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信”事重重(1)
第二天一早,太陽還未升起,女仆也還沒來生爐火,正值一月的清晨,天氣還是寒氣襲人、一片昏黯的時候,瑪麗安連衣服都沒有穿齊,就跪在一個窗座前,一面不斷地流著眼淚,一面借著那裡僅有的一點兒亮光,奮筆疾書。埃莉諾被她急劇的啜泣聲驚醒,才發現她處於這樣的狀態。她焦急地默默地觀察了她好一會兒,然後帶著體貼入微、溫柔至極的口氣說:
“瑪麗安,可不可以問你一下?”
“不,埃莉諾,”瑪麗安回答說,“你什麽也別問,很快你就都會明白的。”
她說起來顯得很鎮定,其實心理已經絕望透頂。她剛一說完就再也無法忍住,立刻又悲痛欲絕地哭了起來。過了好幾分鍾,她才繼續動筆寫信,由於一陣陣地失聲痛哭,她又隻好不時地停下筆來,這都充分證明了埃莉諾的預感,那就是瑪麗安一定在給威洛比寫最後一封信,
埃莉諾默默地注視著瑪麗安,不敢隨意打擾她。她本想親切地勸慰妹妹一番,讓她鎮靜下來,但瑪麗安卻極其緊張煩躁,急切地苦苦哀求她千萬別和她說話。在這種情況下,兩人最好還是不要在一起久待為好。瑪麗安心神不定,穿好衣服後在房間裡一刻也待不下去,隻想一人獨處並不停地走來走去,於是她避開眾人,繞著房屋徘徊,直走到吃早飯為止。
早飯時,她什麽也不吃,甚至連吃的意思都沒有。這可真夠埃莉諾費心的,她忙著盡力把詹寧斯太太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所以既不催她吃,也不對她表示關切,就好像沒有注意到她似的。
詹寧斯太太很愛吃這頓飯,所以這頓飯持續了好長時間。飯後,大家剛在針黹桌前坐定,仆人就送來一封給瑪麗安的信。瑪麗安迫不及待地一把奪過來,只見她臉色煞白,轉眼就跑出房去。埃莉諾一見這種情形就知道這信準是威洛比寫來的,就好像她見到了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一樣。頓時,她心裡泛起一股反感,難受得幾乎連頭都抬不起來了。她坐在那裡渾身直打顫,生怕難以逃脫詹寧斯太太的注意。幸虧那位好太太只是看到瑪麗安接到了威洛比的信,這在她看來又是一份絕妙的笑料,因此她也就打趣起來,只聽她撲哧一笑,說是希望她接到的信正是她所喜歡的。她因為正忙著量織地毯的絨線呢,埃莉諾的那副苦惱的樣子,她根本沒有察覺。等瑪麗安一跑出去,她便安然自得地繼續談了起來:
“說實在話,我這一輩子還沒見過這樣癡情的姑娘呢!我的女兒可比不上她,不過她們過去也夠傻的。說起瑪麗安小姐,她可是大變樣了。我從心底裡希望,威洛比別讓她等太久,眼看著她這樣病病歪歪的,真叫人傷心。請問,他們什麽時候結婚呀?”
埃莉諾雖說從沒像現在這麽不想說話,但面對這種盤問的挑釁,她又不能置之不理,於是強顏歡笑地答道:“太太,聽你嘴裡這麽一說,難道你當真認為我妹妹跟威洛比訂了婚?我本來以為你只是開開玩笑,可你問得這麽一本正經,問題似乎就不那麽簡單了,所以我得請求你別再誤解下去了。我跟你說實話吧,一聽說他們兩人要結婚,沒有什麽話能比這更叫我吃驚的了。”
“真不害臊啊,真不害臊,達什伍德小姐:虧你說得出口!難道他們從一見面不是卿卿我我地打得火熱?難道我們不是全知道他們必將成婚?難道我不知道你妹妹跟我進城來是特意置辦結婚禮服來的?得啦,得啦,別來這一套。你自己對這件事這麽躲躲閃閃的,可別以為別人一點兒沒頭腦。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根本不是這回事兒,其實,全城的人早就知道這件事了。我是逢人就說,夏洛蒂也是這樣。”
“真的,太太,”埃莉諾十分嚴肅地說道,“你弄錯了。你到處傳播這消息,實在太不厚道了。雖然你現在不會相信我的話,你將來總會發現自己做錯了。”
詹寧斯太太又哈哈一笑,可是埃莉諾已經無心再說下去。她急切地想知道威洛比究竟寫了些什麽內容,便急忙趕回自己房裡。打開門一看,只見瑪麗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傷心得泣不成聲,手裡抓著一封信,身邊還放著兩三封。埃莉諾走到她跟前,沒有說話。她坐到床上,抓住妹妹的手,親熱地吻了幾下,隨即失聲痛哭起來,那個傷心勁兒,起初簡直跟瑪麗安一樣。瑪麗安雖然說不出話來,卻似乎覺得姐姐這一舉動情深意切,於是她們就這樣一起悲泣了一陣之後,她便把那幾封信都遞進埃莉諾手裡,然後用手帕捂住臉,悲痛得差一點兒尖叫起來。埃莉諾見她如此悲痛,實在大為驚駭,但她也知道這種情況下也只能順其自然,知道這裡面定有緣故,便在一旁守望著,直到這場極度的悲痛稍稍減輕了,她才急忙打開威洛比的信,讀了起來:
親愛的小姐:
剛才有幸讀到你的來信,為此請允許我向你致以誠摯的謝意。我頗為不安地發現,我昨晚的舉止不太令你滿意。雖然我不知道在哪裡不幸冒犯了你,但還是懇請你能夠原諒我,我敢擔保那一定是無意的。每當我想起先前與你們一家人在德文郡的交往,心頭不禁浮起感激欣慰之情,因而便自不量力地以為,即使我行動上稍有不當之處,或者引起某種誤解,也不至於破壞這種友情,我對你們全家人一向敬重,這也是出自真誠的情誼。但是,如果不幸因此讓你認為我抱有別的念頭或者別的意思的話,那是我表達這種敬意時有失謹慎所致,這讓我深深感到自責。你只要知道我已經意屬他人,且早與其定了婚,你就會知道我不可能含有別的意思,而且不出幾個星期,我們就要完婚。現在我不勝遺憾地奉命寄還我曾榮幸地收到的書信和您親切贈予我的那綹頭髮。
您的謙卑恭順的仆人
約翰·威洛比
一月寫於邦德街
可以想象,達什伍德小姐讀到這樣一封信,會怎樣義憤填膺啊!雖然她沒讀之前就知道,這準是他為自己的負心所作的一份自白,證實他倆將永遠斷絕關系,但是她沒想道他竟能使用這樣讓人無法容忍的語言!她也無法想象威洛比怎麽能這樣道貌岸然,這樣不顧紳士的體面,竟然寄來如此無恥、如此惡毒的一封信:在這封信裡,他既想解除婚約,又絲毫無意表示愧悔,根本不承認自己背信棄義,不承認自己有過任何特殊的感情。在這封信裡,一字一行都是讒言惡語,表明寫信人是一個十惡不赦的邪惡無恥之徒!
埃莉諾又驚又怒地沉思了一陣,接著又讀了幾遍,每讀一遍,就越發痛恨威洛比。因為對他太深惡痛絕了,她連話都不敢說,唯恐出言不遜刺痛瑪麗安,讓她更加傷心。她認為,他們解除婚約對妹妹來說並不會損失一絲一毫,反而使她逃脫了一場最不幸、最可怕的災難,逃脫了跟一個無恥之徒的婚姻,這是真正的解脫,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埃莉諾一門心思在考慮著那封信的內容,考慮著寫信人的卑鄙無恥,甚至考慮到另一個與此大為不同的人的心事,這個人與這件事本來沒有關系,她只是主觀上把他和方才發生的一切聯系到一起了。在沉思中,埃莉諾忘記了妹妹目前的痛苦,忘記了她膝上還有三封信沒看,而且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在屋裡已經待了很長時間。就在這時,她聽見有一輛馬車駛到門前,便起身走到窗口,看看是誰不近人情地來得這麽早。一看是詹寧斯太太的馬車,她不禁大吃一驚,因為她知道主人到一點鍾才會吩咐套車的。盡管眼下她雖然沒法勸慰瑪麗安,但她還是不想撇下她不管,於是她趕忙跑出去稟告詹寧斯太太:因為妹妹身體不適,自己隻好失陪。詹寧斯太太正在興頭上,表現了非常體諒的關懷,馬上就答應了。埃莉諾把她送走後,又回到瑪麗安那裡,只見她撐著身子想從床上爬起來,因為長時間吃得少且睡眠不足而暈暈乎乎的,幸虧埃莉諾剛好及時趕到,扶住了她,她這才沒有倒在地板上。多少天來,她白天茶不思飯不想,夜晚睡不踏實,現在心裡一旦失去了原來的焦灼不安的期待,就支持不住了,頓時感到頭痛、胃疼,全身的神經都脆弱不堪。埃莉諾立刻為她拿來一杯葡萄酒,她喝下去覺得好受了些。最後,她總算感受到埃莉諾對她的一片關心,說道:
“可憐的埃莉諾,我把你連累得好苦啊!”
“我只希望,”姐姐應道,“我能有什麽辦法可以讓你好受些。”
聽了這話和聽了其他話一樣,瑪麗安實在受不了。她心裡忍著極度的痛苦,隻發出了一聲悲歎:“噢,埃莉諾,我好苦啊!”然後就泣不成聲了。
埃莉諾見她如此悲戚,再也沉不住氣了。
“瑪麗安,你要是不想把你自己和你的親人都折磨死的話,”她大聲說道,“就請你振作起來吧。想想母親,你忍受痛苦的時候,也想想她的痛苦。為了她,你必須振作起來。”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瑪麗安嚷道,“我要是惹你苦惱了,就請你離開我,離開我;你盡管離開我,痛恨我,忘掉我,但是不要這麽折磨我。哼!自己沒有傷心事,說起振作起來當然輕巧。快樂無比的埃莉諾,你哪裡能知道我有多麽痛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