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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注釋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第八十章《福爾摩斯全集(二)》(36)
  雷神橋之謎[202]
  雖然華生是《雷神橋之謎》的真正作者,但是,他錯誤地宣稱自己在“印度部隊”服役。1922年,他迎來了值得紀念的七十一歲生日,這也是故事發表的時間,此時他的記憶開始模糊了。故事中,華生記錄了福爾摩斯全集再次與富人相遇,對方是“黃金大王”尼爾·吉布森。雖然他真正的身份成為許多論文的主題,但是這位美國百萬富翁似乎是英國人腦海中對“黃金時代”美國人的諷刺形象——難以置信的富有、粗魯、頑固、冷酷和暴力。這裡還出現了一些福爾摩斯全集世界的典型元素:美麗的女教師、深色皮膚的南美美人。但是,真相似乎不像表面那樣,福爾摩斯全集一定知道在缺角的石欄背後隱藏著更深的真相。

  在查林十字街的考科斯銀行[203]保管庫裡,有一個久經搬運、陳舊不堪、已經扁了的錫質文件箱,上蓋上印有我的姓名:約翰·H[204]。華生,醫學博士,原隸印度部隊[205]。裡面塞滿了紙張,幾乎全都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在不同時期經辦過的案情記錄。其中有些饒有興趣的案件卻是偵查失敗的,這些案子無法加以敘述,因為沒有結局。沒有結局的疑難問題對於那些樂於研究案情的人也許是有意思的,但對於一般讀者則是枯燥乏味的。例如:詹姆斯·菲裡默爾案,就是這一類——這位先生回過頭走進自己的家去拿雨傘,從此就在世界上消失了[206]。還有一個案子,是小汽艇艾麗絲亞號,它在一個春天的早晨駛入薄霧之中,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回來,船上的人再也沒有消息[207]。再有一個記錄就是依薩多拉·博桑諾案,他是一個知名的記者,動輒與人尋釁決鬥,有一天突然瘋了,他面前有一個火柴盒,裡面裝有一個奇怪的沒有科學名稱的蠕蟲[208]。除了這些懸案以外,還有一些涉及到某些家族隱私的案件,如果公開發表的話將會引起上流社會許多人的恐慌。我絕不會乾那種走漏消息的事,這是毋庸置疑的。由於我的朋友目前有時間置身於這個問題,現在可以把這些舊的案情記錄清理出來,那些該銷毀的就銷毀。另外還有很多的案卷,有不同程度的趣味性,本來我可以編輯出版的,但我考慮到,太多的讀物可能會影響我特別尊重的那個人的名譽,所以沒有去整理。這些案子,有些我曾參與辦案,能夠以目擊證人的身份發言;有的我未曾參與,或僅僅略知一二,所以只能以第三者的身份描述[209]。以下這個故事是我的親身經歷。

  那是10月的一個早晨,狂風大作,起床時我親眼看到咆哮的狂風是如何將後院裡那棵傲然挺立著的法國梧桐[210]尚未落淨的余葉席卷而去的。我下樓去吃早餐,心想我朋友一定精神很鬱悶,因為,正如所有的偉大藝術家那樣,他的心境是易受環境影響的。但今天卻出乎意料,他幾乎快吃完了早餐,心情格外輕松,而且具有他高興時特有的那種不正常的興奮之情。

  “又有案子了吧,福爾摩斯全集?”我問了一句。

  “華生,推論法是傳染的,”他回答道,“你也通過推論來研究我的秘密了。不錯,是有案子了。經歷了一個月的無所事事,車輪又轉動了。”

  “我可以參加嗎?”

  “沒有多少行動可參加,但是我們可以一起討論討論,等你先吃掉新廚師[211]給我們煮老了的雞蛋再說。煮雞蛋的火候和我昨天在前廳桌上看見的那本《家庭雜志》[212]有一定的聯系。連煮雞蛋這種小事情做好也不容易,也要求諸如計算時間什麽的,而這是與那本著名雜志上的戀愛故事互相衝突的。”

  一刻鍾以後桌子撤了,我們面對面坐在那裡。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

  “你聽說過金礦大王尼爾·吉布森吧?”他問道。

  “你是說那個美國參議員嗎?”

  “對,他曾經是西部某州的參議員,但是更為人知的是他是世界上最大的金礦巨頭。”

  “我曾聽說過這個人。他在英國好像也住過一段時間。他的大名是眾所周知的。”

  “可不是嗎,他五年前在漢普郡買了一個不小的農莊。大概你已經聽說他妻子慘死的事兒了吧?”

  “我想起來了,這使他成為當時的新聞人物。但是我不知道詳情。”

  “我根本就沒想到這個案子會找到我頭上,要不然我早就把摘錄給做好了。”他朝著椅子上的一遝紙指了指,“實際上,盡管這個案子曾轟動一時,但案情卻相當簡明。被告有趣的性格還是遮掩不住確切的證據。這是驗屍陪審團的觀點,也是警察法庭起訴的觀點。現在該案已移交溫徹斯特巡回法庭審理,我害怕辦這個案子費力不討好——我能發現事實,華生,但不能改變事實——除非找到新的、意外的證據,否則我的客戶就沒有什麽希望了。”

  “你的客戶?”

  “哎,我忘了告訴你了。華生,我也染上你那種倒著說的糊塗習慣了。你先看看這封信。”

  他遞給我一封筆跡粗獷而又筆法老練的信,寫的是:

  克拉裡奇飯店10月3日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走向死亡而不竭盡全力去挽救她。我不能作任何解釋,也不想去作任何解釋,但我確知鄧巴小姐無罪。你知道事實經過——誰會不知道呢?此事已成全國性新聞。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替她說話!正是這種不公平幾乎讓我發瘋,要知道這個女人善良得連一個蒼蠅也不忍心拍死。我將於明天11時來拜訪,不知你能不能在黑暗中尋找到一線光明。也許我知道什麽線索而自己未曾意識到它,但不管怎樣,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我的全部生命,都可以為你破案所用,只要你能救她。把你平生所有的能力,都用來辦這個案子吧。

  尼爾·吉布森謹啟

  “你看,就是這封信,”福爾摩斯全集敲出來他早飯後抽完的一鬥煙灰,又不緊不慢地裝上一鬥煙絲,“我正在等候這位給我寫信的先生。至於故事情節,你來不及一下看完這麽多的報紙,要是你對這個案子在邏輯方面感興趣的話,我可以簡要地為你解說一下。在我看來,這個家夥是世界上最有勢力的金融寡頭,同時也最暴躁易怒、最令人恐怖。他娶了一個妻子,也就是這次悲劇的犧牲者。關於她我只知道她已步入中年[213],家中有一位年輕活潑的家庭教師負責教養兩個孩子,由於現在的女主人風韻不抵當年,這就對她很不利了。這三個人是故事的主人公,地點在一所古老的莊園宅邸,那裡曾經是英國政治史的中心。悲劇發生的經過是:女主人被人們發現在離宅子近半英裡的園地上被一顆手槍子彈打穿了腦袋,此案發生在晚上,她身穿夜禮服,戴著披肩。附近沒有發現武器,現場也沒有留下任何謀殺的線索。身邊沒找到武器,這一點值得注意,華生。謀殺好像是在夜晚進行的,屍體在11點鍾[214]被護林人發現,在抬回家之前被警察和醫生檢驗過。這麽說或許有點太簡短了,你能聽明白嗎?”

  “女主人被人們發現被一顆手槍子彈打穿了腦袋,此案發生在晚上。”

  A.吉爾伯特,《海濱雜志》,1922
  “情況很明白,不過為什麽要懷疑那位女教師呢?”

  “首先,有確鑿的證據。在她的衣櫥的底板上面發現了一支發射過一顆子彈的手槍,口徑與屍體內子彈相同。”這時他兩眼發直,拉長了字音強調道,“在她的衣櫥的底板上。”然後他又一言不發了。我看出有一條思緒已經在他腦中活躍起來了,這時打斷他的思維是不理智的。突然,他又回過神來,“是的,華生,手槍被發現了,足以定罪了,是嗎?兩個陪審團[215]都是這樣認為的。另外,死者身上找到一張紙條,約她在橋頭見面,署名者是那個女教師。怎麽樣?這次反映了作案的動機。吉布森參議員是一個有魅力的男子,如果他妻子死了,除了這位年輕女士,還有誰會更有希望繼承她呢?加之根據各種材料來看,這位女教師早已得到主人的垂青。而愛情、財產、地位,一切都要取決於一個中年婦女的死亡。狠毒啊,華生,真狠毒!”

  “的確這樣,福爾摩斯全集。”

  “另外,她拿不出她當時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反而,她不得不承認在出事時間前不久她到過雷神橋——也就是案發地點。因為過路的村人看見她在那個地方了。”

  “這樣看來是可以定案了。”

  “可是,華生,可是!這座橋是一座寬石橋,有石欄杆,它橫跨一個又深又長、岸邊有蘆葦的池塘的最狹窄的部位,那叫雷神湖。屍體在橋頭躺著。這就是案件的基本情況。不過,我看是我們的客戶來了,來得比約定時間早許多。”

  畢利[216]已經開了門,但他通報的來者姓名卻是出乎意料的——馬洛·貝茨先生,這個人我們都不認識。他是一個消瘦而又緊張得神經兮兮的人,眼神驚恐,舉止急促而猶豫——以我做醫生的眼光來看,他已經處在神經崩潰的邊緣了。

  “你看來太激動了,貝茨先生,”福爾摩斯全集說,“請坐下談。我只能跟你稍微談一會兒,因為我11點鍾有約會。”

  “我知道,”來訪者氣喘籲籲地蹦出短短的一句,“吉布森先生快來了。他是我的老板,我是他農莊的負責人。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他是一個惡霸,一個陰間的惡棍。”

  “你語氣過重了,貝茨先生。”

  “我不得不這樣強調說,因為時間有限,我決不能讓他發現我在這兒。他眼看就到了,可是我沒能早來,因為他的秘書,弗格森先生,今天早上才把他約你談話的事告訴我。”

  “而你是他的負責人?”

  “我已提交了辭呈,再過一兩個星期我就要擺脫他的壓迫了[217]。他殘酷無情,對誰都一樣。他對慈善事業的捐款也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罪惡勾當。他的妻子是主要犧牲品,他對她很冷酷!她是怎麽死的我不知道,但我敢說就是他使得她生活悲觀絕望。她來自熱帶地區,巴西人,這個你應該清楚。”

  “這點兒我還真沒有聽說。”

  “她是熱帶出生,具有熱帶性格。她是太陽之女,激情之女。她就是以這種女人特有的熱情去愛他,但當她身上的魅力退去之後——我聽說她本來非常漂亮——她就失寵了。我們大家都喜歡她,同情她,憎恨老板對她的惡劣態度。但老板能言善辯,十分滑頭——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千萬不要相信他的花言巧語,他滿腹陰謀。我走了。不!不要留我!他快來了。”

  客人慌慌張張地看了一眼鍾表,撒腿就朝門外跑出去了。

  “你看看!你看看!”福爾摩斯全集過了一會兒說道,“吉布森先生看來有一個很忠誠的家庭,但是警告還是有用的。現在就等他本人來了。”

  11點整,我們聽見樓梯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這位顯赫一時的百萬富翁被請進屋來。見過之後,我才真正理解了他的負責人對他的恐怖和憎惡,而且明白了他的無數企業競爭對手對他的咒罵。如果我是一個雕塑家,想塑造一個典型的成功企業家,一個具有鋼鐵意志和鐵石心腸的人物,那我一定會選擇尼爾·吉布森先生做我的模特。他高大、憔悴、細瘦的身材,給人一種饑餓的貪婪之感。把亞伯拉罕·林肯之像的高貴之處與他的卑劣相替換,則有幾分像他了。他的臉好像是用花崗石雕成的一般,凸凹不平,冷酷無情,皺紋深深,傷痕累累,顯示出了他身世的坎坷。他那冰冷的灰眼睛,精明地在濃眉下面閃亮,來回地打量著我們。當福爾摩斯全集介紹我的名字時,他微微向前欠了一下身,然後威嚴鎮定地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我的朋友的正對面,四膝幾乎相碰。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直接說吧,”他一開口便說,“我不在乎本案的費用——你可以用鈔票當柴草去燒,如你需要照亮真理的話。這個女子是無辜的,必須還她清白,這是你的責任。你說費用是多少吧!”

  “我業務報酬的金額是固定不變的[218],”福爾摩斯全集冷冷地說,“絕不更改,除了有時免費外。”

  “那麽,如果你不在乎金錢,請你考慮出名之望吧。如你偵破了這個案子,全英國和全美國的報紙都會把你捧上天[219],那麽你將成為兩大洲的新聞人物。”

  “謝謝了,吉布森先生,但我不需要吹捧——你也許會感到奇怪,我寧願默默無聞地工作,而且只是對問題本身感興趣。談這些是在浪費時間,講講事實經過吧。”

  “據我看,報紙上已經把要點都講了,我恐怕也不能提供什麽新的線索來幫助你。但是,如果你有什麽要求我說明的情況,我現在就能解答。”

  “那好,只有一點兒。”

  “什麽?”

  “你和鄧巴小姐的實際關系怎樣?”

  黃金大王嚇了一跳,從椅子上半站起來,不一會兒,又恢復了他的鎮定自若的姿態。

  “我想你問的問題應該是在你的權利范圍之內的——你只是在履行職責,是吧,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我同意你的想法。”

  “我可以向你發誓,我們的關系完全是雇主與一個只有在孩子的面前才與她談過話的年輕女教師的關系。”

  福爾摩斯全集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很忙,吉布森先生,”他說,“沒時間、更沒雅興聽你的無稽之談。再見吧。”

  客人也跟著站了起來,高大的身體居高臨下地正對著福爾摩斯全集。他那毛茸茸的眉毛下面閃耀著一股憤怒的火焰,灰黃色的兩頰微微泛出了紅暈。

  “你這是什麽意思,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你是拒絕接受我的案子嗎?”

  “哦,至少我拒絕你這個人。我覺得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是很清楚,但言外之意是什麽?跟我抬高價錢?害怕解決此案?還是別的?我有權要求解釋。”

  “好,你或許有權,”福爾摩斯全集說,“我可以給你解釋。要辦這個案子已經夠複雜了,再加上錯誤地報告事實就更加困難了。”

  “你是說我說謊?”

  “我已經盡量委婉地表達了我的意思,要是你堅持要用‘說謊’這個詞來表達,我也隻好同意了。”

  我馬上跳了起來,因為這個富翁臉上露出了一種無比凶殘的表情,並舉起了他那巨大多節的拳頭。福爾摩斯全集懶洋洋地微笑著去拿煙鬥。

  我馬上跳了起來,因為這個富翁臉上露出了一種無比凶殘的表情並舉起了他那巨大多節的拳頭。福爾摩斯全集懶洋洋地微笑著去拿煙鬥。

  A.吉爾伯特,《海濱雜志》,1922
  “不要吵,吉布森先生。我認為早餐後哪怕是再小的口角也會消化不良的。我建議一起到外面走一走,呼吸一下早晨的空氣,安靜地思考一下對你是有好處的。”

  黃金大王費了很大力氣才抑製住了他的滿腔怒火,這令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自製力,轉眼之間他的盛怒的火焰已轉為鎮定冷漠。

  “好吧,你決定吧,我想你有自己的辦事原則,我不能勉強你接手這個案子。但今天早上你的所作所為對你沒有好處,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擊敗過比你強大的人,跟我作對的人沒有一個能有好下場。”

  “很多人對我這樣說過,而我依然還在這兒,”福爾摩斯全集微笑著說,“好,再見,吉布森先生。你有很多東西需要學習。”

  客人“砰”地關上門走了出去。福爾摩斯全集卻若無其事地吸著他的煙,凝視著天花板。

  “有什麽看法嗎,華生?”他終於開口問道。

  “福爾摩斯全集,我必須坦白地講,考慮到他是一個無情掃除一切妨礙自己道路的人——他的妻子可能就是他的障礙物和不喜歡的人,就跟剛才貝茨先生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的那樣——那麽——”

  “不錯,我也這樣看。”

  “但他和女教師是什麽關系,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詐一詐他,華生,欺騙!他那封信的語氣頗為激烈、很反常,和他那不動聲色的風度很不相稱,顯然他動了感情,並且很明顯是為了被告而不是為了死者。要想了解真相,必須弄明白三個人的關系。你看到我剛才用單刀直入法向他進攻,他是多麽沉著地應戰。後來我詐他,給他造成一種假象,就像是我絕對肯定地知道,而其實我只是十分懷疑。”

  “他可能還會回來吧?”

  “肯定會回來,一定回來,他不會這麽放棄。聽!不是門鈴響了嗎?是,是他的腳步聲。啊,吉布森先生,剛才我還對華生說你該來了。”

  黃金大王這次來的神色比走時平靜了許多。當然,在他怒氣衝衝的眼睛裡還夾雜著受了傷的驕傲,但常識和理智告訴他,要想達到目的他只有讓步。

  “我又考慮過了,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覺得剛才誤會你的意思很愚蠢。你有理由了解事實真相,不管事實如何,我很尊重你。但是我可以肯定,我與鄧巴小姐的關系跟本案無關。”

  “這要由我決定,是不是?”

  “是的,我想應該是這樣。你像是一個外科醫生,你要求知道一切症狀,然後才能作出診斷。”

  “非常正確,應該如此。這個病人如果對醫生隱瞞病情,那說明他別有用心。”

  “你說得不錯,但是你必須得承認,福爾摩斯全集先生,大多數人在別人毫不留情地要他回答與某個女人的關系如何時,總是會心存戒心的吧——特別是有真正的感情。每個人在自己心靈深處都保留有一些隱私,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而你卻突然衝了進來。但你的動機是好的,可以原諒,因為你要拯救她。既然牆已推倒,隱藏的東西已經露出,你就探究吧。你想知道什麽?”

  “事實。”

  黃金大王稍愣片刻,好似在整理他的思緒。他那冷酷而布滿深深皺紋的臉變得更加低沉了。

  “我可以簡要地給你敘述一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他終於說道,“有些事情說起來既痛苦又難言,我隻說必要的話。我是在巴西淘金[220]的時候遇見我妻子的,瑪麗亞·品脫是一個馬諾斯[221]官員的女兒,長得水靈靈的。那時我是一個熱情洋溢的年輕人,但即使今天冷眼回顧,我也覺得她當時是一個少見的美人。她天性深沉豐富,具有熱情奔放、忠貞不二、熱帶的氣質,這與我所熟悉的美國婦女截然不同。長話短說吧,我愛上了她,並娶了她。直到浪漫的詩意過去了——共同經歷了這幾年——我才認識到我們沒有共同的東西,完全沒有,我的愛由此冷卻下來。要是她的愛也冷淡了,那一切就萬事大吉了。可是你知道女人的感情有多奇怪啊!無論我怎麽對待她,也絲毫影響不了她對我的感情。我之所以對她苛刻,甚至如某些人說的那樣殘酷,是因為我知道要是能破壞她的愛或者把愛變成仇恨,那對我們都有好處。但結果是毫無辦法,她還是深愛著我,在英國森林中還如20年前在亞馬遜河岸時一個樣。不管我用什麽辦法,她依然崇拜著我。

  “後來就出現了一個格雷絲·鄧巴小姐。她看了招聘廣告前來應聘,成為我們孩子的家庭教師。你可能在報紙上也見過她的照片。大家也公認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我不想把自己偽裝得好像比別人高尚,我承認與這樣一個女子在一個屋頂下生活、經常接觸,不可能不對她產生強烈的好感。你譴責我嗎,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我不怪你這樣想,可是假如你這樣向她表白,那麽我就要責怪你了,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在你的保護之下的。”

  “或許是這樣,”這位富翁說,但剛才的責備又使他的眼睛閃出了原來的怒火,“我不想假裝著有多高尚。我想我這一輩子都是一個要什麽就伸手去拿什麽的人,而我最需要的就是愛這個女人,佔有她。我就這樣告訴她了。”

  “哦,你做了,是嗎?”

  福爾摩斯全集一旦動了感情,那樣子也夠令人生畏的。

  “我跟她說過,如能娶她,我一定娶她,但這不取決於我,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圍。我說我不在乎錢,只要是能使她幸福快樂我什麽都肯乾。”

  “你很大方。”福爾摩斯全集譏諷道。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是來找你請教探案問題的,而不是請教道德問題。我並沒有要你批評我。”

  “我只不過是看在這位年輕女士的分兒上才接手這個案子的,”福爾摩斯全集嚴厲地說道,“我覺得她被指控的罪狀絕不比你自己所承認的事更壞——你企圖毀滅一個住在你家的無助女子——你們這種有錢人就應該受點教訓,叫你們知道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接受你們的賄賂而赦免你們的罪過。”

  令我驚訝的是,黃金大王竟然規規矩矩地接受了這個訓斥。

  “現在我自己也覺得是這樣。我感謝上帝,我的計謀沒有如願以償。她堅決不從,而且當即就要辭職回家。”

  “為什麽又沒走呢?”

  “這個嘛,首先還有別人靠她養活,放棄了工作,她不可能忍心不管他們。在我發誓絕不再騷擾她之後,她才答應留下來。但是還有一個理由,她知道她對我的影響,並且這比世界上任何別的影響更有力。她要利用這個影響力來做好事。”

  “做什麽?”

  “哦,她知道一些我的事業。福爾摩斯全集先生,那是非常龐大——大得讓一般人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業。我可以去做也可以破壞——而一般我總是破壞。不僅毀掉個人,還毀掉團體、城市,乃至國家。做生意是一種殘酷的遊戲,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是全力以赴的。我絕不叫痛,也絕不在乎別人叫痛。可她看法不同,我想她是對的。她深信一個人的額外財富不應該建立在一千個人破產、饑餓的基礎上。這是她的觀點,我相信她能超越金錢看到更長久、更有意義的東西。她發現我肯聽她的話,她也相信通過影響我的行為可以為這個世界做點兒好事,於是她留下來沒走。後來就發生了這件事。”

  “你能把這個事說明一下嗎?”

  黃金大王停頓片刻,低頭並雙手捧臉,陷入沉思。

  “我不能否認,這對她極為不利。女人也確實是有自己的內心活動,超過男人的判斷。起先,剛剛出事,我非常慌亂而驚訝,簡直覺得她是因為過分激動而完全違背了本性。我腦子裡有一個解釋,現在我如實地告訴你,福爾摩斯全集先生,無論它是對是錯。我妻子很明顯是一個極端妒嫉的女人。有一種對精神關系的妒忌,它比對肉體關系的妒忌更可怕。盡管我妻子沒有理由妒忌我和女教師的關系——這個後來我看她也知道了——她的確覺得這位英國姑娘對我的思想和行動的影響是她自己從來沒有過的。雖然這是一種積極的影響,但也於事無補。她恨這個英國姑娘恨得發瘋,她血液裡始終充滿了亞馬遜的狂熱。或許是她企圖謀殺鄧巴小姐——或者可以說是用槍威脅她叫她離開我們。可能發生扭打,槍走了火,反而打死了持槍的人。”

  “那種可能我早已想到過了,”福爾摩斯全集說,“可以說,這是唯一可以代替蓄意謀殺的解釋。”

  “但她完全否認發生過這種情況。”

  “可是那並不是決定性的證據,對不對?人們一般會認為,發生這樣的事情後,這個女人可能會慌慌張張地回了家,手裡還拿著槍。她甚至可能把它和衣服扔在一起,自己還不知道,當槍被查出來時她可能矢口否認以圖了事,因為所有的解釋都是站不住腳的。你用什麽來推翻這個假設呢?”

  “鄧巴本人。”

  “哦,可能吧。”

  福爾摩斯全集看了看表:“我深信我們今天上午可以獲得必要的許可證[222],並可乘傍晚的火車到達溫徹斯特。很有可能等我見過這位年輕女士以後,就會在這件事情上給你最大的幫助,盡管我不能保證達到你預想的結論。”

  因為在取得官方許可的問題上有點兒耽擱,結果當天沒有去成溫徹斯特,而是前往尼爾·吉布森先生在漢普郡的莊園雷神湖地區了。他本人未曾親自陪同,但他給了我們考文垂警官的地址,就是最初查驗現場的地方警察。這是一個又高又瘦、膚色蒼白的人,有點兒神秘兮兮,給人的印象好像是他知道許多不敢說出的情況。他還有一個毛病就是突然把聲音放低,仿佛事關重大一般,而實際上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話。但在這些表面的毛病背後,他很快就顯示出忠厚誠實的一面,也沒有傲慢到不肯承認能力有限而需要幫助的程度。

  “不管怎樣,我寧願你來,不願蘇格蘭警方來人,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他說,“警方一旦插手辦理此案,地方警察即使成功也會喪失榮譽,若失敗了就得大受埋怨。而我聽說你是公平的。”

  “我根本不需要在此案中露面,”福爾摩斯全集對大為放心了的憂鬱的警官說,“即使我解決了疑難,我也不要求提我的名字。”

  “哦,看來你真有風度,真的。還有你的朋友華生醫生也很誠實,這我知道。那麽現在,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們一邊往那兒走,我一邊提一個問題。我隻對你一個人講。”他向四面張望著,仿佛不敢說似的,“你不覺得這案子可能對吉布森先生本人不利嗎?”

  “我已經考慮過了。”

  “你沒有見過鄧巴小姐,她在各方面都很完美。很可能吉布森先生嫌他妻子礙手礙腳,而這些美國人比我們英國人更容易動用槍。那是他的手槍,你是知道的。”

  “這一點證實了嗎?”

  “是的,那是他的一對手槍中的一支。”

  “一對中的一支嗎?那另一支呢?”

  “哦,這位先生有許多各式各樣的武器。我們沒有找到與這支成對的,但槍匣是裝一對的。”

  “如果真是一對中的一支,肯定能找到另一支。”

  “我們把槍都擺在屋子裡了,你可以去看一看。”

  “以後再說吧。我們還是先一起去看看慘案發生的現場。”

  以上對話是在考文垂警官的小陋間裡進行的,這屋已成為地方警察站了。從這裡走半英裡路,或者說穿過了秋風陣陣、遍地是凋落了的金黃色蕨類植物的草原,我們就到了一個通往雷神湖的旁門。穿過雉雞保護區來到一塊空地上,我們就看見小山丘頂上那座曲折的、半木結構的住宅了,它一半是都鐸王朝風格,一半是喬治王朝建築。在我們旁邊有一個狹長而蘆葦叢生的水塘,中心收縮處最狹窄。馬車路沿著一個石橋穿過湖面,而湖的兩側因漲水形成一些小池塘。我們的向導——警官先生在橋頭處停下來,指著地面說:
  “這裡是吉布森太太屍體躺著的地方。我用石頭做了標記。”

  我們的向導指著地面說:“這裡是吉布森太太屍體躺著的地方。”

  A.吉爾伯特,《海濱雜志》,1922
  “你在屍體移動之前就到了嗎?”

  “是的,我被他們立即找來了。”

  “誰去找你的?”

  “吉布森先生本人。在有人大呼出事的時候,他和別人一起從房子裡跑下來,他堅持在警察到之前不許移動任何東西。”

  “這是明智之舉。我從報紙上得知子彈是就近發射的。”

  “是的,先生,很近。”

  “離右太陽穴很近嗎?”

  “槍口就在太陽穴邊,先生。”

  “屍體是怎麽倒下的?”

  “躺著。沒有掙扎的痕跡,一點兒痕跡都沒有,也沒有武器。她左手裡還握著鄧巴小姐給她的便條。”

  “你是說手裡握著?”

  “是的,我們很難掰開她的手指。”

  “這一點很重要。這排除了死後有人放條子做假證據的可能性。還有,我記得字條簡短地寫道:

  ‘我會在九點到雷神橋。格·鄧巴’

  是那樣嗎?”

  “是的,先生。”

  “鄧巴小姐承認是她寫的條子嗎?”

  “沒錯,先生。”

  “她作了什麽解釋?”

  “她準備到巡回法庭上進行辯護。她現在什麽也不說。”

  “這個案子確實有意思。字條的用意非常含糊不清。”

  “可是,”警官說,“要是允許我發表個人觀點的話,我覺得在整個案情中字條的含意是唯一清楚的。”

  福爾摩斯全集搖了搖頭。

  “現在假設條子的確是她寫的,那這張字條也應該在一兩個小時以前被收到了。那麽,為什麽死者還握著條子呢?她在見面時總用不著去看條子吧?這不是很值得注意嗎?”

  “哦,先生,聽你這麽一說,我也感覺有點奇怪。”

  “我需要坐下來靜靜地想一想。”說完他就坐在石欄杆上。我看出他那警覺的灰眼睛四處觀察著。突然,他一躍而起,跑到對面欄杆跟前,掏出放大鏡開始研究這些石雕。

  “太奇怪了。”他說道。

  “是的,我們也看見邊上的碎片了。我想可能是過路人弄的。”

  石頭是灰色的,但缺口卻是白色的,最多只有六便士硬幣那麽大。細看這表面的話,可以看出似乎是猛烈撞擊的痕跡。

  “這需要猛擊才能鑿成這樣,”福爾摩斯全集沉思著說。他用手杖使勁敲了幾下石欄,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確實是猛擊的結果,而且鑿的地方也很奇怪,是在欄杆下方,而不是靠上手。”

  “這需要猛擊才能鑿成這樣,”福爾摩斯全集沉思著說。他用手杖使勁敲了幾下石欄,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確實是猛擊的結果。”

  A.吉爾伯特,《海濱雜志》,1922
  “但這裡離屍體至少有15英尺。”

  “是的,是有15英尺。雖然這與本案可能毫無關系,但還是值得注意。我想這個地方也沒什麽可看的了。你說,附近沒有腳印嗎?”

  “地面像鐵板一樣硬,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根本沒有任何痕跡。”

  “那我們走吧。我看咱們首先到宅子裡去看看你說的那些武器,然後到溫徹斯特去,我想先見見鄧巴小姐再說。”

  吉布森先生還沒有回來,我們在他家見到了上午來拜訪過我們的那位神經兮兮的貝茨先生。他一臉險惡地給我們看了他雇主的那些望而生畏的各式各型的武器,這些都是主人一生冒險積累下的。

  “凡是了解吉布森先生性格和作風的人都知道他樹敵不少”,他說,“他每天睡覺時床頭抽屜裡總是放著一支子彈上膛的手槍。他很粗暴,有的時候我們大家都怕他。我敢肯定這位去世的夫人也時常被他嚇到。”

  “你看見過他打她嗎?”

  “那我不太清楚。但我聽見他說過的一些話,跟動手一樣過分,那些言詞充滿了殘酷和侮辱,說的時候甚至還當著傭人的面兒”

  “這位百萬富翁在私人生活方面似乎沒那麽風光,”當我們朝車站走著的時候,福爾摩斯全集這樣說,“你看,華生,咱們掌握了不少新的證據,但我還是下不了結論。盡管貝茨先生明顯地表現出他對主人的不滿,但我從他那兒得到的情況卻是:發現出事的時候主人的確是在書房裡。晚餐是八點半結束的,到那時為止一切都按部就班。當然發現出事的時間是在夜裡,但事件是在條子上寫的那個時刻前後發生的。一切證據都表明吉布森先生自下午五時從城裡歸來以後未曾到戶外去過。另外,照我的理解,鄧巴小姐承認曾約吉布森太太在橋邊見面。除此以外她什麽也不肯說,因為她的律師勸她保留自己的辯護等待開庭。我有幾個關鍵的問題需要問她,非得見到她才能安心。我必須承認這個案子對她是非常不利的,除了一點之外……”

  “是什麽,福爾摩斯全集?”

  “就是在她衣櫥裡發現的手槍。”

  “什麽?”我吃驚地說,“可我覺得這是對她最不利的證據。”

  “沒那麽簡單。我第一次知道這點的時候已經感到很奇怪了,現在熟悉案情之後我覺得這是案件的唯一突破口。我們需要把整件事情聯系在一起,凡是很容易想到的事情都有可能是有欺騙性的。”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那好,華生,現在就設想你是一個心灰意冷、預謀要除掉一個情敵的女人。你已經計劃好了,寫了一個條子。對方來了,你拿起手槍,殺了對方。一切都乾得很利落。難道你能夠做出設計這麽巧妙的計劃,卻忘記把手槍扔到身邊的葦塘裡去滅跡,反而小心翼翼地把槍帶回家去放到自己的衣櫥裡嗎?難道你不知道那是首先被搜查的地方嗎?我說,華生,了解你的人大概不會說你是一個有心計的人,但我敢說即使是你也不至於乾那麽蠢的事吧。”

  “也許一時感情衝動——”

  “不會,不會,我不相信有那種可能。如果犯罪是事先策劃好的,銷贓滅跡也肯定是事先安排好的,所以,我認為咱們受到了嚴重的誤導。”

  “但你的觀點還有很多疑問。”

  “不錯,我們正要解決它。一旦你的觀點轉變過來,原來最不利的證據也就會變成引出真相的線索。拿手槍來說吧,鄧巴小姐說她對手槍的事一無所知。照咱們的新的想法來推論,她說的是實話。因此,手槍是被放到她衣櫥裡的。是誰放的呢?是那個嫁禍於她的人。那個人不就是真正的罪犯嗎?你瞧,咱們一下子就找到一條最有用的線索[223]。”

  那天晚上,我們被迫在溫徹斯特過夜,因為手續還沒有辦好。次日清晨,在那位嶄露頭角的辯護律師[224]喬伊斯·卡明斯先生的陪同下,我們獲準到監獄裡看鄧巴小姐。百聞不如一見,難怪那位令人生畏的黃金大王也在她身上看到了比他自己更強有力的東西——能夠製約和指導他的東西。當你注視她那張強而有力、眉目清晰卻極其敏感的臉時,你會覺得她氣質高貴,充滿正氣,盡管有可能會一時衝動。她膚色淺黑,身材修長,體態超俗而神情端莊。然而,她那雙黑眼睛裡卻充滿了無助和哀婉,猶如籠中之鳥,網中之魚。當她得知前來看她和幫助她的是赫赫有名的福爾摩斯全集時,蒼白的雙頰泛起了一絲紅潤,朝我們投來的目光也有了一絲希望的光彩。

  “大概尼爾·吉布森先生已經對您講過我們之間的一些情況了吧?”她激動地低聲問道。

  “是的,”福爾摩斯全集答道,“你不用回避那些事情。見到你之後,我相信吉布森先生說的關於你對他的影響還有你們的純潔關系都是實情[225]。不過,這些情況為什麽沒有在法庭上說清呢?”

  “本來我認為指控是不可能成立的,只要我們耐心等一等,一切都會澄清,用不著去講那些難以啟齒的私生活的細節。可我現在才知道,不但沒有澄清反而更糟了。”

  “我的小姐,”福爾摩斯全集急得大聲說道,“我請你千萬不要抱什麽幻想,卡明斯先生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全部情況都對我們不利,我們必須盡最大的努力才能取勝。如果硬說你不是處在極大危險中,那才是真正地自欺欺人。請你盡力來幫我搞清真相吧。”

  “我絕不掩飾任何情況。”

  “那請你講講你與吉布森太太的真正關系。”

  “她是恨我的,福爾摩斯全集先生,她用她那火暴性格的全部狂熱來恨我。她非常極端,她對丈夫愛到什麽程度,也就對我恨到什麽程度。也可能她誤解了我和他的關系。我不願說對她不公平的話,但我認為她那強烈的愛是停留在肉體上的,因此她無法理解那種在理智上、乃至精神上把她丈夫和我聯系在一起的關系,她也無法設想我僅僅是為了能對他的強大力量施加積極的影響才留下來的。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沒有資格留下來,因為我引起了別人的不快樂——盡管可以肯定地說,即使我離開,這種不快樂也不會消失。”

  “鄧巴小姐,”福爾摩斯全集說,“請你明確告訴我那天晚上事情的經過。”

  “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訴你,但是我不能證實事情的真相,另外有些情況——而且是關鍵的情況——我既解釋不了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只要你能把事實說清楚,也許別人可以解釋。”

  “好吧,我那天晚上去雷神橋,是由於上午我收到吉布森太太一個條子。條子可能是她親手放在我給孩子上課那屋的桌子上的。她懇求我晚飯後在橋頭等她,她有重要的事跟我說,並讓我把回復放在花園日晷上,她希望這只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我不明白為什麽要保密,但我還是照她說的做了,接受了約會。她還讓我銷毀那張條子,於是我就在課室的壁爐裡把它燒了。她非常害怕她丈夫,因為他時常粗暴地對待她,我常為這事批評他,所以我想她這樣做是為了不讓他知道這次會面。”

  “但她卻小心地留著你的條子?”

  “是的。我奇怪的是,聽說她死的時候手裡還拿著那個條子。”

  “後來呢?”

  “後來我如約去了雷神橋。我到那裡時,她已經在那裡等我了。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這個可憐的人是多麽痛恨我。她就像發瘋了一樣——我覺得她真是瘋子,有著精神病患者常有的那種虛幻自欺。不然的話,她怎麽會每天對我視而不見,而心裡卻又對我如此仇恨呢?我不想重複她所說的話。她用最狠毒、最瘋狂的話語傾瀉了她全部的狂怒和仇恨,而我卻啞口無言。她那樣子叫人沒法看下去,我用手堵著耳朵回身就跑。我離開她時,她還站在橋頭對我狂呼亂罵。”

  “她用最狠毒、最瘋狂的話語傾瀉了她全部的狂怒和仇恨,我用手堵著耳朵回身就跑。”

  A.吉爾伯特,《海濱雜志》,1922
  “就是後來發現她的地方嗎?”

  “在那幾米之內。”

  “但是,假設在你離開不久她就死了,你沒有聽見槍聲嗎?”

  “沒有。不過,說實在的,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被她的叫罵弄得都快精神崩潰了,我一直逃回自己的屋裡,根本不可能注意到發生了什麽事情。”

  “你是說你回到了屋裡。在次日早晨之前你又離開過屋子嗎?”

  “是的,出事的消息傳來之後,我和別人一起跑出去看了。”

  “那時你看見吉布森先生了嗎?”

  “看見了,我看見他剛從橋頭回來。他叫人去請醫生和警察。”

  “你覺得他當時很不安嗎?”

  “吉布森先生是一個很能自製的人,我認為他是不會喜怒形於色的。但是我非常了解他,看得出他受到了觸動。”

  “現在談談最要緊的一點,就是在你屋內發現的手槍。你以前看見過它嗎?”

  “從沒見過,我發誓。”

  “什麽時候發現它的?”

  “次日早晨,當警察進行檢查時。”

  “在你的衣服裡?”

  “是的,在我的衣櫥底板上,就在我衣服下面。”

  “你能猜想它放在那裡有多長時間了嗎?”

  “出事那天早晨以前它還沒在那兒。”

  “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那天早上整理過衣櫥。”

  “這個證據很重要。也就是說,曾有人進你屋裡把槍放在那裡,為了嫁禍於你。”

  “肯定是這樣。”

  “什麽時間乾的呢?”

  “只能是在吃飯時間,否則的話,就是當我在課室給孩子上課的時候。”

  “也就是當你收到條子的時候?”

  “是的,從那時起以及整個上午。”

  “好,謝謝你,鄧巴小姐。你看還有什麽有助於我偵查的要點嗎?”

  “我想不出來了。”

  “在橋的石欄杆上有猛擊的痕跡——就在屍體對面欄杆上。你能提供什麽解釋嗎?”

  “我覺得可能是巧合。”

  “但很奇怪,鄧巴小姐,非常奇怪。為什麽偏偏在出事的時間和出事的地點出現痕跡呢?”

  “但怎麽會鑿成那樣呢?只有很猛的力量才會那樣[226]。”

  福爾摩斯全集沒有回答。他蒼白而聚精會神的面孔突然流露出了那種緊張而迷惑的表情,憑經驗,我知道現在正是他的聰明才智迸發的時刻。在這關鍵時刻他表現得如此明顯,我們大家都不敢說話了。我們大家——律師、鄧巴小姐和我,都默默而緊張地看著他,一言不發。突然,他從椅子上跳起身來,渾身因為緊張和急切而微顫起來。

  “快,華生,快!”他喊道。

  “怎麽了,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突然,福爾摩斯全集從椅子上跳起身來。“快,華生,快!”他喊道。“托了正義之神的福,我要破一個讓全英國歡呼的案子。”

  A.吉爾伯特,《海濱雜志》,1922
  “不要擔心,小姐。卡明斯先生,你就等著聽我的信兒好了。托了正義之神的福,我要破一個讓全英國歡呼的案子。鄧巴小姐,明天你就會得到消息了,目前請你相信我吧,烏雲正在驅散,真相不久就會大白於天下,我對此充滿信心。”

  本來從溫徹斯特到雷神湖並不算遠,但對我來說,由於著急而顯得很遠,而對於福爾摩斯全集來說簡直是沒有盡頭。因為,由於神經極度興奮,他根本坐不住,不是在車廂裡來回踱步就是用他那敏感的長手指敲著身邊的墊子。在快到目的地的時候,他突然在我對面坐下來——我們單獨佔著一節頭等車廂——他把兩手分別放在我膝上,以一種特別頑皮的眼光(這是他淘氣時的典型表現)直視我的眼睛。

  “華生,”他說,“我記得你這幾次同我外出辦案總是帶槍的。”

  我帶槍也是為了他,因為每當他集中精力思考問題時根本不顧自己的安全,所以不止一次我的手槍都救了急。我提醒了他這一點。

  “是的,是的,在這種事情上我是有點兒心不在焉。但是你現在帶著手槍嗎?”

  我從後褲袋裡把槍取出來,那是一件短小、靈便,但是非常好用的小武器。他接過槍,打開保險扣[227],倒出子彈,仔細地研究起來。

  “夠沉的——真夠沉的。”他說。

  “是的,很結實。”

  他拿著槍想了一會兒。

  “你知道嗎,華生,”他說,“我相信你這支槍將和咱們正在調查的神秘案件有緊密的聯系。”

  “你在開玩笑吧。”

  “不,我是認真的。現在咱們需要做一個實驗,如果實驗成功,就會真相大白,實驗全靠這支小槍的表現了。拿出一枚子彈,移動其余的五個,扣上保險,好!這就增加了重量,試驗結果就更好了。”

  我一點兒也不知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麽藥,他也沒有跟我說清楚,只是出神地坐在那裡,後來我們在漢普郡小車站下了車。我們雇了一輛破馬車,一刻鍾之後就到達我們那位推心置腹的警官朋友家裡了。

  “有線索了,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什麽線索?”

  “那全靠華生醫生的手槍的表現了,”我的朋友說,“這就是手槍。警官先生,你能給我一條長十碼的繩子嗎?”

  於是警官就從本村商店買了一團結實的細繩。

  “這個足夠用了,”福爾摩斯全集說,“好,如你們方便的話,咱們就可以開始最後一段旅程了。”

  夕陽西下,連綿的漢普郡曠野被照成一幅奇妙的秋色圖景。警官帶著批判和懷疑的目光勉強陪著我們走著,仿佛很懷疑我朋友的精神是否正常。走近犯罪現場時,我可以看出我的朋友雖然貌似和往日一樣鎮靜,其實是非常激動的。

  “是的,”他回答我的疑問說,“以前你也看見我失敗過,華生。盡管對這類事情我具有一種直覺,但直覺有時候是不可信的。剛才在溫切斯特監獄內,我第一次在腦中閃過這個想法時,我就對它堅信不疑了,但是靈活的頭腦有一個不足,那就是一個人總能想出不同的、可供選擇的答案而把我們引入歧途。不過,話又說回來——好吧,咱們只能試一試了[228]。”

  他一邊走一邊把繩子的一端牢牢地拴在手槍柄上。這時我們到達了出事的現場,在警官引導下,福爾摩斯全集非常仔細地畫出屍體躺過的地點。然後他就跑到灌木叢裡,找到一塊相當大的石頭。他把石頭拴在繩子的另一端,再把石頭由石欄上往下垂,吊在水面之上。然後他站在出事地點,手裡舉著我的手槍,槍與石頭之間的繩子被拉直了。

  “現在開始!”他喊道。

  話音未落,他就把手槍舉到頭部,即將要扣動扳機。突然手槍被石頭下降的重量一下子就拖跑了,啪的一聲撞在石欄上,然後就越過石欄沉入水中去了。福爾摩斯全集趕緊跑過去跪在石欄旁。他歡呼了一聲,他找到了他期待的東西。

  “還有比這更確切的證明嗎?”他喊道,“快來看呀,華生,你的手槍解決了全部問題!”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與第一塊鑿痕形狀和大小都完全一樣的第二塊鑿痕[229]。

  “今晚我們住在旅店。”他站起身來對驚訝不已的警官說。“你一定會找到一具打撈繩鉤,然後不費吹灰之力撈起我朋友的手槍。你還可以在附近撈到那位一心想報復的女士所使用的用來掩蓋罪過[230]並嫁禍於無辜者[231]的手槍、繩子和石頭。請你通知吉布森先生我明天上午要見他,以便辦理釋放鄧巴小姐的手續。”

  那天夜裡,當我們在本村旅店裡吸著煙鬥的時候,福爾摩斯全集簡單地回顧了整個事情的經過。

  “華生啊,”他說道,“我看你把這個雷神橋案件記錄到你的故事裡,恐怕也增加不了我的名譽。我的反應有點遲鈍,我缺乏那種把想象力和現實感綜合起來的能力,而這正是做偵探的基本要求。我承認,石欄上的鑿痕已經提供了解決問題所需的足夠線索,但我沒能更快地找到答案。

  “福爾摩斯全集趕緊跑過去跪在石欄旁。他歡呼了一聲,他找到了他期待的東西。”

  A.吉爾伯特,《海濱雜志》,1922
  “咱們得承認,這個不幸女人的思維很深沉很精細,所以揭示她的陰謀不那麽容易。我看,在咱們辦過的案子裡還沒有比這個更能表明扭曲的愛的可怕。在她眼裡,不管鄧巴小姐是她精神上還是肉體上的情敵,都是同樣不可原諒的。很明顯,她把她丈夫用來斥退她表現感情的那些粗暴的舉動和言辭都歸罪於那個清白的女士了。她下的第一個決心是結束自己的生命,第二個決心是千方百計使她的對手遭遇比馬上死亡更可怕的命運。

  “現在咱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所采取的各個步驟,通過這些步驟,我們可以看出她相當精明。她很巧妙地從鄧巴小姐那兒弄到一個條子,使人看來好像是後者選擇了犯罪的地點。因為急於讓人很快發現條子,她做得太過火了,到死手裡還拿著條子。就單憑這一點就應該更早地引起我的懷疑。

  “然後她拿了她丈夫的一支手槍——正如你所看到的,宅子裡有個武器陳列室——留給自己用,而把一支相同的手槍在當天早上放掉一顆子彈之後塞進鄧巴小姐的衣櫥。然後她來到橋頭,設計好這個極其精巧的辦法消滅武器。當鄧巴小姐來赴約時,她就竭盡最後的力氣把她的仇恨傾瀉而出,等鄧巴走遠之後完成了她的那個可怕的任務。現在每一個環節都一清二楚了,鎖鏈也是完整的,報紙也許會問為什麽一開始不去到湖裡打撈,但這是事後諸葛,誰都會說。再說這麽大的葦塘也無從下手,除非你明確地知道要打撈的東西和打撈的位置。得了,華生,咱們總算是幫了一個不平常的女人的忙,也幫助了一個勢力強大的男人。而且將來他們還很有可能聯合起來[232],那麽金融界會發現,內爾·吉布森先生在那個傳授人間經驗的傷感課堂裡還是學到了一些東西的[233]。”

  故事第一部分梗概(1922年3月號《海濱雜志》)
  “這個故事牽涉三位主要人物:著名的金礦大王尼爾·吉布森、他的妻子以及年輕的家庭女教師——讓人著迷的鄧巴小姐。晚上在距離宅子半英裡的雷神湖畔發現了這位妻子,她還是一副晚餐時的打扮,只是一顆左輪手槍的子彈已經穿過她的腦袋。附近沒有發現武器。也沒有打鬥的痕跡,但是她的左手捏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我會在九點到雷神橋。格·鄧巴。’後來,警察在女教師房間的衣櫥裡找到了左輪手槍,正好缺了一發子彈,而手槍子彈的類型與射殺妻子的又正好吻合。鄧巴小姐被捕之後也不能證明自己不在現場——相反,她承認自己曾經到過悲劇發生現場的雷神橋,而時間也正是吉布森太太死亡之時。她也承認是自己寫了紙條,此外不再多說。

  “吉布森請求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調查這樁案件,為鄧巴小姐洗清冤屈。‘這對她極為不利,’他承認說。‘現在我如實地告訴你……我妻子很明顯是一個極端妒嫉的女人。’

  “手槍是屬於吉布森的,但是沒有證據指出他自五點鍾從鎮上回來之後將槍帶出門。但是,鄧巴小姐卻承認和吉布森太太有約。

  “在悲劇發生現場,福爾摩斯全集仔細檢查之後發現一小塊鑿痕。‘這需要猛擊才能鑿成這樣,’福爾摩斯全集沉思地說。‘確實是猛擊的結果,而且鑿的地方也很奇怪,是在欄杆下方,而不是靠上手。’

  “接下來,這塊看似沒什麽意義的鑿痕將成為解決案件的線索。”

  《雷神橋之謎》的原型
  漢斯·格羅斯博士(1847-1915)是奧地利格拉茨大學的犯罪學教授,而是警察科學的創始人之一。在他的不朽著作《犯罪調查手冊》中,格羅斯記錄了下面這件案子:
  某個清晨警局接到報告說發現一具屍體,是被人謀殺的。現場在一座橋中間,橋下河水很深,屍體是一位糧食商人A.M.,據稱是一個富有的人。他臉朝下躺著,槍傷在耳後。子彈穿過腦袋,嵌入左眼上面的前額頭骨中。他的袖珍筆記本不見了,這個本子他常帶在身上,放在裡層口袋中。口袋的線拉扯壞了,好像有人將筆記本硬生生拽出來。他的手表和表鏈也沒有了,表鏈栓在背心的紐扣上。一名警察報告說,當晚曾有人在一家酒館門前見過A.M.,他在那裡喝了點酒,量並不多,於10點半時離開,他說自己打算回家去。他要回家必須經過那座後來發現他屍體的橋。A.M.在酒館時,有個看上去面相很惡的人也在那裡,那人整個晚上隻喝了一杯酒,A.M.走後不久也離開了。A.M.好幾次拿出他的筆記本看,裡面似乎有錢,但是沒人知道他是否帶著錢或者帶著多少錢。因此嫌疑人自然是那位追尾A.M.離去的陌生人,他可能在橋上謀殺了A.M.,將其搶劫一空。警方自然到處搜尋此人,最終將其逮捕,並且帶至案發現場。他否認知道這件罪案,並說自己在一處谷倉度過了一晚,但是他無法向警方證明。就在質詢將要結束,而屍體在檢查之後即將搬離現場的時候,負責調查的警官偶然注意到橋上腐朽的木質欄杆,就在正對屍體的地方有一處不大的、但是很新的毀壞痕跡,這是一件硬而有角的物體從欄杆邊緣用力向下砸造成的痕跡。他立刻懷疑這處破損與謀殺案有關聯。他用放大鏡檢查了一番,沒有發現什麽重要的線索,但是他不可避免地萌發了一種想法,認為凶手在這裡將什麽東西扔到水中,造成了損壞。因此這位調查的警官決定搜查了橋下的河床,立刻從水中發現一段14英尺長的結實的繩子,一端綁著一塊大石頭,另一端是一把開過火的手槍,這把槍的子彈與A.M.腦袋裡取出的子彈完全吻合。本案顯然是一樁自殺案件。A.M.將石頭綁上繩子吊在橋欄杆下,在自己耳朵後面開了一槍。開槍瞬間,他松了手,石頭在欄杆下墜落入水中,而手槍強烈撞擊到欄杆上再落水,所以留下了之前看到的破損。表面上這個詭計相當簡單,不過每次都會在欄杆上留下毀壞痕跡。接下來的調查發現手槍實際上屬於A.M.,他的生意岌岌可危,而且剛剛投了生命保險,可以為家人留下一大筆賠償金。因為保險公司不可能為自殺案支付賠償金,A.M.采用這個方法隱瞞自殺,讓人相信他是被謀殺的[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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