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雨夜來客的內心剖白(2)
“嗯,先生,”埃莉諾說,她雖然憐憫他,但是又急於想讓他快走,“就這些?”
“就這些!——不——難道你忘了在城裡發生的事情?那封卑鄙的信!她沒給你看?”
“看過,你們來往的信件我都看過。”
“我收到她第一封信的時候(因為我一直待在城裡,信馬上就收到了),我當時的心情——用常言說,叫做無法形容。用更簡單的話來說——也許簡單得平淡無奇——我的心情非常痛苦。那一字字、一行行,用一個俗套的比喻來說——假使那親愛的寫信人在這裡的話,她會不準我這樣說的——猶如一把把利劍刺進我的心窩。知道瑪麗安當時在城裡,說句同樣俗套的話,這對我簡直是——晴天霹靂!晴天霹靂,利劍穿心!她會怎樣責怪我啊!她的情趣和見解——我相信我比對自己的情趣和見解更了解,當然也更覺得寶貴。”
在這次異乎尋常的談話過程中,埃莉諾的心情一直起伏不定,現在不覺又軟了下來。然而,她覺得自己有義務製止她的同伴繼續表達最後的那種想法。
“這是不正常的,威洛比先生。別忘了你是結了婚的人。你只要說些你良心上覺得非說不可的話即可。”
“瑪麗安在信中對我說,雖然我們分離了許多個星期,她仍然像以前那樣愛我,她的感情始終不渝,她也深信我的感情照樣堅定。這些話喚起了我的悔恨之感。我說喚起了,是因為久居倫敦,忙於事務也好,到處放蕩也好,我漸漸心安理得了,我已經變成一個冷酷無情的惡棍。我自以為對她的感情變得淡漠了,便硬是認為她對我也一定情淡愛弛了。我對自己說,我們過去的傾心相愛只不過是閑散無聊時乾的一樁勾當罷了,而且還要聳聳肩膀,表明事情確實如此。為了壓住一切責難,消除一切顧慮,我時常暗自說道:‘我將非常高興地聽說她嫁給了個好婆家。’可是這封信使我進一步認清了自己。我感到,她才是我在世上唯一最愛的姑娘,而我對她卻毫無良心。但是,當時我和格雷小姐的事情剛剛確定,退卻是不可能的了。我唯一的辦法就是避開你們兩個人。我沒有給瑪麗安回信,想以此讓她不再注意自己。我一度甚至決定不去貝克利街。但是我最後斷定,最明智的辦法還是裝成一個冷淡的一般相識比較好,於是有天早晨,我眼瞅著你們都出了門,走遠了,我才進去留下了我的名片。”
“眼看著我們出了門?”
“正是如此。你若是聽說我經常注視著你們,多次差一點兒撞見你們,你更會感到驚訝。你們的馬車駛過的時候,為了不被你們看見,我躲進過好多商店。我住在邦德街,差不多每天都能瞧見你們其中的某一位。要不是我堅持不懈地加以提防,一心想要避開你們,我們是不會分離那麽久才見面的。我盡量避開米德爾頓夫婦,以及其他我們雙方都可能認識的人。但是,我不知道米德爾頓一家人來到城裡,我想就在約翰爵士進城的第一天,還有我去詹寧斯太太家的第二天,我兩次都無意中撞見了他。他邀請我晚上到他家參加晚會,為了引起我去的興趣,他還對我說你們姐妹倆都要光臨。這樣一來,我當然不敢去了。不過,即使他不告訴我說你們也要去,我也會認為你們一定會去,我也不會放心地到他家去的。第二天早晨,我又接到瑪麗安寄來的一封短信——仍然那樣熱情而真誠地對我推心置腹——切都使我的行為顯得可惡透頂。我不知道怎樣回信。我想寫來著,可是一句也沒寫成。不過我知道,我那天時時刻刻都在想念著她。達什伍德小姐,如果你能可憐我,就請可憐可憐我當時的處境吧。我一心想著你妹妹,又不得不在另外一位女人面前扮演著一個快活的情人!那三四個星期是再糟糕不過了,後來,唉!我硬是碰上了你們。這就不必再提了,我出盡了洋相,表演得像個小醜!那是個多麽讓人痛苦的夜晚!一方面,瑪麗安美麗得像個天使,用那樣的語氣在叫我威洛比!哦,上帝!她向我伸出手,那雙迷人的眼睛深情而急切地注視著我,要我向她作解釋!而另一方面,索菲嫉妒得像個魔鬼,看上去真像——得了,不管怎樣都沒有關系了,現在都過去了。那一晚呵!一有可能我就跑開,躲著你們,可是我還是看到了瑪麗安那可愛的面孔變得極其蒼白。那就是我看到的她最後一次,也是她呈現在我面前的最後的模樣。那真是可怕的情景啊!然而如今當我想到她真的快要死去的時候,這對我來說倒成了某種安慰,因為我自以為別人看到她臨終時的那副樣子就像那天的模樣那樣真切。我一路趕來的時候,她一直就在我的眼前,就是那副樣子,就是那種神色。”
接著,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威洛比首先從沉默中醒來,隨即說道:
“好啦,讓我趕快說完走吧。你妹妹真的有所好轉,真的脫離危險了嗎?”
“我們對此確信無疑。”
“你那可憐的母親也確信無疑?——她可寵愛瑪麗安啦。”
“可是那封信,威洛比,你親筆寫的那封信,對此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是啊,是啊,這件事尤其要說一說。你知道,就在第二天早晨,你妹妹又給我寫了封信。她寫的內容,你都看見了。我當時正在埃利森府上吃早飯,有人從我的住所給我帶來了她的那封信,還有其他幾封。不巧,索菲在我之前看見了這封信。一見信是那樣的大小,紙張那麽精致,還有那娟秀的筆跡,這一切當即引起了她的疑心。本來,她早就聽人恍惚地提起過,我愛上了德文郡的一位年輕小姐,而她頭天晚上親眼見到的情況也說明那位年輕小姐是哪一個。這就使她變得比以往更加妒忌。因此,她裝出一副開玩笑的神氣(那樣子如果是來自你愛的女人,原本會討人歡喜的。),馬上拆開信,讀了起來。她的無禮行徑讓她大受懲罰,因為她讀到了使她感到沮喪的內容。她的沮喪我倒能經受得住,但是她的那種感情——她的惡毒——卻無論如何也難以讓我平靜下來。總而言之,你覺得我妻子的寫信風格如何?細膩,溫柔,地地道道的女人氣——難道不是嗎?”
“你妻子!可信是你自己的筆跡呀。”
“是的,不過我的功勞就在於,我只是像奴隸似的照抄了那些我都沒臉署名的語句。原稿全是她寫的,用的都是她自己的巧妙的構思和文雅的措詞。可我有什麽辦法?我們訂了婚,一切都在準備之中,幾乎連結婚日子都擇定了——不過我說起話來像個傻瓜。什麽準備呀!日子呀!說老實話,我需要她的錢。處在我那樣的境地,我必須做到不管怎樣都不能鬧翻臉,因此那時候我是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話說到底,我如何措詞寫回信,會在瑪麗安和她的親友們心中對我的人格產生怎樣的印象呢?只能產生一個印象,那就是我等於宣布我自己是個惡棍,至於做起來是點頭哈腰還是吹胡子瞪眼,那是無關緊要的。‘我在她們眼裡徹底完蛋了,’我對自己說,‘她們永遠不會再與我有任何交往了。她們已經把我看成了無恥之徒,這封信只會使她們把我看成惡棍。’我一面這樣絕望地想著,一面無所顧忌地抄寫著我妻子的話,而且還要跟瑪麗安的最後幾件信物作永別。她的三封信——不巧都放在我的皮夾子裡,否則我會拒不承認有這些信,並把它們珍藏起來。可我不得不把信拿出來,連吻一下都做不到。還有那綹頭髮——也放在同一隻皮夾子裡,我隨時帶在身邊,不想讓太太半是笑臉半是耍壞地給搜查了——那綹心愛的頭髮——每一件信物都被奪走了。”
“你做得不對,威洛比先生,你應該對此負有很大的責任,”埃莉諾說,語氣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憐憫的感情,“你不該這樣談論威洛比夫人或者我妹妹。那是你自己的抉擇,不是別人強迫你的。你妻子有權利要求你待她尊重些,至少得對她以禮相待。她一定很愛你,否則她也不會嫁給你。你這麽不客氣地對待她,這麽不尊重地議論她,絕不等於對瑪麗安贖罪,我認為這也絕不可能使你的良心得到安慰。”
“不要對我提我的妻子,”威洛比說著,重重歎了口氣,“她不值得你憐憫。我們結婚的時候,她就知道我不愛她。就這樣,我們結了婚,來到庫姆大廈度蜜月,然後又回城尋歡作樂罷了。現在,達什伍德小姐,你是可憐我呢,還是我這些話都白說了?在你看來,我的罪過是不是比以前少了點呢,——哪怕是少了一丁點兒。我的用心並不總是壞的。我解釋開一點兒我的罪過沒有呢?”
“不錯,你當然解釋掉一點兒——只是一點兒。總的看來,你證明了你的過失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大。你證明了你的心遠遠沒有那麽可惡。不過,我簡直不敢想象——你使別人遭受這麽大的痛苦——我簡直不知道,還會有比這更惡劣的結局。”
“你妹妹痊愈之後,你能不能把我對你說的話向她說說,讓我在她心裡也跟在你心裡一樣,也能減少一點兒罪過呢?你說她已經寬恕了我。給我點希望吧,讓我覺得,如果她能更好地了解一點兒我的心,了解我現在的心情,她就會更加自發、更加自然地、更加溫和地,而不是那麽一本正經地寬恕我。告訴她我的痛苦和懺悔,告訴她我從沒對她變過心。如果你願意的話,請告訴她我此時此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愛她。”
“我會把那些相對來說能夠為你開脫的話都告訴她。但是你還沒向我說清楚你今天來這裡究竟有什麽特殊緣故,你是怎麽知道她生病了?,
“昨天夜晚,我在特魯裡街劇院的門廳裡碰見了約翰·米德爾頓爵士,他一認出我是誰(這是近兩個月來的第一次跟我說話),就跟我說起話來。自我結婚以來,他一直不理睬我,對此我並不奇怪,也不怨恨他。可是當時,他那麽一個天性溫厚、正派老實而又糊裡糊塗的人,懷著對我的滿腔憤恨和對你妹妹的深切關心,情不自禁地把那些他認為應該讓我傷心的事情告訴我,雖然他很可能並不認為我真的會傷心。因此,他索性直截了當地告訴我:瑪麗安·達什伍德在克利夫蘭得了斑疹傷寒,生命垂危——那天早晨他收到詹寧斯太太的一封信,說她病情非常危急——帕默一家人都給嚇跑了,等等。我一聽,震驚無比,根本無法用無動於衷的樣子來掩飾,即使感覺遲鈍的約翰爵士也察覺了這一點。他看我心裡難過,忍不住也心軟了。他消除了幾分敵意,甚至臨別時差一點兒跟我握握手,還提起了以前答應送我一隻小獵犬的事。我聽說你妹妹生命垂危——而且垂危中把我視為天下最壞的大惡棍,在最後時刻還會蔑視我、仇視我,我的心裡是什麽滋味?因為還有什麽可怕的陰謀不能被人說成是我乾的?有一個人準會把我描述成一個什麽壞事都乾得出來的惡棍。我感到很可怕!我很快打定主意,今天早晨八點就了上馬車。現在你全都明白了。”
埃莉諾沒有回答。她在沉思默想:一個人才貌出眾、天性開朗、坦率正直、多情善感,卻因為過早地獨立生活,染上了遊手好閑、放蕩不羈、貪慕虛榮的壞習氣,於是對他的心靈、性格和幸福都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損害。社會環境使他變得奢侈虛榮,而奢侈虛榮又使他變得冷漠自私。為了達到追求虛榮的可恥目的,他不惜損人利己,追求虧心的快樂,結果卻卷入了一場真正的愛情,但是奢侈的生活,或者至少是為滿足揮霍而帶來的需要,又使他不得不犧牲這真正的愛情。每一種錯誤的癖好都導致他棄善從惡,並且使他受到懲罰。先前,他不顧道義,不顧人情,拋棄了一切利害關系,從表面上割斷了這股愛情。可是如今,這愛情已經無可挽回了,卻支配著他的整個身心。再說那個婚姻,他為此曾無所顧忌地讓她妹妹受盡了折磨,如今對他來說可能更是他今後不幸的源泉,而且是更加無可挽回的不幸的源泉。
埃莉諾如此這般地沉思了幾分鍾,驀地被威洛比打斷了。原來,威洛比也是剛剛從幾乎同樣痛苦的沉思中驚醒過來,突然站起身準備走,順口說道:
“在這裡再待下去也沒有用了,我該走啦。”
“你回城嗎?”
“不,去庫姆大廈。我去那兒有事,過一兩天再從那兒回城。再見。”
威洛比伸出手。埃莉諾不好拒絕,也把手伸給他。威洛比親熱地一把握住了。
“你確實有點改變了對我的看法嗎?”他說著松開她的手,一面靠在壁爐架上,仿佛忘記了他要走。
埃莉諾告訴他說是的,她確實有點改變了對他的看法。她還說原諒他,同情他,祝他幸運——甚至關心他的幸福——並對他提出了忠告,告訴他如何做才能最有效地過好自己的生活。威洛比的回答卻並不十分令人鼓舞。
“說到這點,”他說,“我一定盡力好好混下去。家庭幸福是不可能的。不過,如果我能允許我想到你和你妹妹在關心我的命運和行動,這就會成為——這會讓我有所注意——至少,這會讓我覺得值得活下去。當然,我永遠失去了瑪麗安。萬一上帝保佑,假如我有幸可以再次自由——”
埃莉諾一聲斥責,打斷了他的話頭。
“好吧,”威洛比答道,“再一次說再見吧。我要走了,生活下去,提心吊膽地擔心一件事。”
“你這是什麽意思?”
“就怕你妹妹結婚。”
“你完全錯了。你休想再得到她啦。”
“但是她會讓別人得到的。假若那人偏偏就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他——不過,我不想待在這裡,免得讓你看到我傷害得最深的那個人恰恰是我最無法原諒的人,從而白白地失去你對我的一點兒同情和憐憫。再見,上帝保佑你!”
說完,他幾乎是跑著離開房間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