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忍痛割愛(3)
不過方璿從來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也知道那時候的沈徹太過年輕,他的感情來得太過炙熱,也就更容易變涼。那時候的沈徹少年得意,什麽都有,什麽都能給她,唯獨給不了的卻是安全感。這對女人來說卻是最致命的。
所以方璿選擇了遠離,她曾經為自己的理智感到極端自豪,可就在姑墨,在沈徹出現在她面前,救她於危難的時候,方璿第一次在他面前崩潰不能自抑。在最絕望的時候她心裡是幻想著沈徹能出現在她面前的,可她也明知那是不可能的,卻沒想到他真的出現了。
帶著她所期盼的、所幻想的萬丈光芒。
敘舊之後,再無他言。方璿不開口,沈徹也就那麽坐著,彼此沉默,卻有說不清的牽絆在空中縈繞。
明明曾經熟悉得不得了的男女,經年之後再見,居然需要絞盡腦汁地想話題來說。
“要不要看看我這些年的收獲?”方璿出聲道。
沈徹點了點頭,唇角帶著淡淡的笑容。
方璿的收獲很多,有曲譜還有樂器,全是奇奇怪怪、讓人想都想不出的樂器。方璿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在向沈徹展示自己的寶貝:“你根本想不出居然會有那樣奇怪的音調,湊成一曲,一點也不輸給中原雅樂。”
方璿指著那些樂器和樂譜,一件件地細數來歷,得意時還拿起來吹上一小段,兀自歡喜著。
良久後方璿才反應過來,沈徹一直沒插過話,隻偶爾“嗯”一聲回答她的自問自答。
“你不感興趣?”方璿有些詫異地停下。
沈徹無奈地笑了笑。
方璿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你……你的笛子吹得那般好,我還以為你是喜歡音律,我……”
沈徹扶額笑道:“我現在也想象不出當年怎麽會做出那種事。”只因為方璿喜歡,就苦練笛藝,只求博得佳人一睞。
方璿也不由得覺得好笑,笑過之後回味又有些苦澀。沈徹如今的大實話,反而還不如一直騙她下去。
連方璿這般淡然的人,都忍不住想,如今這是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了嗎?
至於所謂的新人,如果知道方璿這句話的話,肯定會大聲反駁,顯然是新人在哭,舊人在笑。
紀澄沒有想到會這樣猝不及防地見著沈徹的心上人方璿。聽說在心上人身邊,人的心總會特別柔軟,紀澄雖然還拿不準方璿回到京師對自己有什麽好處,但她覺得也沒什麽壞處,沈徹再離譜,總不能在方璿的眼皮子底下亂來。
不過別說曹操了,就是想曹操也不行,紀澄才想著方璿能否約束住沈徹,就見南桂走進來道:“姑娘,公子讓你去九裡院。”
由南桂傳話,自然是要讓紀澄走密道,紀澄錯愕於沈徹怎麽會突然見她,心裡卻對九裡院十分抵觸。
那些黑暗的歲月都是紀澄心裡的膿瘡,碰一碰就覺得疼。
“知道了,我換身衣裳就去。”紀澄道。
盛夏的六月穿著立領襦裙,紀澄也算是防備沈徹到了極點。她沒從密道去見沈徹,反而是大大方方地領著南桂從磬園去了九裡院。
九裡院的院門這時已經落鎖,紀澄敲了銅環好幾下,才有守門小童開門出來。
“紀姑娘?”小童叫來的羽衣極為詫異地看著紀澄。
紀澄笑道:“徹表哥叫人來傳話,說是有事找我,也不知是何事,姐姐可知一二?”
羽衣還沒回過神來,據她所知院子裡並沒派人去給紀澄傳話,不過也許是二公子支使了另外的人,羽衣雖然是沈徹身邊的大丫頭,可有好些事情她也是不清楚的。
“這樣啊?澄姑娘稍等,我去跟公子稟報一聲。”羽衣道。
紀澄點了點頭,在穿堂裡坐下,那小童也乖覺,早捧了茶伺候。
羽衣回到上頭院落裡問正在擦拭茶具的霓裳道:“下頭澄姑娘來了,說是公子請她過來的。”
霓裳微微一愣,然後笑道:“怕是為了新說的親事來的吧。”
羽衣抿嘴笑道:“我想著也是,這也太心急了。”雖然紀澄和劉家的事兒不算是沈徹保的媒,但他的確在裡頭說合,家裡不少人都知道。
“我去跟公子說一聲兒。”羽衣抬腿就往外走,想上到正院裡去尋沈徹,“也沒見過這麽心急的,都下鎖了還來。”
霓裳道:“公子不在上頭,我剛從上面下來,若公子真給澄姑娘傳了話,這會兒想來應該在頂上,我上去說吧。”
羽衣笑了笑沒說話,她到九裡院已經一年有余了,卻還只是個打雜的角色,她倒要看看霓裳處處把持,最後能不能攀上高枝兒。
霓裳可不管羽衣的想法,她沿著上山的小徑往上,在木門外拉了拉銅鈴,高聲道:“公子,澄姑娘來了。”
裡頭沒有動靜,霓裳又側耳聽了聽,過了片刻才從裡頭傳來沈徹的聲音:“叫她上來吧。”
“是。”霓裳口裡雖然應著,人卻像是呆了。這頂上的小院素來是不許人隨便踏入的,他家公子卻隨隨便便就應了叫紀澄上去,讓霓裳一下就想起了當日那滿地的碎片。
霓裳伺候了沈徹這許多年,連他發怒都甚少見,更何況是摔杯子,她當時本就萬分好奇,不知是誰竟然在九裡院摔了那許多杯子,霓裳直覺就該是個女子。
霓裳恍恍惚惚地往山下走,遠遠地瞧見坐在穿堂裡穿著一襲櫻粉色薄裙的紀澄時,忽然就覺得其實也沒那麽可奇怪的了。
紀澄跟著霓裳走到主院那一層,見她轉身道:“澄姑娘自己上去吧,公子就在上頭等你。”
紀澄知道一點兒九裡院的規矩,所以隻對霓裳點了點頭,就往山上去了。
羽衣正站在岔路上眺望,見紀澄一人往上頭去,立時就驚訝得瞪圓了眼睛,低聲問正往這頭來的霓裳道:“你怎麽讓她上去了?”
霓裳凌厲地掃了羽衣一眼,羽衣立即縮了縮肩膀,不敢再問。
卻說紀澄走到木門跟前時,手心都冒汗了,她在裙衫上擦了擦,深呼吸一口氣這才拉了拉銅鈴,然後推門而入。
小院裡沈徹坐在屋前的竹階上,一條腿屈著擱在第二階上,一條腿斜著伸直了放在第三階上,慵懶閑散。
紀澄在沈徹的目光裡艱難地往前挪了幾步,停在離他三尺開外的地方。在沈徹面前她向來是多說多錯,所以紀澄壓根兒就沒打算先開口。
眼前這人總是習慣用沉默來讓人忐忑,紀澄心裡咬著牙堅持,強忍著回避沈徹眼神的衝動。
“很少見你著粉色。”沈徹道。
紀澄朝著沈徹的方向側了側耳朵,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看沈徹的表情,又覺得是他錯亂了。
紀澄的確很少穿粉色,總覺得太過稚嫩又太過嬌妍,她的容貌本就偏楚楚清弱,粉色只會讓她顯得更易被摧折。她本身也不喜歡這樣柔弱的顏色,她的衣服多偏青、藍,實在需要變換一下,也最多就是鵝黃。
然而沈府的老太太似乎很喜歡女兒家粉妝玉琢,紀澄在沈府住的這一年裡,每一季沈府的主子做衣裳時,也不會漏掉她,但至於顏色通常不是紀澄自己能做主的,尤其是住進芮英堂後,老太太替她選的布料都是偏嫩弱的。
紀澄唯一能找到的立領襦裙就只有這種櫻粉色或水紅色。
而此刻沈徹驟然拿她的衣裳說話,這絕對是紀澄沒料到的,原以為是刀山火海之行,沒想到開場白卻如此“寒暄”,以至於紀澄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好了。
“劉家的庚帖已經寄出去了?”沈徹又問。
紀澄心裡松了一口氣,她實在不耐煩虛偽的寒暄,他二人早就撕破了臉皮,再假裝風平浪靜又有什麽意思?
“嗯。”紀澄點了點頭。劉夫人很滿意紀澄,所以很爽快地就寫了劉俊的庚帖給紀澄的大嫂。而范增麗也立即麻溜地將庚帖托人寄回了晉北。只等著紀青收到劉俊的庚帖,再將紀澄的庚帖寫來,兩家這就算定親了。
范增麗大概是怕夜長夢多,所以急急地送了信回去。
“沒想到你們家還挺著急的。”沈徹笑了笑,滿是嘲諷之意。他心裡的確是瞧不上紀家的,尤其是紀澄大嫂的那做派,簡直跟賣姑娘似的,可他也不想想始作俑者又是誰。
於紀澄而言,紀家有再多的不是,那也是生她養她的家,哪怕她也有所不滿,但也由不得外人來說三道四:“不是我家急,這不是怕你急嗎?”
沈徹笑著望了紀澄一眼,站起身往裡走,頭也沒回地問道:“喝茶嗎?”
紀澄道:“出來得太久,怕老祖宗那邊問及。”意思就是有話你趕緊說,不然一旦有閑言閑語傳出去,那劉家可就未必肯娶她了。
“老祖宗這個時辰已經歇下了,就算要問也是明天的事了。”沈徹道。
紀澄聞言心裡一突,沈徹究竟想暗示什麽?紀澄根本不怕沈徹對她要打要殺,哪怕是叫她嫁給劉俊也無所謂,但她最恐懼的就是還得繼續和沈徹相處。
“你到底想做什麽?”紀澄往前兩步,卻依舊站在台階下,不肯進屋。
沈徹已經在小幾旁坐下開始舀水煮茶,相對於他的散淡,越發襯托出紀澄的焦躁。
“這半年西域的帳目送過來了,想你幫我看看。”沈徹做了個請的姿勢。
莫名的前倨後恭,讓紀澄心裡的危險感知急劇攀升,她依舊站著不動:“你不是說西域不用我了嗎?”
“的確重新找了人負責,不過太墨守成規,守疆有余,開拓卻不足。這些帳目你先看看,再和他給我的兩相印證。”
紀澄掃了一眼屋角那兩個幾乎半人高的黑漆大箱子,脫去鞋子,提了裙角走上台階,在沈徹對面坐下:“你覺得我會對這些認真負責?”
“大通是你一手建立起來的,費了那麽多心血,難道不想看看它的將來?”沈徹反問。
紀澄冷笑一聲:“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現在還能信任我?”然後紀澄又補了一句,“哦,不對,你從來就沒信任過我。”真信任過她,那他就該從此埋骨西域了。
沈徹淡笑道:“我以為你是聰明人。”
聰明人其實並不是讚揚,太聰明的人總是瞻前顧後,回過頭來再看,卻又總是碌碌無為,一生無功。
盡管紀澄很想不管不顧,可她總是缺乏魯莽的勇氣:“你殺了梅長和嗎?”
沈徹挑眉:“你覺得我是動不動就殺人的魔頭嗎?”
這話問得紀澄莫名心虛,好像她才是那個魔頭似的。
“梅長和能力很不錯,一個人在西域就能攪風攪雨,這樣的能人殺了豈非可惜,他也很識時務。”沈徹道。
紀澄心裡暗松一口氣,識時務的人命總會長一點兒。
“你能把柳葉兒和榆錢兒還給我嗎?”紀澄又問。
沈徹將煮沸的泉水提起,先溫了溫杯,然後才慢條斯理地看向紀澄:“你如今憑什麽跟我講條件?”
紀澄被沈徹的話刺得往後仰了仰身,嘴硬地道:“憑你還留著我。”
沈徹聞言一笑:“剛才忘了告訴你,梅長和不僅很識時務,而且還薦賢舉能,西北如今各方勢力盤踞,我請了凌子雲到西北相助。”
紀澄臉色一變:“你……”說什麽相助,這就是變相地扣住了凌子雲,“你拿什麽要挾他的?”
沈徹給紀澄斟了一杯茶,然後往後靠了靠:“你關心他,他同樣關心你。這人倒是癡心一片,生怕蘇家的事發。”
紀澄隻覺後背一片冰涼,不知將來該以何面目再見她的子雲哥哥,她筆直的脊背塌了塌:“你別動他。”
沈徹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清茶:“這就要看你了。你應該慶幸你還有價值,紀家也還有價值。”
“那我如何才能知道,將來不會狐兔死走狗烹?”紀澄依然不肯坐以待斃。
沈徹道:“那你最好祈禱自己一直能找到新的狐兔。”
紀澄沉默片刻,終於低頭認輸:“能不能將這些帳目搬到密室裡看?”
“攬月齋已辟作他用。何況,你說得對,我的確不太信任你,所以只能把你放在我眼皮子底下。”沈徹道。
紀澄藏在袖子裡的手掐了掐掌心:“我能不能明天再過來?”
“還從山下上來?”沈徹笑問。
紀澄恨不能將眼前的茶水澆到沈徹臉上,不過她什麽也沒做,雙手撐在小幾上艱難地站起身。輸得一塌糊塗的人,總是容易沒有力氣。
次日紀澄自然不能再光明正大地去九裡院,因為光這一次就有許多人變著方兒地找她或她身邊的人打探她去九裡院的事兒,老太太自然也過問了兩句。
紀澄隻好拿劉家的親事敷衍過去,叫人都以為她恨嫁得不得了。
次日晚上,紀澄重新走在密道裡,聞著地下特有的霉腐味,隻覺得呼吸都困難。兜兜轉轉,以為能擺脫的糾纏,卻還是將人纏繞得喘不過氣來。
紀澄站在衣櫥背後的門口拉了拉銅鈴,沒人回答。她等了十息這才推門出去,沈徹並不在屋裡,叫紀澄松了口氣。她將帳本從箱子裡抱出,集中精力一目十行地看著,只求趕緊完成任務,再不用到九裡院來。
沈徹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月上中天,紀澄翻著帳本的手隻頓了頓就又繼續翻起來,隻當沈徹是個隱形人。
沈徹也一句話沒說,在不遠處的蒲墊上盤腿坐下開始閉眼調息。
靜謐的夜晚,只有簌簌的翻書聲,一派安寧和氣之相。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只會以為這是多年夫妻的相處之道,不再卿卿我我地膩在一起你言我語,隻偶爾他瞥她一眼,她瞧他一瞬。
只是沈徹沒回來之前,紀澄半個時辰就能看完一本細帳,他一回來,整整一個時辰過去了,她才看了不過半本,腦子裡還沒個清晰的脈絡,連寫節略也不知從何入手。
紀澄總覺得背後落有灼人的目光,可當她借著飲水之際側過頭去時,又見沈徹的眼睛是一直閉著的,仿佛從不曾睜開。
兩強相遇,對方越是沉著,己方就越是沒底。
蠟燭已經燃完了一支,紀澄以袖掩嘴打了個哈欠,精神有些不濟。她站起身往淨室去,掬了一捧涼水澆在臉上醒神,於她而言是能少在九裡院待一天就少待一天。
紀澄再次回到屋裡時,卻見沈徹已經睜開了眼睛,正盯著她看。
“你先回去吧。”沈徹道。
紀澄道:“還有一點就看完那本了。”
“你不睡我卻是要睡的。”沈徹道。
紀澄無可奈何,隻得回了芮英堂。她每天能在九裡院待的時間並不多,陪老太太用了晚飯,有時候還要陪老人家去園子裡消消食,入寢之後也不能立即就走,總要等夜深人靜無人再走動時才能去九裡院,結果還要被沈徹挑剔打擾了他的睡眠。
一個整宿整宿習慣打坐的人居然說她影響他的睡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