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兄長（一）

  傅君雅點醒了母親，也算是放下了一樁心事，下半夜於是睡得很香。尹氏卻被女兒的夢攪亂了心思，恨了一回那些用心險惡的人，喜了一回女兒的乖巧可心，又歎了一回自己的命苦命薄，聽著窗外的點點雨聲，輾轉良久才朦朧睡去。

  第二日雨停。中庭的石板上沾滿了雨水打落的黃葉，幾個掃地的婆子揮著掃帚一下下地清掃。還是大清早，秋實幾個就已經來到仰正居，捧了衣裳、首飾來服侍傅君雅起身。

  傅君雅一覺睡得神清氣爽，醒來後，先是誇獎了幾個丫頭一番，接著又興致勃勃地挑了一身淺紅色的襦裙，配一件銀紅色繡垂絲海棠的對襟比甲，梳好頭髮，穿戴一新後，氣色看起來紅潤了不少。給尹氏請安的時候，尹氏滿意的直點頭。

  其實在前世，傅君雅的妝扮一直以素淡為主，鮮少穿著鮮亮的顏色，昨兒剛醒的時候，也是隨便挑了一身月白色的衫子。但是今兒，她卻打算反其道而行之了。改變自己，就從接受自己抗拒的東西開始吧！

  母女倆正用著早膳，外頭的婆子眉開眼笑地進來傳話，大哥兒給大太太請安來了！
  原來是哥哥來了！傅君雅喜得站起來。尹氏也高興得什麽的，兒子去找蕭家兄弟，一去就是兩日，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她正打算派個人去問消息呢，可巧人已經回來了。

  傅君風，現在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少年，長得長條個兒，眉眼跟他父親一般的清俊。他今兒穿了一身寶藍色直綴，這時一臉喜色地從外頭進來，一進屋先衝妹妹眨了眨眼，又規規矩矩給母親請了安，剛一起身便拉住妹妹的手，連聲問道：“好妹妹，什麽時候醒的？身上可好些了？怎麽不多睡一會兒，這麽早就起來了？”

  傅君雅甜甜一笑，眼裡溢出由衷的喜悅，“給哥哥請安！我昨兒就醒了，夜裡是在母親這裡睡的，睡起來之後已經好多了！”

  “呵呵，羞不羞，這麽大了還要跟母親睡。”君風見妹妹氣色不錯，故意調侃道。倒把平日在外頭的那副沉穩模樣都扔到一邊兒去了。

  兄妹倆有日子未見，嘰裡咕嚕有許多話要講。特別是傅君雅，時隔這麽多年，再見到少年時代的哥哥，隻覺得幼時的記憶紛至遝來，很容易就找到了做妹妹的感覺。前世，他們就只有兩兄妹，感情自然親厚。而今，傅君雅看著比她高了近一個頭的哥哥，那青春飛揚的神情，那言談舉止之間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對她的寵溺，隻覺得熟悉得心酸、幸福得心酸。兩世為人，血濃於水，哥哥永遠是哥哥，永遠是那個寵她、護她的好哥哥！
  “好了好了，平日也沒見你們這麽多話，今兒倒是聊上了。君風，你妹妹剛好，你讓她歇一歇。母親還有事要問你呢。”尹氏失笑地打斷了他們，“崇盛書院那邊……”

  “正要跟母親說說這事。”傅君風收起了笑容，眉間也帶上了一抹憂鬱。

  “哦？莫非書院的夫子……”不滿意你的學問？尹氏一臉急色。

  傅君雅也是一驚。聽母親提起崇盛書院，她這才想起來，前世這時候還有哥哥外出求學的事。而這件事的結果她也是知道的，自家哥哥順順當當就被書院錄取了，至於蕭家的兩兄弟麽……時隔一世，再想起這麽兩個人，她心裡仍有幾分不自在。

  果然，傅君風眉頭深鎖，“不是的，母親。夫子對我倒是讚譽有加，對蕭二哥也很滿意。只有蕭大哥他，他甚至沒有去拜見夫子，就主動放棄了求學的機會！”

  “哦？為什麽？”尹氏大吃一驚。整個大盛朝的人都知道，進了崇盛書院求學，就等於半隻腳踏進了官場，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求而不得的好事！這位蕭家大公子究竟是為了什麽原因，甘心放棄這樣的錦繡前程！
  傅君雅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心裡一顫。哥哥所說的蕭二哥，就是她前世的丈夫蕭錦成，蕭大哥則是錦成的胞兄蕭峻成。她實在是不願意回想，前世，就因為蕭峻成放棄求學的機會，出人意料地走上了另一條路，他才會遭遇了後來的那一場禍事，最終連累了整個蕭家。

  “母親，您是知道的，自從蕭伯父去世以後，蕭氏一族就成了一盤散沙。蕭大哥、蕭二哥他們一家，田產本就不多，這幾年僅靠微薄的積蓄度日，難免坐吃山空、捉襟見肘。整個蕭家，如今只能拿出一個人的束脩了，蕭大哥這樣做，就是想把求學的機會讓給自己的弟弟啊！”此舉讓傅君風深為敬佩，說起來自然有些激動。

  “哦？竟有這樣的事？那這位蕭大公子，還真是一位品行高尚之人啊！”尹氏也由衷讚道。又歎了一回，“想不到短短幾年，蕭家竟然落魄至此！”

  傅君雅也在心裡發愁。母親和哥哥談論的是外男，她一個姑娘家不好接話。但是他們口裡的蕭伯父，既是她父親的好友，也是她前世的公公，她前世幼年時也見過幾回的，也還有幾分印象。蕭伯父長得一臉絡腮胡子，身材高壯，為人豪爽、俠義，也許是從小習武的緣故，他說起話來聲音特別洪亮，“哈哈哈”的大笑，時隔多年，還響在她耳邊。

  蕭家也是世家大族，蕭伯父大名德深，在他們這一支排行第二，上頭有一個哥哥德鴻，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德淑。兄妹三人自幼父母雙亡，年青的時候，更是在戰亂中走散。蕭德深獨自帶著妹妹，一度以乞討為生，一路逃難到了靳城，直到多年後才與哥哥德鴻相聚。

  也就是在逃難的路上，蕭德深兄妹遇到了亦在逃亡的傅鎔傅老太爺一家。當時，傅家人遇到流寇打劫，蕭德深雖是一個少年人，卻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好在他頗會一點拳腳功夫，比傅家的四五個家丁還要勇武幾分，著實打退了不少賊人，保全了傅家人丁、資材。傅家大公子傅珩經此事，與他結成了莫逆之交……

  傅、蕭兩家後來相約在靳城定居。傅鎔老爺子主動借出本錢給蕭德深，蕭德深本人憑借豪爽的性格、過人的膽識，很快便開起了數間商鋪，短短十年間獲利巨萬。而他又不斷派人到各地去尋找自己的哥哥和族人。功夫不負有心人，大哥蕭德鴻還真就被他給找到了，還舉家遷來了靳城。蕭氏族人前來投奔他的也很不少，也沒少得到他的幫襯。那幾年裡，豪商蕭氏在靳城蔚為望族，連詩禮傅家也要排在其後了。

  只可惜，這樣忠勇、仁義的好漢，卻是英年早逝、暴病而亡。也怪他性情過於慷慨大方，產業雖大，為自己家人所謀的卻不多。隻留下妻子和兩個還未成年的兒子，與那些族人在公中田產等事上糾纏，四、五年下來，終究是落到了下乘。

  這些事情，傅君雅上一世嫁到蕭家之後，自然了解得清清楚楚，此時卻不便與母親、哥哥提起，委實憋悶得很。她心裡焦急，不知要怎麽樣才能告訴他們，蕭家的落敗，蕭德深之妻、如今的當家主母呂氏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而如今的蕭家，也遠非蕭德深在世時的那個蕭家了，繼續與之交往，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只聽呂氏歎了幾聲，又道：“按說你蕭伯父在世的時候，我們兩家還是頗有來往的。只不過這幾年，那位呂嫂嫂當家，倒好像有意跟我們疏遠了似的，我們於是也不好多管人家的家務事。要不然的話，若真有蕭氏族人欺負他們孤兒寡母，隻消與你們父親說一聲，你們父親自會出面為他們說幾句話的。”言語之間對呂氏的做法頗為不解，並有幾分不悅。

  傅君雅這時用了點疑惑的語氣，“母親，請恕女兒多嘴。人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樣的事，父親怕是不好出面呢。更何況，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家道中落也不見得是壞事，或者那位呂伯母是有意讓兩個兒子嘗一嘗世態炎涼，也好用這種方式教導他們、歷練他們呢？”

  她這番話，像是隨口一說，豈料真的讓母親和哥哥凝眉沉思起來，越想越覺得是那麽回事。尹氏暗暗點頭，“嗯，也是這麽個理兒。”

  傅君風也道：“嗯，我也勸過蕭大哥好幾回，但他卻執意如此。實在說起來，他們兩兄弟都是極其自尊之人，無論如何也不肯要人幫助的。”

  傅君雅連忙攤了攤手，“那就只能這樣了。母親，哥哥，人家既然沒有求上門來，我們也就不要再多想了，再想反而不美了。”她這副人小鬼大的模樣惹得尹氏和傅君風都笑了。

  尹氏點著女兒的額頭，“我就說這小囡囡，一回來就長大了！”又笑君風，“好孩子，你能急人之困，也是個小男子漢了！”

  “哈哈，才不是呢，母親！”兄妹倆都不好意思地笑了。傅君風忽然又感慨來，“母親，要說這蕭大哥是個真正的男子漢！而這蕭二哥，就更是百裡挑一的人中俊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