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道心裡很清楚,自己剛剛在鬼門關兜了個圈子,差點就回不來了。
後知後覺的他此時也是渾身冷汗,李世民卻不置可否,也沒有去接那柄寶劍,此時寶劍重若千鈞,燙手到了極點。
“敢拔我身上佩劍,舉世之下,唯你李崇道一人耳。”李世民稍稍抬手,那黑暗之中的人影再度現身。
李崇道稍稍抬頭,只是含糊掃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因為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
此人也看不出年紀,留著漂亮的八字胡,唐人喜歡留大胡子,所以年紀都不太好猜,真要猜測,此人該有個三十出頭,身著玄色的騎射胡服,後腰插著一柄橫刀。
“若非我授意安元壽,你拔劍的那一刻,已經人頭落地了。”
“安元壽?”李崇道確定自己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但能從安元壽漠然而不麻木的目光之中,感受到了無匹的壓迫感。
“聖上,臣適才所用,稱為心肺複蘇,通過外部的機械壓迫重啟心跳和呼吸,但操作過程需要身體接觸,臣擔心在場諸位無法理解,更無法接受,會阻撓我進行急救,情急之下,只能借用聖上的威嚴來保證急救能順利進行……”
李崇道已經盡力去組織措辭,好在李世民也聽懂了他的意思。
“我明白你是好心,否則你不會活到現在,我想知道的是,你如何懂得這個心肺……”
“心肺複蘇……”
“嗯,你如何懂得的心肺複蘇?”
李崇道遲疑了片刻,朝李世民回答說:“臣在靖恭坊見過,故事太長,臣也不敢羅嗦,隻說個大概吧……”
“那時候臣還小,一對胡人夫婦來李記食鋪吃飯,丈夫猝死當場,那妻子哭起來,捶打丈夫的胸腹,沒想到竟是把丈夫重新給打活了過來……”
“當時在臣看來,那胡人丈夫的胸腔就如同一個充氣的皮囊,不斷擠壓之下,便能恢復呼吸,這給了臣極大的震撼,所以一直記得……”
“直到臣的父親李有仁彌留之際,臣才第一次嘗試,雖然父親最終還是離開了,但在此之前,我成功喚醒了他三次。”
李崇道不可能對他們大談特談心肺複蘇的科學原理,只有編造這種有溫度有人情的故事,才能讓他們接受。
也果不其然,李崇道說到這些,在場之人都唏噓不已,尤其是柴紹,嘖嘖稱讚李崇道是個極盡孝道的楷模,這等事令人感動難平。
而在李崇道講述完畢之後,李世民終於伸手將寶劍接了,只是再沒有佩回腰間,而是伸到了李崇道的面前。
“這柄劍曾伴隨我征戰多年,殺人無數,今日卻是用來救人了,或許這就是命中注定,你留著吧。”
“賜給我?”李崇道陡然抬起頭來,其實他耍了個小心機。
如果只是李世民送的一把劍,那就只是一把劍,並不附帶任何的權力,大不了比其他劍更珍貴更鋒利更有面子罷了。
但如果是皇帝賜予的,那可就大大不同了,贈與賜,只是一字之差,但象征意義上卻天差地別!
李世民對禦賜之物也很謹慎,他當然聽得出李世民的小心思,不過他並不在意。
“以後只要是救人,這柄劍可權宜行事,我會讓房玄齡擬一道正式的旨意。”
李崇道心頭大喜,雙手接劍:“臣李崇道,恭謝聖恩!”
雖然不是先斬後奏的“尚方寶劍”,但這柄劍卻是有了正式的名分,而且擁有一部分便宜行事的權柄,對於李崇道而言,簡直就是壓箱底的寶貝了!
眾人自是羨慕不已,雖然李世民對臣子從不吝惜賞賜,那些個開國功臣,一個個封王拜爵,食邑千戶,逢年過節更是從不缺少封賞,但那都是老一輩的福利。
他們追隨李世民南征北戰,就像秦瓊和尉遲敬德這樣的,身上全是傷疤,就沒一處完整的皮肉,刮風下雨的時節更是疼痛纏身。
這一點從杜君綽身上就能看得出來,他與李崇道在靖恭坊遭遇襲殺,身上扎了十幾根弩箭,整個背都被射成了刺蝟,早年那些戰場上的傷痛,也就自不必說了。
但李崇道是個沒經歷過,甚至沒見過戰爭的年輕小輩,而他卻得到了老一輩元勳們才有資格得到的賞賜!
李崇道剛謝了恩,那邊便有奴婢驚呼出聲來:“小郎君醒過來了!”
柴紹等人趕忙圍了過去,安元壽跟在李世民的身後,也走了過去。
此時靈床上的柴允文睜開了眼睛,雖然仍舊很虛弱,但可以看得出他是個極其溫柔的孩子,因為他嘴角還掛著微笑。
“阿耶,我想……我想見見我的恩人……”
柴允文沒有解釋太多,但簡單的一句話,卻讓人心疼至極。
柴紹等人讓開了一條道,都看向了李崇道,李崇道訕訕一笑,走到前頭去。
“雖然我沒法睜眼,沒法開口,但我隱約能聽到聲音,就好像……”
“就像做了一個半醒的夢?”李崇道見他說話吃力,幫他把下半句補充完整。
“是,所以……謝謝你……沒有放棄我……”柴允文的眼角湧出淚水來,在場之人也是感慨不已。
李崇道卻搖了搖頭,拍了拍腰間那柄寶劍,將目光轉向了李世民。
“要謝就謝陛下吧,如果沒有陛下的這柄劍,我只怕趴到你床上的那一刻就被生撕了……”
李崇道雖然充滿了調侃的意味,但誰都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救人的確實是李崇道,但如果不是李世民對他的寬宏大量,在他拔劍的那一刻,安元壽就會將李崇道斬殺當場,自然也就不會有接下來的奇跡了。
柴允文的臉上身上手臂上,關鍵穴位都扎著銀針,但他還是掙扎著坐了起來,朝李世民道:“臣柴允文,謝陛下聖恩……”
李世民的臉色好了起來,朝他笑了笑道:“安心養著吧,等好了,讓你阿耶帶你進宮來吃個家宴。”
柴紹忍不住身子一顫,手臂上湧起一層雞皮疙瘩來。
他是駙馬都尉,沒人能取代平陽昭公主的地位,所以柴允文一直沒有正式的名分,只能窩在家裡讀書,柴紹即便再疼惜他,也不能,也不想打破這個規則。
他這幾年的病,身體上的原因固然有,但很大程度上也是心病,然而李世民此刻的這句話,無疑替他承認了柴允文的合法地位。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又意味深長地朝李崇道“哼”了一聲,帶著安元壽離開了。
這句哼聲,卻讓李崇道再度不安起來。
難道這次馬屁太明顯,又拍到馬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