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雨夜來客的內心剖白(1)
埃莉諾一見到他頓時驚愕得倒退一步,情不自禁地扭身往外就走。她的手剛抓住鎖柄想要開門離去,不想被威洛比搶上前一把攔住,他的聲音與其說是哀求,不如說是命令道:
“達什伍德小姐,請你留一下——半個小時——十分鍾!”
“不,先生,”埃莉諾毅然答道,“我不想留下。你不會有事找我的。我想仆人忘了告訴你,帕默先生不在家。”
“即使他們告訴我,”威洛比激動地喊道,“帕默先生和他全家人都見鬼去了,也休想把我趕出門。我是來找你的,只找你一個人。”
“找我!”埃莉諾極其驚愕地說,“好吧,先生——快說吧——如果可以的話,不要那麽激動。”
“請你坐下,這兩點我都能照辦。”
埃莉諾躊躇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她忽然心念一閃:說不定布蘭德上校會在這裡撞見他。不過,她答應聽他說下去,她不僅要講信用,而且她也感到好奇。她思忖了片刻,覺得為了謹慎起見,還是讓他趕緊說完為好。而要快說快完,她能做的就是順從他的意思,於是她悄悄走到桌邊,坐了下來。威洛比坐到對面的椅子上,足足有半分鍾,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請快說吧,先生,”埃莉諾不耐煩地說,“我沒有閑工夫。”
威洛比坐在那兒像是在沉思,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道:“你妹妹已經脫離危險。我是從仆人那裡聽說的。感謝上帝!可這是真的嗎?的確是真的嗎?”
埃莉諾不肯吱聲。威洛比更加急切地又問了一遍: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告訴我她脫離危險了沒有?”
“我們希望她脫離危險了。”
威洛比站起身,走到房間的另一頭。
“我若是半個小時以前得知這些情況——可是既然我已經來了,”——他又回到座位上,強作快活的樣子說道——“這又有什麽關系呢?達什伍德小姐——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就讓我們高高興興地這麽見一次吧。我現在倒很有興致。老實告訴我,”——他兩頰刷地變得通紅——“你認為我是個壞蛋還是個傻瓜?”
埃莉諾更加驚訝地看著他。她覺得他一定是喝醉了酒。不然,就很難解釋他這次奇怪的來訪和舉止了。這樣一想,她立即站起身,說道:
“威洛比先生,我勸你現在還是回到庫姆。我沒有閑工夫和你一起聊天。不管你找我有什麽事,最好還是等到明天,明天你可以想得更周到,解釋得更清楚。”
“我明白你的意思,”威洛比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聲音十分鎮定地說道。“是的,我是喝得大醉。我在馬爾巴羅吃了點冷牛肉,再來上一品脫黑啤酒,就醉倒了。”
“在馬爾巴羅!”埃莉諾嚷道,越發不明白他的意圖是什麽。
“是的——我今天早晨八點離開倫敦,從那之後,我隻走出馬車十分鍾,在馬爾巴羅吃了點飯。”
威洛比說話的時候,態度穩重,眼色清靜明亮,這就使埃莉諾認識到,不管他到克利夫蘭來抱有什麽不可寬恕的愚蠢動機,但他不是由於喝醉酒來到這裡亂闖的。埃莉諾考慮了片刻,說道:
“威洛比先生,你應該明白,而我的確是這樣認為的——發生了這些事情之後,你再如此這般地來到這裡,硬要我見你,這肯定是有非常特殊的理由的。你來這裡究竟是什麽目的?”
“我的意思是,”威洛比鄭重有力地說道,“如果可能的話,想盡可能讓你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恨我。我想為過去作點解釋,表示點歉意——把全部真心話說給你聽聽,讓你相信:我雖然一直是個傻瓜,但並非一直都是個壞蛋——以便能取得瑪——你妹妹的某種諒解。”
“這就是你來這裡的真實原因?”
“我發誓,的的確確是這樣。”威洛比答道,語氣非常熱切,這使埃莉諾頓時想起了過去的那個威洛比。她不由得覺得他是誠懇的。
“如果就為這個,那你早就可以滿足了,因為瑪麗安已經寬恕了你——她早就寬恕你了。”
“真的!”威洛比帶著同樣急切的語氣嚷道,“那麽她是在不該寬恕我的時候就寬恕了我。不過她會再次寬恕我的,而且理由更加充分。好啦,現在你肯聽我說吧?”
埃莉諾點點頭表示同意。
她期待著,只見威洛比略思片刻,然後說道:“我對你妹妹的行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理解,也不知道你認為我曾經有過什麽邪惡的動機。也許你根本不會瞧得起我了,不過不管怎樣,還是值得試一試的,我要源源本本地說給你聽聽。最初與你們一家人認識的時候,我並沒有別的用心、別的意圖,隻想使自己在德文郡的日子過得愉快些,實際上是比以往過得更愉快。你妹妹那可愛的姿容和動人的舉止,不可能不引起我的喜愛。而她對我,幾乎從一開始就有點——現在仔細回想起她當時的樣子,想想她那副樣子,簡直令人吃驚,我當時心裡居然毫無覺察!不過應該承認,最初那只是激起了我的虛榮心。我不顧她的幸福,隻想到自己的快活。任憑我過去一向沉溺其中的那種感情在心裡興風作浪,於是便千方百計地去討好她,而並不想報答她的鍾情。”
聽到這裡,達什伍德小姐向他投去極其憤怒和鄙夷的目光,打斷了他的話頭,對他說:
“威洛比先生,你不必再說了,我也不想再聽下去了。像這樣的話頭不會導致任何有意義的結果,不要讓因為你所說的感到痛苦了。”
“我一定要你聽完,”威洛比答道,“我的財產歷來不多,而我又總是大手大腳花錢,一貫愛同比自己收入多的人交往。我成年以後,甚至我想是在成年以前,欠債逐年增多。雖然我的表姑史密斯太太一去世我就會獲救,可是那又說不定什麽時候,也許還很可能遙遙無期,於是我一直想娶個有錢的女人,以便重振家業。因此,我根本沒有想到過要娶你妹妹。我就是這樣一直逢場作戲,一方面試圖贏得你妹妹的好感,一方面也不考慮怎樣回報她的感情。我就是這樣的卑鄙、自私、殘忍——對此,達什伍德小姐,甚至連你,不管用多麽憤慨、多麽鄙夷的目光譴責我,都不會過分。不過,有一點我可以為自己解釋一下,我那樣自私可惡地只顧著自己的虛榮,我也不知道我給別人造成了多大的危害,因為我當時還不懂得什麽是愛情。但是我後來懂得了嗎?這很值得懷疑,因為假若我真的愛她,我會為虛榮和貪婪而去犧牲感情嗎?再說,我會犧牲她的感情嗎?可是我卻偏偏這樣做了。我一心想避免陷入貧窮……其實,有她的愛情,有她做伴侶,貧窮一點兒也不可怕。可如今我雖然發了財,但我卻失去了可以給我帶來幸福的一切東西。”
“這麽說來,”埃莉諾有點心軟地說道,“你是確信自己曾愛過她的了?”
“見到這樣的豐姿美貌,這樣的柔情蜜意,誰會不動心呢!天下有哪個男人做得到呢!是的,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從心裡喜歡上了她。我生平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同她在一起度過的。那時,我覺得自己心意純正,感情真誠。不過,雖說當時我下定決心向她求愛,但是由於我不願意在極其窘迫的境況下與她訂婚,因此我還是極不恰當地一天天地拖延下去。在這裡,我不想進行爭辯——也不想讓你數落我多麽荒唐。本來是義不容辭的事情,我卻不顧情義地遲疑不決,真是比愚蠢還糟糕。因為結果已經證明我是個狡詐的傻瓜,費盡心機卻找到一個使自己丟臉的好機會,成了永遠為人不齒的家夥。不過,我最後終於拿定主意,一有機會與她單獨相會,就向她表明我一直在追求她,公開對她說我愛她。事實上,我早已在盡力設法表露這種愛。但是,在這當口——就在隨後的幾個鍾頭就能跟她私人談話時,卻發生了一件事——一個倒霉的事情,使得我的決心、我的幸福毀於一旦。我的事情敗露了……”一說到這裡,他有些猶豫,不禁垂下了頭,“史密斯太太不知道怎麽聽說了,我想是哪個遠房親戚告的密,這個親戚一心想使我失寵於史密斯太太,便告發了我的私情,我與別人的瓜葛——但是我不需要親自再作解釋,”他補充說,面孔漲得通紅,拿探詢的目光望著埃莉諾,“你和布蘭德上校的關系特別親密——你大概早就全都聽說了。”
“是的,”埃莉諾答道,臉色同樣變得通紅,但她又硬起心腸決定不再憐憫他。“我全都聽說了。坦白地說,我無法理解,在這起可怕的事件中,你竟還想為自己開脫罪責。”
“請你想想,”威洛比嚷道,“你是聽誰說的。難道會公平無私嗎?我承認,伊麗莎的身份和人格應該受到我的尊重。我不想為自己辯白,但是也不能讓你認為,我就無話可說了,難道就因為她受到傷害,她便無可指責了?就因為我是浪蕩子,她就一定是天使?如果她那強烈的感情和缺乏理智——然而,我並非有意為自己辯護。她對我一片深情,是應該得到更好的對待,我經常懷著痛責的心情緬懷她的柔情蜜意,而這股柔情蜜意在一段短時期內讓人一時無力抗拒,我但願——我由衷地但願,要是發生過這種事就好了。我不僅傷害了我自己,而且還傷害了另一個人,此人對我的一片深情(我可以這樣說嗎?)簡直不亞於那個姑娘,此人的心地——哦!真是高尚無比!”
“然而,你對那個不幸姑娘的冷漠無情——盡管這種事我根本不願談論,但我還是一定要說——你雖冷漠無情,但並不能因此就對她殘酷的棄置不顧。你不要以為拿她的脆弱和天生缺乏理智做借口,就可以為你自己的殘忍作辯解。你應該知道,當你在德文郡花樣翻新地尋歡作樂之時,歡天喜地地追求新歡之際,她卻陷入了窮困潦倒的境地。”
“可是,我以名譽擔保,我並不知道這個情況,”威洛比急切地答道,“我沒有想到我忘記了把我的地址給她,況且,憑常識她就能查到我的地址。”
“好啦,先生,史密斯太太說了些什麽?”
“她一見到我就立即責備我犯了錯,我的慌亂可想而知。她這個人一向心思純正、思想正統、不曉世故——這一切都對我不利。事情本身我無法否認,但做到大事化小又徒勞無益。我相信,她早就對我的行為有了大致的了解,對我產生了懷疑,而且對我那次訪期間對她不夠關心、很少把時間花在她身上,感到不滿。總之一句話,最後導致了徹底決裂。只有一個辦法我還可以得救——善良的女人,她非常重視道德——她答應我如果我願娶伊麗莎,她就既往不咎。這是不可能的——於是她正式宣布不再喜愛我,把我趕出了家門。就在事情發生之後的那天夜裡——我第二天早晨就得離開——我整個晚上一直在反覆考慮下一步怎麽辦。思想鬥爭是激烈的——但結束得太快了。我愛瑪麗安,而且我深信她也愛我——可是這些全都敵不過我對貧窮的恐懼,不足以克服我貪財愛富的錯誤思想。這種思想我本來就有,再加上我常跟一些奢華的人混在—起,進一步助長了這些錯誤思想。我當時完全相信自己有足夠的把握能得到我現在的妻子,只要我願意向她求婚就行。我自以為即使按照常理,謹慎考慮一下,也不會有別的出路。可是我還沒來得及離開德文郡,便遇到一個令人難堪的場面。就在那天,我約定同你們一道吃飯,因此必須找個借口為不能赴約道歉才行。但是,究竟是寫信,還是當面陳說,我一直舉棋不定。去見瑪麗安吧,我感到這很可怕。我甚至拿不準自己再見到她時還能否堅持自己的決定。可是事實證明,我在這點上低估了自己的氣量;因為我去了,見到了她,發現她很痛苦,我離開她時她仍然很痛苦——我離開了她,而且希望永遠不要再見到她。”
“威洛比先生,你為什麽要去呢?”埃莉諾用責備的口吻說道,“寫一封信就足夠了,有什麽必要非去不可呢?”
“為了面子,我必須得去。我不忍心就這樣從鄉下一走了之,讓你們和左鄰右舍懷疑我與史密斯太太之間真的出了什麽事,因此,我決定在去霍尼頓的途中,順便到巴頓鄉舍看看。可是見到你的妹妹,確實很可怕。而且更糟糕的是,只有她一個人在家。你們都不在,不曉得到哪兒去了。我頭天晚上才離開她,當時我心裡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對得起她:再過幾個小時我就會跟她定下終身大事。我記得,從鄉舍往艾倫漢姆走去時,我不知多幸福、多快活。我自鳴得意的,逢人便樂。但是,在我們友好相處的這最後一次的會見中,我走到她面前時,卻是懷著一種內疚的心情,我簡直連掩飾感情的能力都沒有了。當我告訴她我不得不馬上離開德文郡時,她是那樣悲苦,那樣失望,那樣懊惱——我永遠不會忘懷。而且她對我還是那麽信賴,那麽信任!哦,上帝!我是個多麽狠心的無賴!”
兩人沉默了一陣。埃莉諾首先開了口:
“你告訴她你不久就會回來嗎?”
“我不知道告訴了她些什麽,”威洛比不耐煩地答道,“我不記得當時都跟她說了些什麽。一定是對以前該說的事情說得少,而對以後的事,十有八九都說了些不能兌現的空話。我想不起來說了些什麽——想也無用。後來,你親愛的母親進來了,她那樣和藹可親,那樣推心置腹,使我更加痛苦。天啊!這確實使我感到痛苦。我當時很悲傷。達什伍德小姐,你不可能知道,回想過去的悲傷對我卻是一種莫大的寬慰。我憎恨自己心術不正,太愚蠢,太卑鄙,過去遭受的一切痛苦,如今反倒成了使我感到高興的事情。你瞧,我走了,離開了我喜愛的人,去找那些我並不感興趣的人。我進城的途中坐的是自己的馬車。路上也沒人做伴,因而無聊得很——沒有人可以說說話——前思後想,心裡是那麽愉快——展望未來,一切光明無限!回顧巴頓,多麽令人寬慰的情景!哦!好一次幸福的旅程。”
他停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