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鬃毛[267]
研究《獅鬃毛》的學者面對的主要問題是為什麽福爾摩斯全集要寫這件案子。從表面上看這是一樁犯罪事件,但是福爾摩斯全集解開謎團僅僅是因為他回想到自己曾經在一本書上讀過有關真相的解釋。實際上,這其中根本沒有犯罪。不過,這篇故事是有價值的,因為正典中只有這裡提及了福爾摩斯全集退休之後的生活。1907年7月,福爾摩斯全集住在蘇塞克斯,這篇故事給出許多線索說明福爾摩斯全集最後所知的住所(讀者長期以來都相信他還活著)。莫迪·巴勒密是這件所謂的犯罪案件中受害者的未婚妻,她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人物,有人認為福爾摩斯全集對她有“感覺”。我們只能猜測,那只是感興趣罷了,因為《最後致意》中並沒有提到她。
這裡提到的是一個奇怪難解的案子,其難度不亞於我職業生涯中任何一個案件,而且還是在我退休之後找上我的。我剛搬進蘇塞克斯小別墅,正想全心全意地過起我多年在陰沉的倫敦時所渴望的恬靜的田園生活[268]。不久,事情就發生了。那段時間,華生幾乎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只有他偶爾周末來看我時,我們才得以見面[269],因此,隻好由我來當記錄員了[270]。要是他跟我一樣參與這件案子的話,真不知他該如何去渲染故事的精彩開端還有我是怎樣一步一步取得勝利的!可他畢竟不在場,我就隻好用我的話來平鋪直敘這件疑團重重的獅鬃毛之謎了。
我的別墅坐落在蘇塞克斯丘陵的南麓,大海的景色盡收眼底。這個海角的海岸線都是白堊的峭壁,只有唯一的一條長而崎嶇、陡峭的小徑通到海邊。在小路的盡頭是一個一百平米左右的布滿卵石的海灘,即使在漲潮的時候也能看見。很多的彎曲和凹陷使這個海灘成為天然的游泳池,每次漲潮,游泳池都能重新蓄滿水。這樣的海岸線向兩邊延伸數英裡,伏爾沃斯村就坐落在這條海岸線上。
我的別墅孤零零的。房子的全部居民就是我,老管家[271],以及我的蜜蜂。半英裡以外,就是著名的哈羅德·斯泰克赫斯特私立[272]學校。學校的房子很大,有幾十名接受職業培訓的學生,還有幾名教師。斯泰克赫斯特年輕時在劍橋大學是一個有名的校隊[273]劃船運動員,也是全面發展的優秀學生。我搬來之後,他和我的關系一直很好,也是我唯一的一個可以不經邀請就互相夜訪的朋友。
1907年7月底,刮了一次大海風,從海峽吹向海岸,把海水衝積到了峭壁底,潮退以後形成了一個大鹹水湖。早晨風平浪靜,整個海灘的空氣都異常清新。這樣好的天氣是不能待在家裡工作的,我在早餐之前就出來呼吸新鮮空氣了。我走在通向海灘峭壁的小路上,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喊,原來是斯泰克赫斯特在揮手叫我。
“多好的早晨,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就知道你也會出來的。”
“你去游泳,我猜到了。”
“又來你那套推論了,”他笑了,用手拍拍鼓鼓的衣袋,“是的,麥克菲爾遜一早就出來了,我可能會找到他。”
菲茨洛依·麥克菲爾遜是教科學的教師,是一個朝氣蓬勃的青年,可是風濕熱後的心臟病把他的身體搞垮了。但無論如何他天生就是運動員,在各種不太激烈的運動中依然表現很出色。他堅持一年四季游泳,由於我也愛游泳,所以時常遇到他。
就在這時我們看見了那個年輕人——他的頭出現在小路盡頭的峭壁邊緣上,接著整個身影出現在峭壁上方,像喝醉了一樣搖晃著。突然他把兩手向上一舉,痛苦地大叫一聲,向前倒了下去。斯泰克赫斯特和我趕緊衝了過去——大約有50米的距離——扶起他的身體。一看他那失神下陷的眼睛和發青嚇人的兩頰就知道他快不行了。刹那間,一線生機出現在他臉上,他用微弱模糊的警告的語氣說出幾個字,我聽見他擠出來的最後幾個字是“獅鬃毛”。這三個字搞得我一頭霧水,但我實在聽不出別的音了。隨後,他抬了一下身體,兩手一伸,側著身死了。
我的同伴被這情景嚇得癱坐在地上。而我,正如大家想象的那樣,每一根神經都警覺起來。我必須這樣,因為我很快感覺到這件事的不尋常。他隻穿著巴寶莉外套[274]、褲子和沒系鞋帶的帆布鞋。栽倒的時候,他那匆匆圍在肩上的巴寶莉外套滑落下來,露出他的軀乾。我們見到他背上的暗紅色的條紋大吃一驚,因為那好像是被人用極細的鞭子猛烈抽打過。那條抽人的鞭子一定是富有彈性的,因為繞著他的肩部和肋部全都是很深的長長的鞭痕。他在極度痛苦中咬破了下唇,現在嘴邊仍然流著血。他那痙攣變形的臉說明了他曾經受了巨大的痛苦。
突然麥克菲爾遜把兩手向上一舉,痛苦地大叫一聲,向前倒了下去。斯泰克赫斯特和我趕緊衝了過去。
霍華德·埃爾考克,《海濱雜志》,1926
我正跪在死者身旁,斯泰克赫斯特站在旁邊,這時一個影子罩過來,原來是伊安·默多克來到我們身旁。他是學校裡的數學教師,是一個瘦高而膚色黝黑的人,沉默,孤僻,幾乎沒什麽朋友。他似乎是生活在自己高超抽象的無理數[275]和圓錐曲線[276]裡,從不與世俗交往。他被學生當做怪物,本來也差點兒成為學生們的嘲弄對象,然而這個人身上有些異鄉人的氣質,這不僅表現在他那墨黑色的眼睛和黝黑的皮膚上,還表現在他時而發作的狂暴的脾氣上。有一次,他被麥克菲爾遜的小狗弄煩了,抄起狗就從玻璃窗扔了出去。要不是因為他是一位有才乾的教師的話,斯泰克赫斯特憑這件事就可以把他解雇了——就是這位複雜的怪人來到我們身邊。他真的被面前的景象驚呆了,盡管小狗事件表明他與死者之間還有宿怨。
“可憐的家夥!可憐的家夥!我能幫什麽忙嗎?”
“剛才你跟他在一起嗎?你能告訴我們發生的一切嗎?”
“不,我們不在一起,今天我出來晚了。我剛從學校出來,根本沒到海濱去。我能做些什麽呢?”
“你可以趕緊到伏爾沃斯警察分局報案。”
他二話沒說,掉頭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去了。我繼續分析著發生的一切,而被嚇壞了的斯泰克赫斯特,還呆在死者旁邊[277]。我首先自然是記下待在海濱的人。從小徑的盡頭我可以望見整個海濱,只有遠處三兩個人影朝伏爾沃斯的方向走著。搞清這一點之後,我慢步走下來。周圍白堊的土質中混雜著黏土和灰泥岩[278],我看見小徑上有同一個人的上行和下行的腳印。那天早晨沒有別人沿這條路到海濱去過。我看到了一個地方有手指指向上方的手掌印,這只能說明可憐的麥克菲爾遜在上坡時跌倒過。還有圓形的小坑,說明他不止一次跌倒過。在小徑下端,是退潮留下來的鹹水湖。麥克菲爾遜曾在湖邊脫衣,因為他把毛巾放在了一塊岩石上。毛巾是疊好而且還沒用過,看來他沒有下過水。我在硬卵石[279]之間搜尋的時候,有一兩次我發現了他的帆布鞋印和赤足腳印。這說明他已做好準備下水,雖然乾燥的毛巾又表明他根本沒有下水[280]。
問題已經很清楚了——可以說是我所遇見的最怪異的問題之一。當事人來到海濱頂多不過一刻鍾,斯泰克赫斯特是從學校隨後跟來的,所以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去游泳,已經脫了衣服,這從赤足腳印可以看出來。然後他突然披上衣服——全是凌亂未扣好的——沒有下水或至少沒有擦乾就回來了。他之所以改變主意是因為他受到殘酷的鞭打,以至於咬破自己的嘴唇,他用最後剩下的一點兒力氣爬離開那塊地方就死了。那麽是誰這麽殘忍呢?不錯,在峭壁底部是有些小洞穴,但是初升的太陽直射在洞內,根本無處可藏[281]。遠處海濱還有幾個人影,但他們離得太遠,不可能是他們乾的,再說還隔著麥克菲爾遜要游泳的鹹水湖,湖水一直衝到峭壁上。在海上,有兩三隻漁船離得不太遠,等有時間可以詢問一下船裡的人。目前有那麽幾條線索可以調查,但是沒有一條是明確的。
當我終於回到死者身旁時,已經有幾個圍觀者了。斯泰克赫斯特[282]自然還在那裡,默多克剛把安德森——就是村裡的警察——給找了來。安德森是一個身材高大、胡子拉碴、呆板、結實的蘇塞克斯類型的人——這種人往往在貌似笨重的外表下掩蓋著智慧的頭腦。他一聲不吭地傾聽著,把我們說的要點都記下來,最後把我拉到一邊說: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需要你的指導。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大案子,要是我出了差錯,路易斯[283]的上級肯定會責備我。”
我建議他馬上把他們頂頭上司找來,另外再找一個醫生,在他們來之前,不要移動現場的任何東西,多余的腳印越少越好。借著這個機會,我檢查了死者的口袋。裡面有一塊手帕,一把大折刀,一個折疊式的名片夾子,裡邊露出一角紙,我打開它,把紙條交給了警察。上面是女人的潦草手跡:
我一定來,請你放心。
莫迪
看來是情人的約會,只有一個落款,但時間和地點都沒有。警察把紙放回名片夾,連同別的東西一起又放進了巴寶莉雨衣的口袋。由於沒有別的情況,在建議徹底搜查峭壁底部之後,我就回家去吃早餐去了。
一兩個小時以後,斯泰克赫斯特來告訴我屍體已移到學校,將在那裡進行驗屍。他還帶來一些重要而明確的消息,正如我預料的,在壁底的搜查中一無所獲[284]。但他檢查了麥克菲爾遜的書桌,發現了幾封關系曖昧的信函,通信者是伏爾沃斯村的莫迪·巴勒密小姐。這樣我們就確定了他身上那張條子的筆者。
“信被警察拿走了,”他解釋說,“我沒法把信拿來。但可以肯定這是一場很認真的戀愛。不過,我看不出這事兒跟那個案子有什麽關系,除了那個姑娘跟他有一個約會。”
“但總不會在一個你們大家常去的游泳場吧。”我說。
“今天只是由於偶然的情況那幾個學生才沒跟麥克菲爾遜一起去。”
“只是偶然的嗎?”
斯泰克赫斯特皺起眉頭沉思起來。
“默多克把學生留下了,”他說道,“他堅持要在早餐前講解代數。這家夥對今天的慘案非常難過。”
“但我聽說他們兩人關系不是很融洽。”
“有一個時期是那樣,可是一年以來,默多克和麥克菲爾遜可以說走得非常近,默多克從來沒有和別人那麽接近過,他的性情不大隨和。”
“原來是這樣。我好像記得你對我談起過關於虐待那隻狗的事兒。”
“那件事早過去了。”
“也許留下怨恨。”
“不可能,不可能,我確定他們是真正的好朋友。”
“那咱們得調查那個姑娘的情況。你認識她嗎?”
“誰都認識她。她是本地的美人,而且是真正的美人,無論到了什麽地方她都會引人注目。我知道麥克菲爾遜對她很著迷,但沒料到已經發展到信上提到的那種程度。”
“她是什麽人呢?”
“她是老湯姆·巴勒密的女兒。伏爾沃斯的漁船和游泳船[285]都是他的財產。他原來是個漁民,現在已經相當富裕了。他和他兒子威廉一起經營企業。”
“咱們要不要到伏爾沃斯走一趟,去看看他們?”
“有什麽理由呢?”
“理由總是能找到的。無論怎麽說,死者總不是自虐而死的吧。總該有人手拿著鞭子柄,假如真是鞭子造成的死因的話。他在這個偏僻的地方交往的人是有限的,要是咱們查遍了每一個角落,肯定會發現某種動機,而動機又會引出罪犯。”
如果不是因為親眼目睹了悲劇,在這飄著麝香草的芳香的草原上散步本來是件愉快的事情。伏爾沃斯村坐落在海灣周圍的半圓地帶,在古老的小村後面,豎立著幾座很現代的房子。斯泰克赫斯特領著我朝這樣的一幢房子走去。
游泳船
《一百年前》
“這就是巴勒密所謂的‘港口山莊’,就是有角樓和青石瓦的這座房子。對於一個白手起家的人來說這已經很不錯了——嘿,你看!”
山莊的花園門開了,走出一個人來。那瘦高、嶙峋、懶散的樣子不是別人,正是數學教師默多克。我們在路上跟他打了個照面。
“喂!”斯泰克赫斯特招呼他。他點了點頭,用那古怪的黑眼睛[286]掃了我們一眼就要過去,卻被校長突然拉住了。
“你到那裡幹什麽去了?”校長問他。
默多克氣得臉通紅:“先生,在學校裡我是你的下屬,但我不明白我有什麽義務向你報告我的私人行動。”
斯泰克赫斯特的神經在經歷了這一天的緊張之後已經變得容易激怒了,要不然他會有耐心的,但這時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了。
“默多克先生,在這種情況下你這樣的回答純屬放肆。”
“你自己的提問也是一樣。”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容忍你的放肆無理了。我不能再容忍了,請你盡快另謀高就吧!”
“我早就想走了。今天我連那個唯一使我願意留在你學校裡的人也失去了。”
說完,他就大踏步走了,斯泰克赫斯特憤恨地瞪著他的背影。“你見過這麽難以讓人忍受的家夥嗎?”他氣憤地喊道。
然而給我印象最深的一點卻是,默多克抓住了最重要的一個使他離開這個犯罪現場的機會。這時,在我腦子裡開始形成一種模糊的懷疑,也許訪問巴勒密家可以進一步搞清這件事。斯泰克赫斯特打起精神來,我們就進入住宅。
巴勒密先生是一個中年人,留著大紅胡子。看起來好像正在生氣,不大會兒工夫,臉也變得通紅了。
“不,先生,我對此一無所知。我兒子,”他指了指屋子角落裡的一個強壯、臉色陰沉的小夥子,“和我都認為麥克菲爾遜先生對莫迪的追求是對我們的一種侮辱。先生,他從來也沒提過結婚的事兒,但是通信、約會一大堆,還有許多我們都不讚成的做法。她沒有母親,我們是她唯一的監護人。我們決心——”
小姐的出現使他把下面的話咽了回去。不可否認,她走到世上任何場合都顯得光彩奪目。誰能想象,這樣一朵鮮花竟會生長在這樣的環境、這樣的家庭?女性對我來說從來沒有什麽吸引力,因為我的理智總是控制著情感,但是當我看到她那充滿草原上那種新鮮血色的、美麗的臉時,我相信任何一個青年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287]。就是這樣一個姑娘推門走進來,睜著緊張的大眼睛,站到斯泰克赫斯特面前。
“我已經知道菲茨羅依死了,”她說,“請把真相全告訴我。”
“是另外那位先生把消息告訴我們的。”她父親解釋說。
“沒有必要把我妹妹牽扯到這件事裡去!”小夥子咆哮道。
妹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是我的事,威廉,我自己會處理。這樣看來,是有人殺死了他。如果我能幫助找出凶手,這就是我能為死者所盡的微薄之力。”
她聽我的同伴簡短地講述了情況。她那鎮靜而專心的神色使我感到她不僅年輕貌美,而且非常堅強。莫迪·巴勒密在我的記憶中將永遠是完美的化身。看來她已經認出了我,因為後來她轉過來對我說: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請把這些罪犯繩之以法。不管他們是誰,你都會得到我的協助。”我仿佛覺得她一邊說著一邊蔑視地向她父親和哥哥瞟了一眼。
“謝謝你,”我說,“我很重視一個女人在這些事情上的直覺。你剛才說‘他們’,是不是你認為不止一個人參與了此事?”
“因為我很了解麥克菲爾遜先生,他是一個勇敢而強壯的人,單獨一個人欺侮不了他。”
“我能不能單獨與你談談?”
“莫迪,”她父親生氣地喊道,“不要介入此事。”
她無可奈何地看著我:“我能做什麽呢?”
“很快就會水落石出了,所以在這兒討論一下也無妨,”我說,“我本來是想單獨談談,但如果你父親不允許,隻好讓他也參加討論。”然後我談到死者衣袋裡發現的條子。“這個條子在驗屍的時候必然會公之於眾的。你能不能對此作些解釋?”
“這沒有什麽可保密的,”她答道,“我們是訂了婚約的。之所以沒有宣布,僅僅是由於如果菲茨羅依不按他年老將死的叔叔的願望結婚的話,將會被取消他的繼承權,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別的理由。”
“你應該早告訴我們。”巴勒密先生咆哮道。
“爸爸,如果你曾表現出一點同情,我早就告訴你了。”
“我不讚成我女兒和那些與她社會地位不相當的人打交道。”
“正是你對他的偏見才使得我們不想告訴你。至於那次約會——”她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團起來的條子,“那是我給他的這個條子寫的回信。”那紙條上寫道:
親愛的:
星期二黃昏後海濱老地方。這是我唯一可以抽身出來的時間。
F.M.
“星期二就是今天。本來今晚我是要去見他的。”
我翻過來看條子:“這不是郵寄來的。你是怎麽得到條子的?”
我翻過來看條子:“這不是郵寄來的。你是怎麽得到條子的?”
霍華德·埃爾考克,《海濱雜志》,1926
“我不願回答這個問題,這和你偵查的案情毫無關系。只要是有關的問題,我保證毫不保留。”
她確實這樣做了,但對我們的調查沒有特別大的幫助。她並不認為她的未婚夫有暗藏的敵人,但她承認她曾有幾個熱烈的追求者。
“我能否問一下,默多克先生是其中之一嗎?”
她臉紅了,顯得很慌亂。
“有一陣子我是那樣認為。但當他知道菲茨羅依和我的關系以後,情況就全改變了。”
關於這個怪人的疑問再一次變得更確定了。必須調查他的檔案,他的房間也必須秘密地搜查一番。斯泰克赫斯特是一個自願協助我的人,因為在他腦子裡也形成了同樣的懷疑。這樣,我們就從港口山莊回來了,而且覺得我們已經稍稍理出了一點頭緒。
一個星期過去了,驗屍結果沒有提供什麽線索,隻好暫停審理,尋求新的證據。斯泰克赫斯特對他的下屬進行了謹慎的調查,也簡單地查看了一下他的房間,但都一無所獲。我本人又把整個現場仔細檢查分析了一遍,也沒有新的結論。讀者們都知道在我們的探案記錄上,從來沒有一個案子這樣地使我無能為力,想象力枯竭。後來發生了狗的事件。
這還是我的管家首先從那個神奇的無線電裡聽到的——人們就是通過它來搜集小道消息的。
“先生,不好了,麥克菲爾遜先生的狗。”一天晚上她忽然說道。
一般我是不屑於理睬這樣的話題的,但麥克菲爾遜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麥克菲爾遜的狗怎麽了?”
“死了,先生,由於對主人的悲痛而死了。”
“誰告訴你的?”
“大家都在談論這事兒。那狗十分激動,一個星期沒吃東西。今天三角牆學校的兩個學生發現它死了——而且是在海濱,就在它主人遇難的那個地方。”
“就在那地方。”這幾個字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我腦子裡隱隱約約地感到,這個問題很重要。狗死了,這倒也合乎狗的善良忠實的本性[288]。但‘就在那地方’!為什麽這個荒涼的海濱對狗會有危險?難道它也是仇人的犧牲品?難道——是的,感覺還很模糊,可是在我腦中已經形成了一種想法。幾分鍾以後我就往學校去了,我在斯泰克赫斯特的書房裡找到了他。根據我的要求,他把那兩個發現狗的學生——撒德博裡和布朗特——找了過來。
“是的,那狗就躺在湖邊上,”一個學生說,“它一定是尋著主人的足跡去的。”
後來我去看了看那條忠實的小狗,是艾爾戴爾獵犬,它躺在大廳裡的席子上,屍體僵直,兩眼凸出,四肢痙攣,處處都充滿了痛苦。
從學校我一直走到游泳湖。夕陽已經西下,峭壁的黑影籠罩著湖面,那湖水閃著暗暗的光,仿佛一塊鉛板。這裡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只有兩隻水鳥在上空盤旋鳴叫。在漸暗的光線中,我隱隱約約地辨認出印在沙灘上的小狗的足跡,就在它主人放毛巾的那塊石頭周圍。我站在那裡沉思良久,四面的暗影越來越黑。我思緒萬千。我想任何人都經歷過那種噩夢般的苦思——你明明知道你所搜尋的關鍵的東西就在你腦子裡,但你卻偏偏想不出來。這就是那天晚上我獨自佇立在那個死亡之地時的感受。後來我轉身慢步走回家去。
我走到小徑盡頭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那個一直冥思苦想的東西。讀者知道或通過讀華生對我的描述了解到,我這個人頭腦中裝了一大堆不合常理的知識,而且毫無系統性,但這些知識對我的工作是有用的。我的腦子就像是一間堆滿各式各樣的包裹的貯藏室,其數量之多,使我本人對它們也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我早知道我腦子裡有那麽一樣東西對目前這個案子具有重大的意義,然而還不是很明確[289],但我知道如何使它變得更清晰——它離奇古怪、難以置信,但始終是一種可能——我要作一個全面的實驗。
我家裡有一個塞滿書的閣樓,我一回家就鑽進了這間房,翻騰了一個小時。後來我捧著一本咖啡色印著銀字的書走了出來,急忙找到我模糊記得的那一章。果然,那是一個不著邊際和不大可能的設想,但我不把事情弄清楚就不會死心。我睡得很晚,迫切地期待著明天的實驗。
但是工作遇到了麻煩——我剛剛匆忙喝下我的早茶,要起身到海濱去,蘇塞克斯郡警察局的巴爾多警官就來了。那是一個沉著、穩健、木訥而眼睛深邃的人,用極其困惑的表情看著我說:
“先生,我知道你經驗十分豐富。今天我只是私人拜訪,也用不著多說什麽,但是我對這個麥克菲爾遜案確實是沒有辦法了。可是,我應不應該逮捕他呢?”
“你是指默多克先生嗎?”
“是的。想來想去,的確也沒別人。這就是地方偏僻的優勢所在,我們能把可疑人物的圈子縮得極小。假如不是他,又有誰呢?”
“你控告他有什麽證據呢?”
他搜集情況的方式與我原來的設想一樣。首先是默多克的性格以及他這個人的神秘性,他在小狗事件上表現出來的偶爾的火暴脾氣,還有他過去和麥克菲爾遜爭吵過的事實,以及他可能怨恨麥克菲爾遜對巴勒密小姐的追求。他掌握我原有的全部要點,但沒有什麽新東西,除了一點,就是默多克似乎正在準備離去。
“既然這一切證據都不利於他,要是我放他走了,那我該怎麽辦呢?”這位粗壯遲鈍的警官確實很苦惱[290]。
“但是,”我說道,“你的設想有一些明顯的漏洞。在出事的那天早晨,他可以提出不在現場的證據——他和學生在一起,一直到案發時。在麥克菲爾遜出現以後幾分鍾他就從後面那條路走來,碰見了我們。另外不要忘記,他不可能單獨對一個和他一樣強壯的人行凶。最後,還有行凶所用的凶器這個問題[291]。”
“除了軟鞭子之類的東西還能有什麽?”
“你研究傷痕了嗎?”
“我看見了,醫生也看見了[292]。”
“但是我用顯微鏡非常仔細地觀察過了,很特別。”
“有什麽特別的,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我走到我的辦公桌前取出一張放大的照片:“這是我處理這類案情的方法。”我解釋說[293]。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你做事確實很徹底。”
“否則我也不會成為偵探了。咱們來研究一下這一條圍著右肩的傷痕。你沒看出有什麽不一樣嗎?”
“我看不出。”
“顯然這條傷痕的深度不是平均的。這兒一個滲血點[294],那兒一個滲血點。這裡的一條傷痕也是這樣。你覺得這說明了什麽?”
“我想不出。你認為呢?”
“我的答案也許對也許不對,也許不久我能做出更明確的答案。凡是能解釋製造滲血點的證據都能大大有助於找出凶手[295]。”
“我有一個可笑的比方,”警官說,“如果把一個燒紅的網放在背上,血點就表示網線交叉的地方。”
“這是一個很妙的比方[296]。或者我們可以更恰當地說,是那種有九根皮條的鞭子,上面有許多硬疙瘩。”
“對極了,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你猜得很對。”
“但是也可能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原因,巴爾多先生[297]。不管怎麽說,你的逮捕證據很不足。另外,還有死者臨終的話——‘獅鬃毛’呢!”
“我曾猜想‘獅’是不是‘伊安’——”
“我也考慮過這一點。但是第二個字一點也不像‘默多克’。他是尖聲喊出來的,我肯定那是‘獅鬃毛’。”
“你有別的設想嗎,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我外屋的門突然被衝開,伊安·默多克踉踉蹌蹌闖進屋來。“白蘭地!拿白蘭地來!”他喘著說,說完就呻吟著倒在沙發上了。
霍華德·埃爾考克,《海濱雜志》,1926
“有一點兒。但是在找到更可靠的證據以前我不打算討論它。”
“那什麽時候能找到呢?”
“一小時以後——也許還用不了。”
警官摸著下巴,懷疑地看著我。
“我真希望能搞明白你腦子裡的想法,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也許是那些漁船。”
“不對,那些船離得太遠了。”
“那,是不是巴勒密和他那個粗壯的兒子?他們對麥克菲爾遜可一點兒好感也沒有。他們會不會整他一下?”
“不,在我準備就緒之前我什麽也不會說的,”我微笑著說道,“警官先生,咱們都要各司其職,要是你中午來這裡——”
講到這裡我們受到了重大干擾,這也是本案終結的起點。
我外屋的門突然被衝開,接著走道裡響起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伊安·默多克踉踉蹌蹌闖進屋來,面無人色,蓬頭垢面,衣冠不整,他用瘦削的手抓住桌子勉強直立在地上。“白蘭地!拿白蘭地來!”他喘著說,說完就呻吟著倒在沙發上了。
他不是單獨一個人,身後進來的是斯泰克赫斯特[298],沒戴帽子,跟默多克一樣衣衫不整。
“快拿白蘭地來!”他也喊道,“他已經奄奄一息了。我只能把他弄到這兒來了,在路上他昏過去兩次。”
半杯烈酒入肚之後,奇跡發生了,只見他一手支撐著,抬起身子,把上衣甩了下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快,拿油來,嗎啡,嗎啡!”他喊道,“什麽都行,只要能減輕這劇痛!”
一看見他背上的傷,警官和我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在他的肩膀上,縱橫交錯地全是同樣紅腫的網狀的傷痕,跟麥克菲爾遜的致死創傷完全一樣。
那痛苦顯然是難以忍受的,而且症狀也絕不是局部的,因為他的呼吸時斷時續,臉色變青,兩隻手抓著胸口喘氣,額上冒出大顆汗珠——他隨時可能死亡。我們不斷地給他灌下了白蘭地,每次灌酒都使他重新清醒過來,浸滿菜油的棉球似乎減輕了他的疼痛,可是最後他的頭還是沉重地倒在墊子上。當生命極度疲憊之時,就躲在睡眠這個生命之庫裡休息了。他處在半睡眠半昏迷的狀態中,這樣也好,至少會忘卻痛苦。
問他話是不可能的,情況稍定之後斯泰克赫斯特就對我說[299]:
“天啊!這是怎麽回事,福爾摩斯全集,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你在哪裡發現他的?”
“在海濱,就在麥克菲爾遜死的地方。要是他的心臟也像麥克菲爾遜那樣弱,那他早就死了,在路上有兩次我都覺得他不行了。到學校去太遠,所以只能上你這兒來了。”
“你看見他在海濱嗎?”
“我正走在峭壁的小徑上聽見了他的叫聲。他站在水邊上,像喝醉了一樣搖晃著。我立即跑下去,給他披上衣服,就扶他上來了。啊,福爾摩斯全集,看在上帝的份兒上,請你無論如何也要為我們除害,否則這地方簡直沒法兒待了。難道你這麽有名望的人也束手無策了嗎?”
“我想辦法還是有的,斯泰克赫斯特。跟我來!還有你,警官,都來!我倒要看看我能不能抓住凶手。”
把昏迷的病人交給我的管家去照顧,我們三人來到奪人性命的鹹水湖。在石頭上有傷者的一小堆毛巾和衣服。我緩緩地繞著水邊走著,其他兩個人順次跟著我走。湖的大部分地方很淺,但在峭壁下面海岸彎進去的地方有四五英尺深,這是游泳者自然要來的地方,那裡綠波如水晶一般晶瑩。在峭壁底部有一排石頭,我沿著石頭走去,向下仔細觀察水的深處。就在水的最深、最靜的地方,我終於找到了我一直在搜尋的東西,我激動地大叫起來。
“氰水母!”我[300]喊道,“氰水母!快來看獅鬃毛!”
這怪東西的確像是從獅鬃上扯下來的一團毛。它棲息在水下三英尺的一個礁石上面,隨波漂蕩,在黃色的毛束下面有許多銀色的條條。它緩慢而沉重地做著收張運動[301]。
“這東西罪大惡極,該結果它了!”我喊道,“斯泰克赫斯特,幫幫我,我們結果了這個殺人凶手[302]!”
礁石上方正好有一塊大石頭,我們用力去一推,它嘩的一聲就落入到水中。等水波澄清以後,我們看見大石頭正好壓在礁石上,邊上露出了黃色的黏膜,這說明水母被壓在下面了。接著一股濃濃的油質黏液從石頭下面流了出來,慢慢地升到水面。
“嘿,這東西可真是奇怪!”警官喊道,“福爾摩斯全集先生,這究竟是什麽東西?我在這一帶土生土長,可是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這不是蘇塞克斯本地的產物。”
“沒有它更好,”我說道,“也許是西南風把它吹來的。請兩位去我家吧,我給你們讀一個人的可怕經歷,他永遠也忘不了在海上遇見的與此相似的一次危險經歷。”
回到書房,我們發現默多克已經恢復了很多,並且可以坐起來了。只是他感到頭很暈,並伴有一陣陣的痙攣的疼痛。他斷斷續續地說,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只是突然感到渾身疼痛難忍,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才爬到了岸上。
“這裡有一本書,”我說,“第一次闡明了這個可能會永遠無法解釋的問題[303]。書名是《野外》,作者是有名的自然觀測者J.G.伍德[304]。有一次,他也差點兒死在這個動物手中,所以他運用豐富的知識詳細闡述了它。這種動物的毒性不亞於眼鏡蛇,而且造成的痛苦要大得多[305]。我來讀一段:
‘當游泳者看到一團蓬松圓形的褐色黏膜和纖維,如同一大把獅鬃毛和銀紙,那麽就要非常警惕,這就是可怕的螫刺動物氰水母[306]。’
氰水母
“你看,這描述得不是再清楚不過了?
“下面他講了有一次在肯特海濱游泳時碰上這種動物的經歷。他發現,這動物能伸出一種幾乎看不見的絲狀體,長達50英尺,凡是碰到絲狀體的人都有死亡的危險。雖然是在遠處觸及,武德也險些喪命。
‘無數的絲狀體使皮膚出現紅色條紋,仔細一看則是細斑或小皰,每一個斑點就好像是有一燒紅的細針扎向神經。’
“他解釋說,局部的疼痛只是整個莫名的痛苦中最輕微的那一部分。
‘劇痛向整個胸部擴散,使我像中了槍彈那樣撲倒。脈搏突然停止,接著又是六七次的狂跳,好像馬上就要衝出胸腔。’
“那個動物差點要了他的命,盡管他只是在波動的大海中觸及毒絲,還不是在靜止固定的游泳湖中。他說,中毒後他連自己也認不出自己的相貌了,他的面色蒼白如紙、爬滿皺紋、憔悴不堪[307]。他猛喝白蘭地,吞下了一整瓶,因為這個才撿回來一條命。警官先生[308],我把這本書交給你,它已經充分解釋了麥克菲爾遜的悲劇的原因。”
“而且洗刷了我的嫌疑,”默多克插了一句,臉上帶著譏諷的微笑[309],“警官先生,我不怪你,也不怪你,福爾摩斯全集先生,因為你們的懷疑是可以理解的。我想,我可能是因為分享了我可憐朋友的命運,才在被捕之前討回了自己的清白。”
“不是,默多克先生,其實我已經著手辦這個案子了。假如我按原定計劃早一點兒到海濱去,可能會免除你的這場災難。”
“可是你是怎麽知道的呢,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我是一個讀書很亂、很雜的人,腦子裡什麽亂七八糟的知識都記得住。‘獅鬃毛’這幾個字一直在我腦子裡盤旋,我記得我好像在什麽奇怪的記錄上讀到過它。你們都看見了,這幾個字的確能形象地描述那個怪動物。我敢肯定,麥克菲爾遜看見它的時候,它肯定是在水面上浮著,而這幾個字是他唯一能想出的能夠警告我們的名稱。”
“那麽,至少我清白了,”默多克說著慢慢站了起來,“可是我還有兩句話要解釋一下,因為我知道你們調查過我的事兒。我的確愛過這個姑娘,可是從她選擇了我的朋友麥克菲爾遜那天起,我唯一的心願就是讓她獲得幸福。我心甘情願地躲到一邊做他們的聯系人,經常為他們送信。因為我是他們的知己,因為對我來說她是最親近的人,我才急急忙忙趕去向她報告我朋友死亡的消息,我擔心別人搶在前邊用出其不意和冷酷無情的方式告訴她這件事。她不願意把我們的關系告訴你,是怕你責備我而使我遭受委屈。好,對不起,我現在必須回學校去了,我需要在床上躺著。”
斯泰克赫斯特向他伸出手說:“前兩天咱們的神經都太緊張了,默多克,請你既往不咎。將來咱們會更好地相互了解。”說完他們兩人友好地拉著手走了出去。警官沒有走,睜大了像牛一樣的眼睛瞪著我。
“哎呀,你可真厲害啊!”最後他喊道,“我以前讀過你的破案記錄,但我從來不相信。今天看來你確實很厲害啊!”
我隻好搖搖頭,因為要是接受這種恭維,那等於降低了我的標準。
“開頭我很遲鈍——可以說是遲鈍得都稱得上有罪了[310]。假如屍體是在水裡發現的,我當時就會馬上破案。是那條毛巾誤導了我,可憐的麥克菲爾遜沒有來得及擦乾身上的水,因此我就誤以為他沒有下過水。真的,這正是我的錯誤所在。哈哈,警官先生[311],過去我時常取笑你們警察廳的先生們,這一次氰水母算是為警察廳複了仇[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