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孝年輕,走得快些,也走得更遠些,他最希望的就是能打著一隻小動物,或者哪怕找到一隻昆蟲、青蛙之類的葷食也可。
這一次他選擇了一個較偏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很遠,在一簇草叢之中,終於發現了一條大蛇,他屏住呼吸,四下張望了一下,卻沒有找著趁手的石頭和木棍,眼睜睜地看著那長蟲,直流口水,長蟲也看到了他,一下子豎立起來,不停地吐著紅舌,擺出一副進攻的態勢。
福孝正在遲疑,一根黑棒叭地打在長蟲頭上,跟著一隻腳踩過來,隻輾一輾,長蟲便委地不動。
福孝驚愕抬頭,不禁叫出聲來,面前正是他的親姐姐福慧。
她身材比以前更加矯健,臉上也是神韻橫溢,福孝頓感親切,幾乎就要撲到她懷裡,卻鬼使神差地扭頭就走。
福慧在後面喊:“弟弟,你停一停,聽我說句話可好?”
福孝停了下來,仍是背對而立,卻是心潮澎湃。
福慧走到他身後,娓娓道:“弟弟,你也說你姐夫英雄無敵,氣概豪邁,姐姐不嫁他嫁誰?我雖然懼怕爸爸媽媽,不敢告訴他們,但一開始就告訴過你:我和你姐夫甫一相遇,即生愛慕,我從來沒有喜歡過書,如果讓你幫我選擇,你會讓我嫁給誰?”
福孝聽了嗚嗚大哭,連連跺腳,又蹦又跳:“可是你害了爸爸、害了媽媽、還害了族人!”
“怎麽會呢?”
“爸爸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至今未歸。”
福慧驚得呆了,失魂問道:“媽媽呢?”
“媽媽又氣又急,傷心之下,來到寧湖,蒼老虛弱,恐怕你見了都不敢睹目。嗚嗚,還有謝爺爺死了,孔叔叔他們也都受著煎熬。”
福慧目瞪口呆,半晌喃喃道:“喂,你怎麽還不回來,找到重華沒有?這下咱們闖大禍了!”
福孝轉過身來,奇道:“你說什麽?”
福慧淒然道:“我在和你姐夫說話呢,讓他快點回來,怪不得我每次去元寶山,無論多麽找,等多久,都見不到爸媽和你。”她走上前去,忍不住摸摸福孝的頭和肩,心疼得掉下淚來:“弟弟,你受苦了。”
說著從腰間解下竹筒:“這是姐姐帶的肉湯,你快把它喝了。”
福孝從她的手中掙脫出來,堅定道:“我不吃。”
福慧道:“我知道你在恨我,姐姐做錯了事,你就不原諒姐姐了嗎?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以前我最關心的就是你,現在你長大了,是男子漢了,你也得幫姐姐出主意啊!你姐夫這一去,我一個人呆在山洞,後來又生下兒子,脫不開身來找你呀。”
福孝這才注意到她身後背著一個包袱,只見她把包袱脫下肩,移到身前,一個大娃娃,又黑又壯,一雙眼睛尤其有神,見了他小手小腳亂撲亂蹬,口中伊伊呀呀不停,非常興奮。
福孝忍不住上前撫摸,福慧順手往他懷裡一塞道:“快叫舅舅。”
福孝抱過來時,手上十分沉重,竟似周歲兒童,便問福慧:“多大了?”
“記不清幾個月了。”
“叫什麽名字?”
“岡邦。他爸爸說讓他長大以後成為頂杠杠的男子漢,響梆梆的英雄。”
福孝愛不釋手,福慧見他瘦弱,怕他累了,接過岡邦道:“他可能吃著呢。”
又讓福孝把湯喝掉,福孝只是不肯,福慧道:“我知道你剛才那麽怕蛇,可是你怎麽知道這是大蛇熬的湯呢?”
福孝聽了,一把搶過竹筒,呼呼啦啦把湯喝完,又撈出肉來,三口二口吞咽下肚,隻覺得味道辛重,從舌頭一直辣到小腹,肚子竟有些墜痛,卻也全然不懼。
福慧笑了,又和他商量:“弟弟,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媽媽?”
福孝臉色驟變,忙道:“不行,我得回去了。”過去把那長蟲挽在胳膊上,扭頭就回。
福慧在後面大喊:“弟弟,你明天還來好嗎?”
福孝興奮難平,腳步輕快,回到住地,所有的人都在焦急地等他,見他打了一條大蛇回來,又見都這個季節,大蛇早該冬眠了,卻被他遇上打回,真是運氣,都讚歎不已。
福嫂驚呼道:“福孝,這麽大的蛇,你是怎麽把他弄死的?”
福孝道:“媽,我只是和它周旋,等到它先怯了,要跑的時候,用石頭砸了它的頭。”他雖然路上就把話練得滾瓜爛熟,二句話說完,已是滿頭大汗,好在眾人都以為他累了,忙讓他先歇一會兒。
福嫂道:“孔隊長,你去安排一下,大姑身上有孩子,這個該由她來吃。”
大山道:“嬸子,這麽大的一條蛇,還是大家一起吃。”
福嫂道:“唉,她和二姑二個平時對懷崽的羊都無微不至,咱們能不關心自己的孩子!”孔定和胖嫂自去一邊剝皮治理。
夜裡,福嫂又問了兒子捉蛇的細節,警告他有的蛇有毒,不要被它們咬著。福孝答應了,卻是一夜沒睡著,眼前滿是福慧和岡邦的影子,又發現自己全身血脈賁漲,熱氣彌漫。第二天天亮,悄悄的上下看看,並無異樣,隻覺得精力充沛。他和福嫂說了一聲,一口氣直到姐弟昨天見面的地方。
福慧讓他等了很久,將近中午才來,和他道:“岡邦貪睡,路上又遇著一隻野兔,費了些時間抓住。”
說著把竹筒遞給福孝,福孝只要和岡邦玩,回道:“我不餓,你吃吧,岡邦還在吃奶。”
福慧的眼圈又紅了:“我們都吃過了,家裡還有很多,你快吃了吧。”一番推讓,直到看到他吃完,又替他理理頭髮,拍拍身子,這才坐下,問起她走後族中的情況。
福孝道:“姐,其實我也喜歡書的,他身上那種從容的氣質無人可比。”
“福慧不明白他為什麽說起這個,也接著說:“是的,你姐夫也說他秀外慧中,只是缺少歷練。”
福孝歎了口氣,話鋒一轉道:“可是誰會想到,你走以後,爸爸發現他偷走了寶書。”
“啊!”福慧叫出聲來:“真的嗎?”
福孝點了點頭,倒並不氣憤,語氣倒有些惋惜:“父親情急之下,旋即帶著伏桀和福松趕到雋秀峰,將書父子連人帶物堵住,書的腿當場被德伯伯打斷,潛入夜幕中,德伯伯又借口天色已晚天明再說,連夜攜寶出逃,被父親發覺,追了下去。”
寥寥數句,說出了他心中的鬱悶,福慧更聽得心驚肉跳,她無法想象被重華和孔定羨稱德不離福福不離德情同兄弟的二人,頃刻間反目成仇,當時的局面是何等的尷尬與緊張!
她此時完全可以和弟弟說一句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心情卻極度沉重壓迫,乃至握住福孝的手掌出滿的汗水。
福孝接著往下說:“金先生聞訊趕來,當即表示幫著找父親和德伯伯,母親急火攻心之下,出言諷刺,金先生出倉皇而去。”
他的話如同大海浪頭一樣,一個比一個大,撞在福慧心頭,讓她喘不過氣來,自語道:“重華受委屈了。”
“重華?”
“就是金先生,他的名字叫金重華,和你姐夫是遙遠時候的生死之交。”
“哦。”
“我當時和你姐夫在一起,正在談論元寶山大破水陣的事,聽到他銳利的呼叫,我們連忙趕過去,見他和書在一起,很是沮喪,我無法忘記他那怨毒的眼神,心中害怕,隻好和你姐夫一起離去。他先後被爸媽疑忌,總是因我而起,唉!後來呢?”
“父親杳無音信,母親神思恍惚,族人人心混亂,伏桀崛起,與福旭呼嘯進出,冒犯母親,欺壓族人,母親不堪其擾,隻好移居寧湖,孔叔叔謝爺爺等看不慣他們做法的人也隨我們而來。”
福慧把岡邦往前一拉,讓他吃奶,恨聲道:“這二個狗東西,以前有父親壓著,現在竟敢撮爾興風作浪,看我下次怎麽教訓他們!”
福孝也摸摸岡邦的頭,繼續道:“我們初來,什麽也沒有,母親束手無策,孔叔叔急中生智,讓我夜呼金先生,竟然成功。”
“他來了?”
“嗯。”
“就他一個人?”
“就他一個人,帶著孔叔叔幾個人,到破舊大船上拆除了許多材料,一股腦兒運到此處,我們才得搭屋居住。”
“孔叔叔沒看到你姐夫?”
“沒有,他們隻帶回一大群奇怪的人。”
他又把黑衣人的形狀說了,福慧卻沒有聽進去,自顧說道:“這麽說重華沒在基地,怪不得你姐夫這麽長時間不回。”
福孝問:“姐夫幹什麽去了?”
福慧歎道:“我們何嘗試不知道爸媽生氣,恐怕把我們吃掉的想法都有,重華曾請你姐夫幫忙,一起去他們以前的基地辦樁事情,你姐夫沒答應。後來我們商量,你姐夫去基地找重華,幫他辦成事情,再請他在爸媽面前為我們說情。”
福孝聽了,只是搖頭,又看了看天說:“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福慧問他:“弟弟,你告訴我,媽她現在最想什麽?”
福孝歎道:“自然是吃的,我們二三十人,自己吃飽都不成,卻要養活五十口大活人,她老人家日愁夜愁,都成愁神了。”說罷又抓緊逗了岡邦一刻,匆匆而回。
這以後姐弟日日見面,福嫂因見著他每次都有獵物打回,而且人也漸漸的滋潤壯實,腳步輕捷,不免生疑,喚過福松道:“不要聲張,來日悄悄地跟著你兄弟,有什麽事情都回來告訴我。”
福孝全然不知,心中隻惦記著岡邦,要多和他玩一會兒。小家夥長得飛快,手腳力量大得出奇,竟可以和他玩一二歲孩童才可以玩的動作。
福慧這天帶了一隻大鳥,她實在忍不住,和福孝道:“弟弟,你能不能偷偷帶我看一下媽?”
福孝大急道:“我天天這樣想,但是你知道她老人家的脾氣,發作起來可不得了,她現在壓力那麽大,身體又不好,我絕不敢惹她老人家生氣。”
福慧急得直掉淚:“親娘哎,我現在想盡點孝心也不可能啊!”
福孝又道:“姐,你別帶肉湯了,留著自己吃,我吃著不安心,再吃我對不住媽和孔叔叔他們。”
姐弟倆想到娘親脾氣發作起來時嚴厲固執的狠樣,又說起她老人家和族人過著畜牲也不如的日子,愁眉苦臉,相對無言。
福孝恍恍惚惚地回來,一路思想著把姐姐的事告訴給母親的風險,卻不知已是大禍臨頭。
他回到屋中,抬了抬臂:“媽,我回來了,帶回這個。”
福嫂枯木般地坐著,冷冰冰地看著他,屋內光線不好,他還是看到母親如炬的目光,心中頓時蒙上一層陰影。
“跪下”
福孝如聞晴天霹靂,自然而然地跪倒在地。
“你這些日子去哪兒了?”
福孝體如篩糠,哪敢回答。
“說啊!”福嫂艱難地站起身來,悲憤地說:“你這是逼我去投寧湖啊!”說著便往來外走。
福孝跪爬著攔住,抱住她雙膝,大哭道:“媽,我不敢了!”
福嫂掙扎了幾下沒能掙脫掉,怒喝道:“放下,再不放下我咬舌自盡!”
福孝隻好放下,仍拉住她的裙衣號哭:“媽,你饒我一次吧!”
哭聲引來了孔定大姑等,大夥兒忙亂哄哄的忙問其故,福孝疾呼:“孔叔叔,我去看了-,我做錯了事,你快勸勸媽媽。媽,我再也不敢了!”
胖嫂大姑都上前拉勸,福嫂被她們擁回,又氣又急,看到牆邊有根杠子,上前抄起,往福孝身上猛砸,砰砰二下,福孝悶聲倒地。
眾人膽戰心驚,拚了命地奪回木棒。胖嫂翻過福孝身子,悲痛道:“你幹什麽呀,孩子都被你打死了!”
孔定一摸鼻息:“快扶到鋪上。”
他們一動,福孝醒了過來,掙扎著又跪倒在地,拉也不起,眾人都求福嫂,她隻氣哼哼地不理。
胖嫂也號哭開來:“大家都死了吧,這日子過得!”
大姑跪下求情:“主母,看著大姑這一年多來盡心盡力牧養羊群,比自己身上的孩子還看重,你就饒了兄弟吧。”
福嫂一擺手道:“大姑,你起來。”又和福孝道:“要我饒你這一次,你須去做一件事。”
福孝哽咽道:“娘你請說,兒必做到。”
“你明天還去見她,只和她說一句話‘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我們都不想見你!’”見福孝不答,悲哀道:“你還是起來,隨你去吧,你已長大,翅膀硬了,我已管不得你了!”
福孝大聲道:“兒照你吩咐去做。”眾人跟著哭成一團,好半天才得平靜,各各含淚而回。
這一夜,母子倆第一次無言自眠,各想心思,福孝顧不得渾身傷痛,心中發愁怎樣才能又照娘親的話去做,又不能讓風兒聽見、讓光看見他的絕情、姐姐的屈辱,昏昏沉沉,不知到什麽時候睡去。
成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