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血色告別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惜光睜開眼睛,以為自己回到了久別的和桐鎮。腦中的記憶慢慢回爐,她的第一反應是顧延樹怎麽樣了。
一眼掃過去,顧延樹被丟在了另一頭的地上,同樣被綁住雙手雙腳。
惜光打量這間破舊的屋子,門口有人影搖晃,是留了一個人看守。她動作緩慢地蠕動到顧延樹身邊,小聲地喊:“延樹,延樹……”
顧延樹終於轉醒,也把門口的人驚動了,盧三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腰間掛著的是把槍。
“你最好老實點待著,不然……”盧三瞥過惜光,注意到顧延樹,蹲下來湊近看他的臉,“我聽說——顧家的小少爺不會說話,是個啞巴,這事到底是真是假?”
惜光腦子裡的弦緊繃到極致,盧三伸手去掰顧延樹的下巴,她就猛地撲上前一口咬到他的虎口處。
盧三一角踹開她,看見自己手上兩排牙印,鮮血淋漓,差點被咬下一塊肉來,憤怒地掏出槍來。
“你不想拿人換錢了?”惜光假裝沉著地問。
“你算個什麽東西!有顧延樹在手上,老子還愁換不到錢!至於你……”盧三凶狠地盯住惜光,覺得她礙眼。
“盧三你在幹什麽!”名叫大闖的那個綁匪突然出現,打了盧三一個耳刮子。他吐了口痰,罵道:“你有沒有腦子!這時候開槍會驚動顧家!”
盧三不解氣,朝著惜光的腦袋和腰腹處一陣拳打腳踢。堅硬的皮靴撞擊皮肉和骨骼,血從惜光的頭上流下來,幾乎糊住了她的眼睛。
大闖把盧三叫到一旁,嘀咕一陣,再檢查了一遍惜光和顧延樹手腳上的繩子,鎖上門走了,像是出去有急事。
惜光右眼睜不太開,費力地瞪大了左眼,拿腦袋去蹭顧延樹的肩膀。只是如同回到初見時候的那般模樣,他烏黑的瞳中如子夜般清澈而空茫,沒有一個聚焦的點。
“延樹……”惜光帶了哭音,“你不要再變回原來那個樣子,我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讓你好起來……”
盧三心狠手辣,脾氣火爆,等他們繼續回來,不知道還會遭遇什麽。惜光沒有時間再浪費,她吸了吸鼻子,借著窗外照進來的月光看清了屋裡廢棄的鋼材,中間有幾塊尖銳的鐵皮,估計綁匪們自己也沒有注意到。
惜光挪過去,趴在一塊鋼板上伸出雙手,竭力去夠鐵皮,把綁在手上的鞭子就著鐵皮使勁兒磨起來。她咬牙,每一個動作都牽扯出腹部的疼痛,甚至忘記了哭泣,隻拚命做這件事情。
等到手松了綁,再去解開腳上的,已經容易很多,但是她的力氣基本用盡。
惜光帶不走顧延樹,把他藏在鋼材搭建出的一個小小的三角空間裡,他的背彎曲成一個艱難的弧度,腦袋擠在雙膝上,沒有絲毫多余的空隙。
惜光走時,他的手忽然動了一下,輕輕扯住她的褲腿,不肯松開。
惜光囑咐他:“延樹,你躲在這裡別動,等我去找人來救你……”
“延樹,我一定會馬上回來的,我保證……”
“延樹,別害怕,別害怕……”
“延樹,你相信我……”
她把貼身戴著的麋鹿吊墜在他眼前晃了又晃,著急起來,“延樹,你乖,聽話一點……”
削瘦蒼白的手指終於松開——
惜光沒有再猶豫,用鐵棍砸開一扇窗戶,爬了出去。
她剛剛聽到那個大闖的話,猜測顧爺爺已經被驚動,說不定救援的人就在附近,她可以率先找到他們,帶他們來救延樹。
那是在郊外,大片的田野,大片的蘆葦蕩,遠處零星散落著一兩戶人家。惜光沿著小路奔跑,頭頂是缺了一小角的月,寥落的幾顆星子閃著微芒。
當她在風中聽到陸婉涼的聲音時,巨大的慶幸和感激讓她鼻頭髮酸。比人高的蘆葦蕩遮擋住她的身影,她摸索著走近,慎重地先沒有出聲,刻意壓低的對話聲斷斷續續地從裡面傳出來。
“顧夫人,你兒子現在可是毫發無損,但你要是再繼續拖時間,他會不會缺個胳膊少條腿,我們就不能保證了……”
“你們還要多少?”
“一千萬!換你兒子的命還劃算吧?”
“癡心妄想!”
“我們也是手頭緊,迫不得已。顧夫人,你當年雇我們製造那起車禍的錢早就花光了,咱們也算是老熟人了,萬事還有得商量,要是你不給錢,我們把你謀殺自己丈夫的事捅到顧司令面前去,你這輩子可就完了……”
“你閉嘴!”
“要我們閉嘴當然可以,拿錢可以封我們的嘴啊!只要你拿錢出來!兒子給你放了,我們自動消失,你雇凶的事,我們到死也不再提一句!”
“誰在那裡!”
惜光拔腿就跑,只是一個趔趄,就摔到在地上。她仰頭看著走過來的陸婉涼,一隻眼睛模糊,一隻眼睛透亮,寒意從心底泛起。
“你都聽到了?”陸婉涼問她。
惜光怔怔地點頭。
“那你以後恐怕不能留在顧家了,”陸婉涼輕描淡寫著,仿佛在一邊緩慢思考著對策,“也不能讓你陪在延樹身邊了。”
惜光一邊哭,一邊搖頭。
“我總不能讓延樹知道,自己的媽媽幾年前雇人策劃了一場車禍害死了自己的爸爸,這樣對他來說,該有多殘忍……”陸婉涼宣判惜光的未來,“所以只能你走,永遠也別讓他知道……”
惜光除了疼痛,感覺不到其他,五髒六腑都被人碾碎了般,直不起腰來。她哭著祈求:“我什麽都不會說,我真的什麽也不會對延樹說……陸阿姨,你相信我好不好,不要送我走……”
“我不能冒險了。”陸婉涼說。她挽起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只是皮肉上還殘留著被燙傷的痕跡。還有她的背部,至今蜿蜒著幾道醜陋的刀疤,縱然幾年過去,也無法恢復如初。
“延樹的爸爸有暴力傾向,特別是在酗酒之後,會變得更加嚴重。延樹很小時候,經常撞見他爸爸對我動手,我怕他受傷,讓他躲起來,也別說話。後來卻發現,延樹常常一個躲在櫃子裡,真不再說話了。”
“那段時間,我崩潰了,無法再忍受那種生活,雇人製造了車禍,讓他爸爸徹底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陸婉涼注視惜光的眼睛裡面有懾人的冷光,“我只剩下一個兒子,什麽都沒有了,我不會拿他冒險的。”
鋪天蓋地的哀慟堆積在惜光的胸口,仿佛讓她不能呼吸,此刻她是走到絕境沒有出路的人,唯有抱著陸婉涼的腿竭力保證:“我以後會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全部都忘記的,我都會忘記的……”
“延樹還在等我回去找人救他,我答應過他,一定會回去救他……”惜光抽噎。
“你現在跟我耗時間,延樹就多一分危險,綁匪的耐心不好,你不知道嗎?他們可等不了那麽久。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救延樹嗎?”陸婉涼的話,如沉重堅硬的鐵錘,一個字一個字,敲碎惜光的耳膜。
“你第一天到顧家的時候,是怎麽向我保證的,你說你會對延樹好,會照顧他。現在他落到綁匪手裡,吃盡了苦頭,是誰害的?你就是這麽照顧他的嗎?”
“還是你要一直連累他到死,才甘心?”
惜光佝僂著背,伏在了地上。她的臉貼著泥土,眼淚滲進大地裡,心上有把匕首一刀刀割過去,蒸發的霧氣氤氳了眼睛,連最後的星光也泯滅在渺茫的夜色裡,只剩一叢叢蘆葦浩蕩。
當她頭也不回地跑出那間廢舊的屋子時,她怎麽也沒有想到,此後未經告別,就會這樣輕易地離開與她六年朝夕相處的顧延樹。
任憑她如何卑微哭泣,哀求,挽留,都無力回寰,被命運一錘定音。
明明才說好的要一起長大,可是轉眼間,她的未來裡已經沒有了他。明明,他還弓著身子藏在那個小小的洞裡,在等她回去啊。
你有沒有過那種絕望,像風一樣的絕望,撲面而來,無處可逃。
惜光被連夜送去南遙小城的時候,有人在車上幫她處理傷口,溫濕的毛巾不斷拭擦她頭上和臉上的血跡,腹部的衣服被掀開,察看她的傷勢。
冰涼的液體從手背上的靜脈血管裡被注入,帶著催眠的成分,她倒在後排的長皮椅上,不作掙扎,安靜下來,眼底映著車窗外一路退後的無邊曠野,已經沒有了眼淚。
此時顧延樹被一大幫人圍著,試圖把他從那個三角的洞裡拉出來,但始終沒能夠做到。
陸婉涼隻好叫人小心翼翼地把上面堆砌的鋼板一塊一塊搬下來,顧延樹仍然蜷縮著,一動不動。
要帶他離開,他就伸手抓住了旁邊的鐵門上的鐵杆。
他腦中混沌,卻那樣深刻地記著,要等一個人回來。
蒼白伶仃的少年,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緊握著,兩三個成年男人拉不開他。直到把掌心的皮磨破,手心一片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陸婉涼看不下去了,寧願叫人把他打暈,好過如此折磨。
陸婉涼說:“延樹,惜光走了。你這樣懦弱,處處需要她照顧,需要她保護,她已經太累了,隻想要離開,以後也不會再回來。”
顧延樹昏迷前有一瞬的清醒。
他那時想,終於連她,也拋棄了他。
南遙小城。唐素生活在這裡。
惜光起初對這個外婆並沒有多大的印象。她的媽媽林萍少年時就已經從家鄉出走,與家人的關系素不親厚,連過年過節也少有問候。
而唐素是個生性豁達的老太太,一生守在小城教書育人,心中自有乾坤,也不在意那些,認為兒孫自有兒孫福。
只是突然接到一個傷患的外孫女,有些驚訝。倒也沒多說多問什麽,隻轉身去收拾好了一間房出來。
陸婉涼調查得仔細,也安排得巧妙。她沒有把惜光送回和桐鎮,那裡的鹿建新一家,和惜光相處並不算太融洽,日後鹿家的矛盾越多,惜光便會越想要回到顧家。反而是南遙這裡,惜光這個素未謀面的外婆,更適合照顧她,讓她感覺到家的溫暖,她興許就會慢慢淡忘掉顧家的一切。
惜光整天整天待在屋裡,不出去,也不說話。
唐素搬著板凳坐在院子裡曬著太陽,把膝上的本子紙裁成長形的小紙片兒,手指撚一些煙草放上面,做成土煙卷。她劃亮火柴點燃了一根,放在嘴邊吸了一口,很快活的樣子,臉上的皺紋也格外生動。
後來惜光時不時感歎,她家外婆真是個放蕩不羈的小老太太啊,年輕時候,不知道是個怎樣的人物。
而這時候,她全身彌漫著一種倦意,像在外跋涉了很長一段旅途的人,猝不及防被迫停下來,失去了方向,腦袋突然就放空,成了一種呆滯的狀態。
她其實也想出去,看一看屋簷下那口水缸裡正萌發長葉的睡蓮,摸一摸光滑細膩的水草,捏一捏幾尾金魚一張一合的嘴巴。但她不想動,身體機能罷工一般,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
唐素指間的一根煙燒到尾巴,望見窗內,一隻眼睛被紗布包住的獨眼龍外孫女兒,心裡偷偷想,要是拿彩筆在上面畫隻熊貓眼,應該挺好玩。
第二天起床,惜光照鏡子發現那隻熊貓眼的時候,噗嗤笑了,總算露出了點高興的神色。
唐素在和隔壁家的秦嬸一起磨豆子,老舊的石磨,由兩塊偏平的圓石組成,秦嬸隔個半分鍾,往上層的小孔中投一把黑豆子,不斷有碾壓碎的粉末沿著圓石滲出來,落在下面墊著舊報紙的大木盆裡。
兩人對面坐著,握著木把手,每人推半圈磨,一邊在嘮嗑著家長裡短。
惜光看著她們臉上恬靜的笑,悄然發覺,自己不知從哪天起,已經開始喜歡這裡像流水一般平淡而安寧的生活。這裡沒有顧家,沒有穿梭的車流,沒有繁弦急管霓虹閃爍,她在田壟上站一個下午,眼前是蔚藍的天空,蒼綠的山巒,瘋長的野草。
這裡很好。
只是,這裡沒有延樹。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破雲層,從窗簾縫中漾進來,惜光縮在病房的沙發上仿佛聽到了遠處寺廟裡傳來的早鍾。她想起曾在電影中看到的一幕,個頭小小的沙彌在佛前參拜的模樣,跪在蒲團上,雙手合掌,低頭彎腰,五體投地。
緩慢而誠摯的動作,赤子之心永存。
惜光也學著那樣做過。唐素有時會帶著她去南遙的寺廟,幫著廟裡賣一賣香火,掃一掃庭院中的落葉,義務勞動一天。
惜光也曾趁機暗暗在佛前許願,她祈禱那個離她千裡之遙的少年,少經受一些苦難,少面對一些分離,一輩子不知曉當年殘忍的真相。縱是人生道路坎坷泥濘,世事無常,他也終能海闊天空,安然無恙。
(本章完)