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願,我正式投入所謂的工作狀態中,一位律師應該履行的工作—替他的當事人辯護。在當時看來我並不知道是否一個明智的決定,當我去了拘留所,路過被困住的黑人的牢房的走廊上,那一群黑人看到我頓時就沸騰了起來,一個個伸出手拉著我的肩膀,向我哀求幫助他們,苦悶聲連綿不絕,我匆匆經過那條走廊,帶著敷衍的語氣應對著他們的求助。
索馬裡亞倒是很鎮定,冷眼旁觀著我遭遇的一切。
我困惑不已地問著:為什麽這裡會有那麽多黑人?
她則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全世界的監獄裡最多的就是黑人,要不然怎麽會說他們犯罪率很高呢?還有一個說法,我相信你一定沒有聽過。如果你有一個黑人朋友無緣無故失蹤了,那麽請你別擔心,要麽他在犯罪的道路上徘徊著,要麽就是已經犯罪,處於逃亡的路上。實在是找不到,你大可以去全國的監獄去尋找,說不定就可以找到他們的身影。
我對這種看似幽默的說法毫無感覺,隻說了一句:真無聊的說法,他們可真悲催。
很快,我們就坐在了接待室裡。
在獄警通知我們當事人過來之前,索馬裡亞就已經遠離了我,站在後面。
我好奇地問著:為什麽要拉開與我的距離呢?
她神秘兮兮又帶有半點調皮的口吻說著:如果我們坐在一起,我擔心他會分不清哪一個是辯護律師,哪一個是事務律師。
我隻說了句:眾所周知,林肯律師是一個男人,顯而易見的事情,對吧?
她假裝無辜地說著:誰知道呢?
我被她氣得不行,但是又不方便發作,我隻好暫時忍耐著。
過了一會,有人進來了。
在昏暗的環境,微弱的燈光裡,我始終看不清他的樣子,連他臉上的神情都看不清楚。
她倒是很主動地走向前,與他握著手:很遺憾在這裡遇見你。我是你的事務律師索馬裡亞,這一次我找了林肯律師幫你辯護,我旁邊這一位就是林肯律師。
我下意識地與他握著手,他的手很瘦弱,我幾乎都要摸到骨頭了,在模糊不清的視線環境下,我貌似看到他手臂上的淤痕,我再抬起頭打量他的臉龐,這一回我終於看清了他的模樣。
左邊的臉龐腫了一大塊,下方顯然有著被劃傷的傷痕,鼻子塌了,左眼黑了一圈,耳朵被咬傷,已經凝固的血液暴露在耳邊的四周。
看著眼前這位當事人所受的傷害幾乎讓我無法容忍,我咬緊牙關問他:是誰打傷你的?
他很想哭,但是很堅強地控制著,維持著很有禮貌的笑容:我也不知道……我無緣無故就被抓了進來,大半夜裡,突然跑進來十幾個人,按倒我在床上,對著我拳打腳踢,我的褲子被扒開,衣服被扯爛,他們拉扯我的頭髮,不顧我的反對,不斷用腳踹在我身上。我有反抗,可是根本起不了作用。他們就像野獸那樣,趴在我身上發泄著。
我維持著耐心:你是否認得毆打你的人,如果認得,我們現在可以先去驗傷,然後去找出毆打你的人,傷人是很嚴重的刑事案件,我們可以維權。
他很失落地說著:傷人的確是很嚴重的案件,可是在他們眼裡,黑人算是人嗎?他們只不過把黑人當成了野獸罷了。完全沒有進化的動物,被上帝剝奪了智慧的種族。
她連忙阻止我們要討論的話題:好了,我們先別糾結這個。很顯然,被控謀殺與被毆打比較起來,還是被起訴謀殺要嚴重。我們大可以談談這個案件的細節。
我在不太明亮的室內稱呼著他的名字:喬治·斯仃尼先生……噢……很抱歉,看年齡你只有14歲,在我眼裡,你只是一個孩子,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你是我處理過眾多案件之中,年齡最年輕的一個嫌疑犯。
他苦笑著,搓弄著手掌:忽略先生的稱謂就可以了,我不是那麽講究的。
我不敢相信地問著:他們是認真的嗎?居然要起訴一個只有14歲的孩子。
他說了句:14歲的孩子確實不應該被起訴,但如果是黑人,那就屬於政治正確了。
他說得我無言以對,我隻好問他:現在你可以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們好了。
“我是潘多拉聖靈中學的一名初中生,這是一所由政府機構舉辦的公立學校,所有入讀的學生都能享受免費的教育資源。但說來可笑,初中部是分為兩棟大樓,白人學生就讀新裝修的大樓,黑人就讀多年沒有維護過的舊建築物大樓;明文規定,白人學生可以進入黑人的教學樓,但是黑人就不可以進入白人學生的教學樓范圍;用餐的時候永遠是白人學生比黑人提前一個小時,黑人必須有義務為白人讓座,這是學校的規定;考試的成績,白人可以加分,但是黑人就不可以;藝術課程只有白人可以享受,新的體育器材也只有白人可以使用;公共娛樂場所,黑人不允許踏入白人學生的區域,當黑人與白人學生一起違反了紀律問題,受處罰的只有黑人。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讀了兩年的中學,你能夠想象我的感受嗎?我相信是肯定的,不過這也是自欺欺人的說法罷了。還有誰會傾聽我們的苦難呢?”
我玩弄著手裡的書本,敦促他盡量交待主要內容,別浪費太多的時間。
“貝蒂·曼迪是白人,她是一個相當文靜、溫柔以及沒有種族概念的女孩。她從來不抗拒與黑人學生玩在一起,她對我們就像家人那樣,總是充滿著熱情、奔放以及保持著禮貌。我們與她相處得十分愉快,她成績也很好,我們常常會找個安靜的地方一起討論關於學習上的事情。有時候身邊有這麽一個美好的朋友簡直就是人生中最美妙的事情,對吧?可是,有一件事很遺憾,黑人與白人之間永遠不可能和平共處。我與她很友好的那段時間裡可是被其他的白人同學看在眼裡的,他們不喜歡我融入白人的群體,常常帶著其他的人欺負我,侮辱我,甚至還毆打我。縱使是這樣,也從來都沒有影響過我與她之間的感情,我們仍然很聊得來,有時候她還會為我處理傷口。說實在的,她確實是一個很不錯的女孩,我挺欣賞她的。”
他似乎一直沉浸在過去美好時光的回憶裡,因此我不得不粗暴地中斷他的回憶:很好,這是一個很感人的故事,我確實被感動了。只不過我們還是聊聊關於案件的細節,記住是關於細節。
他一臉享受的神情消失了。
“那天我與她在草叢裡聊天,剛開始那會,我們還聊得好好的,可是後來我們談到了一些其他的話題,那是關於……噢,我還是不明說。總之我們吵了一會,我不想破壞我們美好的關系,因此我離開了草叢,回到了學校提供的宿舍。那真是一個相當糟糕的地方,一個星期有兩天是停電狀態,有兩天是停水的時期,還有一天會發出噪音,影響了那棟宿舍的學生的睡眠,但還好,他們只是黑人罷了。”
“你離開的時候是幾點鍾?”
“晚上的八點鍾左右。”
“你的意思是,你晚上與一個白人女孩坐在草叢裡聊天,而且還能吵起來。”
“有什麽問題嗎?”
“對於我來說,與一個女生坐在一塊聊天是很不可思議的,那簡直就是人類的迷惑行為。不過那也只是局限於我而已,沒事了,你繼續吧。”
“後來到了十一點鍾左右,我肚子餓了,想爬牆出去吃東西,經過草叢那裡的時候,我聽到了一些動靜,好像有人在喊救命,但是我不確定,我擔心會出事情,所以我慢慢靠近草叢看個究竟。沒想到我就這樣發現了貝蒂·曼迪的屍體。我當時以為她只是昏睡了過去,因為她常常很容易犯困,一旦困了就會很容易入睡,我還想著喊醒她,可是我發現無論怎麽推她,她都沒有反應。我下意識地探索她的呼吸與心跳,結果我發現她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我當時被嚇了一跳,完全不知所措,血腥的氣味也開始蔓延,我這才意識到她已經死了。就在這個時候,有其他的同學也恰巧路過草叢,看到我摟著她的屍體,就認定我是殺人凶手,慌慌張張地跑去報案。就這樣,我被逮捕了。猝不及防的意外讓我陷入了牢獄之苦。”
我捂著嘴巴:聽起來很遺憾。好吧,那個我必須要問你幾個問題。
“說吧,只要我可以回答你。”
“當時有沒有人看到你對死者不利或者意圖不軌呢?”
“不!我沒有做過這種事情!”
“那就是沒有人看到案發的經過,可是他們為什麽可以落案起訴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為我是黑人的緣故吧。”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死者的死亡時間:根據法醫官的報告,死者的死亡時間大約在9:00·10:00之間,在這段時間裡,你在哪裡,在做什麽?
“我回到了宿舍,可是我很不開心,因為我跟她發生了爭吵,我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於是我去了另外一個草叢,躺在那裡,就一個人躺在那裡,直到11:00,我才意識到自己肚子餓了,於是就想著爬牆出去吃東西。”
我突然起了一絲絲的警惕:慢著,你的意思是,你一個人躺在草叢裡,躺了兩個小時?
“是的,事實就是這樣。”
“有沒有人可以證明你所說的話?”
“沒有,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在草叢裡,看著滿天的繁星。”
“那就是說,沒有人可以證明你所謂的不在場證明,對吧?”
“這很重要嗎?”
“相信我,一個不在場的證據比十萬個證人還重要。很顯然,你現在沒有,對吧?”
“是的,我要是知道自己會被當成凶手,我肯定會拉一個人陪我一起。”
“你再次想想,有誰可以證明你在死者遇害的時候沒有接觸過死者?”
“真的沒有。其實這根本就不重要,我沒有做過,一定會沒事的。”
我很沮喪地說著:“是的,很久之前也有一個人像你這樣想,結果他的墳頭草都有三丈高了。”
他還不斷地強調著:我還只是一個孩子,他們會相信我的。
我嘲諷著:如果你是白人,這個案件他們壓根就不會落案起訴你。
他陷入了沉默,隨後從牙齒裡擠出一句話:我聽說在庭審期間是可以保釋外出的對吧?你可以幫我向法院申請嗎?我不想待在這裡,這裡的人都是瘋子!
索馬裡亞隻好向他說明情況:你的處境我們很明白,在來這裡之前我們已經向法院申請過,可是這次的案件是涉及黑人侵犯以及謀殺白人,影響很惡劣,他們很憤怒,尤其是白人組織的代表不斷向法院機構施予壓力。保釋外出是不可能的了,輿論也在一邊倒,我們幫不了你。
他很絕望地呐喊著:不可能的!這是赤裸裸的種族歧視!
我附和著他:這種現象可是長期存在的。不過沒關系,我很有信心,早晚會瓦解這種令人費解的制度。
索馬裡亞突然變得很嚴肅: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們幫助你,你就要老老實實告訴我們,離開死者的兩個小時,你到底跑去哪裡了?
他很驚訝地問著:我剛剛不是說了嗎?
她眨了眨眼睛:你的確說了,可是有很大的漏洞,我都能看出你在說謊!
我輕輕地拉著她的衣服,示意她暫時不要刺激這個孩子。
他全身都在顫抖:我說了實話,可是你們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我要說的就只有這麽多。
她再次警告著他:你在我們面前說謊沒有關系,可是你要是在陪審團面前說謊被主控官當場揭穿,到時候沒有人會相信你,就連上帝也拯救不了你。
他很委屈,眼睛裡帶有淚光,一句話也沒有說,直接離開了。
我看著她發出一聲歎息,也跟著離開了。
我們走在拘留所外面的人行通道上。
“你不應該質疑他。”
“是的,你是對的,可是你應該也能看得出來,這個孩子在說謊。在法庭上說謊已經夠糟糕,他還是被人歧視的那一類人,這就等於是自找麻煩。”
我不禁提醒她:哪幾個當事人一開始就願意合作的呢?況且我們不知道他在隱瞞什麽事實,說不定這些事情對他很重要,所以他才不肯透露。
她很冷漠地說著:“我不知道他在隱瞞什麽,我只是知道如果他繼續隱瞞下去,到了法庭很容易會出事。一般的謀殺案可能可以在某個律師的手裡變成誤殺,誤殺的罪名相對比較輕,最多就是坐牢;可是現在種族歧視的風氣越來越嚴重,況且受害者是白人,我認為這一次不可能有誤殺的裁決。要麽謀殺罪名成立,要麽無罪釋放,可以無罪釋放當然好,但是一旦罪名成立,等待他的將會是死刑!
我被她的邏輯推演弄得快要暈了:你這個想法太長遠了。我認為應該與這個案件的檢控官聊幾句,對基本的情況有一個了解再討論這個問題吧。
她沒有作出回應,我實在是搞不懂她為什麽會那麽激動。
為了摸清楚檢控方的想法,我去了一趟律政司,奇怪的是,我沒有找到辛波斯卡弗,倒是在電梯的走廊上遇到了嵐伽俐,他手裡還抱著很厚的一棟檔案,他的眼睛幾乎都被擋住了,我下意識地跑過去幫他打開辦公室的門,他隨口說了聲謝謝,然後就把所有的檔案都放在桌面上,直到他的視線移平了之後,他才發現我的存在。
“嘿!原來是你啊,小小英雄,黑人的救星。”
“我想知道,最轟動的那宗14歲黑人奸殺白人女孩的案件是誰負責的?”
他把目光轉移到堆積如山的檔案中:你看到我辦公室目前的環境,還需要問這個問題嗎?
原來是他做檢控,我嚇得不行,還好不是辛波斯卡弗,要知道她是一個相當棘手的檢控官。我最擔心與她交手,總能遇到不好的事情。不過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如此轟動的案件居然不是她做檢控,我假裝隨意地問著:對了,為什麽不是辛波斯卡弗來負責這個案件呢?畢竟奸殺是一個相當嚴重的案件。
他對此不感興趣:誰知道呢?本來我手裡的案件已經夠多了,無緣無故還要再塞一個案件給我處理,看來這個月的假期又得泡湯了。
我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好奇地問著:其實我研究過該案件的所有資料,你們手裡的證據是非常的少,起訴的要點也不是那麽充分,為什麽還是要落案起訴呢?
他歎了一口氣:沒錯,這個案件沒有目擊證人,按道理來說,證據不充分是不能落案起訴的。可是有證人可以證明他的作案動機,最重要的是,受害者是白人,還是未成年的小女孩,嫌疑犯是黑人,這就很容易看得出黑人與白人之間的矛盾是一直存在的。我們當然不希望落案起訴,可是白人組織團體不斷向我們施壓,工會與立法會也在呼籲我們為死去的孩子討回公道,嚴懲凶手。在輿論的壓製下,我們只能按照程序做事,別無他法。其實我也不想起訴他,不過我的上司下了命令我也只能照做。
我歎息著:我也在煩惱這件事,替他辯護將會承受很大的壓力。
他這才意識到:慢著,你是那個孩子的辯護律師?
我回答著:是的。我看起來不像辯護律師嗎?
他立馬警覺起來:你要是辯護律師,那麽我可就不能與你討論太多關於這個案件的問題與觀點了,這樣很容易造成妨礙司法公正。
我示意他冷靜下來:我只是想搞清楚是誰負責這個案件的起訴工作而已。
他這才放松戒備:這樣而已?那就簡單了。沒錯,我們又變成對手了,我倒要看看,你的技術進步了多少。
我觀看著整個房間,確定沒有人其他人在偷聽,我才告訴他:其實,我最近的心情很糟糕,可是我的助手非要我接手這個案件,我目前的狀態實在不是很適合出庭辯護。如果可以用一個相對公平的方法去解決這個案件,節省時間,會不會是一個很好的提議呢?
他沉默了,似乎在思考我的提議:其實我也想簡單解決這個案件,減輕壓力。你有什麽好的提議呢?我想知道。
其實這個提議從我離開拘留所開始就已經在醞釀了:你可以嘗試與詹斯建議,如果我的當事人願意承認誤殺,能不能爭取最大的寬容處理呢?最起碼不用判死刑。
他不禁笑了,是很尷尬的笑容:很抱歉,我的上司已經下了命令,要麽承認謀殺,沒有誤殺。而且他的態度很堅決,不可能爭取減刑。
果然是這樣,輿論一邊倒的影響力在此時此刻就展現出來了。
我隻好與他握著手:那麽……我們隻好在法庭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