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化身孤島的鯨
——For many years,
——I have been one of the things you book at with adoration.
你凝視所喜歡的事物的眼神,
我曾在其中幽居多年。
1.
幾個月前,溫遇雲還在S省邊境地帶的村落駐足。凌晨五點,她背著行囊從一家茶館門前路過,屋簷下舊紅的燈籠高高掛起,亮著微明的燭火。
那本應該是萬籟俱寂的時候,天地都在沉睡,茶館裡卻坐了半屋子的老人在抽草煙、喝大碗茶,一台破爛得有雜音的錄音機幽幽轉著,裡面放的好像是薛平貴和王寶釧的唱詞:“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又問道,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顏不似當年彩樓前……”
真正在聽的沒有幾個,又或許同樣的段子已經聽厭了,老人多是在有一句沒一句地用當地方言聊天,各種家長裡短,古今傳奇。
到了他們那個年紀,好像不再需要睡眠時間,看著外邊的天一點點亮起來。
溫遇雲當即決定在那裡留下來。
她這些年走了太久,以前滿世界去拍照片,累了就回A城,無論刮風下雨,總會有一個宋渝生來接她。後來宋渝生不在了,她連A城都不敢再回去,寧願一直在路上。
溫遇雲就在茶館對面的一戶人家租住著,打開小木門,走兩步,就能過去喝茶。
那裡的茶跟酒一樣,棕黃的顏色,喝下去割喉,一大把舒展開的葉子沉在掉了漆的搪瓷缸裡。
她混在那些老人中間,跟他們一樣少眠,靠在門柱子上聽戲,心裡空得沒有一點可以用來慰藉的東西。
她跟所有的人斷了聯系,如同人間蒸發,連鹿惜光想要送一份請柬都沒地兒寄,所以她錯過了顧、鹿二人的婚禮。
也錯過了出現在婚禮席上的宋渝生。
是一天房東家的小孩生大病,村裡的赤腳醫生沒法子治了,只能躺在一輛板車上,被拉著去外面的鎮上找醫院。房東是個快五十歲的婦女,慌得六神無主,走路都不利索了。當時的情況一片混亂,溫遇雲隻好也跟著過去。
到了鎮上,手機有了信號,溫遇雲蹲在醫院的走廊裡等結果時,鬼使神差打開了已經許久不用的郵箱,把帳號和密碼輸進去登錄,下一秒就冒出一封延時的郵件來。
那是一段顧延樹與鹿惜光婚禮的視頻,除了拍攝這對新人,大半的鏡頭分給了嘉賓席上的一個身影。
——出現在婚禮上,死而複生的宋渝生。
溫遇雲隻覺得天翻地覆,腦子裡有隻陀螺在轉,眩暈得沒有辦法再思考。
她前一分鍾還以為自己這輩子或許都不會回A城,這一秒已經歸心似箭,用僅剩的錢買了一張機票,堵在了顧延樹家門口,把沒睡醒的鹿惜光嚇了一跳。
從他們口中得知宋渝生已經去了法國,又立即馬不停蹄地追過去。
這一路,她實在狼狽得很,連飛法國的路費都是鹿惜光友情讚助的,好不容易來了斯澤,卻不敢光明正大地跑到宋渝生面前去,隻得住在他隔壁,每天幫著掃雪,當一當無名英雄活雷鋒。
她想起過去那些年裡宋渝生替她做的每一件事,都覺得若還有機會替他做任何一件事,都甘之如飴。
凌晨掃雪又算得了什麽?
只是,被抓現行,她卻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即便我們是很好的朋友,你也不用不睡覺,一大早過來做貢獻。”宋渝生當時的聲音是含著揶揄和笑的。
“反正我也睡不著。”溫遇雲假裝鎮定,其實心裡緊張得要命。
“失眠嗎?”
“嗯。”
“偶爾一次,還是長期性的?”
“每一天。”
“這樣的話,你應該得去向醫生谘詢一下了。”宋渝生似乎確定她不會再逃跑,松開了她的手,溫和詢問,“你看我怎麽樣?”
“我就是心理醫生。”
求之不得。溫遇雲心想。
但她這時候什麽也不敢說。
失去過一次宋渝生,她就變成了驚弓之鳥,不再是當初在酒吧耍起狠來連謝家小霸王都服氣的溫遇雲。
2.
宋渝生跟溫遇雲說,如果下次失眠,就來找他,直接按門鈴就行。
他這話聽起來跟“你下次來我家做客”一樣客套,卻不是客套話,是出自真心。有些人你就算忘記了,也還本能地想要對她好一點。
可能是受磁場影響,也可能就是宿命。
溫遇雲在一番天人交戰的掙扎過後,還是在當天傍晚戴著帽子過來了。宋渝生扶著門框看她,眼睛裡閃過一絲驚訝。
大概是因為溫遇雲稍微打理過的緣故,跟今天凌晨的樣子看上去已經有很大的不同,至少把頭髮扎起來了,眼睛沒有再被遮住。
只不過,還是身上那套衣服,她似乎過得很拮據。
宋渝生適時收回打量的目光,問:“晚上吃過了嗎?”
溫遇雲點頭,她剛從餐館打完一份工回來,老板有附贈的晚餐。只是聽宋渝生這麽一問,才想到自己之前在廚房待了幾個小時,身上估計都是油煙味。
她又想臨陣脫逃了。
宋渝生見她站著不動,還納悶地問:“怎麽不坐?”
“我身上挺髒的。”溫遇雲說,“怕一屁股坐下去,你沙發就留一油印子了。”
她這絕對是誇張的說法,但是宋渝生卻比她還較真,好心地提議:“要不要借我的浴室洗個澡?”
要是別人這麽說,溫遇雲說不定已經一腳踹過去,但這是宋渝生,她心心念念的宋渝生,她想都沒想,就朝著他手指的方向進了浴室。
連衣服也沒有拿。
也是,她本來就沒衣服可拿。
四十分鍾後,溫遇雲穿著宋渝生的家居服出來,與他一起坐在壁爐前烤火,她分走了他膝上一半的毯子,被火苗映紅了臉。
耳朵開始發燒。
當然這並不是害羞的反應,她在浴缸裡被熱水熏得神志不清,整個人好像浮在海面上,漂了起來。
她待在這間有著宋渝生的房子裡,身上穿的衣服是他的,蓋著的毯子是他的,踩著的拖鞋是他的,空氣裡有他的氣息。
溫遇雲暈暈乎乎的,快要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宋渝生給她倒了杯水,溫度剛剛好。
“要聊天嗎?”
這樣的氛圍實在太好,溫遇雲舍不得破壞,聲音不由得放輕了,無聲地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跟你聊天是不是很貴?”
“報酬你已經付過了。”宋渝生說,“替我掃了這麽多天的雪,不能白乾。”
溫遇雲雙手交叉扣在溫暖的馬克杯上,指尖拚命地吸取溫度,因太過用力而泛著白。她隔著很近的距離看宋渝生,瞳孔裡跳躍著火苗和他的臉:“……聊什麽?”
宋渝生拿了個抱枕過來,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拉家常一般:“就聊聊怎麽治好你的失眠好了,我比較擅長這方面。”
溫遇雲想了想,抿嘴問:“可以直接給我催眠嗎?”
“只要給你製造一個安全舒適的情境,讓你的神經舒緩就可以了,我看你的情況還沒有嚴重到要催眠的地步。”
風吹動槭樹枝丫獵獵作響,窗戶上結了雪白冰凌,外面的世界天寒地凍,仿佛回到混沌未開的冰河紀。屋內卻溫暖如春,還有身邊的這個人,正認真地望著她。
“不用刻意製造。”溫遇雲說。
你在這裡,對我來說,就是最好、最安全的環境。
但這些話還是不能說,她守口如瓶。
此時此刻的宋渝生,忘記了過去的宋渝生,他不知道他安然無恙地坐在這裡,對溫遇雲來說代表著什麽,又有多重要。
她壓抑住所有情緒,如他一般溫和地說:“宋醫生,和你聊天真管用,我現在就有點困了。”
溫遇雲睡在壁爐前的藤椅裡,線毯太薄,宋渝生又去二樓找厚實一些的被子。他翻箱倒櫃,這間屋子的主人趙應遠及時來了電話。
“我正好想問你屋裡還有沒有多余的被子,你放哪兒了?我沒找到。”
趙應遠說了具體位置,問:“你找被子幹什麽?”
“當然有用。”宋渝生按照他說的去了閣樓,裡邊的一排櫃子裡果然有。
趙應遠覺得不對勁:“不對啊,是不是有患者在你這邊留宿了?不至於吧?上門谘詢哪還有留宿醫生家的道理啊!”
宋渝生說:“是個朋友。”
“哦——”趙應遠陰陽怪氣,又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語調,“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啊?”
“看來你在軍隊磨礪得完全不夠,還有心思八卦。”
“你是不知道!每天掉一層皮,哥哥我心裡有苦說不出……”趙應遠差點被轉移了話題,“你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看來是真的很有問題。”
“行了,別跟說繞口令似的了。”
宋渝生又跟他聊了幾句,終於把趙應遠打發,掛了電話下樓。
樓梯上昏暗,客廳裡也只剩燭台上還有兩支蠟燭燃著,淺淺的光芒好像夕陽的余暉在地板上漫開。
宋渝生抱著被子走近,準備把溫遇雲身上的線毯換掉。
他彎腰低頭,借著壁爐裡的光火打量起眼前的人。
她深深地陷在藤椅裡,下巴尖削,單薄又蒼白,有種動人心魄的凜冽,輪廓鋒利得仿佛能輕易割傷人。
宋渝生給她換上被子,動作很輕,不想吵醒她。
身上一重,倏然被暴戾地揪住了衣襟,剛才還在沉睡的溫遇雲驀然間睜開眼睛,幾乎以一種凶狠的力度抱住了他,埋首在他胸膛。
她瑟瑟發抖:“你去哪裡了?”
宋渝生來不及回答,又聽她問:“為什麽又要走?我明明已經找到你了……”
她聲音哽咽,呼吸痛苦,像在承受極大的煎熬和痛苦。
“遇雲……”宋渝生叫她的名字,試圖安撫她緊張的神經。
他輕聲說:“我沒有走,我只是去給你找被子。”
溫遇雲卻似乎沒有聽見,手上的力道絲毫沒有放松。
她的頭髮半乾,發尾有些濕漉地貼在他的肩窩上,一片潮濕的涼意,像未乾涸的眼淚。
“阿生——”
“嗯。”
“阿生——”
“嗯。”
“阿生——”
“嗯。”
“宋渝生——”
“我在。”
“現在的你,是我的幻覺嗎?”
宋渝生輕輕拍撫她弓起的背脊,掌心之下瘦骨嶙峋。
幾秒之後,他終於伸手,回抱她,向來沉靜的心緒被她這一竿子攪得翻天覆地,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心疼。
“不是幻覺。”他擁著她,輕輕搖晃身體,似慢慢哄著一個未長大的孩子,“我是真的存在。”
3.
第二天天氣突然放晴,連帶著人的心情也輕易變好。早上宋渝生還沒有起床,就聽見有人哼著歡快的法國民謠從外面路過,打開窗聞到一陣清冽的雪松味。
溫遇雲大概是六點多的時候就醒了,悄悄摸摸地換了鞋溜出去,不可避免地發出了點動靜,宋渝生睡得不深,還是聽見了。
怕她尷尬,他便裝作毫不知情,沒有下樓。
習慣性地打開廣播收聽早間新聞,不知按了哪個台,意外還聽見了佟沐代言的服裝品牌的廣告,她總說自己是三流的模特,一直處於要紅不紅的狀態,但近兩年來在公眾面前露臉的次數不算少,往後機遇也還會有,就是不知道她的身體吃不吃得消。
廣告還沒播完,佟沐就發來了視頻,聲音聽起來怎怎呼呼的:“病友,我的那個香水代言被人搶了!”
佟沐怒發衝冠,氣得眉毛都要飛起。
看她身後的背景,應該是在車上,光線有點暗,但豐富又誇張的面部表情還是很生動地展現在手機屏幕上。
雖然這時候笑出聲很不厚道,宋渝生還是微微勾了下嘴角,禮貌性地安慰她:“以後還有機會。”
“我最氣的就是我為了這個代言都把原本計劃好的假期取消了,連夜從斯澤飛走……本來還可以在你那裡賴上一陣的……”
“還記不記得你的主治醫生怎麽說的,讓你控制好脾氣。”宋渝生一邊刷牙,一邊說話,因為含了水,聲音變得模糊,“宜心平氣和,忌動怒。”
佟沐盯著他嘴邊白花花的泡沫,依舊帥得三百六十度無死角,不禁默默誇讚自己眼光好。
聽他關心自己,她暗自高興,嘴上卻一點也不肯服輸:“我覺得我脾氣不錯呀,謙恭有禮,又文質彬彬,當然這都是從你身上學來的。有句話叫什麽來著,近朱者赤……”
“別亂拍馬屁。”
宋渝生洗漱完,無奈地聽她一通亂扯。他拿起擱在木架上的手機往外走,問道:“吃藥了沒有?”
本來還在發著火的佟沐一秒鍾笑開了:“別人都是問吃飯了沒有,就你問我吃藥了沒有。”
宋渝生挑眉:“誰叫咱們是病友。”
他拿了份趙應遠之前留下來的貓糧準備出去投食,前方橫空飛過來一只花盆,“哐當”砸碎在石子路上。
隔壁的那對土耳其夫婦在院前打了起來,東西滿天飛,殃及池魚。溫遇雲攜著那家的兩個小女兒站在柵欄前,小孩嚇得哇哇大哭,她哄得焦頭爛額。
“沐沐,先不聊了,我這邊有點事。”
宋渝生切斷了和佟沐的手機視頻,朝鄰居家花圃前的溫遇雲走過去,蹲下身來說:“先帶著孩子到診所去坐會兒。”說著已經一手抱起一個。
他在這邊還沒待多久,卻人緣極好,這對雙胞胎小姐妹有時候還會跑過來要糖吃,這會兒一起乖乖趴在他肩上擦眼淚。
溫遇雲能聽懂的法語有限,不知道宋渝生低低地說了什麽安撫倆小孩的情緒。她們抽泣著,哭聲慢慢停下來,吹著鼻涕泡。
那對脾氣暴烈的夫妻還在大聲爭吵,拳腳相向,彼此推搡著,武力值不相上下。周圍的其他住戶紛紛跑出來,有的在旁邊勸架。
場面亂成了一鍋粥。
溫遇雲跟著宋渝生進了診所。
她才從這棟屋子裡出去沒幾個小時,現在轉身又踏了進來,宋渝生倒是半點沒把她當外人看,問她:“今天上午還有工作嗎?”
溫遇雲點頭,有份送牛奶的活兒。
宋渝生一邊拿出兩個魔方給沙發上的小姐妹玩,一邊換上白大褂:“那孩子先放我這兒吧,你先去忙。”
溫遇雲出門時又被宋渝生拉住,手裡被塞了個溫熱的麵包:“記得吃早餐。”
“還有,如果可以的話,你應該盡早從這家搬出來。”他提醒她,“丈夫嗜酒,妻子好賭,這都是眾所周知的事了,今後像這樣打架的場面自然不會少,你住著也不安全。”
溫遇雲不假思索地表示:“行,都聽您的。”
她這麽乖,宋渝生聽著就笑了,儼然一副家長的口吻:“這麽聽話?”
他不知道的是,現在的溫遇雲無論宋渝生說什麽,她都不會反駁。
藏在黑色鴨舌帽下的臉瘦得有點過了,簷上雪一般的白,眼睛又黑又亮,她望著宋渝生時有種不自知的小心翼翼和掩藏不住的熱切,像望著失而復得的寶藏。
這樣的目光讓宋渝生有刹那的恍神。
他伸出手,不由自主地遮住了她的眼睛。
他轉瞬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動作有多突兀,只是一個停頓,就撤了手掌,作勢去拈她頭髮上的一點草屑。
“沾到東西了。”宋渝生面色如常溫和地說。
溫遇雲卻心臟怦怦直跳。
宋渝生的猜測半點沒錯,吵架當晚,那家的女主人就抱著雙胞胎姐妹花回了娘家,撇下了酒鬼丈夫。溫遇雲為了安全起見,還是決定搬出來。
臨時找房子不容易,況且她還窮,拿不出太多的錢。
連著兩天她在打工的餐館上夜班,最後一個離開,便偷偷睡在了餐館大廳的沙發上,清晨再早早起來溜出門,倒是沒有被老板發現,卻撞上了晨跑的宋渝生。
“沒睡好?”他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臉,“黑眼圈夠深的。”
溫遇雲“嗯”了一聲,原本準備去附近廣場的長椅上再眯一陣,看著宋渝生既挪不動腳,又移不開眼,隻好乾站著跟他閑聊:“宋醫生早上好。”
聽她這樣稱呼自己,宋渝生的眼角莫名跳了兩跳。
他一直覺得他和溫遇雲之間的關系實在微妙,如果僅僅是如宋母口中所說的朋友,久別重逢之後那應該就是熟稔又自在地相處,可溫遇雲對他的態度裡摻雜了太多的小心翼翼。
曾經是戀人嗎?也不像。
有時突然就親密過了頭,有時又顯得太陌生。
諸多猜測在宋渝生的腦海裡一閃而過,他臉上卻未露出半點端倪,一直是蓄著笑的:“昨晚沒睡好?”
溫遇雲摸了摸臉,她現在這樣不修邊幅、亂七八糟的樣子,跟流浪漢也沒差多少了。見宋渝生這樣問,其實她心裡還是有點在意和緊張。
“是不是挺難看的?”溫遇雲問。
宋渝生點了下頭,雖然弧度很小。
溫遇雲大受打擊,沒能捕捉到那雙桃花眼裡掠過的一絲揶揄,她開始盤算著什麽時候還是去打理一下自己比較好,等過幾天餐館老板發她工資就去商場買兩件打折的衣服。
宋渝生要回心理診所,溫遇雲同他本不順路,卻跟著他朝同一個方向走。他們邊走邊聊,宋渝生問:“租到新房子了嗎?”
溫遇雲手頭拮據,怕他一路問下去,隻好模棱兩可地回答:“快了。”
“你這是要去我的診所坐一坐?”
“啊?”溫遇雲悻悻,“不了,我還有點事。”
“可你一路跟著我,再跟下去,就到診所了。”宋渝生好心提議,“既然這樣,不如去我那裡喝杯茶?”
“下次再來。”
她轉身跑了,一邊沿著小道跑遠,一邊暗自懊惱自己怎麽這麽笨。
她可是溫遇雲。
4.
溫遇雲本打算還在餐館裡湊合幾天,繼續攬下夜班的活,但緊要關頭出了點事——餐館失竊了。
老板上鎖的抽屜裡,少了一筆錢。
具體丟了多少,幾位員工並不是很清楚,只是中午一並被叫到了僻靜的後院審問。溫遇雲靠著一面赭紅的牆站著,聽面前這個大胡子男人憤怒地呵斥。
溫遇雲沒有完全聽懂,但猜出了大概。
追究下去,連續幾天最後離開的她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好在誰也沒有直接的證據指控是她偷了錢。
她照舊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並未把這件事多放在心上,眼睛盯著一處在走神,又想起宋渝生來。
但事情總是不可預料地朝著最壞的方向發展下去,餐館出來的對面街角有一個監控,餐館老板不知用了什麽手段弄到了監控錄像。裡面清楚地記錄著,溫遇雲每天凌晨才從餐館出來,期間她幹了什麽,百口莫辯。
餐館老板咬定溫遇雲行竊,要她賠錢,否則就送警察局。
溫遇雲拿不出錢,也不可能乖乖認下這莫須有的罪名。
她嘴上噙著一絲陰沉的笑,面對高出她一截的法國男人毫不露怯,冷冷地說:“讓開——”
對方不肯,抓在她肩膀上的手更用力了,似乎怕她畏罪潛逃。
就在溫遇雲準備一腳踹出去的時候,一道聲音插進來:“你們在做什麽?”
宋渝生單手推開玻璃門進來,他的視線落在餐館老板身上:“這樣好像不太紳士吧?桑奇先生。”
頭頂懸著的琉璃燈映在他眼中,仿佛零零碎碎的星光,不慍不怒的話語,不像是質問,說出來卻似威懾,讓餐館老板心虛地松開了手。
“她偷了我的錢……”老板不死心。
宋渝生拉過溫遇雲,下意識地擋在了溫遇雲身前:“這件事我替她擔了。”
他身上還穿著一件白大褂未脫,排扣解了兩三顆,不知道從哪裡聽到風聲,匆匆趕過來替她解圍。
清瘦儒雅,身形卻很高,氣勢不輸給對面滿臉絡腮胡的男人分毫。
他一隻手斜插在口袋裡,一隻手松松地攬著溫遇雲。眼神清澈乾淨,像溫潤地含著隱藏的笑意,又不怒自威。
最後對峙的結果是,宋渝生留下一筆錢,帶走了溫遇雲。他說會給餐館老板一個交代,如果他不能找出真正行竊的人,那筆錢就算賠償了。
溫遇雲不清楚宋渝生平白砸了多少錢進去,越想越心疼:“你有把握嗎?萬一沒把小偷給找出來,不就白白送錢給人了?”
宋渝生安慰她:“別擔心了,這件事交給我處理。”
“倒是你,餐館的這份工作也丟了。”
又一收入來源被斬斷,之後可能要風餐露宿,溫遇雲也發愁。
宋渝生見她一臉淒風苦雨的樣子,不禁抬手敲了下她頭頂,下意識的動作,做完自己也不由得一愣。
“手上的錢還夠用嗎?”
溫遇雲也接著一愣,沒想到他會問得這麽直白。除了父母、親人,還有誰會操心你錢夠不夠用?
以前溫遇雲背著相機四處跑的時候,每次外出回來,宋渝生去機場接她,也總會這樣問一遍,擔心她在外面吃得如何、睡得好不好、有沒有錢用、有沒有遇到危險。
誠然她在外人眼中已經十分強悍,可以徒手揍流氓,在宋渝生這裡,她跟尋常二十來歲的女孩沒什麽兩樣,需要關懷,需要愛護。
見溫遇雲遲遲不說話,宋渝生解釋:“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我一早就說過,如果你需要幫忙,可以找我,這不是在跟你客套。”
“我知道。”溫遇雲連連點頭,“我也沒準備要跟你客套。”
“既然如此,那就搬過來吧。”宋渝生理所當然道,“現在有空?去收拾東西。”他不是詢問,是陳述。
“等、等一下!”溫遇雲被這突然的劇情走向弄得發蒙,感覺到不太真實,“搬去哪裡?”
“當然是我那兒,剛好還有間空房,可以給你用。”宋渝生走了兩步,回過頭來,“或者說你現在還有更好的去處?”
“沒有。”溫遇雲誠實地回答。她在斯澤無親無故,宋渝生是她唯一認識的人。
“這不就行了。”
宋渝生隨手脫下身上的白大褂,搭在臂彎,朝她微微一挑眉:“走吧,我乾脆翹班算了,跟你一起去收拾東西。”
溫遇雲想,這是接近他的大好機會,她沒有道理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
於是,順應時機,又在你情我願的情況下——同居。
她跟在宋渝生身後,沿著那條小道不緊不慢地往前走,一步一階梯,好像他們曾經一起度過的很多個晝夜晨昏。
而前路漫漫,好像要走上一生。
溫遇雲行李不多,可謂孑然一身,走一趟就能把東西搬完。
住的房間安排在宋渝生臥室的斜對面,只有幾步的距離,以後大概碰面的機會很多,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
屋裡多了很多雙人份的東西,譬如沙發上的抱枕、桌上喝水的馬克杯、廚房的成套餐具,還有牆壁上挨在一起掛著的雨傘、進門玄關處擺放的拖鞋。
溫遇雲入住新房子的第一個晚上,宋渝生特地為她下廚做飯,以表歡迎。
來斯澤以後,這是溫遇雲頭一次吃上熟悉的中國菜。對面伸過來一隻手,替她夾了一筷子菜,宋渝生說:“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溫遇雲慢慢地嚼,這手藝不知比當初要出色多少倍。可她吃得鼻子發酸,說話時有低低的鼻音:“好吃。”
“可你好像吃得很痛苦,”宋渝生的話不知是調侃,還是認真,“我看你都快哭了。”
他給自己夾了一片水煮肉嘗了嘗味道,中肯地評價:“是稍微鹹了點。”隨後露出招牌笑容勸慰她,溫聲道,“這次你多擔待,下次我繼續努力好不好?”
室內暖融,燈光照在牆壁上的暗影都像有了溫度。
溫遇雲不敢再看他,怕下一秒就破功,努力埋頭扒飯,半晌才含混不清地問:“還有下次?”
“當然了,”宋渝生失笑,“現在你和我搭夥過日子,難道還兩個廚房各過各的不成?”
溫遇雲聽著心裡一抖,故作大剌剌地抹了一把嘴,抱拳道:“那就多謝宋醫生的熱情款待了。”
5.
新住處房間生活設施齊全,牆上懸掛著一面鏡子,溫遇雲對著鏡子裡的人好好打量了幾次,覺得慘不忍睹。之前她一個人住著,不講究,也不在人前露臉。
帽子一戴,頭髮一撥,誰也看不見她的真面目。
可現在她每天要面對的是宋渝生。
第二天早晨做完送牛奶的活,溫遇雲決定剪頭髮、修指甲,她像個即將要面對學校儀容儀表檢查的初中生。
再看鏡子裡的自己時,黑色短發,乾淨的面龐,還算看得過去了。
回去的路上,溫遇雲遇到之前一起在餐館打工的英格蘭人。對方告訴她說就在今天中午,偷錢的人已經被找出來了。
溫遇雲沒想到這件事情能夠這麽快就得到解決,小跑著去了診所找宋渝生。
“聽說小偷已經被抓了!”
宋渝生笑:“看來你消息還很靈通啊。”
“是你處理的?”溫遇雲著急地問,“怎麽做的?”
“我運氣不錯,沒有費多大功夫。”
“我跟老板桑奇說,讓誰也別靠近錢櫃,我一個警察局的朋友會來提取指紋,進行指紋鑒定。看看除了收銀員,還有誰的指紋留在上面,到時候自然就清楚了。”
“原本也隻想說出來唬唬人,我琢磨著大有可能就是店裡的員工乾的,誰知道這麽一詐,還真把人騙出來主動承認了。對方是個單親媽媽,怕事情鬧到警察局去,這可是要坐牢的。”
心理診所裡暫時沒有來訪者,溫遇雲就霸佔了宋渝生辦公桌對面的椅子,手掌托著下巴聽他說話。
她朝他豎起大拇指,誇讚道:“厲害了,我的宋醫生。”
宋渝生翻了兩下手中的資料,抬頭看了她一眼,隨後,繼續抬頭再認真地看了一眼:“剪頭髮了?”
“你才發現?”溫遇雲勾起嘴角,“怎麽樣,還不錯吧?”臉上滿不在乎,見宋渝生幾秒鍾不說話,心裡其實已經在打鼓。
“短發很適合你,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很精神。”宋渝生頓了頓才說,目光在她身上一滯,像是忽然興起地提出,“不如下午去買衣服?”
她穿來穿去也就兩件深色外套,看起來太單薄,連禦寒都成問題。
溫遇雲低頭一看自己皺巴又邋遢的衣服,本來想拒絕的話,也沒能說出口了。
“我沒有錢。”
“沒關系,我來買單。”宋渝生的聲音帶著蠱惑。
似乎為了打消她的顧慮,他向她解釋:“你大概對斯澤還不如我熟悉,離得最近的商場也還有一段距離,得開車,正好我送你過去。”
“那你不是又得翹班?”
宋渝生一笑,桃花眼尾微微上挑:“有何不可?”
“我可還不起了。”溫遇雲說,如果再加上房租的話。
“沒想過要你還。”
“我只是替你掃過幾天雪,真的就這麽值錢?”溫遇雲打趣道。
沒想到宋渝生竟還真的點了點頭:“都能抵了。”
為了感謝收留之恩,還有他的多番照顧,溫遇雲想,自己怎麽也得表示表示吧。
可她身無長物,這時候,一般受人恩惠的小朋友會說,我給你唱首歌吧,我給你跳個舞吧,或者我給你彈個手風琴吧。
可她對宋渝生說:“要不,我給你打套拳吧?”
除了攝影,她也就這個比較厲害了。
“你就樂一樂,圖個開心,也算沒白給我花錢,而我也好歹費了心思,圖個心安理得。”
溫遇雲說完,拳還未開始打,宋渝生已經樂了:“你要給我打拳?”
“對啊,你想看什麽?跆拳道、太極,還有五禽戲我也會點兒。”
宋渝生索性停了手裡的工作,饒有興致地望著她,看菜譜點菜般選了一個:“那就五禽戲吧。”
“沒問題。”溫遇雲一口答應。
宋渝生站起身:“走吧。”
溫遇雲一臉錯愕:“走?”
“屋裡空地太小了,東西多,不方便你活動手腳,出去外面院子,你想怎麽來都沒問題。”宋渝生往外邊走了兩步,停下來等她,特地強調,“等你打完拳,我們就去買衣服。”
溫遇雲隻得跟了上去,習慣性地躥到宋渝生身邊,哥倆好地挽住了他臂彎:“這不太好吧,外面還有路人,要是……讓別人看見,我得多丟臉啊。”
宋渝生有瞬間的詫異,卻終究沒有撤開手臂,兩人再自然不過地下了台階。
“怎麽會丟臉?”宋渝生一本正經地安慰她,“你是在弘揚我國優秀的傳統文化,大使館的人要是知道了,會寫信表揚你。”
溫遇雲語噎,卻沒話反駁了,她能怎麽辦?
自己挖下的坑,只能自己跳下去。
中午的天氣還不錯,雪停了之後太陽從雲層後露出臉來,風依舊是冷的,卻抵擋不了鄰居出來曬太陽的好心情,附近還有幾個小孩子在遛狗。
前院籬笆前有大片空地,夠溫遇雲舒展了,翻跟頭都綽綽有余。
宋渝生站在樹下,雙臂交叉抱著,好整以暇地等著。
溫遇雲左右逃脫不過,只能硬著頭皮上了,想想這其實也沒什麽,不就是多幾個外國觀眾嗎,她溫遇雲還能怕這個嗎。
“那我開始了啊——”她看向宋渝生。
“你隨意。”
溫遇雲深吸一口氣,站姿標準。
起勢調息,胸腹放松微屈膝,沉下肩肘,口中配合念念有詞:“撐掌屈指擰雙拳,提舉拉按握力增——虎舉。”
下一個動作。
“挺身眺望左右盼,脊柱側屈往回旋——鹿抵。”
五禽戲,顧名思義,動作的設計來源於五種動物——虎、鹿、熊、猿、鳥。
她全身心投入,隨自己念的節奏左右開弓練起來。
圍觀的吃瓜群眾也漸漸多了起來。
那些法國老太太紛紛過來看熱鬧,還有路人,小孩手裡的柯基沒牽穩,繞著溫遇雲直打圈。反觀宋渝生靜靜站在一側,眼睛裡有笑意,甚至還有點——
自豪跟驕傲。
就像學校文藝晚會上,看著舞台上自家孩子正在表演節目的那種,自豪驕傲。
等溫遇雲的動作停下來,周圍掌聲四起,這讓她多少有點發窘,趕緊跑回宋渝生身邊問:“怎麽樣?”她仰起頭看他,薄薄的陽光鍍在她臉上,“沒給你丟人吧?”
宋渝生獎勵地拍拍她的頭:“長臉了。”
“那就好,作為你的室友,總不能太差勁。”
宋渝生看著她得意笑著的樣子,心裡陌生的情愫似藤蔓般瘋狂生長:“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什麽?”
“如果你真的覺得虧欠,想要補償的話,不如也幫我一個忙。”
“你說來聽聽,我一定幫。”溫遇雲篤定道。
“聽說你攝影很厲害,那幫這家心理診所拍個廣告應該沒問題吧?”
溫遇雲一聽是這事,大手一揮:“當然沒問題!你說哪天開工,我也好準備準備。”
“不是讓你拍,是要你出鏡。”宋渝生說。
溫遇雲傻眼了:“出……鏡?”她感覺自己又被宋渝生給坑了。
“這個診所是我一個朋友的,他回國當兵了,我只是替他接管一段時間。他走之前已經預約了人來拍這條廣告,所以我並不缺攝影師,但是還缺一個主角,扮演前來心理診所谘詢的求助者。”
溫遇雲不太確定:“那我試一試。”從幕後工作者到鏡頭前,她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勝任。
“你一定能夠勝任,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宋渝生說。
6.
下午他們兩人開車去商場購物,溫遇雲坐在副駕駛座上有點困,沒之前那麽精神了,頭抵在車窗上,看外面的風景。
因為是冬季,道路兩邊的花田都已經枯萎,空曠無比,襯得天空越發寂寥和寬廣。
“剛剛那套拳太耗費精力了?還是中飯沒吃飽?”宋渝生笑道,“當時誰讓你那麽認真的,意思意思比畫兩下就行了。”
僻靜的小鎮公路上,只有他們這一輛車,宋渝生乾脆熄了火,從後座找出毯子給溫遇雲:“你蓋上先睡會兒,到了我叫你。”
睡意襲來時,溫遇雲迷迷糊糊地想,這樣下去也沒什麽不好。
即便宋渝生忘了溫遇雲,也沒什麽不好。
他尚在人世,已經是命運最大的恩慈。
她以前為一本地理雜志的專欄拍攝各種各樣的路,曠野中無人途經的小徑、九曲十八彎的盤山公路,還有婚禮上無數玫瑰花瓣鋪就的,通往一生幸福的旅程之路。
她親眼見證,每一條路都是一場瑰麗的風景。
但最重要的,卻是陪你走這條路,陪你看風景的人。
他們現在行駛在斯澤陌生的公路上,蕭條的冬季裡,她卻覺得窗外的風景舉世無雙。
到了商場,人流漸漸多起來。
這不是宋渝生第一次陪溫遇雲買衣服,在他現在的記憶裡,卻是第一次。
或許是因為這幾天的相處,聊了越來越多的話題,又插入到了彼此的生活,他們變得親近很多,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溫遇雲一時沒控制好自己的手,不知不覺中就變成了勾肩搭背的姿勢,從背影看,他們很像好哥們。
這是曾經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太久太久了,熟悉感刻進骨子裡。
法國導購小姐對面前這個清俊的東方男人很熱情,用流暢的英文給他介紹了一堆,宋渝生卻默默把溫遇雲推出來:“挑兩套適合她的吧。”
溫遇雲本來也不是常逛商場的人,她大多的時候在跟鏡頭單反打交道,對試衣服的活兒有些煩,但宋渝生還等在一旁,隻好老老實實地抱著衣服去了試衣間。
複古風的棕色毛衣、白色的單衫、可以一直遮到小腿的棉服,還有圍巾、帽子、耳罩,買了一大堆,甚至還挑中了一個淺咖色的像麻布袋一樣的包,宋渝生說可以用來放相機和很多其他的東西,很適合她。
最後兩個人手裡都快拎不完了,像是兩個行走的購物架。
在外面的餐館解決了晚飯才回去,溫遇雲叉著盤子裡的牛排,覺得食物雖然精致,但是不如宋渝生下廚做的那頓飯好吃。
她舉起手中的紅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這時候的溫遇雲已經煥然一新,像變了個人。頭髮和衣服凌亂的邋遢鬼,變身了。宋渝生認真看她,眉眼生動,是不羈的漂亮。
宋渝生從未在女子身上看見過這種美,只有她。
一時怔然,有片刻的失神。上次為了參加婚禮回A城時,在宋家自己的臥室裡翻到的那張相片中,她染的是白發,模樣比現在更張揚。
在他失憶的這段時間裡,她又經歷過什麽?也想過要仔細詢問,但母親卻篤定地告訴過他一句話——阿生,溫遇雲是你朋友。
普通朋友。
宋渝生不禁想,或許不止,可能比朋友的關系更親密一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