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錦成（一）

  未幾日，甄選秀女的諭旨當真下來了。

  王夫人的提醒、尹氏和傅君風的擔憂通通變成了現實。

  只是，與眾人所想的不同，本次甄選的范圍，並不很廣，只有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員之家而已。各家但有十三歲以上、品貌皆佳的未婚少女，均在采選之列。

  尹氏一看到“十三歲”這幾個字，眼淚就簌簌地落了下來，身子也止不住地顫抖。天哪，她的寶貝女兒，怎地就這般命苦！老爺若是晚幾個月再調任兵部，女兒也就能避過了！

  傅君雅看到之後，也有些呆呆的。重生之後，她過得還算順風順水，總覺得老天是看在上一世她死得太慘的份上，來給她奉送好運氣來了。沒想到老天還是跟她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她從前有多麽驕傲、自信，一心幻想著前程的自由、美好，現在就有多麽苦澀、狼狽。

  就算前幾日，她貌似輕松地說了許多勸慰家人的話，其實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時至今日，她才真正感到害怕，害怕在那個吃人的牢籠裡，她就算真的能活下來，也會變成一個面目全非的自己。

  一連幾日，傅君雅都坐在小書房裡，握著筆管，一遍遍地抄寫著《心經》、《金剛經》。這是她這幾年裡養成的習慣。每當遇到什麽不順心的、難以決斷的事，她就會抄經。而上一次她這麽瘋狂地抄經，還是兩年多前的那個春天，當徐恩竹要跟蕭錦成定親的時候。

  這一刻，她忽然有些羨慕徐恩竹，這位大表姐至少不用進宮……

  有那麽幾個瞬間，她也想過消極地抵抗，拚著一輩子不嫁人，弄花自己的臉，或是弄傷自己的胳膊！可是家裡人勢必受到牽連，她沒有那麽自私的勇氣。

  夜已經很深了，她還在一筆一筆地默著字帖，完全不覺得疲倦。一旁候著的幾個丫頭，燕兒在剪燭心，巧兒在磨墨，秋實在繡一塊帕子。幾個人都有些擔憂，不時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見她仍是若無其事的樣子，才又放了心似的，繼續乾著手中的活兒。

  傅君雅心笑，這幾個都是些好的，自從選秀的消息一傳開，就時時地守著自己，生怕自己想不開似的。她們卻不相信，自己現在認命得很，根本沒有尋死覓活的打算。

  巧兒動作輕快，很快就磨好了滿滿的一盒墨，夠她寫好一陣子了。傅君雅看著丫頭們笑笑，“好姐姐，你們都下去歇著吧。明兒個白天還有好多的事兒呢，不養足精神怎麽成？我這兒還要好一會子呢，等我想睡了，再叫你們過來服侍。”

  巧兒幾個對望了一眼，頗有些躊躇。傅君雅作勢把臉一板，“幾位姐姐，有你們這麽對妹妹的嗎？不像是伺候主子，倒像是看押犯人了，呵呵！”

  嘿嘿，還真別說，幾個心眼實的丫頭就吃這一套凶巴巴的。秋實咬了咬唇，與巧兒、燕兒交換了一眼，點頭笑道：“那好，姑娘說什麽就是什麽，奴婢們就不打擾你了。你有什麽吩咐，奴婢們就在外頭榻上，隨時可以起來。”

  “好好好，快去吧去吧。”傅君雅不耐煩地應了聲，作勢又要開寫。

  等到秋實幾個都告退出去了，傅君雅的笑容立時跨了下來。她提起筆，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寫不下來了，她怔怔地歎了一口氣，頹然地放下筆，撤下書帖，雙手抱住自己的胳膊，把頭擱在自己的臂彎上，伏在書案上，對著燭光發起呆來。

  眼前閃過許多的人，許多的事。有母親、父親、哥哥、祖母、二舅父、蕭錦成、徐恩竹、武悠兒，還有梅笑冬。曾經以為，她會為他們的生命增添什麽，又或者，他們會為她的生命增添什麽，可惜，這些或好或壞的記憶，都將成為過去了……

  “在想什麽？”居然是回憶裡的那個蕭錦成，在微笑著對她問道。

  她呆愣了眼，蕭錦成的印象何時變得這麽清晰了？連他唇邊淡淡的青須都能看見？難道是她眼前出現幻覺了？“蕭，蕭……”她瞪大了眼，指著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燭光中的蕭錦成居然微笑更甚了，他輕歎了一聲，向她走近了兩步，清朗的聲音也越發清晰了，“不錯，就是我，蕭二，蕭錦成。傅小姐，謝謝你還記得我。”

  傅君雅倒吸了一口冷氣，往椅子後面倒去。天哪，她不是做夢吧！今生今世，蕭錦成居然又一次活生生地站在了她眼前！她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越發瞪大了雙眼，終於確定，她確實不是在做夢！眼前這人，確確實實就是蕭錦成！
  兩年多未見，他長得更高了，身形卻顯得比當年略清瘦了一些，大約是因為在崇盛書院浸淫了兩年，身上更多了一種書生逸氣。而他身上穿的黑色勁裝竟是上好的錦料，腰間綴著一塊墨玉。想來他哥哥從商，他自己又考中了功名，他們蕭家自不像先前那般落魄了。

  這樣的蕭錦成，是她所陌生的。他的氣質，比前一世的他更好了，可她卻沒有了前世的那種同情和怦然心動。

  “原來是蕭二公子，你這樣的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如果你是來找哥哥的，那麽我應該告訴你，他就住在對面的廂房裡。”被蕭錦成灼灼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傅君雅微有些不自在，她不禁重新坐直了身體，盡量平緩地回話。

  蕭錦成搖搖頭，“傅小姐，我不是來找你哥哥的。我知道這樣不對，可是我……我其實是來找你的。”他的臉奇異地紅了，人也變得有些局促。

  “哦？那是什麽事呢？”傅君雅靜靜地問。她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蕭錦成眼中的驚訝，是的，在短暫的驚訝過後，她卻沒有絲毫的驚慌。許是因為前世的他們曾經那麽親密，即便今生不會再有交集，她仍然無法對他設防。對他本性的信任，是刻在骨子裡的。

  “你不怕我嗎？”蕭錦成不答反問，臉色微窘，“我以為你會怕我這樣貿然的出現。又或者，你會出聲叫喊。”

  傅君雅無所謂地聳聳肩，“哦？你以為？你真的這樣以為嗎？”在她看來，蕭錦成是個天生的大膽狂徒，他如果真的有所顧慮，真的毫無準備，根本就不會這樣悄無聲息地破窗而入了。在這一點上，他跟那個梅笑冬可真是一路貨色啊！

  蕭錦成居然也聳聳肩，表示默認了。“傅小姐，我想說的事，三言兩語可能也說不清，我能不能請你到我住的地方，詳詳細細地聽我談一談？”

  傅君雅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而他的目光毫不退讓。傅君雅不禁失笑，“明明是無理的要求，你卻說得這麽理直氣壯。難道我應該答應嗎？”

  蕭錦成呆了一呆。是啊，他怎麽就有底氣跑到這裡來，還提出這樣的不情之請。可是他卻低聲喃喃道：“我知道你會答應的。”是的，我就知道。

  傅君雅居然歪著腦袋，很認真地想了一想，“好，我答應。那麽，走吧。”她從從容容地站起身，從從容容地走到了蕭錦成跟前，笑眯眯地揚了揚手，一副任憑擺布的模樣。

  蕭錦成頓時哭笑不得。他怎麽覺得自己就像一個不是歹徒的歹徒，遇上了一個不像人質的人質，對方出奇的配合，竟然讓他不知所措。

  傅君雅還是笑。這一世的蕭錦成，還真是個老實人呢。欺負老實人的感覺麽，嗯，確實很爽！怎麽前一世的自己，竟然覺得欺負人是很難的事呢？

  她自嘲地笑笑，閉上了眼睛，輕輕地如囈語一般，“我不會輕功，去不了你所說的地方。你要麽就帶我去，要麽就離開。”

  蕭錦成望著她輕顫的羽睫，調皮得像有許多蝴蝶在飛舞，他忽然覺得心臟的位置似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熱血向四肢百骸湧去，一瞬間整個人都懵了。好一會兒他才控制了自己奔湧的情緒，咬咬牙，極珍重而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傅君雅的腰，刻意避開她如蘭麝般的呼吸，向後一揮手，遙遙的一個掌風，熄滅了案旁的銀燭。

  一個溫熱的、有力的胳膊環住了自己的腰間，傅君雅的心卻依然異常平靜。她知道自己已經把性命交給了前世的男人，這個一度被她否定了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錯了，為何還能再次相信他。選秀的諭旨已經下來了，只要一個行差踏錯，迎接她一家的將會是滅頂之災。就在這樣一個節骨眼上，她居然還能閉上眼睛，放任他帶著自己前往不知名的地方。無需自我說服，在看到他的那一眼，她就篤信了他一定會遷就她。

  蕭錦成的輕功她不是沒有感受過，但是這樣閉著眼，如在雲霧中飄搖，卻是兩世記憶裡的頭一次。臉上身上是掠動的風的氣息，冷冷的，把身邊那種獨特的男子的氣息凍得越發清雅，她終於聽到了從自己心底裡發出的那種惆悵的、傷感的歎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