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對答
  原來大孫女還是承認自己的不足的。那也罷了，她既然堅持要在家裡學，那就在家裡學好了！還不比去賀城那般費錢！只不過，這丫頭仍是好大的膽子，又來跟她老婆子耍心眼了！聽她們娘兒倆那意思，竟是篤定她請不到什麽好先生了？又或者，這丫頭就是想隨隨便便請個先生來教一教，也好晃悠晃悠的就把這幾年過了？那也未免太小看她老婆子！
  傅老太太於是大不樂意地“哼！”了一聲。“我看哪，你們到底還是年輕，眼睛看得還不夠長遠，也不懂得這內裡的分寸。既然要請女先生，那麽這女先生的身份、名聲、人品都是頂頂重要的，要不然還不得害了咱家姑娘？再說了，珩哥兒現在雖然還只是個七品，可你能料到幾年之後，他又在哪裡為官？等那時候再想請好一點的先生來教女兒，可就晚了！”

  尹氏心裡一喜。老太太這是松口了？她忙問：“那，老太太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既然這事是我提出來的，那我就負責到底好了。請先生的事，我會放在心上。只是這事一時半刻也急不來，而學規矩的事又不能耽誤。這樣吧，就讓大丫頭暫時跟著我，把《女則》、《女誡》都好好學一學。免得天天關在自個兒院裡，養得一身小家子氣！”

  “好，那就多謝老太太了！君雅能得老太太的親自教誨，是她前世修來的福分！我這就回去告訴君雅，讓她自己來給老太太謝恩！”尹氏頓時喜不自勝。雖然她跟老太太總也不對盤，但也不得不承認，老太太當家理事還是很有一套的。君雅若是有幸學得她的六七成，將來找個合適的人家嫁了，做個當家主母，也是綽綽有余的……

  傅老太太聽了尹氏的恭維，卻是揮揮手，一副不欲多言的樣子。尹氏隻得訕訕地退了。

  翌日開始，傅君雅便要到老太太院裡學規矩了。這本是傅君雅內心的期望，那時她以為必定很難達成的，沒想到老太太竟然自己提出來了。這意外的收獲，卻讓傅君雅有些犯怵了。因為，她看重的是“本事”，而老太太著重的卻是“規矩”。不過，事已至此，她也只能既來之，則安之了。

  “生在我們這樣的人家，《女四書》自然是倒背如流的了，那你便說說看，從《女四書》中，你都學到些什麽了？”老太太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聊家常。

  從《女四書》上都學到什麽了？這個問題問得傅君雅微微一愣。可上一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教訓，其實都不是從書本上得來的。比如說，女人最好能當家，掌握一定的權力和銀錢。又比如，女人最重要的是生養，有兒女傍身。

  但是這些話，明顯不符合她現在的年紀和身份。所以她也只能稍加斟酌，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了。“回祖母的話，孫女從《女四書》上看出了四個字：以柔克剛。”

  “以柔克剛？好，好個以柔克剛！”驚訝於孫女的聰穎機變，傅老太太頓時來了興趣，“你倒是說說看，具體怎麽個以柔克剛？”

  “回祖母的話，《女四書》告訴我們，女子應該要有自己的原則、自己的主見，但是卻要以委婉、柔順的方式體現出來，如此才能最終得益。”

  “嗯，說得有理！”傅老太太顯然對孫女的答案十分滿意，但很快又板起了臉，“那既然這些為人處事的道理你都懂得，卻為何不能踐行呢？”

  傅君雅心中苦笑。老太太還是揪住她和四姑母的過結不放啊！“回祖母的話，孫女以為，《女四書》雖然言之鑿鑿，卻還是不足為范！”

  “哦？不足為范！你這口氣倒是不小！那你再說說看，這又是為何？”老太太步步緊逼。

  傅君雅微微一皺眉。既然祖母這麽有興致，那自己就陪她聊個痛快好了！“回祖母的話，孫女以為，《女四書》之類，只不過是班婕妤等人的一家之言，並不一定適合古往今來所有的女子。所以，與其相信一堆舊紙，不如相信自己的雙眼，眼前活生生的現實！”說這些話的時候，她毫不畏縮地迎視著傅老太太的目光，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老太太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呼吸也有些不穩，顯是內心十分激動。而老太太身後的那些丫頭、婆子，目光中也都是驚訝中夾雜著同情，似乎在說：“大姑娘，你怎麽能說出這樣驚世駭俗的話呢，這下可慘了！”

  其實剛才的這番話，她在前世就想說了。她是真的很不喜歡《女四書》，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很反感，半點兒也不認同。可在前世，她還是太膽怯了，根本不敢當眾提出質疑，反而違背自己的本心，照著《女四書》的教條一一去做了，結果便是自食苦果。

  兩世相加，如果她還以為一味的恭敬、順從、附和，便能得到自己應得的東西，那就真是傻到家了。與人為善，人家卻只會以為你沒本事、好欺負，你不僅不會贏得尊重，反而只會得到輕視。人們普遍只相信實力，相信比自己更強勢、更堅定的人。而今生，她就打算做一個強勢而堅定的人……包括此刻，在凌厲如劍的祖母面前，她也是這樣想的。若是唯唯諾諾，只會讓祖母瞧不起她。還不如勇敢一點，大聲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
  傅老太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她也沒料到自己會震撼如此。她知道孫女生性聰穎——其實傅家人誰不生性聰穎呢？——卻還是低估了這姑娘的膽量和心氣！這輩子，她活了六十幾歲了，什麽樣人沒見過，什麽委屈沒受過，什麽事兒沒琢磨透徹？琢磨來琢磨去，就得到了一個結論：誰讓她生來就是女人呢？就因為有了這個結論，她漸漸能比較平靜地接納自己的一生，與這個世界和睦相處……而今，時光荏苒，她卻又看到了一個十歲的小丫頭，明亮的雙眼裡跳動著靈慧的火焰，一如自己的當年。

  “小丫頭，這番話，你當著我說可以，當著別人，可千萬別再說了，懂嗎？”傅老太太說這話的口吻，分外的慈祥，竟像是把傅君雅當做了自己人。

  傅君雅的意外更甚，她原以為迎接自己的必將是嚴厲的訓誡，沒想到祖母竟流露出呵護自己的樣子。難道自己的那一番理論，當真打動了祖母？
  “是，祖母，孫女一定用心銘記祖母的話，不再隨意賣弄。”傅君雅躬身行禮，態度十分誠懇。神奇啊，此刻，她們祖孫二人竟有一種心心相惜之感！
  “好了，既然你看不上《女四書》，那你最近都在讀些什麽呢？”傅老太太又是一問。這個大孫女從小愛讀書的名聲是整個傅府都知道的，還記得她三五歲的時候就已經能背誦不少的詩詞歌賦了，那時候自己還專門提醒過珩哥兒，說是女孩子家不能太過沉浸於這類東西，免得移了性情。現如今又是幾年過去，也不知這孩子有沒有長進？

  “回祖母的話，孫女近來只在讀《心經》和《齊民要術》。”傅君雅老老實實地答道。她之所以選擇這兩本書，自是跟重生有關。

  前世，她本就深信佛法，而今這意外的重生，更讓她相信天道可畏。“觀自在菩薩，形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佛經中的那些道理，如甘露一般，滋潤了她苦澀的心。

  而《齊民要術》所授的農耕之道，對打理田產大有幫助。前世，她對這些俗務一竅不通，事事假手他人，連被人騙了都不知道。今生，她一定要早早學會這些，讓自己生活得更好！
  傅老太太哭笑不得，她已經習慣了時不時地被這孫女驚訝一下了。“嗯，《心經》和《齊民要術》麽？這兩本書，一個出世，一個入世，對於你現在的年齡來說，都顯得高深了一些。你當真看得下去？”

  這一回，輪到傅君雅臉紅了。“回祖母的話，孫女其實一知半解，還請祖母指教！”

  “指教倒是不必了。書讀百遍，其義自現。你既是喜歡這兩本書，不妨親筆抄錄幾遍。具體抄多少遍，就由你自己決定。我隻提醒你一句，你既是到我這裡來學規矩的，那就要按照我說的，先從一個‘靜’字和一個‘穩’字上下功夫。記住了，我要的不是‘人靜、人穩’，而是‘心靜、心穩’。什麽時候你理解了這兩個字，我這裡的規矩也算是學全了。”傅老太太說完這幾句話，便就帶著下人們離開了。留下傅君雅獨自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語。

  “姑娘，姑娘，老太太已經走了，您還愣著想什麽呢？”秋實小小聲地喚著傅君雅。

  傅君雅醒過神來，朝秋實燦然一笑，“我在想啊，祖母這兒，我還真是來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