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玲瓏的上弦月斜掛在暗黑的夜幕,月色朦朧,像隔著一層薄紗,撒落一地冷清;若隱若現的星子,零星的散落在四處,發散著淡而幽遠的微光。
冬日寒夜的清冷月色莫名的令人感到陣陣感傷婉涼。
坐在高大玉蘭樹下的石凳上,風若汐的思緒穿過心底的那片溫柔地,像這氤氳的月光般點點漫延,飄遠飄散。
終於回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玉蘭苑。可是除了平安歸家的喜悅之情外,她的心底裡還流轉著似有若無的悵然若失,至於失了什麽,一時之間又說不上來。
這裡沒有絲毫改變,一如她以前生活的時候一模一樣,甚至連梳妝台上自己用過的半盒脂粉還原封不動的放在原處。
可見康王妃沒存任何私心,真的是誠心誠意的在等著自己平安歸府。
對於康王妃,她還是第一次親見。雖近半年來自己一直身處寒山寨中,但由於深居簡出在學堂的後院,更因不喜熱鬧,所以即便康王妃親臨了幾次寒山寨,她卻未曾見過。
今日在堂上一見,隻一眼便從心裡喜歡上了她。那是一個如此靈動又心細如發的女子,倔強清明的水眸,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溫暖力量。
她見到康王妃的第一感覺是極其詫異的,沒想到這世間竟真的有長得如此相像的兩個人。一樣的臉龐,一樣的眉眼,一樣挺鼻,一樣的櫻唇,兩人面對面,就如同看到了銅鏡中的自己一般。
也許這便是老天冥冥中注定好的一切,自己被林暮然脅迫帶走,康王妃剛好巧合的補了自己的缺,從而順理成章的發生了後面這一連串的事情。
想到林暮然,風若汐不自主的一哆嗦,下意識的緊了緊身上的厚披風。
那是一個因愛成魔的女子。
當林暮然第一次展露真容給她看時,她當時便被嚇暈了過去。誰知道瘋魔的林暮然竟將她用冷水潑醒,將自己的臉緊湊到她的眼前,暗黑眸光中閃掠著嘲弄奚落:“風若汐,你可知道我如今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是因為什麽?”
風若汐直望著她潰爛得不成樣子惡瘡般的臉,癱坐在椅子上,大腦一片空白,心膽俱驚的隻渾身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林暮然頓時惱羞成怒,滲著膿水的疣點都似要炸裂開來,用手指狠狠戳著風若汐慘白無一絲血色的小臉,聲嘶力竭的厲聲吼道:“我隻所以變成這副連自己都厭棄的模樣,就是為了讓所有負我之人皆付出應有的代價!風若汐,你給我記好了,平王爺是我的!你若是膽敢有什麽非份之想,我定讓你生不如死!”
且林暮然每次見到她,都會向她描述一番自己嫁給平王爺之後的幸福生活。
林暮然還直言不諱的言明,隻所以願意留她一命,便是為了讓她親眼目睹自己與平王爺成婚後的幸福。
為了震懾到她,林暮然懲罰辦事不利的手下時,都要提她到場,每次看到她面色蒼白、渾身顫抖到四肢癱軟,林暮然才展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今日在大堂上見了平王爺,依然那副玉樹臨風的倜儻模樣。自懂事的時候起,她便知道自己將來要嫁的人是他,直到被林暮然掠走之前,她都為這份親事充滿歡喜之意。因為平王爺不僅外形出類拔萃,性情更是溫和有禮,也沒有什麽胡亂之事在身,是這世間難得一見的完美男子。
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竟驚覺,自己對於平王爺的感情只是愛慕而已。今日乍一見,更是如此感覺,沒有那種想要親近甚至怦然心動的感覺。
而這種想要親近至怦然心動的感覺來自別的男子身上。
她猶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午後,她被一群女孩子圍在中間,教大家畫畫,而杜雲棲便在不遠處的空地處,教一群男孩子最簡單的武術招式。
有風拂過,杜雲棲隨意束在腦後的如墨青絲在空中揚揚灑灑,似潑墨畫般美到了極致。無意中抬眸的她,直勾勾的望著對面清雅飄逸的人,竟看得呆了。
恰在此時,杜雲棲也望向她,兩人四目相對的刹那,似被燒灼般雙雙緊忙閃躲開。她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臉瞬間燒得通紅,心中似有百十頭小鹿在四散奔逃,心跳得從未有過的厲害。
從此以後,她與杜雲棲便似有了某種默契一般,總能不用言語,便能知曉對方的心意。甚至連偶爾的沉默都恰到好處。
他知道她不喜熱鬧,從不帶閑雜人進入學堂後院;知道她喜甜,每次下山采購所需之物,都會專門帶些甜品給她;後院中的粗活重活更是從不讓她染指;……
她亦是。每次帶給她的甜品,她都借故留出一些分給他;後院中的事兒,力所能及的她都會盡量提前做好;甚至還親手為他縫製過一套長袍。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為男子做衣服,是連哥哥和父親都沒有享受過的待遇!
當杜雲棲見到她送給他的那件長袍,且迫不急待換上時,她的心底滿滿的幸福感,似比吃了甜品還甜。她亦看得出來,杜雲棲是極其歡喜的,就連平日裡一向清淡的眼神都閃亮到灼灼發光。
想起當時的情形,風若汐不自禁的朱唇輕啟,噙起一抹清甜的笑。
她抬頭望向夜空,眸光流轉間,不自覺的微微發出一聲輕歎。許是寒山寨沒有太多燈光的關系,那裡的星星遠比這裡的星星更大更亮,月亮也更清明。
那裡的人們雖生活清簡,粗茶淡飯,布衣荊釵,卻人人過得安怡快樂。尤其孩子們,隻每天看到他們張張燦笑如花的臉,便感覺這世間值得!
她真心佩服杜雲棲,尤其在得知他出身名門望族後。沒想到一個在錦衣玉食中長大的孩子,竟對清簡生活過得甘之如飴,且為了讓寨子裡人們的生活更好一些,每日殫精竭慮卻又樂此不疲。
還有康王妃,一個小女子,憑借一己之力,為寒山寨的將來出錢出謀,為毫不相乾的人們謀福利,真真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原本她只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別無一絲用處;而在寒山寨,她可以教孩子們畫畫,做女工,幫孩子們答疑解惑,……在那裡她有滿滿的成就感,而這種感覺令她似找到自己生存在這世間的意義。
現在細細想來,自己恢復了記憶之後,隻所以還心甘情願的留在寒山寨中,除了不想破壞到康王妃的神秘身份,還有就是舍不下這份成就感,舍不下那個相處日久無言也暖之人吧?!
如今自己既已回府,那麽無論願與不願,她與那人之間也只能咫尺天涯,各自安好了!
風若汐微垂的水眸無意間睨到左手腕處的龍須草手環,右手的纖長指尖情不自禁的撫上去摩挲著。眼神透著微微迷離,沉吟了許久許久,最終在一聲無奈的長長歎息聲中放下手來。
杜雲棲站在窗子前,下意識的朝向正房望去,往日燃著燭火的房間,如今黑黝黝一片。
本來這個院子有三間正房,風若汐住了一間,還有兩間是空的,顧慮到男女有別,所以將風若汐救回來之後,他便從原本居住的正房處搬至了西廂房。
這半年來,待到傍晚孩子們各自回家,他便從前院的學堂中回到後院,總能看到那個風姿綽約的姑娘溫婉的站在正房的門口處做著什麽,有時候
他能正好撞見她朝著自己笑。
那時候她還不記得自己是誰,家住哪裡。
後來漸漸熟悉,他們兩人會在院子裡隔得遠遠的,有一搭無一搭的說話;再後來,他會在閑暇時,帶她上山隨處轉轉,四散看看風景。
他還清楚的記得,自己曾用隨處可見的龍須草夾雜著路邊的野花編了個手環給她,很多天后,竟驚訝的發現,她將花已凋、空余光禿禿的草環還戴在腕上。
再後來,他做什麽事情都會想到她。下山的時候會想到帶甜品給她,帶漂亮的刺繡針線給她;知道她不喜喧鬧,從不帶閑雜人進入後院;院中但凡有粗活重活,都會事先想到、做好,盡量不讓她染指;……
像這樣天氣晴好的夜晚,她會沏好茶,焚好香,擺好琴;她撫琴給他聽;他隻靜靜聽著,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看,都覺得這世間萬般美好。
他以為日子可以一直這樣美好下去,直到一個月前,她想起了自己是誰,家住哪裡,且將真相告訴了他,令他驚詫之余,亦感到無比失落。那種失落來自內心深處,似心底的什麽東西被掏走般的虛空無助。
因為他知道,風府大小姐原本與平王爺是有婚約的。
雖兩人都沒有言明,但自從風若汐憶起自己是誰後,兩人便刻意的保持著距離,不再一起品茶,月色再好,也不再在掌燈後還碰面。
原本他不知道兩個人應該以怎樣的關系繼續相處,卻沒想到這麽快便有了答案。風若汐回府了,那麽接下來,毋庸置疑的,她會很快嫁入平王府,成為平王妃。
今日從刑部大堂離開的時候,其實他有好多話想要對風若汐說,可是又不知道說什麽。
是啊,還能說什麽哪?千言萬語最後隻匯成簡短的兩個字“保重!”
除此還能說什麽?從此以後怕是連再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還有什麽可說的哪?
有的人,如飛鳥,一次轉身,來年還會重逢;有的人,卻如夏蟬,若是重逢,已是來生!
望著暗黑夜暮上斜掛的那彎月,杜雲棲微眯的清眸迷離成霧。
他不知道,她是他的飛鳥還是夏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