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機會
  如此，傅君雅每日去傅老太太院裡抄書、練字，有時也當面聆聽傅老太太的教誨，或是在老太太見客的時候露一下面，陪夫人們說上幾句。兩世為人，她的應對十分得體，得到誇獎的時候，又總是歸功於老太太的教導。如此一來，祖孫倆彼此日益想得，從前的成見和隔閡也漸漸消弭於無形。看在傅府下人們眼裡，大姑娘這便是老太太跟前的紅人了，連帶著他們對大房的太太尹氏也恭敬了許多。而傅君雅走在路上的時候，總能看見下人們眼裡的敬畏和他們愈發弓起的脊背，心中不禁感歎：自己這算不算是狐假虎威？
  因著老太太的青眼相加，傅君雅的各種吃穿用度都更為精細了。其實她本人並沒有提出任何分外的要求，可底下人見風使舵，變著法子對她孝敬。對此，她的反應倒是平常，無論收到什麽，都只是淡淡的一句“好，我知道了。”既沒有額外的稱賞，也沒有特別的偏愛。她這種寵辱不驚的沉穩，反而讓底下人更為服氣，服侍起她來也更為盡心。傳到老太太耳裡，也覺得孺子可教，沒有辜負她老人家這幾日的心血，對待這個大孫女更加和顏悅色了幾分。

  也是因為日日抄經，傅君雅不止面上沉穩，整個心態都平和了許多。“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當她抄到這幾句的時候，不免想起早前犯過事兒、被貶為三等丫環的仇人春華。種前世之因，結今世之果，如今，這豆蔻年華的丫頭只能揮著掃把，為主子打掃庭院了。每當傅君雅經過她的身旁，她總是把頭垂得很低很低，顯出無盡的謙卑之意。可她越是這樣，傅君雅越是覺得這丫頭是個心大志大的，要不然，前世的她也不會做出那麽幾樁背主求榮的醜事來。

  可是，那畢竟已是前世的“恐怖”，前世的“顛倒夢想”了，依《心經》所說，自己應當“心無掛礙”才對，那麽，自己是不是應該冷靜下來，整理一下她和她的仇怨？
  傅君雅想了這般，喚過秋實：“繡了這半日，我有些乏了，你讓廚房做幾樣點心來。”

  秋實心裡奇怪了一下，她明明告訴過姑娘，廚房裡的點心媽媽今兒請假，姑娘難不成是累得忘了？她斟酌了一下，“姑娘，劉媽媽今兒不在，廚房裡只有現成的藤蘿餅和桂花糕，姑娘要不要吃點這個？”

  傅君雅懶懶地放下針線，“我這幾日沒什麽胃口，不想吃那些甜膩的，你們幾個再想想別的罷。劉媽媽不在，咱們這就沒有能做點心的人了麽？”

  “是，姑娘，奴婢省得了，這就下去安排。”秋實生怕再說下去惹惱了姑娘，忙答應著退下去了。是的，她想起了一人，這人對廚裡的事也樣樣在行，又是個心思伶俐的，只要她肯出手，必能救了這一時的急！只不過這件事還是要先瞞著姑娘，要是她喜歡那人做的點心，再慢慢地說與她知道也不遲……

  傅君雅站在窗邊，心不在焉地撫弄著房裡的一盤玉簪花，眼睛卻望著庭院一角的那兩個丫頭。秋實正拉著春華在說著什麽，春華一開始只是搖頭，後來終於點點頭，似是應允了，跟著秋實走了。是了，這時節她們兩個尚未交惡，秋實自是把擅長廚藝的春華當做了救星！
  明明這一切完全是出於自己的策劃，而自己也毫不感到意外，可傅君雅還是聽到自己的嘴裡哼出了一聲冷笑，“啪”地一下，折斷了一根花枝。

  過了半個時辰，秋實果然笑眯眯地端了一盤點心過來了。只見紅漆的托盤上，整齊地擺放著四個精致的小碟，分別是馬蹄糕、水晶餃、春卷、芝麻燒餅，襯著紅花綠葉的擺盤，顯得賞心悅目，還飄著誘人的香味。

  “姑娘，點心來了，這幾樣都是不甜不膩的，您快趁熱嘗嘗吧！”

  傅君雅微微一笑。不錯，這幾樣點心都是春華那丫頭最拿手的。前世，她怕是吃過不下數十次，閉著眼睛都能想到其中的味道：馬蹄糕裡配了些黑糯米，水晶餃裡包著整粒的鮮蝦仁，春卷裡裹了些酸甜適口的楊梅末，芝麻燒餅裡刷了秘製的鹹醬。這些小小的細節，正是春華的不傳之秘，也是她前世雖然屢次犯事，卻還能留在自己身邊的資本。

  只可惜，自己那時候卻被她這一手可口的美食給蒙蔽了，殊不知，自己那麽多次吃下去的，不是美味佳肴，而是慢性的毒藥！這也是自己當時為什麽一直胎像不穩！
  傅君雅夾了一個燒餅，就著回憶的味道咬了一口，嘴裡隻余一片酸澀。她放下筷子，笑意盈盈，“嗯，果然鹹香適口，脆而不硬。秋實，想不到你還真有本事！”

  秋實登時打了一個突。不知為什麽，大姑娘的笑容讓人見之驚心！她慌忙跪了下去，“回姑娘的話，奴婢不擅廚藝，這點心不是奴婢做的，而是，而是……”

  “而是春華做的，對麽？”傅君雅輕飄飄地接了過來。她的臉上笑意消弭，秋實看不出也聽不出她的情緒。

  “是，是春華做的……”秋實終於意識到，主子好似不喜歡自己自作主張！她的心裡一陣慚愧，愈發深深地拜了下去，“姑娘，奴婢知錯了……請姑娘責罰！”

  回答她的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就在秋實心裡打鼓、想偷偷地抬起頭再看一下的時候，傅君雅輕飄飄的聲音再次響起，“好了，你起來吧，知道錯在哪了就好。你心性仁厚，想讓主子吃得開心，也想順便提攜一下朋友。這種心情，我可以理解。所以這一次，我不會怪你，甚至我還會給你面子，幫你把這件事圓過去……但你得要知道，我這裡，下不為例！”

  秋實聽得後背起了一陣陣的冷汗。眼前這位年僅十歲的主子，那冷冷的目光，簡直洞穿了她的身心！“是，姑娘！奴婢一定謹記在心，絕不再犯！”秋實的額頭再一次貼上了地面。這一次，她被教訓得心服口服。

  傅君雅點點頭，“好了，帶上這幾樣點心，跟我去祖母那裡吧。”

  “是，姑娘！”秋實老老實實地答應著。她知道，姑娘這是要去老太太那裡，為春華求情了。不錯，她先前之所以自作主張，就是希望打動大姑娘，讓大姑娘認識到，春華妹妹是真的很能乾，為了打算瓷枕的事就將春華永久地擱置一邊，太不值得。可當大姑娘真的邁出了這一步，她卻不知為何又有些後悔。為什麽，她竟會覺得，大姑娘那小小的背影，看起來竟有幾分落寞呢。看來，大姑娘她，是真的莫名地就不喜歡春華吧？可她卻因為自己……

  秋實捧著食盒，心情糾結地跟在傅君雅身後。院子裡，掃地的春華已經看到了她們，她的頭又那樣深深地垂了下去。她使出渾身解數做出的那四碟點心，幾乎還原封未動地擺放在食盒裡。這是不是意味著，自己這一次的努力終究還是失敗了呢？

  “秋實，你仔細著些，別這麽一腳高一腳低的，當心跌壞了東西。”走在前面的傅君雅忽然回過頭來，出言提醒，把心思恍惚的秋實給拉了回來。

  怎麽大姑娘就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秋實慚愧得臉都紅了，連忙收斂心神，規規矩矩地當起差來。

  傅君雅主仆去了仰和居一趟，回來後秋實便去找春華傳話，說是老太太恩典，念在她誠心悔改，又有幾分本事，重新恢復了她二等丫環的身份，仍然回到大姑娘身邊當差。聽得春華真個是喜出望外，拉住秋實“好姐姐、好姐姐”不住地道謝，又要去給大姑娘當面磕頭、道謝。秋實隻說大姑娘連日辛苦，已經睡下了，讓改日再見，雲雲。

  隻說春華經此一番起落，當起差來愈發的小心翼翼。既不敢躲著大姑娘，更不敢強自出頭，凡事都跟在秋實後頭，小聲問過了秋實再做，居然也沒再出什麽事。又見大姑娘待她雖不如秋實、巧兒、翠兒幾個那般親近，到底也還是客客氣氣的，並無諸多挑剔，她那顆小心肝便漸漸地安穩下來了。

  而傅君雅，特意放著昔日的仇人在自己跟前，卻還要安住心，不動如山，於她來說，也是一種殘酷的修行。不過，這些日子以來，她越發想清楚了，在她昔日的那些仇讎中，賤婢張春華不過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色罷了，如果對著這麽個人，自己尚且控制不住喜怒，那自己還有什麽資格去籌謀更大的復仇？
  是的，祖母讓她讀經、抄經，靜心、練字，雖然培養了她忍辱、養氣的功夫，卻並不能湮滅她心裡的愁苦。曾經，那個原本可以平安降生的孩子，那個原本可以幸福下去的家，就那麽煙消雲散了。魂已斷，夢已碎，而她心未死。如果此生的意義不在於報復這血海深仇，她要這一生何用？只是前路漫漫，也不能急於一時，所以她還在等，等一個合適的突破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