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月光
黑夜又一次如約降臨,冰冷而又潮濕。它悄無聲息地將同樣顏色的絕望與死亡縫進每一縷空氣之中,編織成一幅巨大的織錦,冠名為夢魘,鋪陳於世間。此時,人類躲在柔軟的鵝毛被下,追逐著夢中的光明,索爾棲在自己的陰影裡,與黑暗融為一體。這種逐漸被同化、蠶食的感覺卻讓他湧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安慰,與自己身上永無休止的背叛和拋棄相比,黑夜每天都會準時前來,與自己相依相伴,不是因為德古拉的姓氏,不是貪圖始祖之血的珍貴,不是追隨血族王子的王冠,更不是想要親近他愛上他利用他最後再傷害他……這有多麼的難得!尤其是對於被親人、族人、友人與愛人拋棄了一次又一次的自己,想到這兒,索爾不禁考慮是不是要為命運如此慷慨,竟肯將黑夜無私饋贈於他的善舉掬一把淚,血紅的熱淚。
再次確定頭頂的黑夜已然牢牢駐扎在心底,絕不會拋下自己,絕不會像德古拉伯爵、養父母、好友約翰尼、命中注定的愛人那般一個接著一個離開自己時,索爾終於肯低下頭將視線從漫長而又遙遠的回憶中撈了起來,陳放於現實,眼前。
命中注定的愛人……這最後一簇念頭還殘余在眼角跳躍著,閃耀著,無論索爾將雙眼閉上幾次,也無法將它熄滅,與前面那幾道頑疾相比,這道傷口還太過於新鮮,又深不見底,索爾只能站在一旁觀望,一邊欣賞著它血肉橫飛的美豔,一邊咀嚼它痛入骨髓的腥澀……那種感覺就像是赤著腳在刀尖上跳踢踏舞,又像是親吻著來自於地獄的烈焰,這就是,人類所謂的痛苦麼?索爾冷靜地俯瞰著這場足以摧毀他靈魂的災難,不知道該搭配什麼樣的心情。一抹血紅劃過他的眼簾,或者,那只是顆紅色的流星,隻存在於神話與傳說中被喚作“流浪者”的流星,那顆流星就是我,索爾木然地想著,我把愛情和重生帶給了妮娜,她把背叛與毀滅留給了我,很索爾式的結局,公平而又不幸的結局。
手中的蘭布魯斯科葡萄酒已經見了底,今晚,它取代了龍舌蘭和威士忌,成為了索爾的新寵。莉茲曾經不止一次地在各種場合嘲笑過這種雪莉酒的口感,又甜又厚,都可以用餐刀切開,簡直是盛放在高腳杯裡的聖誕布丁,只有喜歡和芭比娃娃開下午茶會的小女孩才會選擇它當開胃酒,更直白些說吧,在任何成年人眼中,它都不配被稱之為酒。
可就是這樣高濃度大劑量的甜膩,也沒有將索爾口中的苦澀稀釋半分,此時,他站在書房的隔壁,那扇比自己心跳還要熟悉的房門邊,背後是黑夜,眼前是焦土,女主人不在了,這間臥室似乎也一並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成為了一間沒有棺槨的墓穴,至於它是如何被火與煙毀滅的,索爾漠然地看著手中一直燃著火苗的Zippo打火機,找不到一絲線索。
也許,從離開古堡的那一刻起,他身體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經被生吞活剝,謀殺在餐桌上,絞碎在晚宴裡,一定是這樣的,否則,他為何一直記得席間妮娜的雙手染滿鮮血,自己的胸腔卻空空如也?而現在的索爾,外表依然高大、英俊,猶如北歐神話中降世的神,令人不敢直視,與之前歷經三個半世紀卻始終完美的自己,沒有任何差別。可事實卻是,全世界只有他才能看懂這道謎題,當下的自己,這樣的自己,蒼白、軟弱、不堪一擊,只是從前那個索爾的幽靈,亡魂。
這樣的他,一定很自信,身為血族的王子,自信生存在他的基因中,流淌於他的血統裡,他根本沒有任何資格去摒除和拋棄,他是索爾德古拉,他怎麼可能不自信?他也一定很強大,從出生的那刻起就一直經歷血與火的洗禮,單槍匹馬對抗整個族群,這個世界根本沒有施舍一分一秒可供他軟弱,屬於他的篇章中,非贏,即死,身為叛逆者的首領,他怎麼可能不強大?他還一定殘忍,凶狠,被掏出心臟的女王,被關掉感情的自己,都是最好的證據。
索爾望進再也空不出一滴甜膩的酒瓶,透過玻璃瓶底的反光直視著自己琥珀色的瞳仁,嘴角微微折起,索爾,看清了麼,看懂了麼,這就是你的命運,即使是失去了親人、朋友、愛人;即使是無數次被拋棄、背叛、傷害,你仍然沒有資格優先考慮自己,哪怕,是去感受一下那排山倒海的心痛。只要你還站在這裡,立於這片黑夜之中,你就得戴上還滲著鮮血的王冠,坐上骸骨砌成的王座,你就得成為黑夜之主,世界之王……
即使,這片黑夜的主人只是具行屍走肉,這個世界的王者已經心如死灰,但,只要你還冠以德古拉的姓氏,就只能一直向前,再向前,屬於德古拉家族的命運,從來如此,沒有幸福的結局。
“我們站在食物鏈的最頂端,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生物,然後,我們卻破碎到無法修複,我們甚至無法在鏡子中看到殘缺的自己。我們的生命和時間一樣漫長,然後,我們生無希望,絕症和絕望都殺不死我們,連魔鬼都拿我們無可奈何。於是,就這樣,我們活不起,又死不了,只能將自己交付給酒精和大麻,今夜如此,夜夜皆然,直到永遠,被詛咒的族群,說的就是我們。”
泰特將手中只剩下小半瓶的伏特加塞進索爾的懷中,滿嘴的酒氣,滿眼的清醒,“敬該死的詛咒。”
“敬該死的我們。”索爾同泰特一起舉起了酒瓶,吞下了痛苦。
“該死的我們?”仿佛是在讚美這絕妙的祝酒詞,泰特情不自禁地吟誦了一遍又仰頭灌了一大口酒“是該死,只是,還沒有死。”
“只是,今晚還沒有死。”不等泰特從前一句祝酒詞中清醒,索爾緊接著將第二句灌在他的耳朵裡。
泰特剛剛離開嘴唇的酒瓶兀自地粘在了半空中,停滯不動,他瞪大雙眼看著眼前的索爾,仿佛第一次見到他一般,“Hey,我們剛剛喝下的酒是伏特加!”
“喔,原來是伏特加,”索爾將今晚第二隻空酒瓶擺在了牆角,出神地望著它身後那一長串亟待被填滿的空白。
“至少俄羅斯人管它伏特加。”
“我管它叫‘找死’”索爾伸出手,筆直地攤向泰特,等待著第三瓶酒,“不過,它的功效並不如它的名字那般……”
“我覺得倒是它很有效果,”泰特一把掃去索爾那乞討似的姿態,瞬移到他面前雙手捧起那張沒有任何瑕疵的臉細細品鑒了一番,像謹慎挑剔的品酒師,兩次心跳之後,才鄭重的下了結論,“看,現在的你,已經半死不活了,我覺得,你大可不必費力去找死,說不定下一刻,死神就會主動來找你,”仿佛又咂出了一層新的味道般,泰特將索爾的臉捧得更近了一些,幾乎與他鼻尖相對,“不,我收回我剛才的話,就憑你現在這副德行,死神都懶得理你。”
“那你還來找我?”索爾換上一副嬉笑的表情,雙眼中搖晃著漫不經心,卻連他自己都沒能成功騙過。
“莉茲同死神一樣懶得理你,約書亞同約翰尼一樣沒空理你,我算術學得不好,現在又喝得很醉,”泰特掰著手指,一根接著一根壓下,“這麼一路數下來,和索爾這個名字有關聯目前沒有死也沒有背叛的幸運兒,好像只有我,只剩下我,也只能是我,來理你了。”
“你正在跟我說話,你也喜歡跟我說話,直接承認你喜歡我,不是更簡單嘛。”索爾魅惑地彎起了嘴角。
“錯,我能忍受你,”泰特在索爾耳邊打了個響指,似要喚醒他的白日夢一般,“我喜歡的,只有酒精和我自己。”
“告訴莉茲我沒有死,”也許是厭倦了這些琳琅滿目以各種包裝送到自己面前的關心,索爾直接扯下泰特的外套一把掏出裡面還未開封的雪利酒,“至少,我今晚還沒這個打算。”
果然是索爾,泰特望著被扔在地板上的棒球夾克暗自感歎,眼前這個人,即使他決定墮落一下去當酒鬼,也是一個冷靜理智有潔癖的酒鬼,“那你也一定猜到除了剛剛你提到的驗屍官,莉茲還給了我今晚的第二個身份吧。”
“郵差。”索爾用腳踢了踢那件仿佛用酒精和大麻做成的夾克,一卷羊皮紙從衣領處的暗袋裡探出了頭。
“這不是和那個聖甲蟲一起的垃圾麼,我記得當時把它丟進垃圾筒裡啊。”隻消一眼,索爾立即分辨出這就是那張記載了有關於血族秘密的羊皮紙,幾個月前,它爆出血族還存在第四位長老的驚天秘聞;幾個星期前,它又吐出了德古拉伯爵還有其他子嗣的絕世密辛,這哪裡是一張老舊泛黃的羊皮紙,這分明是一個未知的潘多拉魔盒,只是,直到現在,索爾也無法分辨,它釋放出來的,究竟是怎樣的邪惡。
“莉茲說,伯爵分別以……”
“伯爵分別以‘寬容’‘智慧’‘堅強’‘勇敢’這四個品質為度量,親自挑選並轉化了四個子嗣,創造出世界上第一批吸血鬼,他們與我一樣,擁有始祖之血的能力,但是,又遠遠不及我的能力。”
索爾將手帕覆在羊皮紙上,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了起來,胳膊伸得老遠,仿佛那是會毒死他的瘟疫,“郵差先生,除了上述這些舊聞,莉茲主播還有別的新聞要爆麼,我現在的耐心,可比這脆弱的羊皮紙還要薄。”
“還有一段回憶。”不等索爾收起哂笑,泰特的手指已經輕搭在索爾的額頭上。
“我已經說了,血族有第四位長老的存在。”泰特喉嚨發出的聲音一點點微弱下去,直至被他身體滴血的聲音完全掩蓋。
“你是要告訴我,除了女王,M和V三位長老之外,血族還有一個長老?”約書亞拿起第八把匕首,懸在泰特的面前,認真地尋找下一處可以容得它刺入的最佳位置。“你是要告訴我,除了Dracula,女王,M和V四位始祖之外,血族還有一個始祖?”
“我隻承認Dracula是血族的始祖。”泰特依然堅持著自己之前的觀點。
“You poor thing,”約書亞惋惜地咂了咂嘴,“可是你口中尊貴的Dracula始祖,都親自承認並向全血族昭告其他三位始祖的存在呢,他們四位可都是血族的始祖。”
“這是……”索爾臉上閃現的驚訝終於擊退了他辛苦營造一夜的醉意。
“我的回憶,一年前,我還是約書亞的人質時,被囚禁在鍾樓裡的回憶,”將自己那段被狠虐往事完全展現給索爾後,泰特像是剛打完一場拳擊,虛弱得已經撐不住自己的身體,搖晃著貼著牆壁滑坐在地板上,“多感人的回憶,終於可以驅走今晚過於豐盛的無聊了。”
“怎麼可能!”索爾看著泰特,像看著變身後的綠巨人一般,澄澈的瞳孔裡滿溢著不可思議。
“從前肯為你自殺的妮娜如今都能背叛你,相比之下,原來想殺我的約書亞成為了我現在的盟友,倒是更有可能,更為可信吧。”
“莉茲她明明隻可以通過觸碰我和第三者,才能讓我看到第三者的回憶。”令索爾震驚的,並不是這段回憶的內容,而是回憶的展開方式。
“喔,忘記告訴你了,在你對始祖之血掌控得愈發自如時,莉茲的血液魔法似乎也進步了不少。”泰特打了個哈欠,一把撈起地板上被索爾揉成一團的夾克,即便它在潔癖狂索爾眼中只是件垃圾,卻也是他泰特的專屬垃圾。
而事實卻是,索爾早已經忘記了它的存在,那件衣服,從材質到氣味,在索爾看來,根本連垃圾都稱不上。
“重點不在這裡,”泰特搶過索爾剛剛開封的酒,報復性地灌了一大口,“西班牙雪利酒,絕對是全世界被嚴重低估了的葡萄酒,就像你嚴重低估了這張羊皮紙和剛才我的用鮮血帶回來的回憶一般。”
“我錯過了什麼?還是,根本就沒有什麼。”索爾用指尖轉著羊皮紙卷,一圈又一圈,卻沒喚起一絲再度打開的興趣,“趁你用雪利酒將自己的智商全部溺死之前,我幫你理順一下目前的狀況,你的回憶中約書亞說得很清楚,實際上是整個血族都很清楚,血族最開始便是由德古拉伯爵,阿美莉婭也就是前任血族女王,V,M,四位始祖共同開創的,只不過當時德古拉伯爵為王,其他三位便以皇族長老自居。”
“加上死去的埃迪,第四位長老,血族,原本是有五位始祖存在的。”泰特打了個酒嗝,含糊地補充著。
“五個,四個,又有什麼區別,德古拉和女王都已經死了,當初所謂的創世始祖,現在也只剩下了V和M兩個人而已。”索爾覺得,這個事實說出來比放在腦子裡更加可笑。
“可是,坐在王座上的卻是約翰尼,”泰特搖了搖手中的雪利酒,指著其中緩緩上升像他剛出口的事實一樣明顯的氣泡,一字一句強調,“現在統治血族的,不是創世五始祖中的任何一位,而是一個,乳臭未乾又瘋又蠢的未成年吸血鬼。”
“沒錯,約翰尼是乳臭未乾又瘋又蠢的未成年吸血鬼,”索爾終於厭倦了旋轉羊皮紙卷的遊戲,正了正神色,慢慢將它展開,“但,他也是如五始祖之一,前任女王欽點的血族王者,別忘記了,約翰尼是女王唯一的子嗣。”
“弑君者的子嗣只能是弑君者,不管他披著多麼精美無暇的謊言,戴著多麼名正言順的王冠。”啪的一聲,一個雪利酒汽泡破開了,泰特看到了索爾的笑容,他也笑了,因為他知道,莉茲交給他的第二個任務,他已經圓滿地完成了。
彎刀般的新月劃破了厚重的黑雲,也捅破了自以為統轄了整個世界的黑夜,索爾的指尖攜著月光一字字漫過羊皮紙,“四……還真是一個奇妙的數字,這場遊戲,我才剛剛進入角色,找到樂趣,本沒想這麼快進入高潮的,可是,既然莉茲和我的對手都已經迫不及待,身為一個王者,當然應該順從民意,”索爾的唇邊滑出一抹甜蜜的微笑,“猜猜現在誰最需要這個數字?”
“約翰尼。”兩個聲音伴隨著第四隻空掉的酒瓶呈放在夜色中。
我和誰都不爭了
和誰爭我都不屑
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
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你準備什麼時候走呢,約書亞?”黑暗中,這低聲的問詢似一陣風,看不著,觸不到,只是輕輕拂過耳邊,卻在心尖剮下了深深的溝紋。
“走?”約書亞覺得喉頭湧上了點點腥甜,他卻無心分辨這究竟是上一次苦痛的終結,還只是新一輪痛苦的開始。
“你的哥哥瑞恩范海辛走了,成為一捧飛灰,留下一個殘局。”隔著薄薄的黑暗,聲音溫柔地撫摸著約書亞的側臉,仿佛愛人的吻。
“Hey,不要這樣說,”似乎被瑞恩這樣輕描淡寫的生前簡介激怒了,約翰尼突然提高聲調,“他的死,是他這失敗的一生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乾淨、利落、漂亮,難道,不值得換來一句讚美麼?”
“你的妹妹佐伊范海辛也走了,變成了吸血鬼,躲在暗夜中時刻想著要你的命。”黑暗愈發濃稠,聲音卻更為軟糯,它繞過高聳的鼻尖攀上了約書亞的耳畔,似傾訴,更似誘惑。
“我們范海辛家族就熱衷於相愛相愛這種相處模式,越是愛誰,就越要玩命兒地活著,同時去要對方的命,不信的話,可以去問我的那死鬼哥哥,他已經成功實踐了范海辛家族的優良傳統。”約書亞默默地胸口劃了個十字,為死去的瑞恩,更為生死未卜的自己。
“你的愛人傑茜卡德古拉同樣走了,帶著一個殘缺的肢體,囚禁在地牢中等待著被絕望和痛苦啃噬。”觸碰到約書亞驟然加速的心跳,聲音顯然很滿意“傑茜卡”這三個字所釋放的毒性,便立即裹挾著黑暗朝著他心尖處最柔軟的地方刺了進去,像叉子滑進一塊黃油中,無聲而又迅速。
“你要談瑞恩,可以,反正我從小跟他就處不來,事實上,我懷疑他和自己都處不來;你要說佐伊,也沒問題,哪個西歐人家裡沒有一個問題少女,打洞吸毒早孕……喔,我差點忘記了,她現在已經是吸血鬼了,我已經不用擔憂最後一項問題了;而至於傑茜……”約書亞急急地掐滅了話頭,卻緩緩寺抽出短靴裡的匕首,精鋼摩擦皮革的聲音搖曳在黑暗中,又性感,又危險,就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Don't Ask,Don't Talk。”
“你知道她最終會死的。”
“我知道一定有人會死的,”瑞恩頗為自信地擦拭著匕首,嘴唇抿成肯定的直線“也許你不懂,恐怖和死亡向來是人類的狂歡,而且在我看來,死亡並不是什麼壞事,至少人死了之後,就不會再面對心愛之人時有心無力,也不會再讓她失望、歎息了。”
“瑞恩從前有佐伊的陪伴,他們兄妹情深、相依為命;傑茜生為血族公主,向來是眾星捧月,更何況,她還擁有全世界她最愛的兩個男人,索爾和約翰尼……而你,約書亞范海辛,你是吸血鬼獵人,是獨行者,你厭惡人類,又被血族厭惡,你的生活中從來沒有同伴和溫暖,能陪你走到最後的,就只有你自己。你這一生中,沒有人愛你,沒有人在意你,你存在的價值只是個屠殺工具,被利用,然後,被拋棄,一次次重複……想想索爾和維奧萊特吧,他們真的在乎好朋友約書亞麼,還是,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吸血鬼獵人范海辛……這樣的你,就算是活著,又和死去有什麼區別,即便是死了,又有誰肯為你流一滴眼淚。”
“所以……”約書亞緩緩掩起異色的雙眼,將匕首貼在心口。
“所以,將匕首捅進心臟,像你無數次對吸血鬼做的那樣,殺了自己吧,終結你這般悲慘的人生吧,然後,在你的屍體尚且溫熱的時候,我會為你流一滴同情的眼淚,哀悼你這潦草的一生。”
聲音繼續淺吟低唱,款款舞動著專屬於死亡的甜蜜和香氣,一步步靠近,再靠近,誘惑著約書亞將匕首緩緩立起,抵在心窩,最美好的結局近在眼前,刀尖已經刺破了外套,內衣,順利地前進,空氣中已經綻開了點點腥紅,聲音繼續唱著,愈發自信和得意,那條脆弱的生命即將消損,只要再多一個音符……
突然,一股濃烈的腥甜魘住了聲音的歌唱,黑暗中,它還張著嘴,維持著上一秒誘惑的姿態,卻再也沒有一絲曼妙送出——“咣”的一聲悶響,那張宛如盛夏玫瑰般嫣紅的嘴隨著一張漂亮的臉蛋兒一並滾到了她自己的腳邊,約書亞習慣性地擦試著匕首上的血跡,微微地俯下身,似乎還在等待接下來的精彩表演,卻只在將匕首重新插進短靴時,迎來了一抹涼透了的飛灰。
“我知道一定有人會死的。”約書亞站起了身,面對著突如其來的安靜,似乎意猶未盡,他將手指搭上眼窩,費力地找尋了半天,終於,在眼角觸到了一滴淚“對於你剛剛以吸血鬼的身份魅惑一個吸血鬼獵人並試圖讓他自殺的壯舉,我很欣賞,你的確很有勇氣,可是,你的勇氣並不能解救你的愚蠢,再勇敢的笨蛋,也還是個笨蛋。不過,鑒於你如此努力地了解我的人生,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我還是決定完成你的遺願,為你,流一滴淚,”像丟掉一個垃圾般,約書亞將指尖那滴冰涼的液體撣落到塵埃裡,“瞧,這是被你蠢哭了的眼淚,You're welcome。”
“約書亞……”
又一聲輕嚀幽幽旋起,綻放於黑暗之中,與剛才吸血鬼魅惑時的妖嬈嫵媚不同,這縷呼喚,更像是夢境深處的一朵百合,純淨得仿佛雪山頂剛剛融化的春水,清涼剔透,在暗夜中淙淙流淌。只是這一次,足足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約書亞才開始清醒,同一時間,似乎成千上百種氣息伴隨著那顆冰封的心一並複蘇了過來,他聽到了流水,一滴接著一滴融化周遭的黑暗,向他湧來,他突然意識到那是腳步聲,他的身後,夢外,有一個身影正在緩緩靠近,散發著初春般的芬芳與溫暖。
“J……”
春水終於流到了他的耳畔,心頭,約書亞難以罷信地打開身體全部的神經,迎接這像福音一般降臨在他靈魂最深處的召喚。
我也是小J,另一個J,不是你的情人約翰尼名字開頭字母的那個J,而是約書亞的J,我知道這樣的強調對你來講毫無意義,你甚至都不曾像我這樣費神去將它們對比過,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記住。
…………
J,他剛剛被喚為J,不是約翰尼的J,而是約書亞的J!這個世界上,他只允許一個人這樣喚他……
“如果當我轉過身時發現這只是又一場空夢,只是又一個你太過於無聊而消遣我的惡作劇,那你也死一次試試吧,上帝!”
約書亞閉上眼睛惡毒地在心裡詛咒,一遍又一遍,企圖從這場夢魘中盡快清醒,不轉身就不會看見她,不看見她就不會失去她,他默默地警告著自己,不要在夢中犯同樣的錯誤,夢越是美,夢醒後便越是悲,他狠狠地掐著自己的手臂,幾乎要扯下一塊肉來,但靈魂最深處的渴望卻猶如一場巨型雪崩,無論他如何逃跑,躲避,它卻始終在緊嘴在他身後寸步不離,似乎下一秒就會將他吞沒,屍骨無存。
終於耗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就在額頭上的青筋因為用力過猛而要爆掉的前一秒,約書亞轉過了身,放棄般地垂下了腦袋和自尊,任憑此刻的命運來宰割。
夠了,他受夠了這樣的生活,造一個夢再親手將它摧毀,傷害自己後再默默舔噬傷口,什麼都要一個人承擔,什麼都要一個人苦撐。他想去愛的情人,從來得不到,現在,竟然也守望的權力也被剝奪;他想去疼的親人,不懂得如何表達,不是他逃離他們,就是他們逃離他,用死亡,一個接著一個從他身邊離開。
那個該死的吸血鬼說得沒錯,他的一生就是悲慘這個詞最真實的寫照,人類厭惡他,血族懼怕他,不被需要,不被愛,活著和死去,根本沒有任何區別。
“你贏了,約書亞這條命和范海辛這個姓氏,拿去吧,統統給你。”
命運是個混蛋,約書亞終於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也打不贏它,與其再一次被嘲笑,承受夢醒之後的無助與絕望,不如,就這樣死在夢裡吧,至少臨死前,她就站在自己的夢中,身後,輕柔地喚著自己的名字“約書亞……J……”,那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J。
“這件橄欖綠的外套不錯,很襯你的眼睛,Paul Smith的牌子也很符合你現在的身份,J,或者,我應該叫你范海辛首領。”
Don't Ask,Don't Talk。
來不及發出隻言片語,連睜眼確定都顯得多余,約書亞直接用一個吻封住了那張他奢望了太久,卻只能在夢中相見的唇。仿佛是余生最後一次親近,他拚命地汲取著那帶著淡淡百合芬芳的呼吸,嘴唇和牙齒失去了傾訴的能力,此刻,它們鋒利無比,統統化為攻城掠池的武器,協助約書亞,凶狠地篡奪著柔軟舌尖所帶來的全部甜美和香醇,一次,又一次。戰敗,便愈發奮起;戰勝,又乘勝追擊。在這場唇舌糾纏的戰役裡,他不想停,也根本停不下來,即使大腦已經暈眩,意識已經模糊,他卻依然貪戀眼前這神跡一般的美好,像是緊握著自己的生命般,不肯松動分毫。這哪裡是一個吻,這根本就是他的全世界,她來了,走進了,站在他的面前,喚他為J,瞬間凝成永恆,她,終於成為他的全世界。
“我本來只是想用擁抱表達重逢的喜悅,不過,現在看來,親吻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傑茜抿了抿紅腫的雙唇,微笑地伸出指尖,輕輕揩去了約書亞嘴角旁的一縷鮮紅,“只是,你確定剛剛只是想吻我,不是要吃了我?”
“傑茜……小J……我,”
“我愛你”這三個字還沒等飛出約書亞的舌尖,就已經被傑茜熾熱的吻融化在他的唇邊。
“啊,真是莎士比亞般的浪漫,我都忍不住寫一首十四行詩去讚美眼前的情景了。”約翰尼從餐桌上站起,呷了一口水晶杯裡的紅酒,黑色絲質襯衫上的血吻花盛開得愈發妖嬈,花朵豐滿澤潤,就像剛剛飲足了鮮血。
“彼得,”約翰尼打了個響指,原本守在門邊如雕塑般一動不動的身影頃刻間活了過來,伴隨著一陣夜風,僅僅是眨眼的瞬間,他就將自己送達到約翰尼的身側,垂頭、俯身、閉嘴,這一系列動作似乎已經流淌在他的血管裡,銜接得沒有一絲縫隙和瑕疵。
“瑪歌堡酒?”約翰尼懷疑的語氣隨著酒杯中的液體一同輕輕搖晃。
“是。”除卻肯定,彼得沒多說一個字。
“1811年的瑪歌堡酒?”酒杯晃得更狠了些。
“是。”彼得的額頭滲出了第一滴冷汗。
“1811年9月份的瑪歌堡酒?”終於,承受不住劇烈的搖晃,一滴紅酒被甩出了水晶杯,濺落在彼得的嘴角,鮮紅似血。
“不是,”彼得突然覺得自己的喉嚨被塞進一把灼熱的銀針,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個字,都艱難無比,“是1811年10月份的瑪歌堡酒.。”
“很好,你很誠實,”約翰尼輕輕地拍了拍彼得僵硬如鋼鐵般的肩膀,嘴角勾出一絲微笑。
嗅到了約翰尼眼中的諒解,彼得不由得松了一口氣,脊背卻依舊筆直。看來,吾王今晚的心情不錯,也許是剛剛看到的那段影像太過於唯美浪漫,從而也消融了他一貫的殘忍。
“只不過,我對你說過,我今晚隻想喝1811年9月份的瑪歌堡酒。”約翰尼湊到彼得的耳邊,如情人般輕聲細語,呼吸中有淡淡的葡萄酒和罌粟的味道,那微醺的甜美,幾乎讓彼得迷醉,“既然你聽不懂我的話,那就不要聽了,”罌粟的滋味還殘余在彼得的鼻尖,一把餐刀便貫穿了他的臉,從左耳一直到右耳,“給了你機會,你卻視而不見,既然看不見什麼對你好,那就看不見吧。”約翰尼將手中的水晶杯慢慢傾斜,杯中的液體如做錯事的仆人般,飛快地逃離杯底,沿著彼得棕色的卷發,爭相流淌,一直流進他剛剛失去眼珠的眼眶裡。
“吾王,”彼得和手套一起被約翰尼丟在了角落,泰莎卻只是拾起了後者,手套上還新鮮的溫熱燙得她指尖一縮,“您準備怎麼處置彼得?”
“你第一天搬進來麼?”擦掉了手背上最後一滴鮮血,約翰尼再度坐回到餐桌上,撫摸著小指上的指環。
“我知道了。”泰莎立即噤聲,然後輕輕搖了搖桌邊的銀鈴,只是眨眼的瞬間,餐桌便再次恢復到之前的浪漫氛圍,唯一不同的是,約翰尼的面前換上了一隻新的水晶杯,還有一瓶剛剛開封的1811年9月份的瑪歌堡酒。
“其實,他本來不用死的,”約翰尼再次舉起酒杯,神色卻漫過一絲寂寥,“他為什麼要跳過祈求我饒恕的橋段呢,跪在我面前,抱頭痛哭,聲淚俱下,祈求我的原諒……剛剛的一刻鍾,我一直期待這個片段上演。”
“他配不起您的原諒。”泰莎想低下頭,可是眼神卻被牆壁上的大屏幕粘得挪不開半分。
“喔,我都差點忘記了,”約翰尼順著泰莎的目光也轉向了屏幕,“進行到哪裡了?”
“一切如您所料。”沒有嗅到空氣中存在任何一絲危險氣息後,泰莎終於挺直了脊背。
“看來,你很聽話,也很努力,我沒有選錯人。”約翰尼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仿佛,裡面正在上演的情景比他杯中的美酒還要誘人。
“按照您的吩咐,我找遍了海澤比所有的酒吧,終於找到那一間,然後,等他喝醉,殺光所有人,隻留下了艾米。”
“可憐的艾米,我記得她擁有一把能讓任何人沉醉的嗓音,我本來很喜歡她的,”約翰尼高舉著酒杯,向夜空中的那縷飛灰致敬,“那麼美,那麼蠢。”
“吾王,您不是恨她麼,您不是一直想看著他死麼,可是,為什麼,您還將她送到他的身邊?”
“你說呢?”
“我,我不清楚,”泰莎飄向約翰尼的目光仿佛觸到了火焰,立刻被灼得再次低下頭來,“我只知道,您要我去做的事,一定有您的道理。”
“泰莎寶貝兒,你讀過《舊約》麼,你瞧,上帝並不是因為有道理才強大,而是因為強大才有道理。”
約翰尼瞬移到屏幕前,看著畫面中那個仿佛從仙境裡走出來的女子,盡管雙眼已經霸道地將她完全佔滿,心卻仍然空得發慌,她明明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但他越靠近,便越是發現自己看不清。
在他面前,她跟屍體沒什麼兩樣,不管他如何折磨她、羞辱她、刺激她、虐待她,她都是一副表情,仿佛戴著一副冰雪鑄成的面具,在那張完美無暇的臉孔上,他尋不到任何一絲期待已久的反饋,沒有痛苦,沒有哭泣,沒有怨恨與乞求,什麼都沒有,仿佛他費盡心思、用盡全力去傷害和摧毀的,只是一個和她無關的人,一個死人。而每次他強迫她抬頭看向自己時,那雙原本如黑曜石秀般迷人的眼睛,也從來是了無生氣,如一堆熄滅了火焰的冷灰,看得人心生寒意,靈魂都隨之枯萎。他表面上無關痛癢,甚至將施與的殘忍更變本加厲,心裡卻如退潮後的礁石般,愈發明晰:她不在意我,她連厭惡他的力氣都懶得給。
可是,看看現在,看看眼前,屏幕裡的她,面色如蘋果般紅潤,眼睛如星辰般閃耀,她在說,在笑,在擁抱,在親吻,像全世界所有陷入熱戀中的少女一般,不,她比她們所有人加在一起還要美!這才是她,這才是他記憶中她的模樣,他最愛的模樣。
可是,卻已然不是為了他。
約翰尼的心像是被狠狠蟄了一下,他輕咳了一聲,以淹沒喉間噴薄欲出的呻吟,屬於痛苦的呻吟。他抬高手指移向屏幕中另一張俊美的臉,睥睨著泰莎,“你看,他現在幸福麼?”
“幸福,簡直要溺死在幸福裡。”
“此刻,他為什麼幸福?”
“因為,他正和自己最愛的人在一起。”
“不,”約翰尼搖了搖頭,眼角終於綻開了一縷笑意,“因為,他現在還活著。”
“您是指?”
“如果他立即死掉,還會笑得出來麼,還會再抱她再吻她再和她互訴衷腸再幸福下去麼?”
“當然,不能。”泰莎捋了一下被風吹亂的發絲,卻理不清約翰尼的意圖。
“你說,現在就殺死他好不好?”約翰尼像征詢今晚的宵夜一般,柔聲地向泰莎發問。
“傑茜不會殺死約書亞的。”泰莎看著屏幕中幾乎要融為一體的兩個人,仿佛整間酒吧,整個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存在,至少,在泰莎看來,此時此刻,他們眼中只有彼此。
“當然,除了自己,傑茜不想殺死任何人,”約翰尼右手搭在熒幕上,撫摸著傑茜一直上翹的嘴唇,“當然,只要索爾還活著,我也不會讓傑茜殺了自己,至少,不會背著索爾。”
“那,”泰莎緊盯著屏幕中還沉醉在幸福之中的約書亞,疑問布滿了雙眼“誰會殺死約書亞,幽靈麼?”最後半句話,泰莎將它及時地熄滅在舌尖。
“Focus,泰莎,Focus,”約翰尼點了點屏幕,卻含笑不詞,仿佛,那就是謎題最終的答案所在。
泰莎下意識地向前一步,調動吸血鬼的所有敏銳感官,一幀幀找尋著其間隱匿的線索,“啊,”她指著約書亞橄欖綠色的外套驚呼了一聲。
“發現我隱藏的線索了?”約翰尼看著屏幕上那件毛呢外套肩膀和腰際漸漸收起的褶皺,表情愈發甜蜜。
“她,是她……”泰莎的原本瓷器般平滑的臉龐突然一陣抽搐,仿佛那個名字浮出腦海的那一刻,便讓她感到痛苦。
“可是,她始終沒有殺掉那個早就應該死掉的人,約書亞范海辛,難道,她對您的忠誠不值得懷疑麼?”約翰尼一字不落地重複著泰莎對他說過的話,嘴角的弧度猶如窗外的新月,“你說的沒錯,泰莎,她是需要證明對我的忠誠,而殺掉約書亞范海辛,就是最好的證據。”
“可是,可是佐伊是約書亞的妹妹。”看著約書亞外套上的褶皺的形狀,泰莎在腦海中描繪著此時佐伊從身後抱住約書亞的畫面。
“沒錯,她是約書亞的妹妹,”約翰尼肯定地點了點頭,“但首先,她是吸血鬼,是我約翰尼李的子嗣,血族戒律的的第一條準則是什麼?”
“子嗣不當屠戮尊長並嗓飲其之心血,子嗣不當尋求汝之製造者的鮮血,尊長將永遠凌駕於子嗣,此乃天國萬物之道,違者將烈焰焚身,灰飛煙滅。”
“Bravo,”約翰尼滿意地拍了拍手,“子嗣永遠不能屠殺、傷害甚至是啜飲製造者的鮮血,同樣,子嗣也不能違抗製造者的命令,”約翰尼的指尖點在了熒幕的空白處,那卻正是佐伊所在的位置,“所以,我命令佐伊去殺死約書亞,你說,他可以不死麼?”
泰莎用沉默做出了最正確的回答。
“只可惜,我的小佐伊不能呈像,這幕范海辛家族相愛相殺的戲碼,我只能腦補熒幕外的另一半精彩了。”
約翰尼對著熒幕中一臉微笑的約書亞舉起了酒杯,“為我的暗夜王國增添些血色吧,范海辛,像你的哥哥一樣,Farewell,喔,不,是Go To Hell!”
在烏雲成功遮住了月亮和星星的多余光亮後,黑暗終於用沉默掩蓋了整個夜晚,千百棟房屋插在黑色的泥土裡,猶如千百座棺槨,而嵌在房屋中那些被關掉電燈、扼死光明的窗戶,此刻正一扇扇瞪向天空,像是一隻隻瞎掉的黑眼睛。
仿佛是忍受不了這種死亡般的沉寂,一道閃電赫然撕裂了夜空,用白光捅破黑暗,四次心跳之後傳來了雷鳴,“咚—咚—咚”如同死神帶領著千萬亡靈向人間進軍。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間,這樣的你,”莉茲打開手邊的圓鏡慢條斯理地塗著唇膏,聲音卻撇向後車座“心裡肯定有很多疑問吧。”
維奧萊特拍了一下泰特,他卻像死了一般沒給出任何反應,不等莉茲轉過頭,她便一把搶過泰特手中的酒瓶,滿意地欣賞著他如同被奪走了心愛的女人般,幡然醒悟的震驚表情。
“莉茲剛剛問你是不是有很多疑問。”泰特此時神情讓維奧萊特幾乎肯定他剛才就是死過去了,死在了酒精裡,根本沒有聽到莉茲的問話。
“還好,”泰特拂了一下眼尾,被強製性卸去酒瓶的他,此時,居然生出了幾分嫵媚,“也就一千多個問題想問吧,比如,我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變成這樣?”
莉茲輕笑了一聲,連同唇邊的長煙嘴也跟著顫抖了幾下,她轉過身,用指尖抵著泰特的下頜,慢慢抬起,碧綠色的雙眸仔仔細細地在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上搜尋了幾遍,享受的神情仿佛是在欣賞一個絕世尤物。
“有沒有人告訴你,你扮女裝很美。”
“有沒有人告訴你,你是個變態。”
“還是個男扮女裝的酒鬼。”
“還是個毒舌的變態。”
“酒鬼加吸血鬼。”
“戀態加婊……”
“停!”即使身為女人,維奧萊特也無法忍受面前這兩個女人,喔,一個女吸血鬼,一個男扮女裝的吸血鬼的爭吵,盡管在她們彼此看來,那只是每天都要上演的“脫口秀”,從不需要觀眾,她們相互攻擊,越虐越快樂。
“你是想送我去參加《魯保羅皇后變裝秀》麼,”泰特趁維奧萊特平複情緒的間隙,再度奪回他的命——那瓶已經空了一半的雪利酒,“即使照不了鏡子,我也知道此刻的自己美豔絕倫,光彩奪目,變裝皇后,舍我其誰。可是,考慮到節目要求參與者具備的其他特質,比如毒舌和犯賤,”泰特頗感遺憾的搖了搖頭,“莉茲,你如果答應借給我百分之一,我今晚就為你捧回冠軍獎杯。”
收下了泰特的由衷讚美後,莉茲優雅地吐了個煙圈,頭放松地枕到座椅上,很是滿意自己的最新傑作——變裝皇后泰特小姐,看,她烈焰紅唇,性感妖嬈,簡直就是從紅磨坊走出來的絕世舞娘,她的巧手裝扮加上泰特的天生麗質,不用說征服《魯保羅皇后變裝秀》的一眾挑剔評審,即使是讓他征服整個世界,也只是拋一個媚眼的時間。
“泰特小姐,今晚,我親手賜予你華服與美貌,性感與風情,可不是出自於我內心的善意,知道為什麼嗎?”莉茲擺出一副資深皮條客的架勢。
“因為你根本沒有心,也沒有善意。”泰特用比莉茲還熟練的動作,滿臉柔媚地一邊塗著唇膏,一邊陳述著事實。
“看來,你今晚不僅僅化了妝,也帶了腦子,很好。”
“做為所有人當中唯一一個敢去和索爾說話,並且一直活到現在的人,我當然很好,除卻,事後浪費了半瓶雪利酒用於自我心理疏導。”
“索爾”這兩個字,仿佛一簇火光,從泰特口中飛出的那一刻,便點亮了莉茲的臉上的笑容,至於是微笑還是嘲笑,恐怕,連索爾本人也無從知曉。
“沒錯,今晚這一切都是為索爾而做,你要怪,就去怪他吧,”莉茲身體力行地實踐著如何做一位“稱職”的教母,“不過小小的提醒你一下,要殺他的人可以從這裡排到北極,你要下手,恐怕需要等,不久,一個世紀而已。”
泰特無奈地翻了下眼睛,濃密的睫毛像黑天鵝的翅膀般優雅而魅惑,他調出一個專屬於淑女的微笑,輕聲慢語,“我可以拒絕麼,在我丟掉性命之前。”
“為什麼要拒絕?”莉茲驚異的語氣就像看到太陽西升東落。
“因為,我是個男人,我有自尊。”
“什麼,”泰特這句無比正經嚴肅的回話卻又引來了第二個女人的驚異,也就是全部的驚異,“泰特小姐,當你同意男扮女裝穿上這件深V露背長裙時,你的自尊也該用完了吧。”
“那時候我喝醉酒了,不算數。”泰特的聲音隨著他所謂的自尊,一同弱了下去。
“你什麼時候沒喝醉過。”維奧萊特迅速地補了一刀,徹底將泰特擊垮壓碎。
“莉茲,你們每天換著班去我的小木屋裡吐槽,咒罵,喝酒,發神經……我也是人,我也需要休息。”自尊牌不靈,泰特改打同情牌,聽說女人最擅長的只有兩件事——嫉妒和同情。
“我同意,”出乎泰特的意料,莉茲居然點了點頭,他差點以為那是臨死之前的回光返照,“我也需要休息,也許一個人待上半個月,沒有電話,沒有網絡,沒有死亡,沒有戰爭,沒有索爾,與世隔絕一下,你覺得怎麼樣?”
“索爾,又是索爾,”泰特幾乎要被這個名字折磨瘋了,它就像是世界上最短的一句咒語,一出口,便讓他痛不欲生,“妮娜被偷跑了,傑茜被搶走了,古堡裡有了新的主人,血族有了新的王者,約翰尼李,那個瘋王,記得麼,我們一起見證了他的成王之路。”
“是瘋王沒錯,可是姓氏不對,”莉茲將手中的長煙嘴指向夜空,黑暗中它閃著銀色的光輝,像一柄剛剛磨利的長劍,“這可是偉大的德古拉家族的吸血鬼王國,可惜我們的瘋王不姓德古拉。”
“瘋王正坐在王座上。”
“他坐錯了地方。”
“他正帶著王冠。”
“那就砍下他的頭。”
莉茲的話如同夜空中的閃電,字字鏗鏘,句句有力,泰特無力反擊,隻好識趣地放棄了本尊的人格再次躲回到泰特小姐的柔弱下,一臉無助“想想你的靈魂,你真敢殺掉一個國王麼?”
“一個欺騙了整個血族的冒牌偽王麼?沒錯,我敢。”莉茲撫摸著小指上淺粉色的珍珠指環,笑容如孩童般純真,“只不過,這項任務已經有人搶先了,所以,我們只有退而求其次。”
“真的麼,我們真的可以不用作死地去殺約翰尼了麼?”泰特故作驚訝地用手帕掩住嘴,興奮地揮舞著手中的蕾絲扇,十足宮廷八卦貴婦做派,只可惜高貴與甜美沒有撐足一分鍾,就立即敗給了殺手本性“說吧,今晚我們得殺誰?”
莉茲搖了搖手機,屏幕上的小紅點像是一顆灼熱的木炭,逼得泰特立即退回到座位上,“你這麼快就忘記了自己的二重身——泰特二號了?我以為你們情深意長呢。”
“等等,你說的是吉倫,”這是今晚第二個讓泰特頭疼的名字,想要湮滅他,不得不灌下剩下的半瓶酒,“上集回顧不是講到他已經成功地死掉,變成了吸血鬼混進神秘組織了麼。”
“那是大上集,”莉茲不滿地煙嘴敲了敲泰特的頭,“上集我們說到我已經通過他體內的小芯片追查了神秘組織的落腳處。”
“不,不,不……”泰特想用大量的否定來阻止莉茲接下來的言論,“Hey,你猜怎麼著,我改主意了,我去殺約翰尼,現在就去,立即,馬上。”
維奧萊特一把拉住泰特的手腕,下一秒,泰特便悲劇地發現自己已經和維奧萊特成為了連體嬰——通過一隻手銬。
“不,不,不,”莉茲模仿著泰特的語氣搖了搖頭,眼神中又露出皮條客般的慈愛“泰特小姐,你今晚打扮得這麼美,當然要去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比如說,和我們一起找到那個神秘組織,然後,統統殺光。”
夜店外,兩個高頭大馬連眼框裡都長滿肌肉的黑衣保鏢一動不動地立在門口,五米開外的地上,則整齊地陳列著一眾雄性生物,年紀身材膚色年齡不一,唯一相同的,就是全部都失去了從地上爬起的生活自理能力,借用一下索爾的基本演繹法,眼前的這副場景,與門旁碩大的“男賓禁止入內”的警告有莫大的關聯。
夜店內,洗手間第三個隔板裡,三個女人正擠在一起,從空間的狹小程度與三人的曖昧動作為依據,著實讓人摸不清這到底是3P還是3P。
“姐妹們,溫柔些好麼,我可是第一次。”泰特雙手抱胸,鵪鶉一般坐在馬桶蓋上任憑兩雙手對其上下蹂躪。
“你如果想當一輩子泰特小姐,就盡管抱怨好了。”莉茲看都不看地一把扯下泰特32D的矽膠假胸,引來了一聲無比銷魂的吼叫。
“我恨……”“去恨索爾。”維奧萊特一邊利落抽出他的臀墊一邊冷靜地提醒。
“想想你的妹妹吧,泰特,想想你默默在暗地裡保護了她整整半個世紀。”莉茲見泰特一臉鬱悶,本來辣手摧花的動作,忽地輕柔了許多,她小心翼翼地摘下泰特眼睛上足足可以當扇子扇風的假睫毛。
“想我的妹妹又不能讓我因此而原諒索爾,你讓他扮一次女人試試,還是全身用蜜蠟除毛前粘假胸後帶假臀的女人。”泰特不由自主地又拿起了唇膏,瞥見維奧萊特的驚異,才忙不迭地將它扔在腳邊,仿佛在生全世界的氣。
“當你愛一個人時,你就得為他做出某些犧牲。”
“我懂,莉茲,正因為如此,我現在才沒想殺掉自己或殺掉你。”
莉茲抬起頭來送給泰特一抹比陽光還耀眼的微笑,以示她的感激之情,同時奉上的,還有一根中指,“當然,你為索爾做出的犧牲確實很大,任務完成後,我會替你討枚勳章的。”
“然後掛在我的屍體上麼,喔,我差點忘記了,我是吸血鬼,死後連屍體都沒有。”
維奧萊特將泰特換下來的女裝統統塞進了背包裡,莉茲看了看換好男裝又恢復男兒身的泰特,拍了拍他的後背,“除了喝酒之外,我發現,你當女人也挺有天賦的,這才不到兩個小時,你就學會了抱怨。”
“是劇情發展太快還是我跳戲了,我們不是要去搗毀神秘組織的老巢麼,怎麼混到夜店洗手間裡來了,莉茲編劇,你能劇透一下麼。”沒有了酒精,泰特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與清醒和理智和諧相處。
“這裡就是啊。”莉茲做了個“歡迎光臨”的手勢。
“我現在已經變回男人了,別在歧視我的智商和眼光了好麼?”
“我問你,叛逆者組織的本部在哪裡?”
“殯儀館的地下。”
“那神秘組織的基地為什麼不能在這間夜店的地下,”莉茲和維奧萊特交換了一下眼色,“之所以大費周章的為你男扮女裝,除卻無聊打發時間外,主要是為了成功混進這間‘男賓禁入’的夜店。”
“進而找到神秘組織。”維奧萊特對泰特鄭重地點了點頭,意指莉茲所言字字屬實。
面對著兩個滴水入漏的女人和一個不容辯駁的事實,泰特隻好正了正神色,“那接下來呢,我們怎麼做,要不要去敲敲神秘組織的大門,雙手遞上名片‘你好,我是泰特華盛頓,很高興殺掉你’”
“我設想的是,”莉茲扔給泰特一個武器包,“閉嘴,開槍。”
泰特接過了武器包,神情卻閃出了幾許猶豫,“莉茲,我這個人一向運氣不太好,你要我幫索爾,可以,但是,你也要幫我一件事。”
“再幫你變裝麼?”
“幫我照顧我的妹妹。”泰特從胸前摸出了一個銀色的十字架,放在了莉茲手中,鄭重地像是交上了自己的命,“沒辦法,已經死過一次的人總是想得比較多,況且依據之前的經驗,相較於幸運之神,死神似乎更加喜歡我。”
“有話直說。”莉茲收回了之前的微笑,但卻沒有收回被泰特緊緊握住的手。
“萬一我……”“不可能。”
“但你得知道……”“沒有萬一。”
“好了,”見泰特還要說話,莉茲順手撈起M870,看都不看地轟了一槍,巨大的爆破聲被夜店裡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瞬間吞沒,泰特因為震驚而張成O型的嘴與他身後赫然出現的黑洞,不知道哪個更讓人驚異,“走吧。”維奧萊特扛起自己的武器包,第一個衝進了黑暗裡。
“怎麼都沒有人?”泰特透過夜視鏡看著眼前深不見底的隧道,沒有光亮,沒有聲音,除卻黑暗一無所有,這讓他完全失去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只能跟在維奧萊特的身後,機械地向前,再向前。
“你還指望你的前任首領親自出來迎接你麼?”即使是眼前這種足以埋沒一切的黑暗,也沒有將莉茲的吐槽功力掩蓋一分。
“我都不知道這樣的情境要搭配怎樣的心情?”泰特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自信,充滿自信就好,比如相信自己一定能完成任務,一定能活著出去。”
“為什麼應對所有事時都要自信,怎麼就不能是醉生夢死或是焦慮不安。”
“噓……”維奧萊特突然停住了腳步,舉起右手示意。
“那是出口處的燈光麼?”莉茲順著維奧萊特手指的方向望去。
“我看更像是地獄的鬼火。”泰特撇了撇嘴,滿臉的漫不經心,卻突然瞬移到維奧萊特面前,不容拒絕地將兩個女人擋在了自己身後。
“我不怕死。”維奧萊特想要衝破泰特的保護,再度搶回先鋒的位置。
“那你也不應該怕繼續活著。”泰特像扎根在地下一般,任維奧萊特使盡全身力氣,他卻未動分毫。
隨著腳步的前移,那束光越來越近,越來越亮,三個人都如同上膛的子彈,繃緊了全部神經,打開所有感官,隨時準備出擊取命。
就在離出口不到四百米的距離,泰特已經感受到迎面撲來的冷風之際,那光卻突然消失不見了,像是被誰關掉了開關一般,三個人也同時滯在了原地,沉默,靜候,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泰特,”莉茲小聲地在身後提醒,聲音像小女孩兒般輕靈,“小心一點兒。”
“別搶我的台詞。”泰特懶懶地回頭揶揄,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妹妹的身影,啊,他去參軍打仗的那一年,妹妹也差不多莉茲這般大的年紀,嗓音也是如此甜美,巧合的是,她對泰特說的最後一句話,居然也是“小心一點兒”
沒等妹妹臨別時的笑臉在回憶中完全漾開,那束光又再度燃起,越來越近,越來越亮,卻不是因為泰特向前的移動,而是,它在向泰特逼近。
“那,那是個火球!”維奧萊特眼見著一個巨大的火球飛速地向泰特砸來,嘶吼著,咆哮著,仿佛要吞滅周遭的一切。
“快跑!”泰特一把將維奧萊特和莉茲從地上撈起,想也沒想地用最大的力氣向身後拋去,直到聽見遠處傳來了兩聲悶響,他才轉過身。
“泰特,”出乎意料的是,火球並沒有如泰特預想的那般,撲向他將他一口吞沒,而是停在了腳邊,慘烈地燃燒著,“他,他知道了。”
“你是……”直到聽見那殘破不已的聲音,泰特才發覺,面前的,原來是一個人,一個被火焰包裹的成火球的人。
“泰特!”還不等泰特將身前的這個火人撲滅,詢問清他是誰,和誰到底知道了什麼時,又一個身影闖到了自己面前。
“梅林牧師!”泰特驚訝地看著眼前如天神一般下凡,正脫下外套準備滅火的梅林。
“快,幫我一把。”此刻的梅林就像救世的天使,他迅速而又有條不紊地熄滅了眼前這個根本不知道是敵是友的陌生人身上的火焰,或許在他眼中,只要是人類,都是上帝的子民,都應該被幫助被救贖。
“他,他知道了。”
這個泰特本來以為要吞沒自己的火球,在梅林牧師的及時救治下,終於再度幻化成人,一個焦黑得無從分辨面容奄奄一息的將死之人,泰特憐憫地看著他,很希望此刻的自己能為他做些什麼,或許,什麼都不做靜靜地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才是之於他最好的選擇,就在泰特準備要為他低頭祈禱之際,他卻突然死命地抓住泰特的手,拚盡最後一口氣,第三次嘶出,“他,他知道了。”
誰?知道了什麼?
泰特抬起頭,一臉疑惑地望向梅林,卻隻遇見梅林同樣無奈的目光,“啪”的一聲,泰特的手臂被松開了,梅林默默地拿出胸前的十字架,貼在死者的額前,閉上了眼睛。
泰特也學著梅林的樣子低頭為死者禱告,眼神剛觸碰到他的額頭還來不及向下移動時,腦海中卻猛地炸起了一道響雷。
“他,他知道了。”
泰特終於這句話的意思,他微笑地搖了搖頭,滿眼無奈與不舍,突然轉過向朝身後大喊了一聲,“莉茲,拜托了!”
一聲槍響,在黑暗中經久不息,夜空中,月色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