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白日十分冗長,明明已經過了酉時,太陽依然懸掛在空中,燒得人心灼灼。
沈祁淵騎著馬馳騁於朱雀大道,內心死寂如冰。
距離沈安雁失蹤已然過了四個時辰。
各處搜羅人馬的回稟也均無所獲。
沈祁淵深望著遠處婆娑的梧桐樹,長長吐納一口氣。
望台的北陌邁著急不可耐的步伐奔向他,“將軍,出事了。”
沈祁淵早知道會出事,只是沒想到會這般的快。
他勒住不停響鼻的馬,俯下視線看向陌北,“是太子?”
這是問話,可語氣裡帶著不容置喙的篤定。
陌北心尖一顫,迎著落日的余暉,他的眼也被暈染出一道道的粼粼波光,“太子在殿前司官署等候將軍。”
殿前司,管理官員擢升,審其作風是否清廉,為護國朝風調雨順之吏,但凡發現有危及國祚之人,可先斬後奏,肅有皇帝的左膀右臂之稱。
“來得這般快嗎?”
沈祁淵喃喃,舉目望向穹隆,昏黃的天景,垂暮的紅日,沒有為這個京城帶來一絲的涼爽,反而更加灼熱,仿佛是置在蒸籠裡,呼吸都喘息著熱。
而沈祁淵卻沉靜了下來,用那雙似蒙上一層灰的眼看著陌北,“你可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陌北當然知道這,但不知道於此時於此刻,這句話同太子,同太子邀他進官衙有何聯系。
只是沈祁淵不容他思考,扯著韁繩將馬調轉了頭,“將望台那邊的兵力都撤了,若我三刻之後沒從殿前司出來,便舉兵進宮。”
陌北大駭,他睃巡四周,所見無人方才悄聲問:“將軍,您是要造反?”
沈祁淵輕挑挑地轉了眼,眉梢飛揚起漫不經心的神采。
“太子此舉不正是為了扣我‘謀逆’之罪?我既已全城出兵,就再無回旋之路,既是如此,還不若將罪名坐實,倒是成王敗寇,敗也敗得心服口服,不然成了孟薑女,到何處去哭?”
陌北心潮起伏,見慣了刀光劍影的他此時也惶然得不行。
沈祁淵見此,眸子微睞,“你若想臨陣退縮,此時可繳械退出,我不怪你。”
“怎麽可能。”
陌北驚呼,面上的驚惶被絕地而起的憤怒絞殺,“將軍,我隨你出征十余年,早就將你認為世上最親近之人,我不隨將軍,又該隨誰?”
沈祁淵揚天大笑,連喟三聲好,“果不是我看重之人,既是如此,又何須懼怕。”
畢竟騎虎難下不是。
陌北心中澄然,握拳道是,遂而翻身上馬召喚各路兵集,以伺機而動。
沈祁淵臉色肅然下來,道:“殿前司是與禦前司通力合作的,我此番動兵,必是驚動了皇城警蹕的十六衛,你且好生注意,那些頭頭可不是酒囊飯袋的人物。”
陌北道是,只是握著腰上的佩劍越發緊了。
沈祁淵眼波似水一樣地淌過陌北,沉吟著,“還有禁軍,他們都是皇上的親兵,此早前便有口諭下來,若逢圍城,不論是誰格殺勿論,連督察院都不用經過。”
陌北禁不住亂想,皇上如今纏綿病榻,禁軍是否已為太子調度,若是如此,此次舉兵攻城,能成的幾率不過一二。
想到這裡,陌北突然覺得周身寒啁啁的,高台樓閣聳立成巨大的甾影撲向他,似要將他吞滅。
可是即便如此,他還是強自給自己打氣,學著老太太的氣勢,啐了一口,“怕什麽,便是天王老子來,也是悶頭往前衝就是了。”
沈祁淵斂目,片刻卻揚起目,露出傾華絕代的笑容,“今朝的動蕩勢必會傳到老太太耳中,你派些人回去庇護著,以免太子傷及老太太。”
他話語言及只有老太太。
陌北瞬間明了,道了聲是。
沈祁淵不哼不哈,只是點頭,“至於五世子,勢必會成為太子極力鏟除之對象,你派可信之人,將此信物分別呈給端妃與五王爺親啟。”
說著,沈祁淵從懷中掏出信箋。
字跡狷狂,鏤雲裁月,一筆一劃皆可見錚錚風骨。
陌北一眼便認得這是沈祁淵親筆所書。
只是將軍是何時寫的?
是否早已預料今日之事?
沈三姑娘必定會被人擄走?
太子會以此要挾將軍?
而將軍這些舉動又是否只是佯作落罟?
陌北不敢深想,一二的猜測都讓他心似蹦到嗓子口,他用那雙溢著冷汗的手顫巍巍地接過,眸子卻隻敢盯著急促煽動的馬肚子。
馬上的人傳來幽幽的一聲歎,像冰一樣的語氣將陌北裹住,“去吧,今日的夜必定漫長。”
漫長嗎?
自然是漫長的。
在這影重重的地方,只有天邊朦朧朧的月牙,展露著丁點的光。
沈安雁不知現下的時辰,但外面的呼喚聲很久沒有響起過了。
她不覺得沈祁淵會收兵,因為過於了解,讓她不得不將事情往最壞的地方深想。
比如沈祁淵被擒拿
不能再如此坐等下去。
沈安雁沉下眸子,堅定下心,被束縛的身體與雙手輾轉著輾轉至了一邊,衣料擦過地面發出細微的擦劃聲。
沈安雁屏息,豎著耳聽外面聲響,就怕那人折轉。
心中的焦急催促著沈安雁扭曲著手去夠那落在地面,方才和那人掙扎時從頭頂甩落下來的素銀簪。
沉甸的重量讓沈安雁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她籲了一口氣,將藥效帶來的眩暈摒棄出去,不容分說地割起了繩子。
繩子並不輕細,反而很粗,沈安雁磨得手上血紅,也不過是斷了一二分。
沈安雁割得心急火燎,神識卻愈發清明。
她的腦海閃過很多的人,祖母,卞娘最終是沈祁淵。
那記憶中的人,穿著寬袖斕袍,清風舉步,帶著緩緩笑向她訴說著情愫
終於聽的一聲微響,繩子斷裂。
沈安雁抬起被磨得血肉模糊的腕,那觸目驚心的傷口讓她心頭酸澀,淚盈滿眶。
可她不得不忍著疼痛去解腳上的桎梏。
那結打得分外的緊又密,沈安雁因方才的動作,早就用去了大半的力氣,再加上藥效的緣故,她解繩的動作越發滯緩,就像老人的穿針引線,迎著烈日灼光都穿不進一次。
在她喈磋喈磋時,淺淡的影子籠在她赤色的緞袍上。
像是一塊汙漬。
觸目驚心。
沈安雁抬起頭,那人站在月華籠罩下,揚著明媚的笑容,“沈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