他叫什麽名字?’我的東道主問道。
“‘他不說。’
“‘那麽,他有什麽事嗎?’
“‘他說你認識他,他只和你談一會兒。’
“‘領他到這裡來吧。’過了一會兒,走進來一個身材瘦小的人,此人長相猥瑣,步履拖遝,敞穿著一件夾克,袖口上有一塊柏油汙痕,裡面穿一件紅花格襯衫,粗藍布[148]褲子,一雙長筒靴已磨損得破舊不堪。他那棕色的臉龐顯得瘦削而狡猾,總帶著笑容,露出一排參差不齊的黃牙。他滿布皺紋的雙手半握著,這是水手們與眾不同的姿態。當他懶散地穿過草坪向我們走過來時,老特雷弗喉嚨中發出一種類似打嗝的聲音,他從椅子上跳下來,奔向屋裡,沒過片刻又跑了回來,當他經過我面前時,我聞到一股濃重的白蘭地酒味。
“‘喂,朋友,’他說道,‘你找我有什麽事?’
“那個水手站在那裡,用困惑的眼神打量著老特雷弗,依然咧嘴微笑。
“‘你不認識我了嗎?’水手問道。
“‘啊,哎呀,這一定是哈德森了[149]。’老特雷弗驚異地說道。
“‘我正是哈德森,先生,’這個水手說道,‘喂,從我最後一次見到你,到現在有三十多年了。你現在已安居樂業,可我還在從事搬運醃肉桶[150]的船上活。’
“‘唉,你應該知道我從未忘記過去的日子。’老特雷弗大聲說著向水手走過去,低語了幾句,然後又提高嗓門說道,‘請到廚房裡,先找點東西吃著,我肯定安排一個位置給你。’
“我正是哈德森,先生,”這個水手說道。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3
“‘謝謝你,先生。’水手抹了一下他的額發說道,‘我剛剛從航速為八節的不定期貨輪上下來,我在上面幹了兩年[151],偏偏人手又少,所以我需要休息。我想我隻好去找貝多斯先生或來找你了。’
“‘啊,’老特雷弗大聲喊道,‘你知道貝多斯先生在什麽地方嗎?’
“‘托你的福,先生,我知道我所有老朋友的去處。’這個人獰笑著,懶散地跟在女仆身後向廚房走去。老特雷弗先生含糊地向我們解釋說,他去采礦時曾與此人同船而行。說罷,他就把我們扔在草坪上不管,自己走進屋裡去。一小時後我們回到屋裡,發現老特雷弗直挺挺地躺在餐廳的沙發上,爛醉如泥。這整件事在我心中留下了非常惡劣的印象。因此,第二天我離開頓尼梭普村時,絲毫不覺得可惜。因為我覺得,我的存在一定是讓我的朋友難堪的根源。
“所有這一切發生在漫長的假期的頭一個月。我回到倫敦的住所[152],在那裡我用了七個星期時間完成了一些有機化學實驗。然而,深秋的某一天,假期即將結束,我接到朋友的一封電報,懇請我返回頓尼梭普村,並說他非常需要我的建議和幫助。當然,我丟下別的事情,再次向北方[153]進發。
“他坐一輛雙輪單馬車來車站接我,我一眼就能看出,過去這兩個月他備受煩惱的折磨,消瘦了許多,而且憂慮異常,失去了平常特有的高聲談笑、興高采烈的性格。
“‘爸爸已經奄奄一息了。’他第一句話便說道。
“‘不可能!’我叫喊道,‘發生了什麽事?’
“‘他中風[154]了,神經受到了嚴重刺激。整天都處在危險的邊緣,我懷疑他現在是否還活著。’
“華生,你能想象得出,聽到這個意外的消息,我有多麽的詫異。
“‘是什麽原因引起的呢?’我問道。
“‘啊,這正是關鍵所在。請你上車,我們路上再詳談這件事。你還記得你走之前的那天晚上來的那個家夥嗎?’
“‘當然記得了。’
“‘你知道那天我們請進屋裡的是什麽人嗎?’
“‘不知道。’
“‘福爾摩斯全集,那是一個魔鬼。’他大聲喊道。
“我驚訝地注視著他。
“‘正是,他本身就是一個魔鬼,自從他來了以後,我們再沒有過片刻的安寧,一點也沒有。從那天夜晚起,爸爸就再也沒有抬起頭,現在他的生命危在旦夕,他的心也碎了。都是因為這個該死的哈德森。’
“‘那麽,那個家夥有什麽勢力呢?’
“‘啊,這正是我想設法知道的。像爸爸這樣寬厚、仁慈的善良老人,怎麽會落到這種惡棍的魔爪中去呢?不過,福爾摩斯全集,我很高興你能前來,我非常相信你的判斷和辦事能力,我知道你能給我一個很好的建議。’
“我們的馬車疾馳在潔淨而平坦的鄉村大路上,我們的前方是布羅德的大片平原,隱現在落日紅霞之中。從左手邊的一片小樹林後面,我已能望見那位治安官住房上高高的煙囪和旗杆了。
“‘爸爸給這家夥安排了一份園丁的工作,’我的同伴說道,‘後來,由於那人不滿意,便把他提升為管家,全家似乎完全被他所支配。他整日閑逛,為所欲為。女仆們向我父親抱怨他酗酒成性,言語粗俗。爸爸隻好不斷給她們加薪,來補償她們遇到的麻煩。這家夥經常劃著小船,帶上我爸爸最好的獵槍去遊獵。而每當這些時候,他臉上總是帶著輕蔑嘲笑、傲慢無禮的神情,旁若無人,假使他是一個和我年紀相當的人,我早就把他打翻在地上不止二十次了。福爾摩斯全集,我告訴你,這段時間裡我拚命地克制自己,現在我自問,假如我放得開一點的話,可能情況反而會好些。
布羅德平原。
“‘唉,後來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哈德森這個畜牲越來越囂張。終於有一天,他竟當著我的面,傲慢無禮地回答我父親,我抓住他肩膀把他扔出了房間。他鐵青著臉,兩隻凶狠的眼睛露出一種恐嚇的神情,一聲不響地溜走了。這事過後,我不知道可憐的父親同這個人又做過什麽交涉,但第二天父親來找我,問我是否介意向哈德森道歉。正如你想象的那樣,我當然拒絕了,並且問父親為什麽要允許這樣一個無恥的家夥對他和我們全家如此的無禮。
“‘我父親說道:“啊,我的孩子,你說得非常對,可是你不明白我的處境啊。不過你一定會知道的,維克托,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會設法讓你知道,但你現在總不想傷害你可憐的老爸爸吧,孩子。”
“‘爸爸心情非常激動,整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從窗戶裡我看見他正在忙碌地寫作。
“‘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件對我來說如釋重負的事,因為哈德森對我們說,他打算離開我們。吃過午飯後,我們正在餐廳坐著,他走了進來,用半醉的聲音沙啞地說出了他的打算。
“‘他說道:“我已經受夠了,我要到漢普郡的貝多斯先生那裡去。我猜想,他會像你見到我那樣高興。”
“‘哈德森,我希望你不是懷著惡意離開這兒的。’我父親表情溫順地說,這使我的血液開始沸騰起來。
“‘我要他向我賠禮道歉。’他向我瞟了一眼,繃著臉說道。
“‘爸爸轉過身對我說道:“維克托,你應該承認,你對這位可敬的朋友確實有些失禮。”
“‘我回答道:“正好相反,我認為我們父子對他過於容忍了。”
“‘哈德森咆哮著說道:“啊,你認為這樣,是不是?那好極了,夥計。這件事我們走著瞧!”
“‘他懶洋洋地走出屋去,半小時以後離開了我家,這使爸爸處於可憐的惴惴不安的狀態,我聽到爸爸整夜不停在室內踱來踱去。而在他剛剛恢復信心時,災禍卻降到了他的頭上。’
“‘我要他向我賠禮道歉。’他繃著臉說道。”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3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急忙問道。
“‘非常奇怪。昨天晚上爸爸收到一封信,信封上蓋著福丁漢姆的郵戳。爸爸看過這封信之後,雙手輕拍著頭部,就像一個失魂落魄的人一樣,開始在屋內兜圈子。後來我扶他躺到沙發上,他的嘴和眼皮都歪向一側。我知道他是中風了,立即請來福德哈姆醫生,我們把爸爸扶到床上,可是癱瘓已經開始擴散,他沒有一點恢復知覺的跡象,所以我想我們很難看到他活著了。’
“‘小特雷弗,你簡直是在嚇唬我!’我大聲說道,‘那麽,這封信中到底都說了些什麽,能產生這樣可怕的結果呢?’
“‘什麽也沒有,這就是讓人無法理解的地方。這封信既可笑又瑣碎。啊,我的上帝,這正是我擔心的事!’
“說著話,我們已走到林蔭路轉彎處,在微弱的燈光下,看到房子裡的窗簾都放下了。我們走到門口時,我朋友臉上顯出悲痛的神色,一位黑衣紳士從房裡走了出來。
“‘醫生,我爸爸什麽時候故去的?’特雷弗問道。
“‘幾乎在你剛剛離去不久。’
“‘他可曾蘇醒過?’
“‘臨終之前醒來過一會兒。’
“‘給我留下什麽話嗎?’
“‘他隻說那些紙都放在日本櫃子的後抽屜裡。’
“我的朋友和醫生一起走向死者的房間,我卻留在書房中,腦海裡不住地仔細考慮整個事件,我自己從未感到如此憂鬱過。老特雷弗過去曾是一個拳擊家、旅行家,又是一個采金人,他怎麽會受到這個橫眉怒目的水手的控制?另外,為什麽一提及他手臂上半模糊的姓名開頭字母竟會讓他昏倒過去,而一封來自福丁漢姆的信竟會讓他受驚嚇致死呢?這時,我想起福丁漢姆位於漢普郡,貝多斯先生就居住在那裡,而那個水手去找他,估計是敲詐去了。那麽這封信可能是水手哈德森發來的,信中說他已經泄露了特雷弗過去犯罪的秘密。也可能是貝多斯發來的,信中警告老特雷弗,有一個舊日的同夥即將檢舉這個秘密。這樣看起來事情就很明顯了。但按照他兒子的說法,這封信怎麽會是瑣碎而又荒誕呢?那他一定是看錯了。如果真是這樣,那麽信中肯定有一種特別的密碼,從字面上看起來和實際的含義不同,我一定要看一下這封信。如果信中確實隱含著秘密,我自信可以把它破解出來。我坐在黑暗的屋裡,沉思這個問題約有一個小時,後來一個眼淚汪汪的女仆拿著一盞燈走了進來,後面緊跟著我的朋友小特雷弗。他面色蒼白,但沉著冷靜,手裡握著的正是現在攤在我膝蓋上的幾張紙[155]。他在我對面坐下來,把燈移到桌邊,指著寫在石青色紙上字跡潦草的短簡讓我看,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倫敦野味的供應量正穩步增加。我們相信總保管哈德森現已奉命接受所有粘蠅紙的訂貨單,並保存你的雌雉的生命。’
“我想,當我第一次讀這封信的時候,臉上困惑的表情也和你剛才一樣。然後,我又非常仔細地重讀了一遍。果然如我所想,這些奇怪的詞組裡隱藏著一些秘密的含義,或者像‘粘蠅紙’和‘雌雉’這類詞組可能是事先定好的暗語。這種暗語可以任意約定,而且僅憑推斷根本無法找出它的含義。不過我不相信情況會是這樣的,哈德森這個詞的出現似乎表明信的內容正好符合我的猜想,而且這短簡是貝多斯發來的,而不是那個水手。我又反過來讀這些詞句,可是那‘生命、雌雉’等詞組卻令人很失望。然後我又試著隔一個詞一讀,但無論‘the of for’,還是‘supply game london’,都看不出有絲毫的含義。
“可是過了一會兒,解開這個謎團的鑰匙終於落到我的手裡,我看出從第一個詞開始,每隔兩個詞一讀,就可以讀出一個信息來,這個信息足以使老特雷弗感到絕望[156]。
“這封信簡短扼要,是一封報警信,我當即把它讀給我的朋友聽:
'The game is up.Hudson has told all.Fly for your life.’(一切都完了。哈德森已全部檢舉。你趕快逃命吧!)
“維克托·特雷弗把臉埋在顫抖的手中。‘我猜想,肯定是這樣的,’他說道,‘這比死亡還要糟,因為這意味著蒙受恥辱。可是“總保管”和“雌雉”這兩個詞兒又有什麽含義呢[157]?’
“‘這些詞兒在信中沒有任何意義,可是如果我們沒有其他辦法找到那位發信人,這些詞對我們倒有不少用處。你看他開頭寫的是‘Thegameis’等等,這樣寫完預先安排好的詞句後,便在每兩個詞之間填進兩個詞兒,他會很自然地使用首先出現在頭腦中的詞兒。由於在這些詞中有許多與運動有關,可以確信,他是一個熱衷於打獵的人,或是一個喜愛飼養家禽的人。你了解貝多斯這方面的情況嗎?’
“解開這個謎團的鑰匙終於落到我的手裡。”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3
“‘呃,你既然說起這個事,’他說道,‘我倒想起來啦,每年秋季,我那可憐的爸爸常常接到邀請到他的保護區裡去打獵。’
“‘那麽毫無疑問這封信是他發來的了,’我說道,‘現在我們只須查明,那個水手哈德森到底掌握了什麽秘密,能夠威脅到這兩個有權有勢的人。’
“‘唉,福爾摩斯全集,我擔心那是一件罪惡和難堪的事!’我的朋友喊道,‘不過我對你不應該保留任何秘密。這是爸爸的聲明,是他得知來自哈德森的危險已經迫近時所寫的。我按他告知醫生的話在日本櫃子裡找到了它。請拿著它讀給我聽聽,因為我實在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親自去讀它了。’
“華生,這就是小特雷弗給我的幾張紙,那天晚上在舊書房我曾讀給他聽過,現在我讀給你聽。正如你看到的,這幾張紙外面寫著:‘“格洛裡亞斯科特”號三桅帆船[158]航行記錄。1855年10月8日自法爾默思起航,同年11月6日沉沒於北緯15度20分,西經25度14分。’裡面是用書信的格式敘述的。
“‘我最親愛的兒子,既然日漸逼近的恥辱使我的垂暮之年暗淡無光,我可以老實而誠懇地說,我並不懼怕法律,也不怕失去我在本郡的職位,更不擔心認識的人們鄙視或傷害我。可是一想到你很愛我,而且對我敬重有加,卻要為我而羞愧,這才使我痛心疾首。但是如果一直懸在我頭上的災難果真降臨了,那麽我希望你能讀到這些話,這樣你就可以直接了解我該受到怎樣的責罰。另一方面,如果我能平安無事(願萬能的慈悲上帝保佑),萬一這張紙沒被銷毀而落入你手中,我懇求你,看在上帝分兒上,看在你親愛的母親分兒上,看在我們父子間感情的分兒上,把它投到火中燒掉,再也不要去想它。
“‘但如果那時你真的看到這封信,我也會知道事已敗露,置身囹圄了,或者更有可能我已經緘口,長辭於世了(因為你知道我的心臟衰弱)。但無論發生哪種情況,心靈壓抑的時光已成為過去,以下我告訴你的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對此我願發誓,以求寬恕。
“‘親愛的孩子,我本名不叫特雷弗,年輕時叫詹姆斯·阿米塔奇(James Armitage)[159]。現在你應該清楚我幾周前那次受驚昏倒的原因了。當時,你大學的朋友對我講那些話時,我以為他已經知道了我化名的秘密。作為阿米塔奇,我在倫敦銀行工作,同樣作為阿米塔奇,我被判定違犯了國家法律,並被處以流刑。孩子,請不要過分責難我,這是一筆所謂的賭債,我不得不償還,我動用了那些不屬於我自己的錢去償還,當然我當時確信能在被發覺之前把它補上。可是我遇到了最可怕的厄運,我料想的那筆款項竟然沒能到手,加上提前查帳,暴露了我帳目上的虧空。這件案子本來能夠寬大處理,可是30年前的法律在執行上比現在要嚴厲得多。在我23歲生日那天,我作為重罪犯和其他37名罪犯一起被鎖在“格洛裡亞斯科特”號帆船的甲板上,流放到澳大利亞[160]。
“‘那是1855年,克裡米亞戰事[161]正處於最緊張的狀態[162]。原來用以運載罪犯的船隻大部分在黑海運輸軍用物資,所以,迫不得已,政府隻好使用較小的不太適合的船隻來運送罪犯。“格洛裡亞斯科特”號帆船原來是用來做中國茶葉生意的,是一條舊式帆船,船首很重,船身很寬,當時這樣的船早已被新式快速帆船[163]淘汰。這隻船載重五百噸,船上除了38名囚犯以外,還載有26名水手,18名士兵,船長1名,船副3名,醫生1名,牧師1名和獄卒4名,加起來共約100余人,我們從法爾默思起航。
“‘這隻船的囚室之間的隔板非常薄,而通常囚犯船的囚室隔板都用厚橡木製成。當我們被帶到碼頭時,我特別注意到一個人,他被關在船尾我相鄰的囚室裡。這是一個年輕人,面容清秀,沒有胡須,鼻子細長,嘴顯得有些癟。他走路時頭高高揚起,一副狂妄自大的樣子,但最突出的,還是他特別魁梧的身材,我看誰的頭也達不到他的肩部,我堅信他的身高絕不少於六英尺半。在這麽多憂愁且疲倦的面孔裡,這麽一張充滿活力和自信的面孔,顯得非常獨特。對我來說,看到這張面孔猶如雪中送炭一般,我發現他的囚室和我的相鄰,非常高興。有一天夜深人靜之際,我聽見耳邊有人低語,回頭一看,發現他設法在囚室隔板上挖了一個洞,這更使我高興不已。
“‘他說:“喂,朋友!你叫什麽名字?犯了什麽罪被關在這裡?”
“‘我回答了他,反問他是誰。
“‘他說道:“我叫傑克·普倫德加斯特[164],我發誓,在你我分手之前,你會知道認識我的好處的。”
“‘我記得聽說過他的案子,因為在我被捕以前,他的案子曾在全國引起巨大的轟動。他原是良家子弟,又很能乾,但沾染了不可救藥的惡習,他依靠巧妙的欺詐,從倫敦巨商手中騙取了大筆錢財。
“‘他驕傲地說道:“哈,哈!你還記得我這件案子。”
“‘我說:“是的,我記得很清楚。”
“‘他說:“那麽,你還記得那案子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我說:“有什麽特別呢?”
“‘他說:“我弄到近二十五萬鎊[165]的巨款,不是嗎?”
“‘我說:“聽說是這麽多。”
“‘他說:“但這筆錢完全沒有追回去,你知道嗎?”
傑克·普倫德加斯特。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3
“‘我回答:“不知道。”
“‘他又問道:“喂,你想這筆錢會藏在什麽地方?”
“‘我說道:“我可不知道。”
“‘他大聲說道:“這筆錢還在我的控制之中。我敢說,記在我名下的金鎊數,比你的頭髮絲還要多。小夥計,如果你手裡有錢,又知道怎樣去管理和消費,那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喂!你不要以為一個可以隨心所欲的人,會心甘情願待在這滿是耗子、甲蟲的破舊中國貨船的惡臭貨艙裡,直到褲子磨穿。不,先生,這樣的人不僅要搭救自己,還要搭救他的難友。你可以大乾一場!只要你全力依靠他,你可以憑《聖經》宣誓,他一定會救你出去。”
“‘這就是他當時說話的語調。剛開始我不以為然,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對我進行試探,並且一本正經地向我發誓,讓我知道確實有一個奪取船隻的秘密計劃。在上船之前,普倫德加斯特領頭,用他的金錢作動力,有12個犯人已經事先做了準備。
“‘普倫德加斯特說:“我有一個同夥,是一個難得的好人,絕對忠誠可靠,錢[166]在他手裡。你想這時候他會在哪裡?呃,他就是這隻船上的牧師——沒錯,那位牧師!他在船上穿一件黑上衣,有合格的身份證,箱子裡的錢足以買通船上所有的人[167],所有水手都死心塌地地跟他。在他們簽名受雇以前,他用現金貼現把他們全都收買過來了。他還收買了兩個看守和二副梅勒,要是他認為船長值得收買,恐怕連船長本人也要收買過來。”
“‘我問道:“那麽,我們究竟要幹什麽呢?”
“‘他說:“你說呢?我們要使一些士兵的衣服比裁縫做的還要紅[168]。”
“‘我說:“可他們都有武器啊。”
“‘他說:“小夥子,所以我們也要武裝起來,每人兩支手槍。有全體水手支持,我們要是還奪不下這條船,那早該把我們送進幼女寄宿學校了。今夜你和在你左鄰的那個人談一談,看看他可不可靠。”
“‘我照他的話做了。我的左鄰是個年輕人,處境大致和我相同,他的罪名是偽造貨幣。他原名伊文思,和我一樣,現在已更名改姓,是英國南方一個富有的人。他完全樂意參加這一密謀,因為這是我們唯一能夠拯救自己的方法,所以在我們的船橫渡海灣[169]之前,只有兩個犯人未參與這一秘謀,其中一個意志薄弱,我們不敢信任他,另一個患黃疸病,對我們毫無用處。
“‘一開始,我們在奪船行動中確實沒有遇到任何阻力。水手們是一夥無賴,是專門挑選來乾這種事的。假冒的牧師不停地到我們囚艙來激勵我們,他背著一個黑書包,好像是裝滿了經文。他進出十分忙碌,到第三天,我們每個人的床腳都存有1把銼刀、2支手槍、1磅炸藥和20發子彈了。兩個看守已經是普倫德加斯特的心腹,二副也成了他的幫手。船上與我們對抗的,只有船長、兩個船副、兩個獄卒、馬丁中尉和他的18名士兵以及那位醫生。事情雖然有足夠的把握,但我們還是決定不能掉以輕心,準備夜間突然發起襲擊,然而,這次行動比我們預料的提前了許多。情況是這樣的:
“‘在船起航後第三個星期的一天晚上,醫生來給一個犯人看病,當他把手伸到犯人床鋪下面時,感覺到有把手槍。如果他當時不動聲色,我們的事情就可能全部落空,但他是個膽小的家夥,驚叫一聲,嚇得臉色發白,那個囚徒當時立即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就將他抓住。他還未發出警報,嘴便被堵住,捆綁到床上。醫生來時打開了通往甲板的門,我們就通過此門,一擁而上。兩個哨兵中彈倒地,一個班長跑來看看發生了什麽事,也同樣被擊斃。另有兩個士兵把守著官艙的門,他們的火槍似乎沒有裝火藥,因為根本就沒向我們開槍,他們剛準備上刺刀就被打死了。當我們擁入船長室時,裡面已有槍響,推門一看,只見船長已倒地身亡,腦袋壓在桌上釘著的大西洋航海圖上[170],而牧師站在一旁,手裡拿著一把還在冒煙的手槍。兩個船副早已雙雙被水手擒住,整個行動看來已經大功告成。
“‘官艙緊挨著船長室,我們一擁而入,在長靠椅上坐下,一起暢談起來,為再次恢復了自由而欣喜若狂。官艙的四周都是貨箱,冒牌牧師威爾遜弄來一箱,拿出一打兒褐色葡萄酒。我們打碎瓶頸,把酒倒進酒杯,正準備舉杯痛飲,突然聽到一陣槍聲,官艙裡頓時煙霧彌漫,隔著桌子什麽都看不見。等到煙消霧散,這裡已是屍肉遍橫。威爾遜和其他八個人倒在地板上,有的還在垂死掙扎。直到現在,我想起那桌上的血和褐色葡萄酒還感到惡心。看到這種情景,我們都嚇壞了。我想當時多虧了普倫德加斯特,要不然我們的行動就全完了。他像公牛一般,大吼一聲衝出門去,所有活著的人也都隨他一擁而出。我們衝到艙外,看見船尾站著中尉和他手下的十個士兵,官艙上有一個旋轉天窗,稍稍打開一些,正好位於桌子上方,他們就是從縫隙中向我們射擊的。他們正準備重新裝填火藥,我們便衝上前去。他們雖然堅守陣地,但我們佔有優勢,五分鍾內就把他們全解決了。我的天啊!這條帆船簡直就像一個屠宰場!普倫德加斯特就像狂怒的魔鬼,把一個個士兵像小孩一樣提起來,無論死活全扔到海裡。有一個中士傷勢很重,但仍出人意外地遊了很長時間,直到某個善人把他的腦袋打開了花。戰鬥結束後,除了兩個獄卒、兩個船副和一名醫生外,其余的敵人已被全部消滅。
“牧師站在一旁,手裡拿著一把還在冒煙的手槍。”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3
“‘如何處置剩下的這幾個敵人,引發了我們的爭論。我們中的許多人為重新得到自由而感到由衷的高興,說心裡話,不希望再殺人。殺死手執武器的士兵是一回事,支持冷酷無情地殘殺俘虜則是另一回事。我們八個人,五個犯人和三個水手說,我們不願看到他們被處死,但普倫德加斯特和他的一夥人卻毫不退讓。普倫德加斯特說,我們求得安全的唯一機會就是斬草除根。他不願留一個活口將來站到證人席上去饒舌。和他們的意見不一致,使我們差點兒重遭被拘禁的命運,不過最終他答應說,如果我們願意,可以乘小艇離開。我們對這個提議欣然答應,因為我們已經厭惡這種殘忍的勾當,我們明白,這件事之後,還會發生更殘酷的事。於是,我們每人得到一套水手服、一桶淡水、一小桶醃牛肉[171]、一小桶餅乾和一個指南針。普倫德加斯特扔給我們一張航海圖,告訴我們,以後如果有人問起,要說我們是一艘失事船隻的水手,船是在北緯15度、西經25度沉沒的[172]。然後他割斷纜索[173],聽憑我們離去。
“‘我親愛的兒子,現在我要講到這個故事最讓人驚心動魄的部分了。在騷亂的時候,水手們曾經落帆讓船逆風行駛,但在我們離開之後,他們又揚起風帆,憑借微弱的東北風緩緩離我們而去。我們的小艇上下起伏,隨著波濤前進。我們這一行人中,只有我和伊文思受教育最多。我倆坐下來查看航海圖,確定我們所在的位置,計劃向哪一處海岸行駛。這是一個需要慎重對待的問題,因為向北離我們約五百英裡是佛得角群島,向東約七百英裡是非洲海岸[174]。由於風向轉北,我們大體上確認向塞拉利昂[175]行駛比較好,於是便掉轉船頭駛向這個方向。這時從小艇向後方看,三桅帆船已看不到船身[176],只見船桅。我們正在向它張望,突然看到一股濃密的黑煙從船上直升而起,像懸在天邊的一棵怪樹。幾秒鍾以後,一聲雷鳴般的巨響震耳欲聾,等到煙消霧散,“格洛裡亞斯科特”號帆船已經無影無蹤。我們立即掉轉船頭,全力駛向那裡,海面上依然繚繞的煙塵反映出了這場大災難的慘狀。
“‘過了很長時間我們才到達那裡,開始我們擔心來得太晚,可能救不出多少人了。只見一條破碎的小船和一些斷桅殘板隨波起伏,表明這就是帆船的沉沒地點,但並沒有見到活人的蹤影。當我們失望地掉轉船頭時,忽聽有求救的聲音,這才看見不遠處的一塊殘板上直挺挺地躺著一個人。等我們把他拖到船上,才發現是一個叫哈德森的年輕水手,他被燒傷,筋疲力盡,直到第二天清早,他才向我們說出事情的經過。
“‘原來,在我們離開以後,普倫德加斯特和他那一夥人就開始殺害那剩下來的五個戰俘。他把兩個獄卒槍殺後,扔進海裡,三副也遭到同樣厄運。普倫德加斯特下到中艙親手割斷了可憐的醫生的喉嚨。這時只剩下勇敢機智的大副,他見普倫德加斯特手持血淋淋的屠刀向他走來,便掙脫事先設法弄松了的綁索,衝上甲板,一頭鑽進尾艙。有十二個罪犯手持手槍前來搜尋,發現他坐在已經開蓋兒的火藥桶邊,手裡拿著一盒火柴,船上共載有一百桶火藥。
“我們把他拖到船上。”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3
大副發誓說,誰要是動他一下,他就叫全船人同歸於盡,結果頃刻之間就發生了爆炸。哈德森認為這是其中一個罪犯開槍誤中了火藥桶,而不是大副用火柴點著的[177]。但不管是什麽原因,反正“格洛裡亞斯科特”號帆船和那些劫船暴徒就此完結。
“‘我親愛的孩子,簡單地說,這就是涉及到我的可怕事件的整個過程。第二天,我們被一艘開往澳大利亞的雙桅船“霍特思伯”號搭救,該船船長輕易地相信了我們是遇難客船的生還者[178]。海軍部將“格洛裡亞斯科特”號運輸船作為海上失事記錄在案,而它的真實命運卻絲毫沒有泄露出去。經過一段順利航程之後,“霍特思伯”號讓我們在悉尼上岸,伊文思和我更名改姓前去采礦[179],混雜在來自五湖四海的人群中,我們很容易就隱瞞了過去的身份。
“其余的事我就不再細說了。後來我們發了財,周遊一番,以富有的殖民地居民身份返回英國,購置了產業。二十多年來,我們過著平靜美滿的生活,並希望徹底忘掉過去的一切。後來,這個水手來找我們,我立刻就認出他就是我們從沉船殘骸上解救上來的那個人,你可以想象我當時的感覺。他不知怎麽追蹤到此,借我們的畏懼之心進行敲詐。你現在該明白我極力討好他是為了什麽,你也該多少同情我內心充滿的恐懼了。他雖然離開我到另一個受害人那裡去了,可是還在對我進行恐嚇[180]。’
“在寫下面的字時手不停地顫抖,字跡幾乎很難辨認,‘貝多斯寫來密信說,哈德森已全部檢舉。上帝啊,寬恕我們吧!’
“這就是那天晚上[181]我讀給小特雷弗聽的故事。華生,我認為這種情況應算是富有戲劇性的案子了。我的好友因為這件事心都碎了,便遷往特拉伊[182]去種茶樹,我聽說他在那裡過得挺好。至於那個水手和貝多斯,自從寫了那封報警信以後,便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沒有人向警局提出檢舉,所以貝多斯是錯把哈德森的威脅當真了。有人看到哈德森潛伏在附近,警局認為他殺害貝多斯以後逃跑了,但我相信事實恰恰相反,很可能是貝多斯陷入絕境,認為哈德森已經檢舉了自己,便報仇雪恨,殺死了哈德森,攜帶手頭所有的現款逃出國去。這就是這件案子的情況,醫生,如果它們對你收集資料有所幫助,我很樂意供你選用[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