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幾個猶太人的家庭聚集在一起,用很小的聲音在互相交流著。他們的孩子還躺在床上,沉睡在夢鄉裡,因此他們說話的聲音必須盡量壓低著,避免打擾到孩子們的休息。
他們從奧地利逃來這個國家,不僅僅是他們,歐洲那邊普遍在排猶反猶,很多猶太人的財產被沒收,商店被砸毀,被禁止從事某種特定職業,被禁止乘坐公共汽車,被禁止駕駛車輛……總之猶太人的種族再次遭到排斥。他們漏夜逃了出來,變賣了資產,才拿到一筆錢,經過幾番波折才來到布達拉美宮,他們要想獲得真正的安全就必須要籌集到足夠的資金,然後坐飛機去以色列,那是一個猶太人國家,去了那邊才算是自己的家鄉,在那裡就不會再遭到迫害。但是他們很快發現,布達拉美宮其實並沒有很排斥猶太人,他們的猶太朋友很快就在這個國家裡任職比較重要的職位,例如銀行家,投資顧問等等。如果這個國家對猶太人毫無敵意,他們倒也不至於急著要走,留下來投資、建設這個國家,不僅僅可以為自己尋找一個安定的避風港,還能過上安穩的日子,嘗試融入這個國家的各種傳統習俗。
他們在交流的同時,其實就是在商量如何在這裡建立屬於自己的產業。
很快,他們就發現了這個國家的失業率非常的高,無所事事、企圖犯罪、無事生非的年輕人異常的多,盡管有政府的資金補貼,但也不能解決最根本的問題,有的人依然貧困,兩餐不繼;但有的人卻過上了非常富裕的生活,頓頓有魚有肉,麵包只是拿來做早餐,牛奶當飲料,咖啡當餐前飲品。肉眼可見的貧富差距使一個猶太人團體看到了投資與救濟的商機。只有把這個國家的經濟情況給重新拉起來,才能使社會正常運轉起來;同時只有挽救了他們的經濟才能保證他們不會隨歐洲的潮流那樣,排斥猶太人。因此用來經濟複蘇的資金就變得無可避免。
首先他們找到在銀行負責管理債務籌借部門的猶太人,向銀行以很寬松的條件借出貸款,用來發展與生產製造業,大量招募勞動人工,短時間內解決了流落街頭的失業人員的去向問題。
在社會上的困境一下子得到了舒緩,潛藏在深處的社會危機再次被淹蓋起來。
深夜裡,黑澤明閉著眼睛,側著身子在睡覺,但其實他全程都沒有入睡過,他在等,他一直在苦苦等待著辛波斯卡弗入睡,今晚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因此他一定要出去,但是要從她身邊跑出去談何容易,為了保險起見,他早在她的可可熱飲裡加了一小劑量的安睡藥物—寧多芬,這種藥物只需要一點點的分量就能讓人很容易陷入昏睡狀態,而且不容易醒過來。這種藥物起初只是拿來幫助睡眠,緩解壓力以及焦慮,但是會有一個副作用,服用次數頻密會造成成癮性,也就是產生藥物依賴,一旦不用這種藥物就會失眠,甚至會使焦慮加倍。當然他是迫不得已才使用這種藥物,他甚至不敢放太多劑量,他只是希望她有個好的睡眠,同時保證她不會半夜爬起來,這樣他的目的就已經達到。
他爬起來,換好衣服,偷偷摸摸拿走了她的保時捷鑰匙,還拿走了她的20美元。他這麽做除了想過足一把癮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要去見一個人。
在他靜悄悄關上門,輕手輕腳地離開之後,她的眼睛突然睜開了,她胸有成竹地盯著消失不見的保時捷鑰匙,就知道他想飆車,在大半夜裡。他的確想飆車,但是她並不知道的是,他飆車之余還想去見另外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就是克裡斯仃,自從她放棄做律師,轉行做性交易工作者之後,她就把自己隔離得遠遠的,她在底紋州租了一個單位,那裡是一個龍蛇混雜的地方,常常有不知名的人員出現,他們有著不同的身份背景,均來自社會底層,白天沒有工作,聚在一起喝點由政府補助的啤酒,偶爾才能吃肉,他們會團抱團,聚集痛斥資本主義帶來的貧困問題,但是到了晚上他們又會變得相對溫和,因為他們晚上要在外面想辦法搞錢,要不然第二天的生活費將會使他們非常頭疼。
她住的單位是一個很狹窄的空間,只有一個洗手間,外面是一條很狹窄的走廊,右側放了一張床,在走廊的通道還擠了一張陳舊的書桌—那是她在隔壁家丟棄的垃圾裡撿回來的,整個桌子都完好無缺,倒是晚上會跑出幾隻老鼠而已,那股奇怪的氣味,像極了腐肉發出的陣陣惡臭;她在書桌上擺了一排有關於法律的書籍,全是德文版的,部分書籍嚴重損毀,好幾頁紙在脫落中掙扎,桌子的左側還放了一個櫃子,那是她在自由市場裡掏回來的,價值15美金,整個櫃子也同樣塞滿了書籍,在她不接客的日子裡,她忍受著寒冷與饑餓,在寒風中度過令人沮喪的冬季。她的床正對著一個很大的窗口,夜裡會刮進一股很猛烈的狂風,右側的窗是壞的,根本關不了,左邊倒是可以關,但是如果關了,由於空間狹窄,會很容易出現喘不過氣的現象,因此她沒有別的選擇,只能任由那扇窗戶持續敞開著;書桌的右側有一個空隙的空間,那裡剛好放得下一張小椅子,她可以利用坐在椅子在那張用瓷磚組建起來的桌子吃東西。但是她生活依舊貧困,買不起奶酪與啤酒,只能一個星期買一盒巧克力味的麥片,拿麥片當早餐吃;夜裡七點鍾,麵包店會有一部分不合乎標準的黑麵包以很廉價的價格出售,到了那個時候她就會在那裡排隊,買到廉價的黑麵包。這種黑麵包有一個很顯然的缺點,口感不好,咬起來太硬,幸運的,她可能會買到一部分位置還是柔軟的麵包;幸運不好,那塊麵包根本吃不了多少;餐桌上的牛奶是她在小進口店買回來的,那裡的牛奶在臨近期的時候會把價格壓得很低,那個時候她就可以購買廉價的牛奶;肉腸則是被人丟到回收站裡,她半夜三更跑到外面撿回來吃。她就是這樣,食用廉價食物才能得以勉強維持艱苦的生活,隨著物價不斷上漲,她明白通脹是無可避免,她只能勤奮地賺錢,這樣才能保證生活得以維持下去。天花板是壞的,夜裡會掉下灰塵,甚至是一塊牆壁的碎片,砸到她的臉上,劃破了她的皮膚,有的時候會砸傷她的眼睛。她的門鎖其實是壞的,就算她在裡面反鎖,稍微出點力就能推開她房間的門,因此她出門的時候從來不帶鑰匙,她只需要粗暴地把門推開就行,壓根就不需要鑰匙。
他的保時捷跑車停在一個貧民區是一件很冒險的事情,這輛車肯定會吸引部分的偷車賊,因此他不能逗留太長的時間,他還特意找了一大塊黑色的幕布,鋪蓋在車的上面,掩蓋著車的軀殼,避免讓別人注意到車的存在。
其實他沒有想過要找她,但是那天在法庭上與那個妓女有過一段對話,這使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情不自禁想起了克裡斯仃,他相信從事性工作交易者的女性絕對不會是為了享受身體的愉悅感,她們只是貧困社會中的一個悲慘縮影罷了。他很明白這個不可改變的事實,因此對於控方證人,其實他心裡是很內疚的,他也意識到自己在法庭上是非常的尖酸刻薄,他自己也很討厭自己的那種不可一世的態度。一想到這個,他就想著找她聊天,就當是尋找某種心理上的慰藉也好,尋找某種可以躲避的借口也行。
其實他不是第一次來找她,在此之前,他來了好幾次,不過不是照顧她的“生意”,只是為了接濟她。
他每次都會接濟她500-1000美金,有時候他會為她帶來玉米罐頭、肉腸米粒還有意大利奶酪,他一直在略盡綿力地照料著她的貧困生活。因此在他的帳戶裡就會有1000-1500美金常常不翼而飛,辛波斯卡弗搞不懂他的錢跑去哪裡了,問了他,他就會撒謊,自己玩股票玩輸了。實際上他很少關注股市裡的行情,但是他必須要持續隱瞞下去,因為一旦讓她發現他在接濟其他的女人,她肯定會很生氣,他不能讓她知道這些事情。
當然,克裡斯仃是唯一一個知道黑澤明與辛波斯卡弗是戀人的事實,當然包括珍妮特。
當他給她帶來300克的咖啡粉以及900克的奶酪之後,他就坦然承認,他有想過與辛波斯卡弗結婚。
她的房子很簡陋還很寒酸,她沒有特別的東西可以招待他,只能泡了點蜂蜜水,給了他一盒煙(上一個客人留下來的香煙),煙絲有些潮濕,但不影響基本用途。
她忍住笑聲:你以前不是很害怕婚姻嗎?怎麽現在突然就想結婚了呢?
他獨自歎息著:現在我們住在一起了,感覺彼此越來越親近,我想,相信結婚會是一個很好的負責人的行為。
她伸了伸懶腰,打著呵欠:所以你這是準備要求婚了是嗎?
他很茫然地搖了搖頭:問題是,我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萬一她不同意與我結婚怎麽辦?萬一她因為我的求婚而提出分手怎麽辦?
她雙手摟著他的肩膀,投以鼓勵的眼神:得了吧?哪裡有那麽多的可能?只要你有誠意,她還很愛你,就一定會答應與你結婚的。
他表現得很開心,還很欣慰,但很快他又想起了其他的事情:可是,我們的立場有很大的區別,我擔心我們結婚以後,我們仍然會成為辯論的對手,雖然表面上理性的辯論不會傷害感情,但是每次出現這種情況,分歧總是不可避免。
她像是明白了某些事情那樣:怪不得我們那個時候會分手。
他給她一個白眼:正經點行不行?幫我想個辦法。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檢控官簡直就是女強人的代表,你想娶她,就得做好心理準備。
他暫時放棄了這個想法,說了句:別提我的事情。你那邊怎麽樣?銀行真的要收走你的房子?
她剛才那副得意的笑容頓時消失了:資不抵債,我的房子已經被拿去拍賣,賣了多少錢,除了支付手續費,交稅、償還債務,還能剩多少呢?借錢的時候就求著你借,要催債的時候也同樣心狠手辣。我看以後都沒有商量的余地,那套房子我已經放棄了,不可能還贖得回來,當人人都在集中拋售房子的時候,就意味著房子的價格變得一文不值。
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了,他想到如果要結婚就必須得買房子才行,不然二人世界的生活很難實現,更何況他還打算要孩子呢。不過現在看到市面上的經濟環境如此惡劣,他有些膽怯,暫時不敢買入資產,擔心自己會因此落入萬劫不複的程度。他想著想著,突然注意到她身後的那個櫃子裡塞滿了法律的詞典,他好奇地問著:為什麽你還保留著那麽多法律上的書籍呢?難道你還打算重新執業?做回一個事務律師?
她下意識地用身體去遮擋櫃子裡的書籍,露出僵硬的笑容:沒有,我只是……只是偶爾為以前的客戶提供法律意見,偶爾還會為地方法院提供法律建議罷了。你知道的,我花了那麽多時間讀法律,難道真的一輩子都不從事那個職業嗎?
他變得不知所措:我還以為你已經徹底放棄律師這個角色了呢。
她從後面的書櫃裡抽出一本書,回答著:怎麽會?我們都是屬於法律的,除此之外,我們並沒有其他的地方可去。等我償還債務那天,我就會重新穿回那件律師袍,做回自己。
他看了看窗口的位置,附近有一個很大的吊掛木牌,那是一個掛衣服的東西,那件律師袍還掛在那裡,衣服很新,但袖口變小了,紐扣的顏色變得暗淡無光,扣子的位置都相互交錯。就算她想做回律師也是徒然,她根本就很久沒有穿過律師袍。他還想說點什麽,她立馬製止他,迅速轉移話題:對了,你最近辯護的那個案件,我一直都有關注,你真的相信你的當事人沒有強奸過受害者?
他還很好奇地問著:你連上網的東西都沒有,怎麽會知道我處理的案件呢?
她立馬得意洋洋地從床底下拿出一遝報紙,那是《觀察法律》的報刊:任何轟動法律界的新聞都會出現在報紙上,難道你忘記了?
他不以為然地說著:我知道,可是我沒有想到你居然還保留著看報紙的習慣。
她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這裡的客人都很喜歡看報紙,他們看完就懶得帶走,久而久之,我這裡就成了報紙攤流動中心。不過我最近發現附近多了很多奇怪的民族。既有波蘭人,也有猶太人,我會波蘭文,但就是不會希伯來語,猶太人我就不太能溝通。
他假裝皺著眉頭:猶太人的問題確實也相當的嚴峻……
她順勢緊捏著他的下顎:別想著轉移話題,你必須得回答我的問題。
他粗暴地推開她:這裡不是法庭,我沒有必要回答你的問題,你也沒有權利強迫我配合你。
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他拗不過,隻好坦言告之:好啦,他們本來就是夫妻,怎麽可能存在強奸的說法呢?
她似乎在考他的專業知識:你應該明白強奸的定義。
他點了點頭,理所當然地回答:當然,這種定義問題我從來都不會忘記。那又怎麽樣。
她松了一口氣,更多像在歎氣:你知道我想問什麽。
他很冷靜地回應:我明白,只要違背他人意願,都算是強奸。
她很驚訝地問著:既然你什麽都記得,為什麽你還要為他辯護呢?
他反過來質問她:做律師不應該都是這樣?我們不能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問題,我們要站在當事人的角度去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得為他爭取合法的利益吧?至於他是不是真的有罪,不是我的責任,我的責任只是讓陪審團覺得是不是他有罪,而不是我說他有罪他就是有罪,那不是專製得很嘛!你是不是太久沒有回律師樓,連最基本的遊戲規則都不記得了?
她的靈魂深處仿佛遭到暴擊那樣,心境像碎片那樣散開。她很慌亂,假裝鎮定地解釋著:不……我只是想不明白,為什麽你會接這種官司,以前我幫你轉介過類似的風化案,你都拒絕了,你很明確告訴我,你是從來不接這種類型的案件。為什麽到了現在,你卻不記得自己的原則了呢?
他冷笑著:以前經濟形勢好的時候,我當然可以堅持自己的立場,有效率地選擇自己想要辯護的案件;但是現在呢?股市快要垮了,房地產經濟一蹶不振,物價上漲,多少人成了負資產。我沒有選擇的余地,我要是再以那種傲慢的態度去挑選可以辯護的案件,我的律師樓很快就要撐不下去,可能就要倒閉了。我要複蘇經濟,不是不可以,但是一定要接質量高,報酬較高的案件,我可沒有多余的時間浪費在一些報酬極小的瑣碎案件上。像這樣的事情我以前做得還不夠多嗎?你不也負債累累,結果要出賣身體來還債……
他這話剛剛說出口頓時就後悔了,他知道不應該這樣說話,他一時口快傷害了她。
兩人陷入了一陣的沉默。
他率先道歉:我慎重為剛才的言語道歉。
她強顏歡笑說沒事,但其實心裡非常的難過,那顆心仿佛在滴血那樣,她只是走錯了一步投資的路線而已,就這樣陷入了萬劫不複的地步。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假裝若無其事地去克服眼前的困難,但是沒想到,真正要面對的時候,其實她還是很脆弱。
他看出了她的不對勁:你是不是很不開心?
她轉過身去,偷偷抹乾淨眼淚,假裝滿不在乎地嘮叨著:正常的……這段時間有誰會開心呢?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天快要亮了,你該離開了。
他為剛才的魯莽行為感到很悔恨,但是現在他說什麽也沒用,他看著逐漸浮現的黎明,萬般無奈地離去……
就留下她獨自一人在小屋裡傷心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