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1
12月24日,又是一個聖誕節前夕,海澤比被白雪掩埋的一望無際的蒼白裡,終於有了一抹紅色的印記,聖誕老人並沒有遺棄這個小鎮,他用糖果手杖和麋鹿,為海澤比送來了節日的氣息。
索爾看著手中的十字架項鏈,閉上眼,輕輕地將嘴唇貼在上面,就像他親吻妮娜時所做的那樣,然後把它戴到了脖子上,再度登上了一年前他離開的那輛列車,去往一年前他就應該到達的目的地。
“索爾,永別了,永別了……”一個小時前,莉茲站在妮娜的臥室門邊,口中一直在念著這句話,就像虔誠的基督教徒在晚餐前的禱告一樣,“然後是,去死吧。”就在莉茲以子彈一樣的速度從門邊發射到索爾身後時,卻轉瞬間就被索爾抓住了手腕,動作的輕松程度就像是老辣的獵人抓住了一隻剛會飛的小雲雀。
“你不能先向我的身體告別,然後再對我的屍體道別。”索爾的手像鐵鉗一樣死死地箍住莉茲的手腕,“這個房間裡的死人已經夠多了,而我正要去做的,就是將傷亡量降到最低,甚至是重新回復到零。”
“我們都知道的是,”莉茲放棄了掙扎,像道突然被撕開的傷口一樣看著索爾,“你去古堡的結果。”
“所以,”索爾的微笑則有如蜂蜜罐裡的蜜糖一樣,緩緩地流到了莉茲眼前,濃稠的甜蜜讓人睜不開眼睛,“我們都不要再浪費彼此的時間和精力了。”
“我並不這樣覺得,”見索爾松開了手,莉茲抽出了已經被印上鮮紅指印的手腕,她並不在乎,無論是痛覺還是傷痕,一個呼吸之後,統統會消失不見,這是當吸血鬼最大的好處,能讓痛苦和悲傷迅速隱形,“有些事絕對值得一再嘗試,比如你堅持自虐,比如我堅持殺你。”
“如果你只是單純無聊為了打發時間的話,我並不介意,甚至會配合演出。”索爾打開冷藏箱,撫摸著妮娜像鋼鐵一樣生冷的臉,那些原本細膩圓潤的線條,此刻,卻在他的心上劃下累累的刮痕,每觸摸一次,就會留下一道傷口,“但是,我要趕一天只有一班並且在一個小時之後就要到站的火車,著實沒有時間還有精力一次次被你殺死,再重新復活……即使對於吸血鬼來講,這也是個體力活。”
“你何必坐火車呢,”莉茲抬起眼看了看窗外已經被大地吸吮進去、所剩無幾的陽光,“你不是有可愛的蝙蝠大軍和烏鴉同伴麽?隨便爆發一個始祖之血,召喚它們帶著你飛過去就好了。”
“當我完全掌控了它後,我會去嘗試一下你的建議,”索爾摸了摸上衣口袋裡藏著的項鏈,十字架的形狀從棉質的面料中凸顯了出來,像是衣服上的刺青,“而且,會順便寫一份回執報告。”
“帶上約書亞……”
“你知道我不會帶上他。”
“我知道,但仍然值得一試,”莉茲默契地看了索爾一眼,“不是麽?”
“不是。”
“那就帶上佐伊。”
“怎麽?范海辛家族是這次古堡之旅的讚助商麽?我非得帶上一件能顯示他們Logo的商品才能離開海澤比?”
“你不可能在一個小時之類連續拒絕我兩次,”莉茲身上柔軟的羔羊皮夾克,此時也被暮色勾勒出硬朗的線條,“鑒於我已經不想擰斷你的脖子了,你此時就應該拎上你的行李和佐伊,快點走人,免得我再改變主意,因為你知道,”莉茲將右手的指關節捏得哢哢響,“女人都是善變的。”
“可惜你看起來只是個女孩,”索爾挑了一下眉,“我想和妮娜單獨告個別。”
“只要你不奸屍,我還是會當你是個好孩子,”莉茲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畢竟,你是‘女孩’的教子。”
2
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後,索爾放好了行李箱,將困擾和糾結統統卸下扔在了海澤比,戴上耳機,攤開手中的書,盡管他的思緒並不能被眼前這一連串動作中的任何一環所真正牽動,那只是他身體養成的找尋安寧的方式和習慣,但這一切就像莉茲剛才說的,仍然值得一試。
手中的書是菲利普·羅斯寫的《垂死的肉身》,講的是老教授與年輕的女大學生情與欲的故事,後來被好萊塢改編成了《挽歌》搬上大熒幕。巧克力美人佩內洛普·克魯茲出演風情誘人的24歲女學生,與本·金斯利扮演的62歲魅力老教授先是發展了一段無疾而終的師生戀,幾年後因身患乳腺癌再次出現,想要將自己最後一次美麗健康的胴體讓教授在底片裡永遠保存。拋去老少戀的情欲噱頭,在這個故事裡更讓人看到了欲望與時間的相互拉扯,也許靈魂可以一直不敗,人心可以一直童真,可是腐敗衰老、奄奄一息的肉身,卻會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你:青春已逝,青春已逝。
並不是佔有一個年輕女學生飽滿鮮活的肉體就可以讓老教授自欺欺人地以為自己也重新擁有了青春。也許,他不再結婚沒有了牽絆;有固定的性伴侶可以遊戲人生;穿越於文化與藝術之間享受著生活……他用一切可能想到的方式拒絕衰老。但是她的精力,她的激情,她年輕的無知,她年輕的所知……當她如一朵驟紅的玫瑰進駐在他眼眸內的那一刻,芬芳的氣息和嫣紅的妝容撲到他鼻息尖的那一秒,這所有的所有,每時每刻都在戲劇性地表現著這種肉眼就可以識別的差異:現在24歲的是她不是他。他看到這種差異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自己是個笨蛋,是個把“自己又年輕了”這種錯覺當成事實的笨蛋。因為他的理智正在他頭頂敲著喪鍾:那並不是感覺到年輕,而是痛切地感受到她的無限未來和自己的有限未來,甚至更痛切的感覺到屬於自己的每一點顏面都隨著時間消失殆盡。
索爾在腦海中反覆拿捏著這種反差,如果這本書的主角換成自己,恐怕名字會改成《垂死的靈魂》,那就不再是本文學作品而是本娛樂小品了。所有的書籍被搬上大熒幕後,都會經歷這種必然性的閹割,索爾最近更迷戀上了將小說原著和其改編影視的對比,這會讓他的頭腦充滿了各種文字化和影像化的符號,它們彼此對抗融合,以幫助索爾暫時逃離現實一刻鍾。大多數先小說後影視的結果都是悲劇的,情節簡單化,情感直接化,情緒低齡化……恐怕只有《哈利·波特》系列與《冰與火之歌》系列還沒有徹底屠殺掉這些期待,前者是對書中那些古靈精怪的魔法小物件複刻在大熒幕上的欣喜,後者是對書中恢弘的七國之境場面展現於眼前的震撼……所有的事實證明,英國人操刀、HBO製作、砸錢不眨眼——小說改編影視只要滿足這三項條件中的任何兩項,總是不會出錯的,票房以及盜版下載量為證。
火車駛過鐵軌接口處特有的聲音把索爾從這場如插播廣告中的思緒裡晃了出來,小女人的糾結與老男人的掙扎還歷歷在目,他卻已經從書中他們的故事裡跳回到了自己冰冷的現實中來。
索爾挑了挑眉,合上手中的書,顯得有些意猶未盡。自從妮娜不再和他說話躺在冷藏箱後,他已經好久沒有和人談論過這些問題了,書籍、電影、音樂……這些對他來講仿佛佔據了全部業余生活的東西,刹那間失去了一半的光彩,因為沒有了傾聽者和能夠與之分享的人。然後大劑量的孤獨和痛苦便趁虛而入,搶佔了這空下來的地盤,日夜不停地盤踞在索爾的腦海內,雖然他們不說話,只是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索爾也覺得他們在無休無止地爭吵。
就連曾經自己的老本行,一直當成工作在執行的推理,以及與推理相關的一切,包括《永夜城》,索爾也早早的在不知不覺中就放開了雙手,再也沒有了興趣。
有時候,就是這樣,喜歡和不喜歡都是突然間的事情,沒有任何征兆可言。因為所有的案件,所有的詭計,只要在被構想完整並且表達出來的那一刻,就是有跡可循,有捷徑可走的。就像看福爾摩斯版本的醫療劇《豪斯醫生》,如果豪斯大叔在某一集中又揭開了一個奇難雜症的病因,你可以看看播放器上的時間軸,如果劇集隻進行到了1/3,相信編劇,豪斯大叔肯定揭錯了。同理可用在一切與推理有關的影視、書籍中。如果不是開場就給出幕後真凶,那麽在故事結束前的所有出現的疑似凶手,即使他們擁有更大的嫌疑、更充分的動機甚至是更直接的證據,他們都只是真凶的炮灰,下場無外乎洗清罪名或是倒霉掛掉。相比於時間軸上的捷徑,索爾和妮娜甚至總結出過一個更卑鄙卻又更有效的確定凶手的辦法:數出場人物。將故事中出現過的主要的,非主要的人物統統列出,排除掉已經死去的、路人醬油的、活躍氣氛的、混淆視聽的……剩下那僅存的幾個角色中,最不像凶手的,往往就是凶手了。而事實是,一旦你搞清楚事情的規律和把戲,像做熟練工種一樣去操縱它時,就會失去了原本的樂趣了。未知的,才永遠是最迷人的。這就是索爾雖然對推理沒了興趣但是卻仍然對人性執迷不已的原因所在。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就算大體上有星座血型這些籠統的劃分,但具體到每個人身上,也並沒有捷徑可走,規律可循。
索爾遙望著這些時光,和自己一起看書,和傑茜一起寫書,和妮娜一起吐槽……這些曾經屬於自己每時每刻都觸手可及的細碎時光,現在,卻都統統背離自己急馳而去了。
想到這兒,他望向車窗外,夜色已經全面襲來,視野裡一片黑暗。這樣的夜是秘密的,它成為了索爾這300多年來最重要的時光,他就這樣守候著這片秘密獨自坐在座位上,像是這節車廂裡唯一的旅客,駛向他最終不可逃避的命運。
“大麻?”一個瘦削的身影像刀鋒一樣切入索爾的視線中,她將過膝的黑色修身皮衣直接扔到索爾旁邊的座位上,像扔一罐喝光的飲料一樣,身上只剩一件同色系帶兜帽的頹廢系衛衣,之所以稱之為頹廢系,因為它暗淡的顏色以及磨損的邊緣,脫線、破口、磨白……如果這一切不是大自然的洗禮,而是故意作舊,就像索爾身邊那用檸檬汁和砂紙處理過的皮衣一樣,也不會讓人感到任何驚奇,就像衛衣的主人還穿著同樣滿是破洞的灰色T恤,這些皮囊無一例外的統統表明了她就是這樣的人。包括頸上鏽跡斑斑的刀片項鏈和手腕上鉚釘縱橫的金屬腕帶,所有的所有,都充滿了破壞力和侵略性,就連同她空白的表情。
“佐伊?”索爾將她身上的一切納入眼底後,疲憊得再也擰不出來一句“你是怎麽來的?”或者“你來這裡幹什麽?”的疑問句了,從莉茲出現在自己面前那一刻起,他就應該預料到現在已經發生的狀況,因為每當她主動來找他,基本都沒什麽好事,這也是索爾從莉茲身上總結出來的捷徑。
“我猜你應該是提前一站上的車。”索爾看著佐伊身上已經被車廂裡的空氣所感染後的氣息說到,而佐伊像是一堵牆一樣毫無反應的狀態,更讓他確認已經說出口的事實。
“你可以現在殺掉我,”佐伊掏出一把槍放到桌上,推到索爾面前,“或者,省下這顆子彈讓我殺掉女王。”
“抱歉,”索爾將槍又推回到佐伊的面前,槍口卻還對著自己,“第一件事情我不想做,第二件事情即使你想做,也做不了。”
“聽說你每到達一個地方,就會有人死去。”佐伊像轉陀螺一樣,轉動著手槍。
“那是我的天賦,不是你的。”
“你到底要去古堡幹什麽,除了救傑茜之外?”
“我不知道,”索爾輕松地攤開雙手,“或許,去參加一個派對,和女王跳一支舞。”
“這個答案不但荒謬,而且白癡。”
“抱歉,難道你沒有在前天晚上突然跑到我的房間裡說你要離開海澤比去上大學麽?”
“我那天嗑藥嗑High了,你知道實際上我要去古堡救我的哥哥。”
“好吧,我也要去古堡救我的哥哥。”
“謝謝,謊話才侮辱人的智商。”
“不用謝,是你先開始的。”索爾將身邊的皮衣扔回到佐伊的旁邊,順手從懷裡摸出了自己隨身攜帶的小酒壺。
“波本?”索爾看了佐伊一眼。
“不喝酒。”佐伊理都沒理。
“瑞恩之前留給我一封信,上面記載了關天佐伊的一切,後面貼上價格打上條形碼就可以直接拿到書店裡去賣了,書名叫《佐伊百科全書》。上面第一條就是不要讓她喝酒——如果她把你氣得想要立即殺掉她時,可以把她灌醉,其實只要一口就足夠了,她的身體和理智對酒精沒有任何抵抗力,所以一沾就醉,一醉就會變得溫柔乖巧,像是隻溫順的小貓一樣。不要吃驚,那也是佐伊,是少女版的佐伊,我剛遇到她時的樣子。”
索爾一邊看著面前這個像殺手一樣冷峻的佐伊,一邊回想著約書亞和自己說過的話。因為佐伊穿著裙子去找自己談心的那晚,確實給索爾造成了某種程度的困擾,他有點兒分不清這一切是人格分裂的悲劇還是一場惡作劇,為了防止自己被這小姑娘耍,他找到了約書亞,便得到了以上的結論。
“這應該不算是人格分裂,只是一種病,心理疾病。”約書亞這樣跟索爾解釋到,但是索爾卻覺得,那是一個少女在人生發生巨變時的一種自我保護方式。她孤僻的外表和冷酷的皮囊並不是為了裝扮,也許,這些只是為了隱藏那些她不想去回憶的過去,因為受到了傷害,又無處發泄和治療,只能這樣自我封閉。她並不是冷漠,只是不在意別人眼裡的自己究竟是個“怪胎”或者是堆“垃圾”,別人對她的定義並不能改變她的生存狀態和心理狀態,相反,這種印象會將他們遠遠地隔離在她的世界之外,形成一種無形的偽裝和庇護。而當現實和回憶交疊在一起壓得她喘不過氣時,隱藏在她心底的小女孩兒,就會站出來代替她,讓她去休息一會兒,以應付之後更大的困境和麻煩。
3
傑茜躺在床上,冰冷的身體塌陷在柔軟的床鋪裡,像躺在海綿蛋糕上一樣舒適,她卻連大口呼吸都覺得困難。周圍粘稠得像是一幅黑色的油畫,她身處畫中,只能被觀賞,卻永遠也掙脫不了那沉重的畫框和匝實的畫布,只能任憑周遭的黑色從四面八方一同向她擠壓來,從她黑色的瞳仁鑽進去,一直漫延到她現在根本不知道還會不會痛的心臟。
傑茜抬著眼看著四周,並不覺得悲傷,因為目光所及之處並沒有光亮,“或許,它們早就盲了。”傑茜想,長久的黑暗已經讓她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幻境,是她已經瞎掉了,還是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黑的,整個世界似乎都已經死去了,而沒有人來提醒她,這個世界死前,留在她記憶中的樣子。
“傑茜,”一扇門打開,柔和的光灑了進來,傑茜突然覺得一陣心暖,她開始微笑,“這就是聖光吧。”因為,她整個身體都被一層如珍珠般靜謐安寧的光芒籠罩著,似乎下一秒中,就會有白鴿和天使飛過自己的眼前,“傑茜,我來了。”
傑茜這才注意到這束光是從一個人的身後散發出,他就是一個光源體,而這個人,正向自己緩緩靠近。
“不是索爾。”傑茜搖了搖頭,自己哥哥的出場方式從來都是血腥詭異的,就像哥特片裡的吸血鬼,可笑的是,索爾真的是一個吸血鬼。排除了第一個答案,傑茜似乎清醒了些,那個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不是約翰尼。”傑茜閉上眼睛也能確定這個答案,因為自從自己來到古堡之後,約翰尼就從來不是一個人,他與傑茜相見時,或者是V在門外的走廊裡監視,或者是女王親自走到面前來監視……他怎麽可能獨自一個人來看自己,這根本比夢境還要不切實際。
“死神……”傑茜猶豫地說出了最後的答案,如果這真是傳說中穿著一身黑色長裙,擁有一雙黑色羽翼的死神煞卡,傑茜情願現在接受她的吻,請求她將自己的靈魂帶走,以換來徹底的解脫。
“吻我。”傑茜閉上了眼睛做好了一切準備,她甚至聽到了死神俯身時,身後那對巨大羽翼綻放的聲音,那就像她此刻的心情,如此迫不及待。
“人總是迫不及待地奔向自己的命運而去,就算那裡只有死亡。”傑茜沒有等來那個吻,卻等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她在夢中聽過無數次的聲音。
“莉茲……”傑茜睜開了眼睛,看著面前一臉平靜正看著自己的莉茲,表情混合了部分詫異和些許失落。
“不是你期待的煞卡,讓你失望了。”莉茲坐到傑茜的身邊,撫摸著她的頭。
“我怎麽會……”傑茜對眼前的景象依然感到困惑,“我之前不是都……”
“你怎麽會看見我,你之前不是都在走廊裡聽到我的聲音?”莉茲從容地將傑茜口中的疑惑補充完整,“因為,我們見過面了,你也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了。”
“這是真實的世界麽?”傑茜突然有些迷惑。
“當我們夢見自己是在做夢時,我們就離醒來不遠了。”莉茲將傑茜的手握在自己纖細的手掌裡,“這不算是夢,這是你的潛意識,我們的感應。”
“是啊,是啊,”傑茜搖著頭苦笑著,“所以,你才會出現在我面前,帶給我安寧的假象。”
“我們之前一直是在走廊裡以聲音的形式交流,是因為那時,你並沒有見過我,準確地說,是你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我,所有的一切,只是始祖之血的血聯作用。”莉茲耐心地向傑茜解釋著,“現在,我以實體的方式出現在你面前,一方面是因為你體內的始祖之血被喚醒,我們之間的血聯更加深刻;另一方面就是我之前剛剛說過的,我們已經認識了,是朋友了。”
“莉茲,”傑茜像是走丟的孩子見到母親一樣緊緊抓住莉茲的手不肯松開,生怕一眨眼,她又會消失不見,“告訴索爾,不要過來救我,不要來古堡。”
“我闖進自己的命運,如同跌進萬丈深淵。”莉茲將傑茜擁在懷裡,溫柔的語氣像是灑滿了月光的夏夜,“我的孩子,每個人都有既定的命運,都要跳進屬於自己的深淵,有時候,我們只能旁觀他們向下墜落,無法阻攔,甚至,無法拖延。”
“我注定是出不去了,”傑茜歎了一口氣,並不是為此感到遺憾,而只是,她已經接受這就是自己的命運,“何必再搭上一個索爾。”
“無論是你,索爾,還是我,”莉茲輕輕地拍著傑茜的肩膀,“我們誰也無法逃避屬於自己的命運,她終將會是在降臨在我們面前,不打招呼不給提示,她就是個無情的混蛋。”
“我不能讓索爾為了我犧牲。”傑茜閉上了眼睛,一滴血淚從她如蝴蝶翅膀般微微顫動的睫毛下悄悄滑落,向下,再向下,直至隱藏進她如陽光般燦爛柔軟的發絲中。
“這也是索爾想對你說的話,”莉茲輕輕拭去那道嫣紅色的淚痕,像是在撫摸一道傷疤,“傑茜,索爾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在這裡受苦。”
“我……我很好,”傑茜不敢睜開眼睛,她怕見到莉茲的臉的那一瞬間,所有的謊言都會被明晃晃的刺破,“畢竟,有約翰尼在這裡,女王不會對我怎麽樣的。”
“你們兄妹倆自欺欺人的水平一樣高,”莉茲無奈地搖了搖頭,“哥哥是這樣,不肯面對愛人的死亡,至今也拒絕承認躺在他面前的,是一具屍體。而妹妹,卻極力要粉飾愛人的背叛,假裝一切都還維持在最好的狀態,謊言和欺騙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我,真的,很好。”傑茜將口中的話,艱難而又無比莊重地吐了出來。
“謊話說了一百次,就可以變成真的了嗎?”莉茲捏了捏傑茜的手背。
“這仍然值得一試。”傑茜對著莉茲擠出了一個讓所有悲傷都會消聲,再在心底留下傷疤的微笑。
“我真的沒有想到,”莉茲睜開眼睛看著倚在她門口的約書亞,傑茜留下了那抹微笑之後,便切斷了與莉茲之間的感應,“傑茜可以活到現在。”
“你現在手裡如果拿的是個水晶球而不是糖果手杖,我就會咒罵你是個惡毒的老巫婆了。”約書亞一臉不滿,就好像莉茲剛才說的,是他自己一樣。
“幸好我不是預言家,”莉茲打開了角落裡聖誕樹上的小彩燈,五顏六色的光閃在她的臉上,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因為我第一次看到傑茜的時候,她就像隻奄奄一息的小貓咪,仿佛一陣大風都會吹走她的小命。”
“所以,你更在意索爾?”約書亞揣測著莉茲話中最裡層的意思。
“不只是我,當時換任何一個人看到這對雙胞胎的情景,都會賭索爾最後會勝出。”
“這不是賭局,我的老賭徒。”
“但是當時,我可是押了雙倍的籌碼。”
“真是場豪賭,”約書亞朝著聖誕樹走了過去,“全押在了索爾的身上?”
“一人一半。”
“這是莊家必勝的法則?”
“這是適者生存的法則。”
4
火車駛進了隧道,從黑夜中,一頭扎進更深不見底的黑夜中去。
黑暗中的黑暗像一桶瀝青,直接潑進了視線裡,到處都是濃得化不開的黑,粘連著所剩無幾的理智,讓人突然間像墮入了負面情緒的深淵,隨時有種把手槍塞到嘴裡一槍打爆頭的衝動。
有的時候,死亡遠比黑暗要好,至少它來得更猛烈迅速,不會一點一滴蠶食原本就如驚弓之鳥般脆弱的神經。
事情是這樣的,因為每個人都有見不得光的罪惡,都有想隨著屍體一起腐爛的秘密,當這些東西隨著人的身體擁擠在陽光下和人群中時,就像罩上了隱形衣,沒有誰會去注意到它,甚至連自己都會忘記,以為人生就像天使的翅膀一樣純淨無暇。可一旦黑暗降臨,孤獨圍繞,這一切統統就會在心底瘋長,直至衝破身體,完全將你吞噬掉,丁點不剩。
“好了,你可以再說話了,和我說話。”索爾看著佐伊喝下了混了威士忌的咖啡後,終於松了一口氣。他不怕死硬的朋克女,也不怕悲觀的哥特控,只是,他現在的情緒極度需要一個治愈系的旅伴,哪怕只是靜靜坐在他對面不說話,假扮屍體,也好過面對著一個時時與他作對,讓他總有謀殺衝動的人類。
“人類……”想到這兒,索爾搖了搖頭,這才是問題的關鍵,他們太脆弱,隻可以被殺一次,讓你泄一次憤,這對於對抗的雙方來講,都是不公平的,被殺者沒有反撲翻盤的逆轉結局,殺人者沒有重新再享受一次的美妙機會。
“我從前在教會主日學校上學,”佐伊披著索爾的外套,蜜褐色的翻領斜呢擁著她白皙的臉孔,有一種晶瑩羸弱的美,仿佛水晶一樣脆弱寶貴,讓人隻想捧在眼前,小心凝視,“我12歲以前的願望一直是想當上帝的使者,為他傳播愛與和平,就像特蕾莎修女一樣,幫助世上一切陷入苦難中的人。”
“說實話,”索爾看著溫柔版的佐伊歎了口氣,“我覺得那種生活比你現在的還要悲慘,因為,你的存在價值完全是依附在別人的身上,你活著的目的只是為了討好一個並不存在的神靈。”
“我每天晚上都會向上帝禱告,祈求他能聽到我的願望並且幫助我實現。我每天都在反省自己的言行,不能心存惡念,不能與暴力為伍,不能受到毒品的蠱惑,不能言語不檢……”佐伊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虔誠的表情讓索爾一時間恍惚,坐在自己面前的,是初遇時的妮娜。
“又是這該死的十誡,”索爾不耐煩地翻了翻眼睛,因為每天聽梅林和自己叨念,已經讓他對上帝給他的子民規定的這十條誡命心生怨念,甚至一看到“十誡”這兩個字,他就會莫名的煩躁,“Congratulations,某種程度上,你確實都做到了,”索爾沉吟了片刻,“雖然都是反面。”
“那個時候,媽媽,我是指我的養母,”佐伊看了索爾一眼,“她不讓我跟珊莎玩兒,那是鄰居家的孩子,”佐伊眼角像下垂,陷入了回憶中,“珊莎像是從蒂姆·波頓的《僵屍新娘》裡走出來的女孩兒……”
“烏黑的眼圈,蒼白的臉孔,陰暗的表情,沉鬱的衣著……總而言之,就是哥特女孩兒。”索爾按照蒂姆·波頓電影女主角的特點,在眼前描繪著佐伊口中的珊莎。
“嗯,”佐伊點了點頭,“媽媽說,她們全家都背叛上帝投靠了魔鬼,她們是沒有信仰的人,不會受到神的眷顧。我們兩家雖然是鄰居,平時卻從來也不來往,珊莎總是獨自一個人坐在她家的回廊裡看著我,臉上有樹枝投下的陰影,仿佛,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她的眼神是那樣孤獨哀傷,像一隻受傷了的獨角獸,我總是想伸出手,將她拉進我的世界中來……可是……”
“可是,你不敢,因為沒有人這樣做過。”索爾一語道出真相,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事,與眾不同,總是會落得與孤獨為伍的下場。
“如果你再不完成作業,你就會像她一樣被學校開除;如果你再撒謊,你就會像她一樣被警車帶走;如果你再聽這些音樂,你就會像她一樣沒有朋友……”佐伊重複這些充滿了警告意味的訓話時,眉毛赫然收緊了一下,“珊莎就是那個她,就是老師和父母口中用來警告孩子的反例。你說得沒錯,沒有人理她,沒有人和她做朋友,大家都像躲瘟疫一樣躲著她,甚至都不敢靠近她,仿佛她周圍的空氣都是髒的壞的……我也是如此,盡管,我心底知道她對我沒有惡意,但是我怕,我怕自己一旦靠近她就會成為第二個她,成為又一個被遺棄的人。”
“或許,那正是她想要的。”索爾看著表情裡摻雜著痛苦和悔恨的佐伊,“不是每個人都必須活在他人的關注和關心之中,那些東西是裹著糖衣的砒霜,舔一下不要緊,吃太多了,會死人的。”
“我最近的照鏡子的時候,總是會想起珊莎,盡管她不是我的朋友,我們甚至連話也沒有說過……”佐伊喝了一口咖啡,“可是,我就是止不住地想她,想現在的她是什麽樣子,擁有了怎樣的生活。”
“人一味的沉湎於過去,並不是懷念,而是對現實不滿意。”
“我盯著鏡中的自己,突然間看懂了她的眼神,她那時在角落裡望向我的眼神,並不是悲傷和孤獨,而是無力和麻木,因為身處於此,與承擔的一切相比,自身太過於弱小,沒有了選擇的權利,只能這樣過,一天又一天……”
“有些事,總是要長大了才會明白,自己曾經弄錯了什麽,可惜,我們卻再也沒有改正的機會了。”
“不,”佐伊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用當年珊莎看自己的眼神,看著索爾,“因為,我在鏡子中看到了那樣的眼神,我就是她,我的現在,就是她的過去。”
“嗯,對於你以上所說的種種,”索爾在空中劃了個圈,像是要把佐伊剛才說的話全都包圍在裡面,“我可以理解成,這是對瑞恩的指控麽?你指控他搶走了你應該擁有的,每天都與上帝和天使打交道的平靜的生活?”
“愛和恨都很容易拋去,人本來就是容易健忘的生物,最難處理的,是血脈,是親緣……剪不斷,毀不掉,因為,你出自於他們,不管你有多不願意承認這一點,那些你與他們身上的種種相同,種種不同,都顯得如此鮮明而又自私,你無法克服,因為,這是與生俱來的本性。”佐伊眼角下的那個血滴紋身,在燈光的折射下,像極了一滴血淚。
“其實,在12歲時,就算是瑞恩沒有來找你,你也隱隱地覺察到了一件事,你養父母為你安排的一切,那些用十字架和聖經,洋娃娃和蕾絲填滿的生活,並不是你真正想要的,所以,你才會那樣注意珊莎,她的叛逆她的孤僻她的自由,在你看來,像是萬聖節的糖果,神秘而又誘惑,可是以當時的你,卻找不到機會去做一次她,哪怕是一天……”索爾用手抵著頭,“直到瑞恩出現在你面前,他為你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你本可以拒絕不要,你可以中途逃跑,我曾經無數次想過這個問題,這就像斯德哥爾摩症候群,人質愛上了綁架她的綁匪……”發現佐伊眼神中出現一絲迷茫,索爾隨即解釋道,“我想說任何痛苦的實現都不是單方面的,一方不停施虐,一方甘願受虐,此時的‘虐’在雙方的眼裡,都已經超越了它本身的含義,它不再淺顯的代表一種肉體上和精神上的痛苦,而是象征著一種交流方式,一種雙方借此維持感情的紐帶。”
“聽起來有點兒,”佐伊想了好一會兒,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Creepy。”
“你可以說它是變態。”索爾更直截了當,“男人就一定要愛女人麽?兩個人在一起就一定要結婚麽?只要是愛,就可以了;只要雙方願意,就可以了。你不能因為這個世上大多數人都這樣做,所以你就這樣要求自己,你也不能把大多數人制定的規則,直接套用在自己身上……說到底,你過得是自己的生活,只要自己高興,並且沒有危及到其他人,有什麽不可以?”
“所以,我一定要去古堡救瑞恩。”佐伊看著索爾,臉上露出了平靜的微笑。
“我想,我不會再問你為什麽這樣做,因為,你剛剛已經告訴了我問題的答案。”
“或許,在別人眼中,我永遠也做不成一個好人了,但是,我想為瑞恩,做一次好人,為我自己的哥哥,做一次好妹妹。”
“Hey,還記得《無敵破壞王》裡大反派拉爾夫說過的話麽?”索爾朝著佐伊眨了眨眼睛。
“我是壞人,但這是一件好事,我永遠不能是英雄,這也不是壞事,能做自己就是最好的。”
兩個人一同將這句台詞一字不差地說出,然後,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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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尼手裡攥著鑰匙,倚在大門旁邊,像安徒生童話裡守候在芭蕾少女身邊的錫兵一樣,雖然渺小微弱,但是,他有最堅定的信念和決心,他一定會回到她的身旁,不管有多困難,然後,永遠和她在一起。
自從傑茜被囚禁在這座如鳥籠般精致的地下室裡,約翰尼每晚都會駐守在門外,雖然不能陪在傑茜身邊,把她擁在懷裡,但至少,這樣,會離她更近一些。
傑茜翻了個身,借著床前的燈光,打量著這像宮殿一樣華麗的囚籠,如果這就是自己的墳墓,以後無盡的歲月都要陪同自己葬身於此,她也絕對不會遺憾,至少,她所愛的人是安全的,自由的,這便足夠了。
“晚安。”約翰尼對著大門裡的傑茜,輕聲地說。
“晚安。”傑茜對著她以為仍在海澤比的索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