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紅綾燼(1)
自葉一城入住後,再未有過旁的客官投宿,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好在他給的訂金足夠,所以這些日子,我也給了他不少好臉色。
今日午後,我去隔壁劉婆那兒買了幾塊松餅,臨窗而坐,見葉一城回來了,便招呼道:“葉公子,這是小鎮特產,你拿兩塊吃吃去。”說罷大方地將盛著松餅的茶碟往他面前推了兩下。
葉一城看了看碟中的松餅,也不推辭,拉開長凳,翩翩然坐下,取了一塊,吃了一口,抬頭含笑道:“你方才叫我——葉公子?”
我用松餅蘸了蘸自製的蜂蜜,嗷嗚咬下一大口,聽他這麽問,一邊嚼著一邊點頭,直至咽下,才問:“難道叫你葉大哥?葉兄弟?還是葉大俠?”
葉一城愣了愣,又咬了一口松餅,簷下的銅鈴發出輕響,鼻下浮動著茶水清香,他一抬眼好似整個春天都綻放了開來:“我從前,做過幾年的教書先生,姑娘若不嫌棄,便稱我一聲先生吧。”
一聽他曾是個先生,我便匆匆放下了手中剛剛舉起來的半塊松餅,單手支著桌子,俯身靠近他,有些興奮地道:“你當真,當真是個先生?”
葉一城的目光裡閃了閃,含著期待問道:“是的,你有沒有被先生教過?”
我閉上眼睛搖搖頭,將剛剛放下的半塊松餅放到了他的茶碟中,道:“你真是個教書先生,那便太好了。”不等他發問,我繞過桌子,坐在他的長凳邊上,道,“我來這裡多時了,一直想找個有文化的人給我取個名字,你給掌櫃我取個名字,少收你兩天房錢。”
葉一城的目光先是暗了暗,偏過頭來又是笑意盎然,豎起五個指頭,帶著逗我的意思道:“五天。”
我一把按下他的手掌,咂咂嘴道:“你們搞文化的,談什麽錢呢,俗。”說罷我豎起一根手指頭道,“一天。”他的手欲抽回去,我一把摁住,補充道,“我原本並不想與你談金銀這些俗物,只是純粹想表達些心意,還請葉先生你不要拒絕!”
葉一城微微張著嘴,又緩緩合上,那隻被我摁住的手也不急著收回去,另一隻手拿起水壺,倒了半杯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問道:“你可知道在下從前是教誰的先生?”
從第一回見葉一城起,我便知道這位舉手投足間透著無盡風度的男子定不平凡,但對我來說,只要不是茶台花開的那個人,其他人都是枉然,因此,不管他多大來頭,我也不願意多花錢:“葉先生,葉先生,來,喝口茶。”我巴巴地拿下他手中的杯子,又給斟滿,道,“我看多了人的過去,您這姿態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越是不普通的人,越是視金錢如糞土。”
葉一城喝了口茶,有些無奈道:“我從前教過一個弟子茶道,不想她全都忘光了,哪有倒茶倒滿的?”
我見他自顧自地說話,立即道:“葉先生,那些都是窮講究,你快幫我取個名字吧。”
他捏著杯子轉了轉,將目光定格在我的臉上,嘴角輕輕浮起一絲苦笑,另一隻手抬起來,摸了摸我的腦袋道:“素問。”
“素問?”我輕一拍桌角,道,“好!好名字!先生不愧是有文化的人!”
葉一城露出喜悅的神色道:“你知這名字的玄妙?”
“不知道!”我有些激動地說道,見他搖頭喝茶,補充道,“就是因為不知道這名字有著何種意義,因此才覺得十分好!好,就叫素問。葉先生,你若是能解釋得十分通俗,便同我說說,這二字精妙在何處?”
葉一城放下茶杯,單肘支在桌邊,視線與我緩緩靠近,他的黑色眸子裡仿佛有時光的浮浮又沉沉,有明月的圓圓又缺缺,他的聲音好似燈火闌珊後的滄桑:“素問是華夏醫術之源,我一弟子,陰差陽錯得了怪病,我翻遍醫書,也未找到救她的法子,於是找到了民間傳說已久的……”
“好了好了。”我起身擺擺手,“不是說過要說我聽得懂的大白話嗎?你們這些做文化的,總扯些有的沒的。”我拎著空空的茶壺轉身急急往裡屋走去,願他看不見我已發燙的耳根。
葉一城似乎並未覺得我是因為不好意思才提前離去,他執著一盞燈,跟在我身後悠悠道:“素問,你平常的生意做得可好?”
這一問便挑起了我惡作劇的心思,我倏地停下腳步,猛地一回頭,果然撞上了葉一城微微吃驚的眸子,佯裝陰冷道:“來我這裡的人……都是不要命的。”
“原來這是傳說中的黑店?”葉一城若有所思。
我這性子便是遇軟則軟,遇強更強,心中冷笑一聲,才緩緩道:“葉一城,你有沒有覺得,我這店,除了你沒有旁的客人,你可知道我平常以什麽為營生?”
葉一城臉上並未流露出畏懼的神色,反倒是微笑道:“那你倒是說說。”真是挑釁的一把好手。
原本我對葉一城的印象十分好,放眼整個平安鎮,找不出第二個這等好顏色的小夥子。我想著自己身為客棧老板也算有點產業,只需在他面前表現得好一些,便會有著無限的“說不定”,所以並不打算把這樁買賣的事情告訴他,怕嚇著他。沒想到這人竟敢挑釁我!既然如此,那便是面子之爭了,我怎能不全力以赴?
“我專門收人的性命。”說罷我“嗷嗚”一聲張大嘴巴,雙手也做出一副張牙舞爪的模樣嚇他,沒想到他竟然笑了,我木訥地放下手,“在這裡,除了我,都是鬼。”說罷我雙手合十舉過頭頂,眼睛緊閉,身體隨著雙臂晃了晃。這話顯然是我誇張了許多,但是也有一定的依據,來這裡的人既然願意付出生命,那灰飛煙滅之後誰知道會怎麽樣?
葉一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膽子也真夠大的。”
我終於聽見他對我的肯定,心中覺得瞎扯了這麽多也是值了,笑道:“不過呢,你也不用怕,有我在。”
葉一城聽見最後三個字,眸子裡輕輕閃過不易察覺的憂傷,他笑了笑:“我從前,認識一個姑娘,與你一般大小,也愛這樣說些逞強的話。”
這話如潑在火焰上的一盆涼水,心裡噝噝地發涼,他這語氣中充滿了愛意。不過想想也是,他如此風度翩翩肯定很招姑娘喜歡,這個年紀才和我遇到,怎麽可能沒有些難以忘懷的過往呢?好在和他認識的日子並不多,壓著少許的失望,我好奇道:“你說的那個姑娘,是什麽樣的人?怎麽不在你身邊?”
這話像是說起葉一城心裡歡喜的事情一般,臉上的溫柔像是和煦的春日:“那是個很……簡單的小姑娘,曾經是我的弟子,可惜,我弄丟了她。”話音最後,他微微歎了一口氣。
這一歎氣就歎到了我心裡,我有些羨慕他口中的那個小姑娘,掛念別人也好,被人掛念也罷,都是這樣美好,於是便直言不諱地道:“我真羨慕你能有這樣一個掛念的人。”
“你不羨慕被掛念的人嗎?”葉一城問我。
我在院子中找了一處坐下,葉一城也不生分,與我一同坐在了青石板上。我托著下巴,望著院子中那棵高聳入雲的樹,就像羨慕這一棵樹一般,它能見到的世界與我所見到的定是不同的吧:“說了這麽多,我看你膽子也不小,也不怕告訴你。如今我是什麽都不記得了,不記得自己的過去,自己叫什麽,曾經做過什麽,通通不曉得了。但是我想,過去的世界裡,一定有值得我掛念的人,不曉得他們如今掛念不掛念我,但是我很想掛念他們,卻無從下手。所以,羨慕你。”
葉一城順著我仰望的方向望過去:“從前,我在一個學院裡待過,我的那個小姑娘,特別喜歡學院裡的一種樹。那樹叫作藍花楹,每到春天,兩排的樹上粉藍粉紫的花一開,就像一座座拱門,我看見她在那一座座拱門下奔跑、嬉笑、與人打鬧,好像永遠長不大。”
那該是一種怎樣的花呢?定與平安鎮的花不一樣吧,粉藍粉紫聽起來就很美的樣子。我看著一邊的葉一城,想他能與我分享過去的事情,也是個大方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等接我的人領我出去了,我便去你說的那個地方看一看。對了,到時候你有空記得招待我。”
葉一城沒答話,我望著他的側臉,心想既然他與我分享了他的過去,禮尚往來我也應當與他說些我的過去,可是我的過去我也不曉得,想來想去,便向他講起莊九的故事。
講完莊九的故事後,夜幕已至,如水般潔淨安寧。
“哪怕知道終有一天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會離他而去,莊九仍舊願意為她化作無物。我想愛之所以美好,就是有這樣一股子堅韌執著的勁兒吧。”我將心裡的感慨說給他聽,這一刻我覺得有葉一城在挺好,有人說說話聊聊天真是不錯。
葉一城側身摸了摸我的頭頂,屋簷的一角滴了一滴露水,格外清涼。他聲音如墨:“是啊,人當有所執,才能有所愛,只是這執念有時候會害了人。不過莊九的蘇葉葉,也是值得他付出生命的人。”
“你會為心愛的人付出……生命嗎?”我帶著好奇問身邊的人,他卻笑而不語。我想這家夥真是個葉公好龍的主兒。
“下一次,有客人來的時候,你可以叫上我嗎?”葉一城問道。
我想自己之前說了那麽多嚇他的話,他竟然不害怕,也算是條漢子,於是點點頭:“你若是得空,便來好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葉一城點頭:“我只是覺得一個人喝茶怪無聊的,在這個鎮子上,隻認得你,得多謝你罩著我。”
我見葉一城如此客氣,便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連忙站起身來拍拍他的肩膀,豪氣入雲天地道:“放心,我肯定罩著你。”
葉一城的眉毛抖了抖,又歎了一口不知道哪門子的氣。
第二進的屋子裡,烏金石的茶台邊,此刻坐著的是位美貌的婦人,有二十六七歲,眉眼間英氣十足,只是原本該黑白分明的雙目,此刻布滿了紅血絲。她抬頭看了看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聲音裡壓著悲傷和些許怒氣道:“在下南信子,前來慈悲客棧,求一個人的下落,願付出一切代價。”即使在這樣的時刻,她的話語中也還是邏輯分明,語氣得當,當真是個臨危不亂的姑娘。
我起身燒水,又擦了擦烏金石台,待到水沸,用抹布裹著壺柄衝泡紫砂大腹壺內的茶,輕輕搖晃壺身後倒盡茶水,再次衝泡後,蓋上壺蓋,室內已氤氳著悠悠茶香。我看著二樓駐足往這裡觀望的葉先生,他迎上我的目光露出些許讚許的意味,茶道?那些繁冗的步驟,似乎早已經流淌在我的血液裡,從我坐在這烏金石茶台邊上起,那些茶道的功夫仿佛渾然天成,又或許我那不記得的曾經裡,得到過類似葉一城這樣有文化的高人指點。我衝葉一城點點頭,示意他可以坐過來,於是他負手匆匆走下樓梯來。
待壺中茶已好,我倒入公道杯,取出三隻紫砂杯盞,逐一放在她面前,正要開口問她,對面的南信子浮起一絲悲哀的笑容道:“慈悲飲?”
我點頭。
她深吸了一口氣,端坐好,自己端起公道杯,往面前的紫砂杯內倒了第一盞道:“慈悲飲,一飲放下江湖恩怨?”
“是。”我點頭。
她斟起第二杯:“慈悲飲,二飲忘卻紅塵疾苦?”
“是。”南信子的身上散發著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王者風范。
“慈悲飲,三飲不負人間慈悲?”她斟完最後一杯,輕輕擱回公道杯,抬頭定定看我。
“是。”我輕輕一笑,“既然你都明白,那就不需多言了。”我取過公道杯,往自己面前的茶盞裡添了些許,捏在手中,聞了聞,這是百年的古茶,配得起眼前的客人。我將茶水潑在烏金石的茶台上,南信子的悲歡喜樂皆在這茶台上了。
一
南信子和何凌蒼被皇帝指婚的消息一經傳出,以皇城為圓心迅速傳播開來,立即成為街頭巷尾茶余飯後鴻儒白丁們的談資。
這南信子是鎮國將軍南遠山的長女,遺傳了她父親豪爽直率的做派,是出了名的張揚。
這何凌蒼是當朝尚書何止成的獨子,繼承了老何家溫文爾雅的氣質,是閨中待嫁的千金名媛們的夢中良人。
而這兩個孩子的父親,一文一武,實是皇帝的左膀右臂。不過這些年來,這二位並不十分看得慣對方:南將軍覺得何尚書文縐縐的整天盡扯些有的沒的,何尚書覺得南將軍胸無點墨只知道打打殺殺。論家境權勢,這兩家子倒是頗為般配,可論起這兩家的性子,真是天壤之別,於是這樁婚事顯得格外有趣了。如今是皇帝禦賜,同僚們紛紛最大限度地表示了討杯喜酒喝的迫切願望。
眼下長安城裡認識這兩人的同齡人分成了三派:
一派是站在南信子那方的——信子之美,不落俗套,三分的英氣,三分的雍容,剩下的就是從容瀟灑了,性格豪爽,豈是一般閨閣女子能比得了的?何凌蒼這小子不過多讀了幾卷書罷了,竟然能娶信子這樣的女子,不知道是哪門子的福氣喲。
一派是站在何凌蒼那方的——何凌蒼談吐不凡,溫潤如玉,騎射刀劍也都不在話下,十五歲那年憑借一封治水折子得到了聖上的賞識、前輩們的抬愛,如今也已是國之棟梁。南信子從小不拘小節被慣壞了,這種性子怎能輔佐一代良臣?
剩下的那一派,則是一方都不偏頗的——他們開了個賭局,賭這性格迥異且有過數次衝突的兩人,什麽時候分手。
這些圍觀議論的人,都是置身事外的看客,此刻真正迷茫憂傷又痛心不解的人只有一個——南樹。
南樹是南信子的胞弟,可他從小和何凌蒼走得十分近,稱兄道弟彼此欣賞多年。
婚事傳出的當天下午,他特意告了半天假,偷偷去找何凌蒼,兩人並肩坐在何府後院的台階上,微風徐徐,吹不盡他眼裡的哀怨。他聲音有些哽咽,對身邊的何凌蒼道:“我自打出生,就沒入過我爹的眼。”
何凌蒼拍了拍他的肩膀,還未來得及開導,南樹便情不自禁地接著絮叨開了:“我有個秘密,過了小半輩子了,不曾說過,今天我也不怕丟人,且告訴你。”他口口聲聲的這個小半輩子,也不過快十八年而已。
何凌蒼點點頭,並不打斷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