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看著高無恙，一時之間，腦海裡沒有轉過思緒。我試圖從他表情與動作裡找一些破綻，我的內心亂糟糟，但我在高無恙身上找不到一絲不對勁。終於我想起一個疑點：
  “高無恙，你口口聲聲說，劫走唐文邦和左察玘的人不是陳厚，但現場拾到的玉璜確是西梁王貼身之物，你們又是從何而來。”

  “玉璜是我派人在西梁府盯梢，買通府上奴役，趁其更衣不備偷走的。因為那日在長春殿，皇上和西梁王大吵一架，不過是在為唐文邦和左察玘被捕後是由趙將軍押解進京還是由陳厚親自護送一事爭論一番，西梁王大約是覺得，抓捕唐文邦之事，一直是自己在辦，如今卻被趙贇烜搶了風頭，還是與皇上不信任他有關，可皇上嘴上卻說，這件事情陳厚應該避避風頭，兩人一言不合，便爭吵起來。”

  “既如此，西梁王為何不出面解釋。”

  “皇上已經認定此事是西梁王所為。西梁王因此一氣之下離開，至於去向奴才委實不知。”

  我瞪著高無恙，想起那日在長春殿，關於劫囚之人的言論：
  “皇上，事到如今，奴才方才回憶一下，帶走唐氏反賊之人，身形與身手和西梁王確實極其相似……”

  身形與身手與西梁王極其相似？
  “高無恙，你口口聲聲說自己盜了西梁王的玉璜劫囚，那你是如何做到功夫招數得以以假亂真的地步，以致皇上深信不疑，落實了西梁王的罪名？”

  “娘娘，一個人若是想做壞事，必定不會留下破綻和把柄。譬如……陳彼得的醜聞被記者宣揚的漫天飛，那記者會告訴你散布和造謠這些事情的罅隙與馬腳麽。”

  石破天驚。

  我平靜地看著他，終於和那個夢境合二為一了。

  黑色襆頭，紫色毳冕，鎏金蹀躞，統統歸於一處：鴨舌帽。

  “鴨舌帽！原來是你，你就是那個以莫須有的罪名陷害並落實我，使我不能在演藝圈立足的那個無良記者！”

  “娘娘，冤有頭，債有主，前生作孽，來世償還。委實不冤。”

  “此話怎講。”

  “娘娘，奴才一世報恩，一世報仇。下一世不知又欠了何人，結了何怨。娘娘可還記得，娘娘與奴才第一次見面，奴才與您說的話麽。”

  我絞盡腦汁去想，還是不明所以，隻得搖頭。

  “娘娘，您還記得奴才說，您是否有雙重人格障礙，是否總在這個時空幻化出另一個時空的自己，就如同現在這樣。其實你目前的身份，都是你在潛意識裡與分裂的另一個人格的對話。”

  我震驚了。

  “你的意思是，我現在作為安顏容若的這個角色，難道她並不存在於現實中？”

  “可以這麽說。也可以說，包括你身邊的所有人，都與你不在同一個維度空間，整個的陳氏王朝實際上只是你在陳彼得一世裡的夢境而已。”

  “但你方才明明說，我與你們只是不在一個維度空間而已啊，那就證明，你們在宇宙中還是存在的。是這樣麽。”

  “……你一定要明白，未來有一天，你終會離開這裡，回到真正屬於你的世界，到那時，我們於你就再無相關。說不定你的記憶也會被刪除掉，像奈何橋上飲一碗孟婆湯，徹徹底底斬斷過往，煥然新生。”

  “不，我不要！”我急切地猛烈咳嗽起來，胸口的傷口又一次痛入骨髓，這般的痛，怎能被輕易忘卻？
  “高無恙，你一定知道，如何可以永久留下。”

  “天命不可違，真到那時，豈是人力可以左右的。”

  高無恙說完，轉身欲走，又停了下來，背對著我：
  “你對陳豫的感情，若能及時製止，便盡早懸崖勒馬，否則那離別之苦，才是會讓人肝腸寸斷，悔不當初！”

  我眼睜睜看著高無恙離開房間，痛如排山倒海，千軍萬馬踏踐而過，艱於呼吸，盲於視聽。

  崔嬤嬤進門看到我無力癱軟在榻上，忙呼“娘娘”，把我攙扶起來，我重又躺回床上。我囁嚅道：
  “玉瑤，玉瑤在哪兒……”

  “娘娘，奴婢尋她好久，始終不知尚在何處。但奴婢想，沒有消息，或者也是好消息吧。可能，玉瑤的同類感知到危險，將她召喚回去，假以時日，她會回來的。”

  “那——好，本宮有些不舒服，你——去把董太醫請過來。”我呻吟著。

  “娘娘不要著急，娘娘、娘娘撐著點。奴婢馬上去。”

  大顆大顆的汗珠自額頭滾落，意識渙散之前只聽得崔嬤嬤的焦急的聲音：

  “快去請皇上和董太醫，娘娘又不好了。”

  身體浮浮沉沉，波瀾壯闊，意識卻未完全消失。眼前有一束光，聽力也還好。

  只是吵吵嚷嚷的鼎沸雜亂，頭痛欲裂，昏沉也不得安寧。

  “容若——如——何——了——何——了。”

  “皇上——容妃娘娘此次——暈——厥，並非是因為刀——傷——而是——”

  空谷幽蘭，回音陣陣，曠遠悠長。

  一不留神，我重重跌下。自高處摔落凡間。

  “皇上，先前娘娘傷口屢屢疼痛，多次服下止疼湯藥，雖然每次用量嚴格把控，但皇上可知，凡麻醉神經之藥皆有毒性，用久則會上癮。而娘娘先前因那西域寒涼之物虧了氣血，身體越發虛弱，又因生產耗廢精力，母體有損——總之，娘娘現在的身體像個大冰窟……說來說去，娘娘如今成為這個樣子，皇上是要負重大責任的！”

  “那——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麽。”

  “有。給娘娘斷了止痛湯藥。但這個過程極為痛苦，如今不僅僅是傷口的痛，而是戒藥時的萬劍鑽心之感，死去活來。伴隨抽搐引發的癲癇、口氙，實情並不可預料。”

  死一般地沉默。

  我聽明白了。原來我用藥至今，竟被染上了毒癮，想我在娛樂圈被人誣陷吸毒，如今一語成讖，但是董叕方才也說，陳豫當初以皇后名義送我的西域之物才是起始。寒涼之體，才抵不過麻醉藥物的毒性吧。

  高無恙講因緣果報，陳豫一道大赦天下的旨意，當年冤情未得到昭雪；陳嫄救下靈貓得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卻失去了情愛；陳彼得被記者誣陷如今卻為情所困。樁樁件件，看來都是命中注定。但高無恙潛伏在陳豫身邊，目的並不單純，他一定會對陳豫下手。

  如果他對陳豫下手，那陳豫對我造成的傷害就報應在自己身上。但是，世間萬物，真的需要如此公平麽。如果每個人都把別人對自己造成的傷害加諸到那人身上，這種做法是否真的得償所願，他又真的能夠獲得平靜和快樂麽。

  “皇上，還有一事……”

  “何事。”

  “伊僐小皇子……身體越來越孱弱，近來夜夜哭鬧不止。聽太醫院那幫老禿驢說，小皇子似乎有先天不足之症，容妃娘娘又與小皇子母子連心，娘娘臥病在床，小皇子跟著不適，實在憂心。所以……陳豫，老董頭不得不好好說教說教你，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怎麽心胸就如此狹窄，那可是你的女人和孩子。”

  陳豫不說話了。過了好久，我又聽到一個很輕的聲音，宛如歎息般：

  “朕知道，很多事情都做錯了。但現在，朕隻想挽回。董叕，你必須助朕一臂之力，盡快使容若戒掉毒癮。”

  “……我知道了。把孟遠懷找來吧，我們一起想想辦法。”

  接下來的幾天，除了基本的護理上藥外，大家都在有意躲著我，董叕也不露面，只是依然為我端來湯藥，我不知道這藥是否換了成分，終日昏昏沉沉睡著，清醒的時候只有孟遠懷隔三岔五來看我。

  “彼得，你一定要趕快好起來。”

  “彼得，我別無所求，隻願你康健。若是可以以我一命換你一命，便也值了。”

  “彼得，我只希望你過得好。”

  我的傷口在以驚人的速度愈合，身體也在逐漸好轉，我感到夏天的光陰稍縱即逝，如同那些昨日往常、毫無色彩的光陰一樣，時空輪轉不休，我已忘記自己身在何方。

  身上漸漸有了涼意，玉瑤卻再未出現，好像她從未來過我的生命一樣。我已經可以坐在床上，支撐著身體下地走幾步了，窗戶被窗簾擋得密不透風，生命簡潔到無聲無息，我漸漸覺得莫名的感傷，好像自己的靈魂已經快要消失，剩下只是軀殼支撐著我。

  終於有一天，我瞥見窗前的那株桃枝，許多時日未曾注意，那桃枝仍然鮮豔奪目，我恍惚可見，枝椏處竟生出許多小花苞，此物乃繡品，如何會變成這樣，似乎它的身體裡，有了生命力。

  我的身體裡，仿佛也被注射了生命。

  可是同時注射進去的，還有未知的命運。

  終於有一天，崔嬤嬤來到我的房間。

  “娘娘，董太醫說您的身體已經快要痊愈，所以不需要再服用止痛的湯劑。”

  我那時身體感覺尚可，未有不適之感。聯想那日董叕與陳豫的對話，便隨口說道：
  “那藥劑，不是一早便停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