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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時見鹿(全集)》第86章 長街與千堆雪
  第86章 長街與千堆雪
  “你不如放手。”

  “我花了這麽久時間才找回來的人,憑什麽要拱手讓給別人?”

  1.
  趙應遠還在斯澤心理診所駐守時,曾絞盡腦汁想把這裡經營得更好一點,替自己爭口氣,給家裡頑固的老父親看看。

  為了拍攝這條宣傳廣告,預約的據說是位面子大脾氣也大的著名法籍華人攝影師和策劃人。

  拍攝前夕,趙應遠在部隊裡還特地打來電話交代這事,讓宋渝生不要搞砸了。

  第二天上午,宋渝生就拉上賦閑在家的溫遇雲到診所搞裝修。每人一個油漆桶,刷牆,稍微改造一下外觀。

  “這裡,還有這裡下面半截,按照這條曲線的輪廓,刷成淡藍色。”

  屋裡有件趙應遠留下來的塑料雨衣,這時正好派上用場。

  宋渝生拿過來讓溫遇雲穿上,她像包在一層盔甲裡,走起路來窸窸窣窣的,把過長的下擺撩起來團在一起扎成個蝴蝶結,又神氣又搞笑。

  溫遇雲說:“乾這種粗活,我擅長。”

  宋渝生隻轉身去接了一個電話,回頭她已經爬上了人字梯,準備開工,動作看起來確實有模有樣。

  “當心點兒。”宋渝生拿來兩副防護眼鏡,“免得不小心把油漆滴到眼睛裡。”

  溫遇雲沿著梯子爬下來兩格,低頭,宋渝生順了順她頭髮,替她把眼鏡戴好。

  “誰來的電話啊?”溫遇雲隨口一問。

  宋渝生把手機揣進兜裡,樣子有點無奈:“佟沐。”

  “我跟她是在法國住院的時候認識的,她說她現在要過來……”宋渝生說,“人已經到機場了。”

  溫遇雲本來還想多問幾句,但是聽到住院那幾個字,敏感地閉上了嘴巴。

  不知道為什麽,原本還熱絡的氣氛,忽然就冷了下來。

  溫遇雲身體不穩地朝後一仰,宋渝生立即扶住梯子:“我來刷上面的部分。”

  “不危險,我行的。”溫遇雲還企圖在上面扭動兩下,證明自己不恐高,卻看得宋渝生心驚肉跳。

  “下來。”他斬釘截鐵,疑似於命令。

  “好吧,您是頭兒。”溫遇雲一步一步順著人字梯跨下來,還剩兩階的時候,索性從上面靈活蹦下來。

  宋渝生眉心一皺,她卻還頑劣地蹭了點油漆在他雨衣的帽子上,像班上喜歡跟班主任鬥智鬥勇的後進生。

  真拿你沒辦法,宋渝生心想。

  他們忙活了幾個小時後,轉眼就到中午。診所外有了動靜,高跟鞋風風火火地踩在地上的聲音,噔噔噔。

  佟沐拎著小包快步走過來,從門外看見一個背影就喊:“病友,我來啦——”

  在油漆桶裡拿著刷子費勁倒騰的溫遇雲一滯,直起背來。一回頭,門外有個姑娘活蹦亂跳,直接朝她生猛地撲過來。

  好在,溫遇雲這頭回得及時,佟沐硬生生踩了急刹車。

  “你是誰呀?”佟沐問,大概溫遇雲髮型衣服換了個樣兒,又斜著眼睛居高臨下,端著高冷禁欲范兒,她實在沒認出來。

  溫遇雲隻好說:“前陣子我們見過,給你拍了組照片的那個,溫遇雲。”

  佟沐上下左右連看了她好幾眼,恍然大悟:“原來是你!”

  溫遇雲挑著唇笑笑,準備繼續乾活:“這兒有股油漆味,你還是先出去待著吧。”

  “渝生呢?”佟沐眼睛在屋裡掃蕩了一圈,沒發現目標。

  “那邊隔壁廚房做飯呢。”

  佟沐不明白,怎麽自己走了一陣子,斯澤這邊發生了這麽多事。

  她直奔向廚房去騷擾宋渝生,看他掌杓。只要是裝在心裡的人,顛個鍋也能迷死人。佟沐在旁邊幫忙遞個食醋,可惜沒分清白醋和料酒。

  “你吃飯了沒有?”宋渝生讓她出去玩。

  佟沐在廚房團團轉,就是不肯挪出去,咬著新做的指甲問:“病友,幫你刷牆的那個是怎麽回事啊?”

  宋渝生一心兩用,盯著鍋裡的紅燒魚,還跟她聊天:“你說遇雲?她是我朋友。”

  “以前在國內就認識的?”

  “嗯,有什麽問題嗎?”

  “可你不是不記得以前的事了嗎?”佟沐跟宋渝生同在醫院住了那麽久,又有心了解,對宋渝生的情況多少也了解一些。

  “你都不記得了,誰知道是不是真的認識她,萬一她騙你呢,你也信?”

  “我有什麽好騙的?”宋渝生並不在意,調小了火,紅燒魚濃鬱的香味四散。

  佟沐直接急了:“你哪裡都好騙啊!騙財騙色都可以的呀!”

  宋渝生眼睛望向她。

  佟沐被這目光看得不好意思起來,支支吾吾:“我……我的意思是,病友你財色雙全,誇……誇你呢……”

  魚已經裝盤,宋渝生想著再炒一個青菜就好,心思分了一半給佟沐:“行了,別瞎猜了,餓了就過來吃飯。我跟她認識很多年了,我雖然不記得她,但好壞還能分辨出來。”

  飯桌是長方形的,每人各自佔一邊。

  佟沐和宋渝生坐對面,右手邊是溫遇雲,她想說這樣湊一桌可以打鬥地主,又忍了忍,沒多說話。

  但話癆畢竟是話癆,忍得了一時,撐死也不過十分鍾,佟沐就開始朝宋渝生訴苦,經紀人又給她接了她不喜歡的代言。她一氣之下逃到斯澤,不如意就一走了之。

  “這次我可不會輕易回去,至少等玩夠了再說。”佟沐嘟著嘴巴,手裡捧著碗,裡面盛了一小團飯。

  “紅一點不好嗎?”宋渝生問,“不少人想紅,但苦於沒機會。”

  “紅了有紅了的好處,不紅也有不紅的自由。”佟沐這點倒是看得開,難得她一個小女生在這件事上有這樣的覺悟,“我覺得做個小模特就行了,自由自在的。”

  宋渝生點點頭:“你不重名利,也好。”

  佟沐笑得甜美可人,我不重名利,我重你。

  人活一世,每個人在意的東西不一樣,有人愛錢,有人愛權,有人愛呼朋喚友最講義氣,也有人只要愛情。

  三流的模特,一流的病友,這是佟沐一早給自己定好了位的。可惜宋渝生沒仔細聽,或是沒聽明白。

  抑或,明白了,卻不點破。

  吃得最多的成了溫遇雲。

  她上午勞動消耗大,上了桌就只顧著吃了,飯添了一碗又一碗。佟沐和宋渝生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她嘴巴也沒閑著,塞了滿口的菜。

  四菜一湯沒浪費一丁點兒,全靠她。

  最後宋渝生還笑她:“我看你今天胃口很好……待會兒跟我出去消消食。”

  佟沐咬著飯後水果跳出來問:“病友,你看我能去嗎?”

  溫遇雲說:“你們去吧,我洗碗。”

  她放著洗碗機不用,手動在水槽裡刷碗。為了消磨時間,一個盤子能刷五六遍,最後用毛巾擦乾,放進櫥櫃的拉籃裡。

  結果也沒花多長時間,佟沐和宋渝生溜圈兒還沒回來,她的肚子也還是脹,撐得難受。

  再回客廳,餐桌上多了幾顆健胃消食片,多半是宋渝生出門前留下的。溫遇雲一把倒進嘴裡,圍著屋子四周來來回回走了幾遍,繼續回隔壁的心理診所,默默把牆刷完。

  那兩人不知何時才會回來。

  佟沐對宋渝生的心思,絲毫不加掩飾,太明顯了。

  溫遇雲想,這要是放在以前,有女孩子追阿生,她必定會哥倆好地跳出來,幫他參謀分析,瞎出主意。這個女孩性格如何,長相耐不耐看,八字同你合不合,通通亂扯。

  宋渝生停下筆看她,眉眼間都寫滿無奈,還有不自知的寵溺。他喜歡的是眼前人,對她便有無限的寬容與忍讓。

  等溫遇雲一大通說完,他就笑,你渴不渴,過來喝水,女孩子多喝水對皮膚好。

  也只有宋渝生時時記掛著,能一腳劈斷磚背個包滿世界跑的溫遇雲是個普通的女孩子,連她喝不喝水這樣的小事,也忍不住開口管一管。

  溫遇雲刷牆的空隙想,要放在幾年前,佟沐要搞定阿生,還得過自己這關。

  想著想著,她笑起來。

  笑著笑著,卻再也笑不出來。

  不再記得溫遇雲的宋渝生,喜歡上別的女子,實在太情有可原。

  他值得最好的,他如果找到那個合適的人共度一生,她理應放鞭炮祝賀。

  可就是難過,到底意難平。

  2.
  佟沐散步散得有點過久了。

  宋渝生看見街邊一個認識的男孩,招手喊他過來,在一旁說了幾句。末了回頭告訴佟沐:“我看你應該還想走走,讓這孩子陪你,他是本地人,比較熟悉這塊,想知道什麽你都可以問他,他會英語。”

  佟沐問:“那你呢?”

  宋渝生說:“診所那邊還有爛攤子沒有收拾,我不能偷懶,讓遇雲一個人把活兒全幹了,這樣不仗義。”

  佟沐悶聲嘀咕:“你撇下我就仗義了?你就不能對我內疚內疚嗎?”

  她拉住宋渝生詢問:“怎麽突然搞裝修了?”

  “過陣子要給診所拍一條廣告,我尋思著牆壁的顏色換一下,會更好看。”

  “要拍廣告?”

  “是我接手之前,原來的東家早就計劃好要做的。”宋渝生說。

  “要請誰來拍?”佟沐轉念一想,猜著,“不會是溫遇雲吧?”

  “不是,她被我預定了來當女主角,到時候要出境。”

  佟沐一聽,心裡評估了下溫遇雲那張臉,快速打了分,還確實是高分。她不由得心裡有些吃味,又聽宋渝生講:“請的人叫周鳶,是個法籍華人,你認不認識?”

  “何止認識!”佟沐拍了一下手,“他專門弄廣告攝影這塊,我之前接到的幾個廣告就是他接手的,有過幾次合作,一來二去就混熟了。”

  “但是吧……他脾氣不是很好。”佟沐擔憂。

  “這一點早有耳聞,但也沒辦法。”

  這事是趙應遠早就定好了的,並且費了不少心。當初找了法國幾家知名的廣告公司出創意,設計鏡頭,腳本修改了幾次也已經最終確定,只是為了等這個攝影師的檔期。

  周鳶難請,想來應該有過人之處。

  “行了,我真得趕緊回去了。”宋渝生朝佟沐擺了擺手,三步並作兩步走,很快被兩棵高大的法國梧桐遮蔽,不見了蹤影。

  小男孩收了宋渝生的兩歐元硬幣,在一旁很紳士地等著佟沐,天真爛漫地仰起頭問:“Is he your destiny?”

  3.
  宋渝生把廣告腳本提前給溫遇雲,她看了許多遍,情景來來回回在腦海裡上演了許多遍,但依舊沒底。

  從幕後到台前,這對她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

  再過了七八天,周鳶終於到了斯澤。

  身高將近一米九的男人,穿著三件套的鈷藍色西裝,一條淺灰的領巾半藏在胸襟前的口袋裡。頭髮往後梳起,瞳孔的顏色淺,五官輪廓極深,看上去非常俊美,又顯出幾分藝術家的陰鬱氣質。

  他不像是專業的攝影師,更像剛從歐洲秀場上走出的男模,腳下步步生風。

  身後還跟著一個身高不輸他、體格更強於他的人物,類似於保鏢和助手的角色,幫他大包小包拎著器材和行李。

  宋渝生跟周鳶打招呼。

  佟沐與周鳶也算半個熟人,蹦蹦跳跳地跑了過去。

  她平日這樣的活潑作風,連她的經紀人都常說,如果不是病歷擺在那兒,都忍不住要懷疑她是不是沒病裝病。

  佟沐自從知道溫遇雲直接入住宋渝生的小家,兩人同居了之後,心裡頻頻報警。原本她也想耍賴要住進來,但那屋裡已經沒有多余的空房間了。她退而求其次,選擇了離這處最近的酒店,方便平時過來蹭吃蹭喝,一有風吹草動,就能立即出現。

  當然,風平浪靜時,她也出現。

  周鳶的工作效率高,做事雷厲風行,跟他冷峻的外貌氣質倒是很相符。一來就馬上開工,仿佛時間真是金子做的,耽擱一秒都是損失。

  溫遇雲本以為他剛到斯澤,路上疲乏,至少得休息一天。

  卻在還沒完全準備好的情況下,被趕鴨子上架。結果可想而知,拍攝從一開始,就進行得不太順利。

  周鳶看著鏡頭裡的溫遇雲,把眉頭夾得死緊,好像在看一隻蒼蠅,表情極度嫌棄。

  他忍無可忍:“你自己也是吃這行飯的,怎麽會懼怕鏡頭?能不能表現得自然一點?又不是要你裸著上鏡。”

  溫遇雲心裡咯噔一下。

  同是混攝影圈的,溫遇雲之前也聽人提起過,這位法籍華人攝影師在廣告攝影方面的高水準。與他的專業水準持平的,是他的壞脾氣。

  現在他其實已經氣急敗壞,隻陰惻惻地說了兩句諷刺話,已經算是很客氣。

  溫遇雲知道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就只能扛著,她理虧,也不能真攥著拳頭去揍他。這是宋渝生的事情,她不能搞砸了。

  於是調整心態,從頭再來。

  可是沒用,不過半分鍾,周鳶徹底撂了擔子。

  他對宋渝生說:“你們為了拍這個廣告,前期策劃做了這麽多準備,怎麽就不能花錢請個正兒八經的演員來?”

  “我拍不下去了,這是在浪費我的時間。”周鳶嘴裡的唾沫都滲著毒。

  宋渝生的臉色也不太好,平靜地說:“那就不拍了。”

  在場的幾人均是一臉詫異地望向他。

  “你是認真的?”周鳶眼中浮現出怒意,淺淡的瞳仁仿佛都變深了。

  “周先生請回,我們雙方現在立即終止合約。”一貫溫潤的臉上,找不到半分疑似玩笑的神色,“定金已經付了,剩下的就按合同上的來。”

  誰也沒想到會是宋渝生把氣氛弄得冷到冰點。

  佟沐適時站了出來,向兩個對峙的男人提議:“不如換我來試一試?劇本和分鏡頭腳本我都已經看過了,只是一條廣告,也不複雜。”

  周鳶跟佟沐有過合作,清楚她的實力,頓時起了意。他也想乾脆回去,但他再大牌,本質上也是個接活兒乾的生意人,沒道理白跑一趟,既浪費時間又浪費錢。

  周鳶點了頭,只剩宋渝生沒有立即表態。

  佟沐逗他:“病友,你別擔心,代言費你稍微意思意思就行啦,我不會獅子大開口拖垮你的。”

  最後佟沐上陣,周鳶也秒速進入工作狀態。

  溫遇雲退到一邊,倒沒有走,在旁邊看著,像在學習和揣摩。

  這陣子天氣就像坐過山車,時晴時雨,時而冷得落雪,今天天上又飄了幾朵雲。光線還不錯,很適合拍攝。

  她穿著那天逛商場時宋渝生給她買的棕色粗線毛衣,雙手插在褲袋裡,懶懶散散地站著,看樣子並沒有把之前發生的放在心上。

  宋渝生給她道歉:“這事怪我,是我硬把你拉進來的。”

  溫遇雲搖頭:“阿生,你不用內疚。”她不經意間,就像當初那樣親密自然地喊他的名字,字音吐落,留下唇舌都在回味。

  她一笑:“其實我還挺高興的。”

  宋渝生再聰明,也不會明白她在高興什麽。

  目睹剛才那一幕的旁觀者或許能看明白,周鳶責難溫遇雲時,真正生氣的卻是宋渝生。他想也不想,就提出解約,毫不迂回,不過是為了維護一個人。

  要有多熟悉和刻骨,才能做到感同身受,替她高興,替她發怒。

  4.
  拍了一天,最累的還是佟沐。

  中途宋渝生兩次提醒她吃藥,經紀人和小助理都沒在身邊,沒人管著,她就徹底放飛自我了,沒有一點正在生病的自覺,完全不把自己當病人看。

  因為有周鳶在,幾個人直接在他下榻的酒店解決晚餐。

  酒店規模不算大,裡面裝潢華美精致,處處帶著斯澤本地的風情。他們坐的這一桌,正前方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攝影作品,拍攝的是斯澤某一處山頭上的月光和雪,景象奇異,又迤邐壯觀。

  溫遇雲依舊吃不慣這裡的菜,心思被周圍的畫和照片分走。

  宋渝生給她夾菜,她脫口而出:“都沒你做的好吃。”

  後者失笑:“先吃著,回去給你熬粥。”

  周鳶坐得挺直,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多看了溫遇雲一眼。

  幾分鍾過去,佟沐才去了洗手間回來,悄悄告訴他們:“剛才在洗手間門口遇到幾個小粉絲了,找我簽名呢!他們是跟團來斯澤旅遊的,沒想到這都能遇上……”

  她一說話,連空氣都跟著熱鬧了一點。

  佟沐一直說自己是三流的模特,沒多大的知名度,這是她以為的。

  在娛樂圈混了這麽久,她比不了如今已是影后級別的謝諾等人,但也不差。

  有人喜歡她的顏,有人喜歡她的性格,人氣日積月累,背後其實也有一批不少的粉絲。

  最先離席的是周鳶,他推開座位起身,冷冰冰地朝眾人點頭示意,就去了樓上的房間。

  差不多該散場,各自回家。

  佟沐住的地方與這裡隻隔一條小街,多走幾步就到了,宋渝生和溫遇雲先送她,然後兩人又慢慢走回去。

  佟沐打開房間窗戶,想大叫喊一聲宋渝生的名字,像以前住院時的那樣。望著石板小街上那兩人的背影,靜靜地沒有出聲,只有月光流瀉滿地。

  睡到半夜,宋渝生的手機響了一下。

  雖然只有一下,但他睡眠淺,發出一丁點兒動靜就會醒。

  屏幕亮起來,顯示的是佟沐的號碼。她一人獨居,宋渝生不太放心,怕她有急事,立即撥了回去,那邊卻遲遲無人接通。

  趕緊換好衣服,宋渝生準備出門。他動作不大,但情急時關上房門,還是發出了不小的動靜。

  才走到客廳,身後就響起匆匆的腳步聲。

  溫遇雲站在木樓梯上,睡醒時毫無防備又無辜的樣子,暴露在壁燈下。她穿著睡衣,頭髮蓬亂著,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用模糊又沒有力氣的嗓音問宋渝生:“怎麽了?”

  “佟沐那邊可能出了點事,我得過去看一趟。外面天還沒有亮,你回房間繼續睡。”

  “我跟你一起去。”

  見溫遇雲堅持,宋渝生沒辦法,讓她裹了件厚羽絨服,一起出門。

  他們找到正在打瞌睡的前台,在電腦上查了入住登記,才知道佟沐的房號。

  敲門也沒反應,裡面安靜得像空無一人。酒店工作人員被宋渝生威脅了幾句,才拿出備用房卡。

  眾人闖入,首先入眼的是摔在地板上的手機、碎了的玻璃水杯和散落的花花綠綠的藥丸。

  被子有一半搭在地上,佟沐就橫躺在上面,已經人事不知。

  宋渝生把人抱起來,馬不停蹄地送到醫院。搶救、檢查,一路下來,天早就亮了。

  溫遇雲買了三明治回來,佟沐還沒有醒。

  宋渝生坐在病房裡守著,大概也很累了,背靠著雪白的牆,冬日裡泛著涼意的陽光如花穗一般在窗戶上搖晃,零碎地落在他身上。

  “餓了嗎?吃點東西。”溫遇雲走過去,“醫生怎麽說?”

  “長期透析引起的並發症,所以才會暈倒。”

  宋渝生看著三明治絲毫沒有食欲,溫遇雲隻好把熱咖啡塞到他手裡。

  “她還要多久會醒?”溫遇雲轉眼去看佟沐,被褥下凸起小小的一團,只有巴掌大的臉露出來,泛著青白,越看越顯得年紀小,蹙著兩彎柳葉眉,可憐兮兮的。

  “睡到中午應該差不多了。”宋渝生的聲音聽起來並不輕松,“她爸媽已經收到消息了,下午會趕過來把她接回身邊照顧,不能再任由她一個人在外面了。”

  “她……”

  “尿毒症。”知道溫遇雲想問什麽,宋渝生率先回答,“我認識她的時候,她爸媽就在急著替她找合適的腎源,幾經周折,還是沒能找到。”

  溫遇雲聽著,三明治嚼著嚼著,嘴巴像失去了味道。

  半晌,她才說:“那我去打電話通知周鳶,說佟沐出事了,廣告估計拍不了了。”

  “不急,你休息會兒,我來跟周鳶說。”

  溫遇雲手裡的三明治還剩三分之一,她實在吃不下了,宋渝生拿過來兩三口塞進嘴裡,墊著點肚子。

  他吃完就拿著手機出去了,溫遇雲愣了愣,安靜地坐在他之前坐過的位置上。

  外面才露了半邊臉的太陽又躲了起來。

  斯澤的冬天比A城的還要漫長。

  宋渝生跟周鳶說明了醫院這邊的情況,周鳶說大部分的鏡頭其實昨天已經拍好了,靠後期剪輯,大約也能把這條片子整出來。

  宋渝生說既然這樣,就麻煩他了,隨後就掛了電話。

  前方幾個黃皮膚的小女生正圍在護士台前,嘰嘰喳喳詢問著什麽,宋渝生雖然看見了,但當時並未多想。

  再回病房時,佟沐已經醒了,醫生在旁邊詢問。她嘴上回答著醫生的問題,眼睛卻一直盯著剛進來的宋渝生。

  “病友,我又逃過一劫啦!”

  宋渝生把她按回被子裡,給她倒了杯水:“消停點兒,下午叔叔阿姨就過來了。”

  佟沐臉上甜甜的笑容一秒鍾垮下去,她不滿地瞪著宋渝生:“你告狀了!”

  宋渝生沒理她的控訴,跟醫生說了幾句,準備隨人去辦公室詳談。

  佟沐見宋渝生又要走,忽然從床上一躍而起,猛地一把抱住宋渝生的腰,哀叫:“病友!你不能丟下我啊——”

  那位法國醫生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看向宋渝生和佟沐的目光頓時多了點曖昧的情愫。

  同樣目瞪口呆的,還有推門正準備進來的幾個小女生,其中兩個人手裡還拿著相機和水果花籃。她們就是昨晚佟沐在酒店洗手間遇到的小粉絲,要到了簽名和合影,興奮了好久。結果有個同伴食物中毒,半夜過來醫院洗胃,恰巧看見佟沐被送進急診室。一直很擔心,想過來看望她,誰知道看到了“愛豆”這麽勁爆的一面。

  她們萬分好奇地打量宋渝生,此刻被佟沐抱著不放的男子,昨晚和佟沐一起吃飯的人裡,就有他。

  暖氣十足的房間裡,他穿著一件煙灰色的休閑襯衫,外套拿在手裡。外表看上去儒雅清瘦,一雙桃花眼最好看,給面容添了一分瀲灩。

  這男子,雖然不明身份,但氣質相貌極出眾,和佟沐很配。短短幾十秒,小女生們已經腦補了一萬字。

  “別鬧了,有人看著呢。”宋渝生拍拍佟沐的頭,“我要跟醫生談點事情,這邊會有護士看顧。”

  他說完朝裡面的角落招手:“遇雲,走了,跟我出去一趟。”

  佟沐嘴巴一撇,受了天大的委屈,才不管有沒有外人在。

  幾個小粉絲一時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抱著水果和花籃猶猶豫豫。

  佟沐變臉跟變天一樣快,看見她們,忽然又露出得體的笑容來:“謝謝你們來看我!快進來,快進來!”

  宋渝生隻好交代護士,五分鍾一過,如果裡面的人還沒走,就進去提醒她們,說病人該休息了。

  這裡也沒溫遇雲什麽事了,她裡面還穿著睡衣,昨晚都沒好好睡。宋渝生讓她回去睡覺,自己在這邊等佟沐的父母過來。

  溫遇雲點頭:“有事給我打電話,我反正是最閑的那個。”她沿著空蕩的走廊,一路晃蕩去了電梯口。

  那樣的背影,讓宋渝生想出聲把人叫住。但他理性地阻止了自己的想法,轉彎去了醫生的辦公室。

  又是似曾相識。他不禁想,溫遇雲這個人,對他的過去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呢?

  5.
  溫遇雲回去的路上遇到周鳶,她沒想到對方會停下來跟她說話,畢竟之前周鳶除了在拍廣告時損了她幾句,兩人實在沒有多余的交集。

  他這是要離開斯澤了,照舊一身輕松的打扮,全部行李都由身後那個壯得像熊的助理拿著,自己一個包都沒拎。

  溫遇雲見他擋在自己面前,眼神冷淡地看他,打招呼:“周先生。”

  周鳶說:“Leuan,我曾經在A城看過一次你的攝影展。”

  溫遇雲沒明白他要說什麽。

  “然後呢?”

  她不甚在意的態度讓周鳶促狹地笑了一聲,他向溫遇雲伸出手:“我很欣賞你的作品,有機會一起合作。你不是一個好演員,但確實是一位好的攝影師。”

  “謝謝。”

  他們兩人站在街邊,這樣的情景隻適合聊上一兩句。溫遇雲以為她說完這句謝謝,兩人的對話就到此為止了,但顯然周鳶並不是這麽想的。

  “宋醫生沒跟你一起回來,還在醫院?”

  他這樣一問,溫遇雲就更困惑了,不懂這人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卻也隻好順著他的問題答下去:“對,留在醫院照顧佟沐了,怎麽,你要找他?”

  周鳶平常很難得笑,一貫是嚴肅的面容,這會兒卻頻繁露出笑意。雖然溫遇雲不否認他笑得很好看,但是卻沒有耐心陪他耗下去,遠不如回去睡覺。

  她想,今天周鳶可能吃錯藥了。

  “你喜歡宋渝生吧?”周鳶卻突然說。

  溫遇雲感覺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猝不及防,突然被刺了一下。

  她疼得眼睛一眯,看周鳶時的淡漠已經轉成一點點的憎惡。

  “你和他不一定會有好的結果。”周鳶仿佛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我是旁觀者,看得比你清。宋渝生對你再好,也只是把你當朋友,或者親人,但卻不是愛人。”

  溫遇雲聽到這裡,反而笑了:“所以呢?”

  “所以……你不如考慮考慮我。”

  周鳶說話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字字句句埋著地雷,溫遇雲連著被炸了好幾下,要是道行不夠,早被炸蒙了。

  她說:“周先生就不必考慮我了,我不喜歡你。”

  周鳶生得一副好皮相,又事業有成,追求者定不會少,約莫也沒有被人這樣直截了當地拒絕過。

  他沉默了幾秒鍾,才問:“喜歡宋渝生有這麽多阻力,現在這麽辛苦,等時間一長,把喜歡都耗完了,那多沒意思。何況還有一個佟沐在旁邊等著,那個小姑娘很磨人,你不一定爭得過她……”

  溫遇雲打斷周鳶:“先不管我喜不喜歡宋渝生,對他的感情是親情,還是愛情……”

  她睡衣外套一件臃腫的羽絨服,面對一身西裝革履又高她一大截的周鳶,氣勢一點也不輸給他,眼波像鋒利的劍,內裡桀驁又倨傲:“你勸我放棄他,怎麽可能?我花了這麽久時間才找回來的人,憑什麽要拱手讓給別人?”

  6.
  周鳶臨走前給溫遇雲留了一張名片,上面有他的聯系方式。溫遇雲隨手往口袋裡一塞,就沒有再管他。

  聽宋渝生說,佟沐被她父母接走之前,鬧了好一陣子,最後幾乎是被綁上飛機的。當時還有好多醫生護士出來看熱鬧,佟媽媽恨不得把這個不省心的重新塞回肚子裡去。

  鬧騰了這麽久之後,斯澤這邊恢復了一開始的安靜。

  宋渝生仍然在心理診所坐診,忙的時候,和前來谘詢的人聊天聊到忘記吃晚飯的時間,溫遇雲常常站在台階下喊他。多半時間還是閑,翻菜譜,研究新的菜式和下午茶。

  溫遇雲開始打算找下一份工作,在網上瀏覽招聘信息,意外卻在Facebook上看見一組照片。照片裡的兩個人,溫遇雲再熟悉不過。

  醫院雪白的牆壁做背景,佟沐飽含委屈的臉,正對著鏡頭。而被她抱住的男子,隻被抓拍到了一個挺拔的身影和模糊的五官,卻勾得人心癢癢。

  溫遇雲想起那天來醫院看望佟沐的小女生,她們集體撞見了這一幕,其中有兩個人手中是拿著相機的。

  溫遇雲以為這只是個小插曲,照片中,宋渝生的臉並不清晰,如果不是熟悉的人,應該認不出來是他。溫遇雲也就沒有太過在意,沒有跟宋渝生提起。

  但這件事還有後續發展。

  過了兩天,那個帳號上傳在Facebook上的照片開始持續更新,照片裡的主角仍然是佟沐和宋渝生。

  只不過後面上傳的都是高清圖,宋渝生也被拍到了正面。在醫院,佟沐不肯配合用餐,非得他喂飯的樣子;宋渝生送佟沐和她父母去機場,告別時,佟沐張開手給出的擁抱;還有兩人肩並肩走在一起,像在散步,或是逛街……

  這樣一看,宋、佟二人,真的太像情侶。

  下面是成千上萬條的粉絲留言,紛紛對他們表示祝福,說我們家佟佟終於找到白馬王子了。也有人抹淚說,女神要嫁人了,可惜新郎不是我。

  還有很多人在問,照片裡的男子是誰、什麽身份。

  很多很多的猜測和疑問,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討論。之前佟沐總說自己沒有名氣,也沒多少粉絲,幾組照片一炸,就湧現出了這麽多擁護者,她自己大概也會很吃驚。

  溫遇雲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宋渝生網絡上發生的這些,又或許他已經知道了。

  終究還是沒有多嘴在他面前提起。明天就要去斯澤的一家影樓面試,溫遇雲準備了一些自己的作品,轉移注意力,集中精神在找工作上。

  樓下客廳裡的宋渝生剛接完一個來自A城的電話,不知不覺聊了半天。

  宋媽媽交代了很多家長裡短的瑣事之後,總算迎來了重點。她說:“既然有了喜歡的女孩子,就從法國回來吧,帶給媽媽看看。”

  她似乎松了好大一口氣,她最疼愛、覺得最歉疚的孩子,終於喜歡上一個乖巧靈動的好姑娘,以後應該也會幸福圓滿。那些遭過的罪,都過去了。

  宋渝生卻莫名其妙:“喜歡的女孩子?你說的是誰?”

  宋媽媽扯著電話線慈祥地笑起來:“別裝了,你跟我難道還不好意思說嗎?”

  “媽,我是真糊塗了。”

  宋媽媽說:“今天你爸出去打牌,牌桌上聽一個叔叔說起,在網上看到你跟一個小模特親密的照片了。你爸爸回來之後大發雷霆,我倒是覺得挺好的,小模特又怎麽樣,只要我兒子喜歡就行了,你爸爸就是個老古董……”

  “在哪兒看到的照片?”

  “叫什麽臉書,媽媽特意去注冊了一個帳號,還在下面留了言,誇你帥呢!”

  宋渝生無奈地笑,打開面前的筆記本上網,登錄Facebook,一心兩用地聊電話:“我看到你說的照片了,這個女孩只是我朋友……”

  宋媽媽還以為宋渝生不好意思,是在騙她。

  “別騙我啦。你都這麽大了,也該正經談個戀愛了,你爸爸那兒我去跟他說。阿生啊,趕緊帶著女朋友回來吧,媽媽都要老了。”

  宋渝生按著鼠標的手一頓,忽然心酸,開玩笑道:“媽媽你忘了嗎,你之前並不希望我回國啊,怎麽又改主意了?”

  宋媽媽悄悄地紅了眼睛:“有哪個媽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陪在身邊呢?”她以前,受著錐心之痛送走他,寧願他在遙遠的法國生活,看不到就看不到,想到半夜流眼淚也沒辦法,總好過他留在A城。

  她雖然是他媽媽,他卻是因為溫家的溫遇雲才來到這世上,後來又因為她闖進火海,九死一生。她便再也不想,讓她的阿生跟溫家有任何牽扯與糾纏。

  所以她對宋渝生說,就在法國好好生活吧,媽媽一點也不想你。

  可如果她的孩子,終於有了可以好好相愛的人,終於不要溫家的遇雲了,那就趕緊帶著女朋友回家吧,媽媽都老了,又長了好多白頭髮,真的太想太想你了。

  宋渝生聽到那頭的抽泣,心裡也難受,哄道:“怎麽突然哭了?是不是爸爸欺負你了?”

  宋媽媽隻好給自己解圍:“更年期到了,情緒不受自己控制。”

  宋渝生一邊轉移話題安慰她,說點輕松的事情,一邊查看日歷,想著再過幾天還真要回A城一趟了。

  媽媽馬上要過生日了。

  宋渝生跟溫遇雲提了要回國的事情,問她有什麽打算。溫遇雲本來就是為了他匆匆忙忙跑到這邊來的,宋渝生要走,她自然不會留在這裡。

  “我跟你一起回去。”溫遇雲說。

  宋渝生於是當天就訂好了兩張回A城的機票,打理好這邊的一切,再跟部隊裡的趙應遠連上線:“我媽媽生日,過幾天我得回國一趟。診所這邊,我會交給一個信得過的師弟暫時打理。”

  “行,我也信得過你。”趙應遠說,“不過,聽你話裡的意思,是準備要在那邊又待上一段時間?”

  宋渝生想起跟母親剛才的那通電話,還有溫遇雲,心裡打定主意:“嗯,得要點時間。”

  趙應遠唉聲歎氣:“原本以為能困住你兩年,讓你替我當管家公,誰知道你又要回去。”

  宋渝生笑了笑。

  宋渝生之前總覺得,一切只需要順其自然。他記得便記得,忘記了的就忘記,誰不是在不斷遺忘和記起中成全了這一生。

  兩歲時從台階上慘烈地摔下去,額頭被磕得鮮血淋漓;

  四歲時學滑冰,戰戰兢兢,在教練放手的那刻體會到提心吊膽的快樂;

  小學時收到第一封情書,布滿橡皮擦的痕跡,還有歪歪扭扭的拚音;

  初中時讀書跳級,成為全年級年齡最小的學生;

  遇到一個女孩,怦然心動,把甜蜜和苦澀嘗了個遍,不知道會喜歡她多久,就好像會天長地久地喜歡下去。時間卻慢慢將這份懵懂的喜歡風化,變成一枚生命的書簽,永遠停留在青春那一頁;
  去海邊夏令營回來曬黑了兩個度;

  參加數學競賽時失誤,漏看了最後一張試卷反面還有兩道題;

  這些零碎的,都是由媽媽講述,拚湊出的過往。這就是他曾經度過的二十多年人生,聽起來沒有太多的波瀾。

  他想,只需過好余下的時光,那些忘記了的就不要再執著了。

  可是從哪一秒開始,他開始動搖這種想法。

  也許是冰天雪地那一晚,凌晨五點,他從掃雪聲中醒來,透過車窗,看到漫天飛舞的鵝絨中,那個黑色的孤單的人影。

  也許是趴在沙發上午睡時,模糊中有人在小心翼翼地觸摸自己的頭髮,貼近的鼻息,衣服上似曾相識的味道。

  這個叫溫遇雲的人,對自己來說,真的只是朋友嗎?

  他有很多次不經意間撞見她看自己的眼神,深沉的、複雜的,像藏匿著太多秘密的汪洋大海。過去相識的那些年裡,她又是用怎樣的目光來看他的呢?

  宋渝生忽然很想了解,這次回A城,或許就是一次很好的機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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